管晏列傳第二

※原文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譯文

管仲，名夷吾，潁上人。他年輕時常常同鮑叔牙交往，鮑叔牙知道他賢明、有才干。管仲家境貧困，常占鮑叔牙的便宜，但鮑叔牙始終都對他很好，從不因此抱怨。不久，鮑叔牙輔佐齊國公子小白，管仲輔佐公子糾。等小白即位被立為齊桓公后，讓魯國把公子糾殺了，管仲也被囚禁。于是鮑叔牙把管仲推薦給齊桓公。管仲被任用后，在齊國執(zhí)政，桓公依靠管仲而稱霸，并以霸主身份，多次會合諸侯，使天下歸一，這都是管仲為他出謀劃策的結(jié)果。

管仲說：“我貧困時，曾和鮑叔牙合伙做買賣，分財利時自己總是多分一些，但是鮑叔牙并不認為我貪財，是因為他知道我家境貧困。我曾替鮑叔牙謀劃事情，卻使他更加困頓不堪，陷于窘迫的境地，鮑叔牙也沒有認為我愚笨，因為他知道時運總是有順與不順的時候。我曾多次做官，同時也多次都被國君驅(qū)逐，鮑叔牙卻從不認為我不成器，因為他知道我沒有遇上好的機遇。我曾多次在打仗時逃跑，鮑叔牙卻不認為我膽小，他知道那是因為我家里有老母親需要我來贍養(yǎng)。公子糾失敗，召忽為此自殺，我被囚禁遭受屈辱，鮑叔牙不認為我不知廉恥，那是因為他知道我不因小過失而感到羞愧，而是以功名不顯揚于天下而感到恥辱。生養(yǎng)我的是父母，真正了解我的卻是鮑叔牙?！?/p>

鮑叔牙舉薦管仲后，情愿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聽從指揮。他的子孫世代在齊國享有俸祿，得到封地的先后經(jīng)過了十幾代，常有人成為著名的大夫。所以天下的人不稱道管仲的才干，反而贊美鮑叔牙知人善任。

※原文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quán)衡?；腹珜嵟偌?，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p>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譯文

管仲任齊相執(zhí)政后，憑著小小的齊國地處海濱的便利條件，流通貨物，積聚財富，使國富兵強，與百姓的愛憎愿望相符。所以，他說：“倉庫儲備充實，百姓就懂禮節(jié)；衣食豐足，百姓才能知道榮辱；君主的作為合乎法度，上下左右才會團結(jié)穩(wěn)固。若禮義廉恥得不到提倡，國家就會滅亡。國家發(fā)布政令就好比流水的源頭，要順應百姓的心意往下流?！币虼苏罘厦袂椴湃菀淄菩?。百姓想要得到的，就滿足他們；百姓不滿的，就應當廢除。

管仲執(zhí)政時，善于把禍患化為福利，把失敗轉(zhuǎn)化為成功。他重視事物的輕重緩急，對事情的利弊得失進行慎重地權(quán)衡。齊桓公本來因為怨恨少姬改嫁而南下襲擊蔡國，管仲就趁機進攻楚國，責備它不向周王室進貢包茅?；腹緛硎潜鄙铣霰M攻山戎，管仲就趁機讓燕國施行召公時期的政教。在柯地會盟時，桓公想背棄曹沫，撕毀盟約，管仲就順勢勸桓公信守盟約，于是諸侯紛紛歸順齊國。因此說：“懂得給予正是為了取得，這是治國從政的法寶。”

管仲的財富可以比得上國君，擁有華麗的三歸臺以及同諸侯宴飲時的反坫臺，齊國人卻從不認為他奢侈。管仲去世后，齊國仍遵循他的政策，因此還是總比其他諸侯國強大。百余年后，齊國又出了個晏嬰。

※原文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标套佑谑茄尤霝樯峡?。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逼浜蠓蜃砸謸p。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譯文

晏平仲，名嬰，齊國萊地夷維人。他先后輔佐了齊靈公、莊公和景公三代國君，由于他節(jié)儉又工作努力，備受齊國人的尊重。他做齊國宰相，吃飯從不吃兩樣肉食，妻妾不穿絲綢衣服。在朝廷上，受到國君夸獎時，就據(jù)理直說這件事情；當自己不被信、重用時，就只注意自己行為的高潔而不再發(fā)表言論。國君行正道時，就服從命令去做，反之，他就斟酌而行。因此，他在齊靈公、莊公、景公三代，聞名于各國諸侯。

越石父是個賢才，但是被囚禁。晏子外出時，在路上遇到了他，就解開乘車左邊的馬，把他贖了出來，并用車載著他回到家。晏子沒有向越石父告辭，就直接走進內(nèi)室，過了一段時間，越石父就請求與晏子絕交而離去。晏子很吃驚，匆忙整理好衣帽道歉說：“我雖然不夠善良寬厚，可也幫您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您為什么這么快就要絕交而離去呢？”越石父說：“并非如此，我聽說君子由于人不了解自己而受到委屈，也會因為了解自己的人而使意志得到尊重。我被囚禁的時候，他們不了解我。你既然已經(jīng)受到感動而醒悟來贖買我，這就是了解我；可是了解我卻又不能以禮相待，還不如被囚禁呢?！庇谑顷套泳驼埶M屋，并奉為貴賓。

晏子做齊國宰相時，有一次坐車外出，車夫的妻子從門縫里偷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為宰相駕車，頭上遮著大車蓋，鞭打著那四匹架車的馬，神情洋洋得意。不久回到家里，妻子就要求離開他，車夫問她要走的原因，妻子說：“晏子身高不過六尺，卻做了宰相，聲名遠揚，我看他外出時，志向思想都很深沉，常顯出謙卑的態(tài)度?，F(xiàn)在你身高八尺，只不過是做人家的車夫，可你的神態(tài)，卻顯出自滿，所以我要離你而去?！睆倪@以后，車夫就謙虛收斂起來。晏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很奇怪，就問他原因，車夫也如實相告。晏子便推薦他做了大夫。

※原文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譯文

太史公說：我讀了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和劉向整理的《晏子春秋》，這些書上說得都很詳細。讀了這些書，還想讓人們了解他們的事跡，因此就編寫了這篇列傳。至于他們的著作，社會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了，所以就不再論述了，只敘述了他們的軼事。

管仲是世人所稱贊的賢臣，然而孔子卻小看他，難道是由于周朝統(tǒng)治衰微，齊桓公賢明，管仲不勉勵他實行王道卻只是稱霸主嗎？古語說：“要順勢助成君主的美德，糾正挽救他的過失，因此君臣百姓之間能親密無間?！彪y道這說的是管仲嗎？

當初晏子趴在齊莊公尸體上痛哭，禮節(jié)完成后才離去，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遇到正義的事情不去做、沒有勇氣”的人嗎？至于晏子直言進諫，冒犯君主的威嚴，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在朝中就想到竭盡忠心，身退后就要想到彌補過失”的人吧！如果晏子還活著，我就算為他揮動鞭子趕車，也心甘情愿啊！

※評析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恃才傲物的管仲始終受到鮑叔牙的厚待。晚年的管仲在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時，曾反復告訴世人，只有鮑叔牙了解他，不跟他計較小事，并大膽地向齊桓公推薦他，這才成就了他，同時也成就了齊桓公?？梢哉f，管仲得遇于鮑叔牙，齊桓公得遇于鮑叔牙，管仲得遇于齊桓公，他們互相成就了對方。鮑叔牙深知自己才干不及管仲，他就厚待管仲，并在恰當?shù)臅r候幫助管仲尋找施展才能的機會，同時為主公解決了人才之憂，這就是能識千里馬的伯樂，也是以大局為重的良臣。齊桓公能接受鮑叔牙的建議，重用管仲成就霸業(yè)，可謂聽從良言，知人善任的明君。而管仲能抓住這個機會，盡力施展自己的才華，可謂治國賢臣。管仲的為政方略被世人所認可，因此受到后世萬代的尊崇。鮑叔牙不計個人得失的高尚品德也流芳萬世?？梢娝麄冊诔删蛣e人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