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祭公諫征犬戎
- 古文觀止(國學大書院)
- (清)吳楚材 吳調侯
- 2605字
- 2019-11-15 14:54:22
《國語》[1]周語上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韧踔诿褚?,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原文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2]干戈,載櫜[3]弓矢。我求懿德[4],肆[5]于時[6]夏[7]。允王保之?!韧踔诿褚?,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我先王不窋[8]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翟之間。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9]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罰之辟[10],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又增修于德,無勤民于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
“今自大畢、伯仕[11]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錈o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12]乎?吾聞夫犬戎樹惇,能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釋
[1] 《國語》:相傳為春秋時左丘明所作,是我國第一部國別史性質的書。它記載了從西周穆王十二年(公元前990年)至東周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周、魯、齊、晉、鄭、楚、吳、越等八國諸侯的一些言論。有些內容與《左傳》互有詳略異同。其書經過漢代劉向的考校,今存二十一卷。[2] 戢:聚集、收藏。[3] 櫜(gāo):這里作動詞用,收藏。[4] 懿德:美德。[5] 肆:傳布。[6] 時:指示代詞,相當于“這,這個”。[7] 夏:指中國。[8] 不窋(zhì):姬棄的后人。[9] 修:檢查。[10] 辟:法令、條例。[11] 大畢、伯仕:犬戎族的兩個君主。[12] 頓:敗壞。
譯文
周穆王準備去征伐犬戎。祭公謀父勸阻說:“不行。先王宣揚德治,而不輕易炫耀武力。平時聚集兵力,時機成熟才行動,一動就要顯出威勢。炫耀就是濫用,濫用就沒有威懾力。所以周文公的《頌》詩說:‘收好干戈,藏好弓箭;我王講求美德,施行到全國,相信我王能永保天命。’先王對于百姓,鼓勵他們端正自己的德行,使他們性情淳厚,充分滿足他們的財富要求,使他們有稱心的器物用具,讓他們懂得利和害的所在,用禮法陶冶人民,使他們專心從事有利的事情而避免有害的事情,感恩戴德而又懼怕刑威,因此,先王創建的事業就能世代相承,并能發展壯大。
“從前,我們的祖先后稷做農官,服事虞、夏兩朝。到夏朝衰敗時,廢掉了農官這個官職,不再注意農事。我們先王不窋因失去了農官的職務,只好自己隱居到戎、狄之間。但他對農業仍不敢懈怠,經常宣揚祖先的美德,繼續他的事業,改進他的教化法度,早晚謹慎勤懇,用純樸篤實的態度加以保持,用忠誠信實的態度加以奉行。此后世世代代相傳,繼承了這優良的品德,沒有玷污前人。到了武王,他發揚前人光明磊落的德行,再加上慈愛和善,事奉神明,撫育人民,百姓沒有不感到歡欣鼓舞的。那時,商紂王對百姓太兇惡,百姓不堪忍受,都樂于擁護武王,這樣才出兵在商郊牧野打敗了商紂王。這并不是先王非要致力于武力,而是憂慮體恤人民的痛苦,為他們除掉禍害啊。
“先王的制度是:天子都城郊外四周五百里以內的地區,叫甸服;甸服以外的五百里地區,叫侯服;侯服至衛服總稱賓服;賓服以外五百里的蠻夷之地是要服;要服以外五百里的戎、狄所居之地是荒服。甸服地區要給天子供獻祭祀祖父、父親的祭品,侯服地區要給天子供獻祭祀高祖、曾祖的祭品,賓服地區要給天子供獻祭遠祖的祭品,要服地區要給天子供獻祭神的祭品,荒服地區的諸侯要進來朝見天子。祭祀祖父、父親是每天一次,祭祀高、曾祖是每月一次,祭祀始祖是每季一次,祭祀遠祖、天地之神是每年一次,入朝天子則是在天子去世嗣任者即位的時候。這是先王的遺訓。如果有不來供日祭的,天子就檢查自己的思想;有不來供月祭的,就檢查自己的言論;有不按季獻祭品的,就檢查自己的法令;有不來進歲貢的,就檢查自己規定的尊卑名號;有不來朝見的,就檢查自己的德行;依次檢查完了,如果還有不來供獻朝見的,就檢查刑法。因此,有依法懲治不祭的,派軍隊去討伐不祀的、命令諸侯去征剿不享的、派使者責備不貢的、用文辭曉諭不朝見天子的措施。這時,有懲罰的法律,有攻打的軍隊,有征剿的武備,有嚴厲譴責的命令,有曉諭的文辭。如果已經宣布法令、發出文告后,還有不來供獻朝見的,那就再檢查自己的德行,斷不可使百姓勞苦,到遠方進行戰爭。這樣,近處沒有人不聽從的,遠方沒有人不歸服的。
“現在,自從大畢、伯仕去世以后,犬戎君王都按照他們的職守來朝見天子。但您卻說:‘我一定要以不享的罪名去征討他,并向他們顯示兵威。’這恐怕是違背先王的教導,使‘荒服者王’的制度也遭到破壞了吧?我聽說,犬戎樹立了敦厚的風尚,能遵循先人的德行,始終如一地保持‘終王’的職分。這樣他們就有理由抵抗我們了。”
周穆王不聽謀父的話,去攻打犬戎,結果只得到四匹白狼、四只白鹿回來。從此以后,那些荒服的諸侯就不來朝見天子了。
評析
周朝傳到穆王,王室力量已經衰弱,但穆王仍想維持大一統的局面,去遠征犬戎。祭公對他進行了勸諫,他先講述先王的傳統經驗,注意以德服人,不輕易動兵;再講述先王規定的法制,對荒遠地區的民族只要求保持名義上的宗主關系就行了。但穆王不聽勸告,結果威信掃地,得到的只是“狼、鹿”共八只而已。
周穆王的失敗歸結于:他沒有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德行是否讓人信服、是否符合人民的意愿,而是將自己的意愿強加到了別人身上。這樣就勢必導致人民的反抗。祭公勸解他注意檢查自己的行為和處理國家大事的方略是否得當,然而他不聽規勸,強行發動戰爭,最終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