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說新語(國學大書院)
- (南朝宋)劉義慶
- 10028字
- 2020-06-12 11:16:56
雅量第六
雅量指風雅恢宏的度量,即遇事鎮靜自若,處之泰然,這里記載的即是士人豁達處世的事例。雅量是魏晉風度中的一種,因此常以此來品評人物,很受士人的重視。
※原文
豫章太守顧劭1,是雍2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賓客既散,方嘆曰:“已無延陵之高3,豈可有喪明之責4?”于是豁情散哀,顏色自若。
※注釋
1 顧劭:字孝則,三國時吳國人,官至豫章太守。 2 雍:顧雍,字元嘆,顧劭的父親,曾任會稽丞,行太守事,在吳任丞相,執政十九年。 3 延陵之高:延陵本為春秋時吳國貴族季札的封邑(在今江蘇武進),這里代指季札。據《禮記》記載,季札在兒子死后埋葬時很平靜地說:“骨肉重新回到土里是命里注定的。他的魂魄則到處都可以存在。”孔子評價他這種態度合于禮數。顧雍用“延陵之高”來表示自己對喪子持坦然的態度。 4 喪明之責:喪明,指喪失視力?!抖Y記·檀弓》中說,子夏死了兒子后,把眼睛哭瞎了。曾子批評他的這種行為,子夏聽后連連認錯。這里用“喪明之責”來表示兒子死后因哀毀過禮而受到責備。
※譯文
豫章太守顧劭,是顧雍的兒子。顧劭在任內去世時,顧雍正興味盎然地與大批部屬們歡聚,而他自己正在下圍棋。仆人稟告豫章的信使到了,卻沒有兒子的書信。雖然當時神情未變,但心里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指甲掐進了手掌,血流出來,染到了座褥。賓客們散去后,顧雍才嘆息道:“我雖然沒有延陵季札失去兒子時那樣的豁達,難道可以像子夏那樣,因為喪子而哭瞎眼睛,招來眾人的指責嗎?”于是放寬胸懷,抒解心中的哀痛,神色坦然自若。
※原文
嵇中散1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2。曲終,曰:“袁孝尼3嘗請學此散,吾靳固4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生5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6尋亦悔焉。
※注釋
1 嵇中散:嵇康,字叔夜,三國時魏譙郡铚(今安徽宿州西南)人。 2 《廣陵散》:琴曲名,又稱《廣陵止息》,是篇幅最長的琴曲之一。 3 袁孝尼:袁準,字孝尼,為人忠信正直,自甘淡泊。入晉后,官至給事中。 4 靳固:吝惜,舍不得。 5 太學生:太學是我國古代的最高學府,其中的學生稱為太學生。 6 文王:指晉文王司馬昭。
※譯文
中散大夫嵇康押到東市被處決時,神色不變,向人要琴彈奏《廣陵散》。他演奏完說:“袁孝尼曾經想跟我學彈此曲,我舍不得傳授給他,如今《廣陵散》將要成為絕響了!”當時有三千多太學生上書朝廷,請求拜嵇康為師,沒有獲準。嵇康死后不久,晉文王司馬昭也后悔殺了嵇康。
※原文
夏侯太初嘗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無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蕩不得住。
※譯文
夏侯太初曾經靠著柱子寫字,當時正值大雨傾盆,雷電將他靠著的柱子給劈開了,同時燒焦了他的衣服。可是他面不改色,依舊寫字。賓客隨從都嚇得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了。
※原文
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吹肋吚顦?,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比≈?,信然。
※譯文
王戎七歲的時候,曾經同一些小孩子在一起玩兒。他們看到路邊有一棵李子樹,上面結了很多果實,樹枝都被壓彎了。小孩兒們爭著去摘李子,只有王戎不動。有人問他為什么不去,他說:“這樹在路邊,卻還有那么多果實,說明這必是苦李。”拿來一嘗,果然像他所說。
※原文
魏明帝于宣武場上斷虎爪牙1,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⒊虚g2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恐色。
※注釋
1 斷虎爪牙:即把老虎關在籠子里。 2 承間:承著空隙。
※譯文
魏明帝在宣武場上把老虎關到籠子里,讓百姓觀看。當時,七歲的王戎也去看。老虎抓著籠子的空隙攀上柵欄怒吼,聲音撼天動地,觀看的人都驚退跌倒,王戎卻神情鎮定,安然不動,毫無驚恐之色。
※原文
裴叔則被收,神氣無變,舉止自若。求紙筆作書1,書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儀同三司2。
※注釋
1 作書:寫信。 2 儀同三司:散官名,位非三公但是待遇同等。
※譯文
裴楷被牽連而逮捕,他面不改色,舉止同往常一樣自然。他索要紙筆寫信。書信送出去后,很多人前來營救,因此得以免罪。后來官至儀同三司。
※原文
王夷甫嘗屬族人事,經時未行。遇于一處飲燕,因語之曰:“近屬尊事,那得1不行?”族人大怒,便舉樏擲其面。夷甫都無言,盥洗畢,牽2王丞相臂,與共載去。在車中照鏡,語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3?!?/p>
※注釋
1 那得:怎么。 2 牽:拉,引。 3 出牛背上:牛背為著鞭之處,眼光出于牛背上,意指不計較挨打受辱之類的小事。
※譯文
王夷甫(衍)托族人辦一件事,過了一段時間后還沒有辦完。一天兩個人在宴會上相遇,王借機對這位族人說:“前些日子囑辦的事情,怎么還沒有辦好呢?”族人聽后大發雷霆,舉起食盒子扔到王的臉上。王夷甫沒有說一句話,盥洗完畢,他就拉著王丞相(導)的手,一起坐車離開。在車上他照了照鏡子,對王丞相說:“你看我的眼光就好像是從牛背上射出一樣?!?/p>
※原文
裴遐1在周馥2所,馥設主人3。遐與人圍棋,馥司馬行酒4。遐正戲,不時為飲。司馬恚,因曳遐墜地。遐還坐,舉止如常,顏色不變,復戲如故。王夷甫問遐:“當時何得顏色不異?”答曰:“直是暗當5故耳!”
※注釋
1 裴遐:字叔道,曾任散騎郎。 2 周馥:字祖宣,曾任平東將軍,以功封永寧伯。 3 設主人:作主人宴請。 4 行酒:依次勸酒。 5 暗當:默默承受。
※譯文
裴遐在周馥家里,周馥以主人身份請客款待。裴遐和人下圍棋,周馥手下的司馬過來給他敬酒,裴遐正下著棋,沒有及時喝酒,司馬很生氣,把裴遐扯倒在地。裴遐站起來后又回到座位上,舉止和平時一樣,臉色也沒變,繼續下棋。事后王夷甫問裴遐:“當時你怎么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地步呢?”裴遐回答:“只是默默忍受罷了!”
※原文
劉慶孫1在太傅2府,于時人士多為所構,唯庾子嵩3縱心事外,無跡可間。后以其性儉家富,說太傅令換4千萬,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眾坐中問庾,庾時頹然5已醉,幘6墮幾上,以頭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兩娑7千萬,隨公所取?!庇谑悄朔?。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謂以小人之慮,度君子之心。”
※注釋
1 劉慶孫:劉輿,字慶孫,曾任宰府尚書郎、潁川太守、東海王司馬越長史。 2 太傅:這里指司馬越,字元超,封東海王,歷任中書令、司空、太傅。晉懷帝時,代表皇族勢力專擅國政。 3 庾子嵩:庾敳,字子嵩,晉潁川鄢陵(今屬河南)人。 4 換:借貸。 5 頹然:癱下來的樣子。 6 幘:頭巾,中空頂圓,形制如帽子。 7 娑:“三”字的轉音。兩娑就是兩三。
※譯文
劉慶孫在太傅府任長史時,很多有名望的人遭到他設計陷害,只有庾子嵩因為不關心政事而超然物外,沒有什么事情讓劉慶孫離間。后來劉慶孫就以庾子嵩生性節儉,家中必定存有一筆錢為由,勸太傅司馬越向庾子嵩借財千萬,企望他會因吝惜而不借,這樣就有了可乘之機。太傅在聚會時向庾子嵩提到這件事情,庾子嵩此時已喝得酩酊大醉,頭巾落到幾案上,他用頭湊上去戴起來,緩緩地答道:“我家確實有兩三千萬,您隨便拿去用吧?!眲c孫這才服了。后來有人把這件事告訴庾子嵩,庾子嵩說:“這可以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原文
王夷甫與裴景聲志好不同,景聲惡1欲取2之,卒不能回。乃故詣王,肆言極罵,要王答己,欲以分謗。王不為動色,徐曰:“白眼兒遂作?!?/p>
※注釋
1 惡:厭惡。 2 取:任用。
※譯文
王衍和裴景聲兩人志趣愛好不一樣,裴景聲討厭王夷甫想任用自己,可是始終沒辦法改變王夷甫的主意。于是就故意到王夷甫那里拜訪,肆意攻擊。痛罵一番,想迫使王夷甫回罵自己,以此讓王夷甫分擔別人的指責。王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緩慢地說道:“這個白眼的小子終于發作了?!?/p>
※原文
祖士少1好財,阮遙集好屐,并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椭粒廉?span id="8s9zweb" class="super">2未盡,余兩小簏,著背后,傾身障之,意未能平?;蛴性勅?,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3屐!”神色閑暢。于是勝負始分。
※注釋
1 祖士少:祖約,祖逖之弟。 2 屏當:同“摒擋”,料理,收拾。 3 量:量詞,“雙”的意思。
※譯文
祖約愛好錢財,阮孚愛好木屐,兩人常常親自料理。雖然同樣是一種嗜好之累,但當時還無法分辨二人的優劣高下。有人到祖約家里拜訪,看到他正在檢點查看財物,客人到了都還沒有收撿起來,剩下兩個小竹箱子,于是就把他藏在背后,側身將其擋住,神色有些慌亂。有人去阮孚家里拜訪,見他正親自吹火給木屐上蠟,并感嘆道:“不知道我這一輩子能穿幾雙木屐!”他的神色悠閑舒暢。于是二人的優劣高下便分辨出來了。
※原文
許侍中、顧司空俱作丞相從事,爾時已被遇,游宴集聚,略無不同。嘗夜至丞相許戲,二人歡極,丞相便命使入己帳眠。顧至曉回轉,不得快孰。許上床便咍臺1大鼾。丞相顧諸客曰:“此中亦難得眠處?!?/p>
※注釋
1 咍臺:疊韻聯綿詞,睡覺鼾聲。
※譯文
許侍中(璪)和顧司空(和)都在丞相(王導)手下做從事,當時均已受到丞相的賞識。但凡遇到游覽宴飲,賓朋聚會,兩人待遇沒有絲毫的差異。有一次夜里到丞相那里去玩,二人都很盡興,丞相就留他們睡在自己的床上。顧和翻來覆去,直到天亮都沒有睡著,而許璪一上床就鼾聲大作。丞相回頭對客人們說:“這里也是難得安眠的地方?!?/p>
※原文
庾太尉風儀偉長,不輕舉止,時人皆以為假。亮有大兒數歲,雅重之質,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溫太真嘗隱幔怛1之,此兒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為此?”論者謂不減2亮。蘇峻時遇害?;蛟疲骸耙姲⒐?span id="udwlxes" class="super">3,知元規非假。”
※注釋
1 怛:嚇唬。 2 減:比……差。 3 阿恭:庾會小字。庾會,字會宗,晉太尉庾亮之長子。
※譯文
庾太尉(亮)風度儀表偉岸俊美,舉止端莊穩重。世人認為他矯揉造作。庾亮的大兒子才幾歲,文雅莊重的氣質就是那樣,世人才感到這是天性使然。溫太真(嶠)有一次躲在帳幕后嚇唬他,他神態安然,只是慢慢地跪下問道:“君侯為何要這么做?”人們認為這個小孩子不會比他的父親差。在蘇峻之亂時遇害。有人說:“見了阿恭,就知道庾亮并非矯揉造作?!?/p>
※原文
褚公于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1?”吏云:“昨有一傖父2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绷钣芯粕?,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
※注釋
1 何物:什么人。 2 傖父:北方佬。南北朝時南人蔑稱北人為“傖人”。
※譯文
褚公由章安令升遷為太尉記室參軍,雖然名聲很大,但是官位卻很低,認識他的人并不多。有一次,他乘商船到東邊去,與為他送行的幾位屬吏投宿錢塘亭。這時吳興沈充擔任縣令,正要送客過浙江??腿藖砗?,亭吏便將褚公趕到牛棚里住。潮水涌來時,沈充到庭院間散步,問:“牛棚里是什么人?”亭吏說:“昨天有一個北方佬來錢塘亭投宿,由于貴客到來,暫且把他移到了那里?!鄙虺溆行┳硪猓瓦h遠地問道:“北方佬,你想吃餅嗎?姓什么,可以一起聊聊?!瘪夜e手答道:“河南褚季野。”遠近的人早就知道褚公的大名,沈充聽后窘迫異常,又不敢移動他,就在牛棚下恭恭敬敬地將自己的名帖遞上,來拜謁他,并殺雞宰羊,設宴款待。同時在褚公面前鞭打亭吏,以賠禮謝罪。褚公與沈充一起喝酒聊天,言語神色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沈充一直把他送到縣界。
※原文
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1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遍T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臂疲骸罢撕茫 痹L之,乃是逸少2,因嫁女與焉。
※注釋
1 門生:門客。 2 逸少:王羲之,王導之侄。
※譯文
太傅郗鑒在京口,他派門人給丞相王導送信,想在王家找個女婿。王導對郗鑒派來送信的人說:“你到東廂房去隨便選吧?!遍T客回去稟報郗鑒道:“王家的幾位男子都很好,聽說您選女婿,個個莊重得有些拘謹,只有一個在東床上坦腹而臥,仿佛不知道這回事似的?!臂b說:“正是這個好!”一去打聽,原來是王羲之,于是就將女兒嫁給了他。
※原文
過江初,拜官,輿飾供饌。羊曼拜丹陽尹,客來早者,并得佳設,日晏漸罄,不復及精,隨客早晚,不問貴賤。羊固拜臨海,竟日皆美供,雖晚至,亦獲盛饌。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
※譯文
晉室南渡之初,新任命的官員都要大辦酒席。羊曼被任命為丹陽尹時,來得早的客人都能吃到美味佳肴,天色漸晚,菜肴也逐漸被吃光,精美食物已經沒有。來客不分貴賤,只有早晚的不同。羊固擔任臨海太守時,一天到晚都供應美味佳肴。有人雖然來得晚,也可以吃到好的飯菜。當時輿論認為,羊固的豐盛華美比不上羊曼的真誠直率。
※原文
周仲智飲酒醉,瞋目還面謂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橫得重名!”須臾,舉蠟燭火擲伯仁,伯仁笑曰:“阿奴1火攻2,固出下策耳!”
※注釋
1 阿奴:尊對卑或長對幼的愛稱。 2 火攻:出自《孫子兵法》:“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積,三曰火輜,四曰火庫,五曰火隊。凡軍必知五火之變,故以火佐攻者明。”
※譯文
周仲智(嵩)喝醉了酒,瞪雙眼,轉過臉去對哥哥周伯仁說:“你的才華不如你的弟弟,卻徒有盛名。”一會兒,舉起燃著的蠟燭就投向伯仁。伯仁笑著說:“阿奴用火攻,不過是出于下策罷了?!?/p>
※原文
顧和始為揚州從事,月旦1當朝,未入頃2,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歷和車邊,和覓虱,夷然不動。周既過,反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虱如故,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3?!敝芎罴热?,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注釋
1 月旦:農歷每月初一。 2 未入頃:還未入衙的片刻間。 3 此中最是難測地:心中是最難猜測的地方,即人心難測。
※譯文
顧和剛擔任揚州刺史的從事,每月的初一都要入衙聚會。在尚未入衙的片刻間隙,將車停在門外。周侯來拜訪丞相王導,經過顧和的車,顧和正在安閑自在地敞開胸襟捉虱子,沒有理會周侯。周侯走過去,又返回,指著顧和的心說:“這里面有什么?”顧和依然捉虱子,緩慢地答道:“這里是最難測度的地方?!敝芎钭哌M去后對王導說:“你的州吏中有一個人才可以擔任尚書令、尚書仆射。”
※原文
庾太尉與蘇峻戰,敗,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亂兵相剝掠,射,誤中舵工,應弦而倒,舉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動容,徐曰:“此手1那可使著2賊!”眾乃安。
※注釋
1 手:技藝,此處指射技。 2 著:即“著”。
※譯文
庾太尉(亮)和蘇峻作戰,戰敗后帶領十來個隨從坐小船向西逃跑。亂兵搶奪財物,向船上的人射箭,卻誤中了舵工,舵工隨箭倒下。全船人都被嚇壞了,個個臉色蒼白。庾亮卻不動聲色,他從容地說:“這樣的射技,怎么可能讓他射中敵兵呢?”大家聽后方安定下來。
※原文
王劭1、王薈2共詣宣武,正值收庾希3家。薈不自安,逡巡4欲去;劭堅坐不動,待收信還,得不定5,乃出。論者以劭為優。
※注釋
1 王劭:字敬倫,小字大奴,王導第五子,官至吳國內史。 2 王薈:字敬文,小字小奴,王導的小兒子,官至鎮軍將軍,死后追贈衛將軍。 3 庾希:字始彥,曾任徐、兗二州刺史。庾家是外戚,有權勢,遭到桓溫的忌恨,庾希的兩個弟弟被桓溫設計殺死,后來庾希聚眾起兵,事敗被殺。 4 逡巡:猶豫,徘徊。 5 得不定:得和不得成為定局。得,指捕獲。
※譯文
王劭、王薈一起去拜訪宣武侯桓溫,正好遇上桓溫下令抓捕庾希一家。王薈坐立不安,徘徊不定地想離去。王劭卻一直堅定地坐在那里,等抓捕的差役回來,知道自己沒什么事了,才出來。清談的人以此判定王劭較為優秀。
※原文
桓宣武與郗超1議芟夷2朝臣,條牒3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謝安、王坦之4入,擲疏示之。郗猶在帳內,謝都無言,王直擲還,云:“多?!毙淙」P欲除,郗不覺5竊從帳中與宣武言。謝含笑曰:“郗生可謂入幕賓也6。”
※注釋
1 郗超:字嘉賓,一字景興,晉高平金鄉(今屬山東)人,參與桓溫廢立晉帝,歷任中書侍郎、司徒左長史,權勢甚重。 2 芟夷:除掉。 3 條牒:分項陳述的文書。 4 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晉陽人。 5 不覺:禁不住。 6 郗生可謂入幕賓也:這里謝安采用了雙關的修辭方式,說郗超既是幕府之賓,同時又是幕帳之賓,諷刺他在幕后出主意。生,儒生,讀書人。幕賓,本是將軍、大官幕府中的屬官,也稱幕僚,這里同時指帳幕中的賓客。
※譯文
宣武侯桓溫和郗超商議除去朝廷大臣,上奏文書擬定以后,當晚二人住在一起。第二天早晨起來,桓溫就招呼謝安、王坦之進來,把奏疏稿扔給他們看,郗超這時還在帳里。謝安一言不發,王坦之又把奏疏扔還給桓溫,說:“太多了?!被笢啬闷鸸P來準備要刪,郗超忍不住偷偷地在帳中和桓溫說話,于是謝安笑著說道:“郗超真可說是入幕之賓了?!?/p>
※原文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1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2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3歸!”眾人即承響4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
※注釋
1 唱:同“倡”,提議。 2 既:既而,不久。 3 將無:莫非,還是。 4 承響:應聲。
※譯文
謝安在東山隱居時,與孫綽等人一起出海游玩。這時,風起浪涌,孫綽和王羲之他們都神色驚恐,嚷著要回去。謝安卻正有興致,邊吟詩邊長嘯,不說別的話。船工因謝安神色安定而心情愉悅,便繼續前進不停。一會兒,風勢更強,浪濤更猛,眾人又都驚恐喧嘩,不敢坐下。謝安這才緩慢地說:“要是這樣的話,還是回去好了?!北娙擞谑菓曌卦?。由此事來審察謝安的度量,足以鎮撫朝野,安定官民。
※原文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1。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2存亡,在此一行?!毕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3,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笐勂鋾邕h,乃趣4解兵。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劣。
※注釋
1 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晉陽人。 2 阼:皇位,國統。 3 寬容:從容不迫。 4 趣:急忙。
※譯文
桓溫埋伏好兵士,擺設宴席,遍請朝中官員,準備趁此機會將謝安和王坦之殺掉。王坦之非常擔憂,他問謝安:“我們該怎么辦呢?”謝安神色鎮定地對王坦之說:“晉朝國運的存亡,就看我倆此行了。”于是兩人一同前往。王坦之臉上的恐懼神情越來越明顯,謝安的神色卻更加從容。謝安向著臺階迅速走向席位,并模仿洛陽書生吟詠的腔調,背誦“浩浩洪流”的詩句。桓溫被謝安的曠達風度所震懾,便趕緊將伏兵撤走了。本來王坦之與謝安齊名,可是卻由此事分辨出他倆氣度膽識的高下。
※原文
謝太傅與王文度共詣郗超,日旰1未得前。王便欲去,謝曰:“不能為性命忍俄頃2?”
※注釋
1 旰:天晚。 2 俄頃:片刻。
※譯文
謝安和王坦之一同去拜訪郗超,天色很晚了還沒有被接見。王坦之便要離開,謝安說:“難道不能為了保全性命而忍一會兒嗎?”
※原文
支道林還東,時賢并送于征虜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后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復坐。謝冠幘傾脫,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瞋沮。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面?!辈檀鹪唬骸拔冶静粸榍涿孀饔嫛!逼浜?,二人俱不介意。
※譯文
支道林要回會稽去,當時的名流齊聚征虜亭為他送行。蔡子叔先到達,座位離林公很近。謝萬石后來,就坐得稍遠。蔡子叔暫時起身,謝萬石就挪到他那里。蔡子叔回來后,看見謝萬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把謝萬石連同坐墊一起舉起來扔在地上,自己坐上去。謝萬石的帽子和頭巾都因此傾斜跌落,于是慢慢站起,整理好衣冠后重新入座,神情安定,毫無發怒或懊惱的樣子。他坐定后,對蔡子叔說:“你這個人真怪,差點就把我的臉碰傷了?!辈套邮逭f:“我本來就沒有替你的臉考慮?!焙髞?,二人對此事都不介意。
※原文
郗嘉賓欽崇釋道安1德問,餉米千斛2,修書累紙,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損3米,愈覺有待4之為煩。”
※注釋
1 釋道安:東晉名僧,俗姓衛,飽讀經典,以博學聞名。 2 斛:容量單位,十斗為一斛。 3 損:客套話,意為承蒙賜予。 4 有待:有所待,有所憑借?!肚f子·逍遙游》認為,只有無所待,才能獲得精神的真正自由。
※譯文
郗嘉賓欽佩道安和尚的道德學問,送他一千斛米,還寫了好幾頁紙的長信,表達誠懇的情意。道安只回復說:“感謝你賜米,但更覺得有所依靠是做人煩惱的來源?!?/p>
※原文
戴公1從東出2,謝太傅往看之。謝本輕戴,見,但與論琴書。戴既無吝色3,而談琴書愈妙。謝悠然4知其量。
※注釋
1 戴公:戴逵,字安道,擅長鼓琴、繪畫、鑄造和雕刻,曾被征為國子博士,未就職,后移居會稽剡縣。 2 東出:這里指從會稽往京都建康。 3 吝色:不樂意的神色。 4 悠然:超遠閑適的樣子。
※譯文
戴公(戴逵)從會稽來京都,謝太傅前去探望他。謝安原本瞧不起戴逵,雖然與其見面,但只和他談論琴藝書法。戴逵對此不但沒有絲毫不快的神色,反而談得越來越精妙。謝安這才從他超遠閑適的態度中,了解到他的器量。
※原文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1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蛦柣瓷侠Γ鹪唬骸靶狠叴笃瀑\?!币馍e止,不異于常。
※注釋
1 淮上:淮河上,因淝水為淮河上游的支流,故稱淮上。這里是指淝水之戰。
※譯文
謝公和人下圍棋,不一會兒謝玄從淮上前線派來信使,謝安看完信后,沉默不語,然后又慢慢地接著下棋??腿嗽儐柣瓷蠎馉幍膭儇撉闆r,謝安說:“孩子們大破了敵兵?!彼f話的神情舉止同平常沒有絲毫的差別。
※原文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譯文
王子猷(徽之)、子敬(獻之)兄弟倆曾一起坐在室內,忽然屋上起火,子猷趕忙逃跑,慌得連木屐都沒顧上穿;子敬卻神態安然,慢慢地叫侍從來把他扶出去,同平常一樣。世人就此事評定出二人氣宇的高下。
※原文
苻堅游魂近境,謝太傅謂子敬曰:“可將當軸1,了其此處?!?/p>
※注釋
1 當軸:掌握權力的重要人物。
※譯文
苻堅來犯邊境,謝安對王子敬說:“選用掌握實權的得力將領,在此處消滅他們。”
※原文
王僧彌、謝車騎共王小奴許集。僧彌舉酒勸謝云:“奉使君一觴。”謝曰:“可爾?!鄙畯洸黄穑魃唬骸叭旯适菂桥d溪中釣碣1耳!何敢诪張2!”謝徐撫掌而笑曰:“衛軍,僧彌殊不肅省3,乃侵陵4上國也?!?/p>
※注釋
1 釣碣:便于垂釣的石頭。謝玄,小名羯,愛好釣魚。羯與碣音同,此為雙關。 2 诪張:放肆,狂妄。 3 肅?。褐斏髯允?。 4 侵陵:即“侵凌”。
※譯文
王僧彌和謝玄同在王小奴家里做客。僧彌舉起酒杯向謝玄祝酒道:“敬使君一杯?!敝x玄說:“應該這樣?!鄙畯浺宦牼蜕鷼獾卣酒饋恚兞四樕f道:“你本不過是吳興溪中的石頭而已,怎么可以如此放肆!”謝玄慢慢地笑著鼓掌,并說道:“衛軍(指王小奴),僧彌太不自量了,居然敢侵犯中原諸侯。”
※原文
王東亭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譽,公甚欲其人地為一府之望。初,見謝失儀,而神色自若。坐上賓客即相貶笑1,公曰:“不然。觀其情貌,必自不凡,吾當試之?!焙笠蛟鲁w下伏,公于內走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動。名價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輔器也。”
※注釋
1 相貶笑:嘲笑他。相,表示一方對另一方的動作。
※譯文
王東亭做桓宣武主簿,既受蔭于祖輩,又享有好的聲譽,桓溫非常希望他的人品和門第能夠在司馬府中樹立聲望。當初,王東亭在拜見、告辭時有失禮之處,卻并不慌張,依然神情自若。座上有客人嘲笑他,桓公說:“不是這樣??雌渖袂榕e止,必定不平常。我得試試他?!焙髞恚谠鲁蹙蹠臅r候,王東亭和同僚們一道拜伏在官署閣下,桓溫騎著馬從里面沖出來,兩旁的人全都搖晃跌倒,只有王東亭一動不動。于是王東亭聲名鵲起,身價倍增,人們都說:“這是輔國的人才啊?!?/p>
※原文
羊綏第二子孚,少有俊才,與謝益壽相好。嘗早往謝許,未食。俄而王齊、王睹來。既先不相識,王向席有不說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腳委幾上,詠矚自若。謝與王敘寒溫數語畢,還與羊談賞,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語。須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屬羊不暇。羊不大應對之,而盛進食,食畢便退。遂苦相留,羊義不住,直云:“向者不得從命,中國尚虛。”二王是孝伯兩弟。
※譯文
羊綏的次子羊孚,年輕時非常有才氣,與謝益壽很要好。有一次早晨到謝益壽那里,還沒有吃飯。沒多長時間,王齊和王睹也來了。原來他們彼此不認識,二王坐在席位上臉色很難看,想讓他走開。羊孚看都不看,只是將腳放在幾案上,吟詠詩句,四處張望,悠然自得。謝益壽同二王寒暄了幾句,便回身同羊孚談論、品評,這時二王才發現了羊孚的不一般,便同他一起交談。不久,飯食擺上來,二王自己顧不上吃,只是不停地招呼羊孚進食。羊孚對他們愛答不理的,只顧大吃大喝,吃完后就走了。他們苦苦挽留,羊孚還是執意要走,只說:“剛才不能順從你們心意離開這里,只是由于腹中空虛。”二王是孝伯(王恭)的兩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