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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馳赴柏林

1975年7月12日,就在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我開著嶄新的深藍色阿爾法羅密歐跑車,經過英國高速公路至哈維奇渡口,前往柏林。從荷蘭之角(Hoek van Holland)上岸,飛馳在快速道路上,直抵黑爾姆施泰特邊境,通過東西德之間的“鐵幕”,然后緊張地盯著穿過東德、進入西柏林的特定道路兩旁的限速標志。在西柏林住了一年半以后,復于1980年1月,開車經過查理檢查哨到東柏林,租了一個房間,停留了將近一年。我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寫我在牛津大學的博士論文,探討希特勒統治下的柏林。

根據我最近完成的兩德編年史表,1978年7月至1980年1月間,發生了許多重大的政治事件,其中包括“七大工業國”(G7)在波恩開會,卡特總統宣布對蘇聯進行制裁,破壞了簽署第二回合戰略武器限制條約(SALT Ⅱ)協定的原定日程,并威脅要抵制莫斯科奧林匹克運動會。比較次要的事件則包括:卡羅爾·沃伊蒂瓦(Karol Wojtyla)當選教宗,是為約翰·保羅二世,并首度訪問波蘭;歐洲議會第一次直選;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雙軌”(twin track)決議(如果蘇聯不愿意談判減少核導彈,北約將在歐洲部署新核導彈);以及1979年12月蘇聯入侵阿富汗。現在看來,當時是冷戰期間最后的一次大規模對峙:里根對勃列日涅夫,美國巡弋導彈對蘇聯的長程導彈(SS20),東方陣營的波蘭革命對西方陣營的和平運動。

我的日記寫的則是完全不同的記錄。我沒有記下七大國高峰會議,倒是記下了與詩人詹姆斯·芬頓一段很長的對話,我們談到德國文學、麥考萊爵士和新聞寫作成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遙遠的)可能性。我沒有記下導致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達成雙軌決議的瓜德羅普高峰會議,卻記下和大學本科時代的同學杰伊·雷德韋在東柏林的莫斯科餐廳午餐,還有一天晚上我們先到西柏林的“比利提斯”喝一杯,再去“福非”吃飯(真的嗎?),然后又到“艾克斯·巴克斯”續攤。波蘭裔教宗雖然在我的日記中寫了不少,但是歐洲議會第一次直選時,我卻在愛因斯坦餐廳吃早餐,逛畫廊,沒來得及交稿給《旁觀者》(Spectator)周刊,等等。

在歷史學家以嚴厲的筆觸記錄葛羅米柯的波恩之旅時,我正在法蘭科尼亞,豪飲黑啤酒,參觀希特勒紐倫堡大游行現場。蘇聯入侵阿富汗時,我正搭乘往海德堡的夜車,前往阿爾伯特·施佩爾阿爾伯特·施佩爾(Albert Speer,1905—1981),德國建筑師與納粹行政官員,也是少數加入該黨的知識分子之一。1940年代掌管相關軍需與經濟方面事務,效率之高,使得德國的經濟生產達到史無前例的最高紀錄。德國戰敗后,他被判將近二十年的監禁,1966年方獲釋。的姜餅小屋的路上。當吉米·卡特威脅要制裁蘇聯時,我正忙著準備派對呢。這種生活,用我的好友,路透社駐東柏林記者馬克·伍德刻意的混合比喻說法,正是我在“冷戰期間的熱烈氣氛”下的生活。

在這一年半的時間中,國安部對我的情報也是斷片式的。除了我與“小軟帽”在東柏林共度一晚的觀察報告外。XX/4組(主管教會)的一個總結報告中,他們不但非常正確地指認出小軟帽的身份,還提到了另外兩名西柏林的聯絡人,英格麗(姓氏被舒爾茨女士涂黑)和亨利(姓氏同樣被涂黑),以及我在西柏林的電話號碼。他們還記錄下我的出生地為溫布雷多(Winbredow,系溫布爾登[Wimbledon]之誤),我在牛津念的是圣安索特(St. Ansowt's,應該是圣安東尼[St. Antony's]之誤)學院,并將我的某一次波蘭之旅前后挪移了三個月。他們指出,我和英國公民莫理斯(姓氏被涂黑)共同研究納粹德國時期教會與政權之間的沖突。不過,“經證實,G.對東德的文化重要里程碑和地點、文化[原文照錄]和文化人物,知之甚詳,特別對包豪斯藝術學派包豪斯(Bauhaus)藝術學派:20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學派之一,包豪斯設計學校創立于魏瑪,其目標不僅在于拉近手工藝與藝術之間的距離,還強調手工藝和科技之間并沒有無法調和的矛盾,以講求建筑功能、技術和經濟效應為特征來創造最實際的解決之道,也就是將教學和學習、理論和實務都融合在一起,這至今仍是現代建筑和工業設計的指導原則。研究甚精。1979年6月,G.自稱為英國《觀測者》(Spekta)周刊之所謂自由撰稿者,想要寫一篇有關反法西斯斗爭的文章”。從《觀測者》周刊來的人。

這份資料主要來自XX/4處偵察山毛櫸牧師所得,以及艾福特(Erfurt)辦公室的金策爾少尉在與聯絡人“格奧爾格”和IMV“米夏拉”會商以后寫成的一份四頁報告。在線民IM后面,加上字母V,代表米夏拉是國安部的最高線民,負責與敵人直接接觸。金策爾少尉報告,1979年6月30日,格奧爾格博士(姓氏涂黑)住在魏瑪的史洛斯某區(地名被涂黑)時,接待過一名帶有英國或美國口音的訪客。他自我介紹為提姆·加多艾什(Tim Gartow-Ash),一家英國周刊《觀測者》的自由撰稿人。

如你所見,不難發現,涂黑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效果,因為居住在魏瑪史洛斯某處的格奧爾格[某某]博士到底不多。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法律只準許隱匿國安部檔案中無辜的第三者或被害人,并不保護密報者。我只要比對日記,就可以找出格奧爾格博士的身份,并發現國安部再度將日期搞錯了。

格奧爾格博士是一名年老的猶太裔共產黨員,不僅是全東德,也是全部共產黨統治的歐洲地區內,最有趣的談話對象。在我拜訪他的時候,或許就已經知道他曾經當過東柏林一家日報的主編,以及一家在政府容忍范圍內表演諷刺劇的餐廳酒吧主持人。或許當時我也知道在納粹期間,他住在英國,替路透社做事。但是,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當他在英國的時候,遇見了一名女子,化名“麗絲”的愛麗絲·科曼,兩人并進而結婚。愛麗絲是個奧匈猶太裔女子,個性溫暖,精力充沛,曾為金姆·菲爾比的第一任妻子,有人說,她正是引領年輕的英國人菲爾比為蘇聯做間諜的關鍵人物。但是,從國安部這份報告中,我才第一次發現,格奧爾格博士自己在替路透社工作時,便已經進入蘇聯情報圈了。

在這種背景下,他會對我提出的說法感到懷疑,就不足為怪了。根據金策爾少尉的報告,格奧爾格很快發現,其實我并不認識桑達[姓氏涂黑],也就是我提到建議我去和他談談的人物。當我問格奧爾格博士,他的英語怎么說得這么好時,他告訴我,他在英國居住多年,曾替路透社工作。“說到這里時,G.假裝非常感興趣,并問某人[名字被涂黑]是否為當時路透社的主任。G.得知答案為肯定時,高興地叫了起來:‘想不到吧!好個巧合。錢瑟勒的兒子,現在是我的長官(Vorgesetzter)。’整個過程都是裝的,因為格奧爾格博士可以感覺到,G.早已知道他曾經替路透社做過事。格奧爾格博士開始產生懷疑,并深信指使G.前來找他的,背后應該另有其人。從那以后,格奧爾格博士表現出疏遠,卻不至于無禮的態度。”

這一個段落具體而微地顯示出,國安部的記錄為何會悄悄地出現出許多微小的扭曲。例如,我絕對不會稱呼友善溫和的亞歷山大·錢瑟勒(Alexander Chancellor),亦即當時《旁觀者》周刊的主編為“長官”,因為這個詞有非常明顯的上下等級的含意。“長官”很可能是格奧爾格博士,或更可能是金策爾少尉的措詞,因為他們才生活在每個人都有長官的世界之中。然而,他們竟然將這種概念套用在我身上,并且用來直接引述我說的話。萬一,讓我們暫時假設,這段話的內容比實際表露得要嚴重得多,而其解釋完全取決于對這個詞語的看法——這種事并非不可能;假設,我日后成為一名顯赫的東德政客;有一天早晨,我醒來,發現西德的一家小報將那段話引為頭條,弄成不利于我的重要新聞。轉瞬間,要求辭職之聲立刻四起。這時候,如果我提出抗議,說:“不,我從來沒有那么說。至少,不完全是那么說的。況且,他們把日期搞錯了,還有《旁觀者》雜志名稱,還有連我名字也拼錯了……”有誰會相信我?

不過除了一些小小的扭曲和用詞錯誤以外,那段記述大體而言是正確的。無論我當時是否已經知道格奧爾格博士在路透社的關系人,克里斯托弗·錢瑟勒(Christopher Chancellor),也就是亞歷山大·錢瑟勒的父親,《旁觀者》的總經理,我可以想象自己努力地維持一段相當膠著的對話,對這樁不怎么樣的巧合做出夸張的喜悅反應。我只不過想要誘導格奧爾格博士開口,輕松地多說出一些。

“當時,[格奧爾格博士的]妻子(指IMV‘米夏拉’),從廚房走了出來,”報告繼續寫道,“她丈夫介紹她為:‘我太太,魏瑪藝廊主任。'IMV頗感意外,她以為客人只是來拜訪她的丈夫的……因此,當G.立刻轉換話題,開始詢問該畫廊所舉辦的包豪斯展覽時,她更感到異常驚奇。G.解釋他看了展覽,并且非常著迷。不過,他無法理解為什么畫廊沒有發行任何畫冊。這問題的提出暗示,G.希望能夠從IMV口中聽到,因為文化政策的關系,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之類的話。不過IMV并沒有落入陷阱,只解釋說因為紙張缺乏……”

“格奧爾格博士非常憤怒G.的粗魯,因為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將[格奧爾格博士]冷落在一邊靜聽,也不再回到原來的主題。[格奧爾格博士]起身,離開G.,隨便說了一個必須要到城里辦事的借口,就走了。到這時候,談話大約已進行了四十分鐘。現在,G.對IMV解釋,他正在寫一篇有關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藝術與文化生活的文章,因此,想要聽聽IMV的評論。他提出的問題包括:

——為什么一直到現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魏瑪)才舉辦包豪斯的展覽?包豪斯設計學校在1933年遭納粹政府關閉,訛指該學校系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溫床。前東德時期又因不容于“社會寫實主義”,一直遭到當局打壓,直到1977年,原始的包豪斯設計學校校舍才改建成博物館并展出作品。

——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對包豪斯的態度如何?

——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對這個展覽的觀感如何?

——國際上對這個展覽的觀感如何?

談話中可明顯看出,G.對藝術界,尤其對包豪斯藝術流派方面,掌握了豐富的知識。”

拜會結束后,我顯然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不知道為什么,他拒絕留下完整的地址”——并表示繼續深談的興趣。“與IMV對話長達二十分鐘。由是,G.大約在公寓里停留了一個小時。”

金策爾少尉覺得前述情報在許多層次上,極有“軍事作業”價值。他注意到格奧爾格博士可能已引起了“敵方單位”的興趣,因為他早期與金姆·菲爾比的關聯,也因為在東德,他表現出對現有文化政策的不滿,可能對“異議分子”有所同情(金策爾自己加的引號)。敵方單位,金策爾忖思道,可能有興趣“扶植異議分子”(金策爾再度畫上的引號)。因此,格奧爾格博士在擔任線民的同時,自己也遭到懷疑。

而我則具有高度嫌疑,因為按照金策爾少尉的分析,我同時動用三道“幌子”來交代自己的來歷:朋友的朋友,記者,東德文化生活的學習者。通常國安部只將“幌子”這個嚴重用語放在重要的情報搜集上,通常只有替全職干員或比較資深的兼職線民布局背景時用到,但是他們竟然將它框在我的報告中。

報告建議措施包括通知“米夏拉”和“格奧爾格”,如果我和他們再度聯絡,他們應該如何處理,并通知負責監視西方記者的反情報組Ⅱ/13。


報告中一些小細節有誤,細節的闡釋更充斥著偏執妄想。然而,國安部的確如傳說中聽說的,無所不在,無人不查。只因一次無心的對話,以及接下來一兩次無辜的接觸,他們便將我登入了中央檔案,成為一名嫌犯。等我在西柏林住了十八個月,準備要越境進入東柏林時,他們已可以將所有相關信息湊合起來,寫成一篇綜合報告。他們與我的接觸、我在西柏林的地址與電話號碼、我的車、我的發色、身高(檔案副本已將“米夏拉”估計的1.65米至1.7米更正為1.8米),連我似乎不抽煙的事,都被寫進報告了。

不過,他們沒提到的資料同樣驚人。例如,報告中沒有提起我曾經在柏林替BBC(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廣播過,或者我替《旁觀者》撰寫的有關東德報道,其中包括一篇以愛德華·馬斯頓的筆名寫的贊揚東德最著名的異議分子羅伯特·哈弗曼(Robert Havemann)的文章。另外,有一年圣誕節,我到德累斯頓和朋友一起度假,以及其他的幾次旅行,也都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們對于我在西柏林的生活所知甚少。即使如此,那些部分涂黑的名字、地址與電話號碼,也足夠打開記憶的大門,把我送回到日記中。

我一從英國抵達柏林,便驅車前往一名老太太的公寓。這名老太太名叫烏蘇拉·馮·克羅西克,是出版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也就是同名的小說家的侄子——介紹我認識的。小格雷厄姆·格林的父親,休·格林,1930年代曾在柏林擔任《每日電訊報》的駐外記者,在被納粹強制出境前,認識了烏蘇拉。烏蘇拉白發蒼蒼,但腰桿挺直,終身未婚,在在體現普魯士貴族女性的風范,但是,她個性溫暖,不矯揉造作,不拘于傳統。她那昂頭一甩頭發的習慣動作,仍令人聯想到五十年前,她在波茨坦嚴厲的寄宿學校中逃學游玩的淘氣模樣。她大半輩子居住在柏林,甚至還記得大蕭條時期,一群艷裝華服的人,如何在布萊希特的《三便士歌劇》首演后,涌出劇院,經過造船廠時,看見兩邊站著的都是失業者、戰爭受傷者等真實生活中的乞丐的模樣。她的許多朋友都曾參與了反抗希特勒的運動,但是她的叔父,盧茨·什未林·馮·克羅西克(Lutz Schwerin von Krosigk)卻是希特勒的財政部長。她還記得納粹奪權時,發動暴民在一夜之間打破所有猶太人商店玻璃的“水晶之夜”后,有一天和他一起開車到他鄉間別墅,街上到處仍可看見猶太人的店面被砸以后的殘骸遺物、玻璃碎片。“一路上,我們不發一語。”

烏蘇拉居住在安靜而富裕的維爾默斯多夫區巴黎街上一棟19世紀公寓的四樓。從窗戶,我可以透過樹梢,看到一間紅磚砌成的威廉時代的教堂。樓下,是一座相當氣派的大理石樓梯和一扇巨大而精巧的玻璃與金屬雙重門。當晚上門房下班以后,住戶每人自備一套很特別的鐵制鑰匙,從鑰匙孔的一端插入,另一端拉出。在柏林的第一個夏天,走出那一扇門,準備去探索這迷人城市的那股興奮心情,至今仍令我難忘。

室內,烏蘇拉的公寓內堆滿了過去非常精致而高雅的家具和汗牛充棟的藏書。我就在客廳地板上打個地鋪,旁邊一張積滿灰塵、老舊的沙發腳下,墊著一本貝德克爾公司于戰前出版的德累斯頓旅游指南;每晚入睡前,我總會忖思,或許拿來墊沙發是這本戰前德累斯頓旅游指南現在唯一的用途吧。我之所以需要打地鋪,是因為烏蘇拉的客房已經住了一名房客,詹姆斯·芬頓。芬頓是《衛報》(Guardian)的特派撰述委員,他也曾替《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寫過文學、印度支那以及英國下議院的政治。

我和芬頓很快成為好朋友,相處時間甚長。我的日記中留下了兩人晚上一起喝冰啤酒和涼酒的許多記錄。我們涉足過的地方包括附近的一個叫“小酒館”(Bistroquet)的館子;街角那間破舊的庫赫角(Kuchel-Euk),里面到處是布墊、水果盤,而音響翻來覆去地放著《巴比倫河畔》;或是在記者酒吧(Presse-Bar),我們喜歡它是因為沒有新聞媒體的人會去那里;洋蔥魚(Zwiebelfisch)和艾克斯巴·克斯(Ax Bax),當時正紅的1968年事件經歷者愛去的地方;布爾喬亞的莫林餐廳(Café Mohring);還有,“荻克·威丁”(Dicke Wirtin,肥老板娘之意)餐廳,有一天還不太晚時,鄰桌一名極端絕望的阿爾及利亞人,燒了他的居留證,接著,一名穿著黑色皮夾克的醉漢掏出一把手槍,對著他。

“小心,那家伙有槍!”詹姆斯說。

“不可能。”跟我們在一起的德國女孩說。她替仍然處在軍事占領之下的柏林市英國軍事政府做事。“柏林不準私人擁有手槍。”但那把槍是真的。

蒼白,專注,衣著襤褸,略微佝僂的身形,頂著一顆大光頭,詹姆斯的外表看起來像極了一名異議和尚。他剛到時,對德國和德語的知識相當有限。事實上,當地的各國特派員起初都覺得詹姆斯一定是間諜,因為他們用非常奇怪的邏輯思考,認為沒有一名記者可能在對一個國家知道得這么少的情況下被長期派駐到當地。不過,情形很快改觀,因為詹姆斯不但眼疾腦快,而且有一股記者追蹤故事的十字軍狂熱——尤其是當故事牽涉揭發有錢、有勢或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搞鬼的時候。

詹姆斯為了很多理由,有些或許我根本猜不著,當時并不快樂。但是對我而言,他卻是個非常迷人的伙伴。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有詩人一般的文采與綺想,經常有出人意表、刁鉆古怪的想法。有時候,他會非常瘋狂地任思想偏離現有的共同經驗之外,遠走高飛。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寫作的技巧,并與他成為非常親近的朋友。

那年秋天,烏蘇拉遷出公寓,搬到慕尼黑。我們只好拔營到巴黎街上,隔了幾個街口的一家小旅館,巴黎角。那家小旅館俗氣得可愛,橘紅色的燈光,房間的墻壁非常薄,隨時可以聽到隔壁的聲音,非常格雷厄姆·格林。秋天逐漸轉為寒冬,庫弗斯坦達姆大街上的寒冷東風,好像直接從西伯利亞吹過來似的,我們就在這個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搬進一間小公寓。那間公寓僅有的暖氣設備,便為房間角落的一個泥灶,要不斷地喂煤塊,煤塊則需要從地下室自行搬上。其間,我短暫地逃離西方的貧困生活,到東邊去慶祝了德國傳統的圣誕夜。邀請我去的是新認識的東德朋友,克魯格一家。他們屬于當地的中上階級家庭,在德累斯頓附近的拉德波爾,高墻與大花園之后的“世紀末”家庭別墅內,他們過著一種“國內移民”的高等生活。在去的路上,我的汽車因為不習慣北方的風雪,在抵達東德那一邊的查理檢查哨以后,便拒絕再啟動,必須靠一名和善的東德警衛幫助我重新發動。

有訪客從英國來的時候,我和詹姆斯便會帶他們到卡恩街的巴黎酒吧,或克羅伊茨貝格一家維也納逐客所開的“放逐”餐廳,或羅米哈格(Romy Haag)有易裝癖表演的酒吧餐廳,以及其他一兩家我們常去的酒吧。柏林果然不負小說家伊舍伍德(Isherwood)(在《歌廳》[Cabaret]中)所創造出的神話氣氛。我把小說中莎莉·包爾斯一角,套在了一名新朋友艾琳·荻喜的身上。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德國猶太裔美國女孩,來柏林嘗試寫作。時過境遷,現在與艾琳談話時,我可以看出來,她當時顯然將我們當成了作家奧登(Auden)和伊舍伍德——或者是詩人斯彭德(Spender)?

在真實生活中,對我們西柏林經驗影響最大的,恐怕并非伊舍伍德的陰影,而是1968年的青年學潮。當時,柏林是一個重要的中心,和巴黎、阿姆斯特丹、法蘭克福、伯克利連成一線,成為重要的抗議中心。十年以后,維蘭德街上就再也沒有那種專門店,游行者只要走進去,就可以找到所有抗議示威所需的道具:紅旗子、標語牌、防毒面罩、合宜的皮靴,等等。但是,柏林自由大學的墻上仍然滿布著政治涂鴉,而我的朋友中至少有一半——包括克勞蒂亞在內——都屬于1968年那一代的人。你不用問,一眼就可以看出那種人:牛仔褲,大翻領襯衫,手上不是一根煙就是一根草,回答人說話時大多用比較隨便的“嗯”而非比較正式的“是”,自己開口時則滿嘴的社會心理學新邏輯理論,分析關系,談“結構性暴力”,等等。他們的公寓地板上必然是空無長物,墻壁上必然是白漆,松木書架上則免不了有一系列的《讀本》,以及恩岑斯貝爾格(Enzensberger)恩岑斯貝爾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生于1929年,系詩作、散文、戲劇與文化評論之多產作家,1965年創辦并編輯《讀本》雜志,對1960年代的學潮極具影響力。其重要著作除《泰坦尼克號沉船記》外,也曾撰寫《數學小精靈》(The Number Devil)一書。、布洛赫(Bloch)、阿多諾(Adorno)、馬爾庫塞(Marcuse)等大部頭代表作。

然而,當時在1968年一起游行的學生,而今各彈各調。有幾個成為紅軍派(Red Army Faction,或稱巴德爾和邁因霍夫幫[Baader-Meinhof Gang])等的恐怖分子,專門放置炸彈、謀殺知名的企業家與高級官員。西德政府以鐵腕處理這件事,禁止任何具有敵對意識的嫌疑人士從事公職,從最高級公務員到郵差、掃街的,一律不準。在我到達柏林不久以后,德國曾經放映過一部電影《德國的秋天》(Germany in Autumn),將德國描寫成一個武裝警察、組織和權力威脅無所不在的地方。難道西德又要變壞了嗎?

有一些朋友會告訴我們,才過去不久的1960年代末和1970年代初的社會情況,以及他們如何幾乎也成為恐怖分子的情形。然而,他們不但沒有變成異議分子,反而成了老師、社工人員或學術界精英,盡管仍不準擔任公職。還有一些人則選擇進入了詩歌、繪畫,或轉至出版界、新聞界,甚至有些人成為各種主義的擁護者:環境主義、女性主義、結構主義,等等。克勞蒂亞當時便是一名教師,保羅為萬年學生和兼差藝術經紀商,彼得為藝術家,伊馮娜為心理學家及翻譯家,艾瑪為政治學家。弗里德里希為自由撰稿記者,當時正專注于調查一個題目:為什么西德政府不繼續追查納粹的犯罪行為——尤其執法的德國律師和法官本身的犯罪行為。德國六八世代指1968年青年學潮的一代人。的人最感興趣的,依然是這類專門發掘他們上一代罪行的題目。

1979年初,我搬到舍訥貝格區的特勞斯坦納街,一個六八世代人所謂的公社公寓中。和我同居一棟公寓的,或者可以說是我的公社社友中,有一位名為休伊的溫和左翼美國學者和一名叫伯恩特的男子。伯恩特的父親曾在納粹政權下擔任飛機工程師,后來則加入了美商公司。1968年青年學潮興起后,伯恩特不但成了一名左派分子,而且還加入了西柏林社會統一黨——東德共產黨的一個姊妹組織。照他后來告訴我的,他當時只是想加入一個“認真”的組織,也就是說,想要和一個權力機構有點掛鉤。當時,蘇聯的力量看起來還在成長之中。畢竟,在越戰爆發以后,美國的力量有削弱之勢。在他的黨員證的力量下,伯恩特在一家東德貿易公司中找到一份工作。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但是那家公司顯然是一家和國安部有密切關系的東德政府企業的子公司。

伯恩特身材魁梧,但暴躁易怒,眉頭一皺,更是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樣子。他的存在不容忽視。納粹和馬克思提供了最佳的語言彈藥,供他日常興之所至的評論與辱罵使用。我的日記中記載著有一天,我在浴室里待得比規定的時間要長了一點,擾亂了他的日常作息。他一面用拳頭大力敲門,一面叫囂道:“統治階級!”當他把孩子帶進來住,而主要的房客,海納,威脅要去法院告他時,伯恩特對著他大罵:“你這個納粹豬玀,跟集中營的警衛一樣,白天謀殺平民,晚上彈琴、喝酒……”

事實上,我之有幸能夠進入這個公社,還虧他們兩人之間大吵了一架。吵了以后,海納決定搬家。在將他兩間高挑、寬敞、漂亮、白墻上還有兩個空白畫框的房間讓給我以前,海納拉著我坐下,在燭光下與吞云吐霧之中,與我長談了兩個半鐘頭,讓我經歷了一次多半由他談、我聽的心理分析之旅。在日記中,我記錄下一段很典型的他的談話。說到他十四歲時候的自我意識時,海納說:“一開始時,我假設自己有旺盛的正面自我意識,異性戀,不過或許比較傾向肛交。”一切的一切,只為了取得新住房的鑰匙。

他走了以后不久,正好有一名在英國讀公學和牛津時代的朋友杰伊來探望我。我注意到他們兩人之間的不同:“一個是個性保守、言詞閃爍、譏諷嘲笑、高傲不遜、自我壓抑、情緒糾葛的英國人,一個是開放、直接、誠懇、左派、滿嘴甩詞、思想自由、同樣情緒糾葛的德國佬。”幾天以后,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

“哈啰,海納在嗎?”無名氏問道。

“不。”

“那么,你是同性戀嗎?”——他用的是德文“Schwul”。

“不。”我說,放下電話。幾秒鐘以后,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喂,”同樣聲音的人說,“你是英國人嗎?”

“是的。”

“嗯,我剛才的意思是:你和男人睡覺嗎?”

“不!”


海納,我后來聽伯恩特說,在那之前幾年,便決定自己是同性戀者。當時他正通過實證來探索那檔子事。不過,我認為他那時未必是在引誘我。或許,他只是想要讓我感覺賓至如歸。

我從伯恩特那兒聽到,海納最近得艾滋病身亡。

對于六八世代人,我的感情很復雜。他們很特殊、有趣,和我所有其他的朋友非常不同。有時候,我可以理解甚至同情他們的政治目標,例如,當弗里德里希努力地想要揭露出德國司法是一套根本無法為納粹受害者伸張正義的失敗制度,我很能了解他的感受。然而,我同時覺得他們有時候太歇斯底里、自我中心、自我沉溺。他們的痛苦呻吟令我厭煩,在我看來,簡直小事化大、自尋煩惱,與東西隔離相比較,那些只是小事。海納告訴我,卡特總統訪問西柏林,就好像勃列日涅夫到東歐訪問暴吏一樣,然而他對于僅相隔幾英里之外、圍墻另外一邊的那個自稱為社會主義國家的東德,卻漠不關心。對于他們那批人而言,圍繞在西柏林外的墻壁,似乎只是一面碩大的鏡子,通過鏡子,他們得以思考自己和他們自己的“關系”。“紙水仙”,我在日記中評論他們道。

然而,如果六八世代人在我眼中異常的話,那么我這個穿著大頭鞋、蘇格蘭呢夾克的英國年輕人,不知在他們眼中又是何方妖怪。回顧過去,那個過去的我,連我自己也覺得怪異。有人或許會羨慕那些有案可查的人,但是被自己的、有毒的瑪德萊娜蛋糕騙到,卻不是愉快的經驗。波蘭作家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在小說《費爾迪杜凱》(Ferdydurke)中,幻想自己有一天醒來后,回到了十六歲的模樣。他聽見自己那“早已埋葬、小公雞一般尖銳”的聲音,看到自己“沒有長高的鼻子,嵌在那還沒有成型的臉龐上”,并可以感覺到他不協調的肢體與器官,相互嘲笑:鼻子嘲笑腿,腿不齒耳朵。帶著檔案在時間中旅行的效果可能也很相似:一次不好的旅行。

國安部的金策爾少尉在報告中所謂我的“幌子”,其實并不是身份掩護,而是我還沒有成型的身體延伸出來的好幾個枝節。就好像現在會到我的牛津辦公室中要我指點他們人生迷津的頭腦混亂、但野心勃勃的二十三歲研究生一樣,我同時想做的事太多了:完成以第三帝國的柏林為主題的博士論文,寫一本有關東柏林的書,寫一篇有關包豪斯藝術的文章,還要寫許多篇文情并茂的文章給《旁觀者》周刊,甚至成為喬治·奧威爾、外交部長和戰爭英雄。都是一些我講給自己聽的掩護故事。

日記提醒了我過去那些笨拙的探索、自以為是的行動和勢利高傲的態度——還有貿然闖入他人生活的莽撞。姑且將窘迫放在一邊,要重建自己過去真正的感覺,真是何等的難事。然而,要重建別人的,可就容易多了。有時候,那個過去的我,對我是那么陌生。一路寫下來,寫到最后的幾頁時,在寫“我”時,我幾乎覺得我應該寫的是“他”才對。

個人回憶就好像是個滑頭的客戶。尼采在他寫的一篇諷刺短詩中,抓住了其中的神韻:“‘我做了。’我的記憶說。‘我不可能做的。’我的自尊堅持己見。到最后——記憶投降。”我們會禁不起誘惑,想要選擇自己的過去。國家也是一樣,我們會記得莎士比亞和丘吉爾,卻忘了北愛爾蘭。但是我們只能全取或全舍,而我也一定要說“我”。

雖然有很多事情讓我分心,但是我的日記中仍然記錄我花了很多時間,在聽起來就充滿邪惡感的“普魯士國家秘密檔案局”和柏林文件中心,翻閱蓋世太保檔案和納粹“人民法庭”文件。“人民法庭”的文件任意地堆放在金屬架子上,灰塵滿布,無人建檔。文件中心的主任為美國籍,因為檔案屬于美國駐柏林軍事政府財政的一部分。但是,檔案室主任每天只知道去打高爾夫,任由檔案荒廢。

我非常驚駭地打開好幾件起訴案件,發現提出控訴者并非支薪的蓋世太保線民,而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一名顧客指控理發師,一名助理指控藥房老板,一名雇主指控他的管家,甚至有一些兄弟、夫妻相互指控的。這些都是我當時影印下來的真實個案。許多案件最后甚至以被告者被判處死刑結案。

看了一天的檔案,我會再度走進街道的綠蔭與陽光之中,對于人類無止無盡的陰險殘忍,內心激動不已,久久難以平復。經常,我好像覺得自己手上也沾滿了血。我會去游一趟泳,將血洗凈,然后到咖啡廳內,看著隔壁桌的老太太講閑話,一面喝上一杯。老祖母們,你們在戰爭的時候,都做了些什么?

檔案室不是我唯一沉浸自己的地方。我還會去找一些退役軍人和戰爭幸存者,和他們談話。例如,海德堡的阿爾伯特·施佩爾,告訴了我他如何做一名縝密、忠誠的非政治任命專業行政官。還有很多偶然認識的人,每個人都有一段令人難以相信的歷史:一名機械師,他的父母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便因紅軍逼近,匆忙逃難,而在途中死亡。他從小長大,既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只知道家鄉一度曾為德國領土,但現在已屬于立陶宛的默麥爾(Memelland,編按:一譯“梅梅爾”,即今立陶宛克萊佩達)。我還知道一群曾共同反抗希特勒的了不起的老人家,每年7月20日在當年的納粹國防軍總部會合,以紀念他們的領導人,施陶芬貝格伯爵施陶芬貝格伯爵(Count Stauffenbery),德國貴族后裔,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擔任德國軍官,1944年行刺希特勒失敗后遭槍決。被槍決。

施陶芬貝格伯爵在1944年被槍決前,曾高聲抗議。但是,他當時到底說的是“神圣德國萬歲!”(Es lebe das heilige Deustchland),還是“秘密德國萬歲!”(Es lebe das geheime Deutschland)——后者同時指秘密反抗行動和詩人斯蒂芬·喬治(Stefan George)的半神秘思想——至今仍有爭議。然而,在秘密德國的鬼魅之中,我想要搜尋的,是一個私人問題的答案:什么力量使一個人成為抗暴斗士的同時,卻使另外一個人成為極權統治下的忠實奴仆?一個是施陶芬貝格,另外一個是施佩爾。今天,經過多年的研究,以及與極權統治下的許多反抗者和許多奴仆有過個人接觸以后,我依然在搜尋答案。

不僅對于我這個專業的歷史學者,而且對于任何在這個時候居住在德國的英國人,甚至對于大部分英國報紙的讀者,德國最有趣的一部分,大概還是它的過去——而所謂的過去,最主要的便為十二年的納粹統治。戰后的重建、民主制度的建立、施密特總理所架構起的社會市場經濟,這些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非常枯燥。甚至極左派恐怖主義的威脅,和一般對西德成就的強烈反應,都靠邊站了,只因為在希特勒陰影下,大家仍然忐忑不安:德國會再度成為有危險性的國家嗎?

詹姆斯幾乎和我一樣對納粹的過去深感興趣。我們合寫了好幾篇文章。我和弗里德里希,我的六八世代記者朋友,共赴迪塞爾多夫旁聽對馬伊達內克集中營警衛的審判。當一名猶太裔老太太作證說,她被關在集中營時,曾被迫將齊克隆B毒氣筒搬運到毒氣室。這時,一名德國的辯方律師立刻跳了起來,要求將那名老太太以協助殺人的罪名,予以拘捕。

我們還一起追查了有關西德總統身份的神秘案件。有人舉報說,當時的德國總統卡斯騰斯(Karl Carstens)年輕時曾加入納粹黨。一名杰出的畫家漢斯·特勒克斯(Heinz Troekes)告訴我們,他記得當他在步兵學校讀書時,卡斯騰斯系該校一名年輕教師,他曾非常驕傲地將納粹黨徽掛在身上。然而,到了這時,消息雖然曝光,身穿皮短褲民俗服裝到德國鄉間各處不斷進行親民之旅的卡斯騰斯,其聲勢卻依然不墜,沒過多久,這案子便從公眾眼前消失了。我當時還是初出道的歷史學者,也是一名實習記者,而詹姆斯這時已是資深記者,但他還是一名詩人。根據那次的經驗,他寫了一首詩《德意志安魂曲》(German Requiem),非常生動地抓住了德國人回憶中那閃爍、鬼魅的特質:


多么安慰,每年一兩次,

大家相聚,忘卻往事。


有一天晚上,弗里德里希打電話來,說一個叫“維京青年”的新納粹團體會在一家叫“祖國餐廳”的新開張酒吧公開露面。前些時候,美國電視連續劇《大屠殺》(Holocaust)在本地上演并造成轟動后,他曾經去采訪過學童,并和他們討論這部電視劇。當時,弗里德里希便和他們交過手,而他們的“理論家”威脅說他們將在德國重設集中營。

祖國餐廳坐落在陶恩沁恩街上一棟難以描述的現代大樓的一樓內,內部裝飾奇異得難以用言語形容。墻壁上掛著一些小古玩,還有一張很粗糙的油畫,主題為希特勒坐在馬桶上。我們到達時,咖啡座內大約半滿,坐著的是穿著皮夾克和皮靴的年輕人。他們大口嚼著涂滿了料的面包,相互以喜劇明星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ers)式的納粹敬禮打招呼,右手彎彎地只舉起一半的樣子,甚為滑稽。咖啡座內另一半,則是坐著的記者,前來觀察這些維京青年的行徑。大約到了午夜,什么事都沒發生,我們便離開,走到我停車附近的一條黑暗后街角落時,突然好幾個穿著黑夾克的影子沖向我們。他們手持破啤酒瓶瓶頸,而將鋸齒狀的尖角部分朝外。

從那個時點開始,我的記憶進入了慢動作放映模式。我看到惡棍從黑暗中沖進街燈照射范圍內。我看見自己緩緩地——愚蠢地——繞過汽車,打開駕駛座位的門。詹姆斯站在人行道上,徒然地揮動著手上的雨傘。弗里德里希斜斜地跑過馬路,往另外一邊高層停車大樓奔去。我一點也不記得那玻璃瓶擊中我頭部邊緣時的感覺。或許我曾失去了幾秒鐘的意識,接下來我記得的,就是詹姆斯和弗里德里希彎下身子,俯望著我,而我則從骯臟的柏油馬路上掙扎著站起來。我看著他們襯托在耀眼的街燈與叢叢樹葉之上的臉孔和臉上恐怖的表情,才發覺事態的嚴重。接下來,就好像一部典型B級爛片一樣,我把手提起至頸部,放下,看著手指上滿布的血跡。

顯然一名惡漢的破玻璃瓶擊中了我的后腦。在昏沉與流血狀態中,一名路過的司機將我送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急診處,由一名非常沒有同情心的老護士幫我縫合傷口。詹姆斯和弗里德里希在旁邊非常聒噪地嚷嚷說,他們馬上、立刻要打電話。那名老護士對我說:“你那邊的朋友,簡直比納粹還惡劣。”第二天,德國一家小報的記者來采訪我,聽說我已把沾到血的襯衫洗干凈了,非常惱怒,因為他想要拿著襯衫拍照。“沾血的襯衫呢?”他不斷地問。

東德共產黨機關報《新德國》(Neues Deutschland)也報道了這一則新聞,他們的標題是:“西柏林成為法西斯游樂場”。為配合法西斯源自資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報道指出“在多特蒙德——舒爾特海斯(Dortmund Union-Schultheiss)聯合啤酒公司贊助下”,酒店老板:


在西柏林市中心建立了一個新納粹主義和軍事主義的中心。新納粹集團“維京青年”的成員自覺受到鼓舞,對那些與他們政治理念不同者展開了第一輪的恐怖行動。他們威脅了三名記者,其中兩名為到德國來尋找有關納粹政權資料的英國人。維京青年尾隨記者到馬路上,將他們痛打一頓。到目前為止,國家司法機構尚未出面處理此事。


事實上西柏林政府和英國軍事政府都對這件事表示了濃厚的關注。我被當地的治安單位盤問了甚久,還被一名叫斯賓格勒的醫生在停尸間內做了詳細的檢查。他們找到了肇事的維京青年并將他們逮捕。我們在冷峻的法院大樓提出證言,順利地將他們定罪。

詹姆斯并非和我一樣對東德感興趣。然而,我的日記中留下了不少我們兩人認真討論那些議題的記錄。他當時曾經說,社會主義社會將往何處發展,是對像他這般左派分子來說最重要的政治問題。1989年以來左翼發生的事顯示,這個觀點極為正確。但是在當時,西方的左派分子是不會接受這個冷酷的事實的。唯一愿意接受這個觀點的就是六八世代人。那些人曾在西柏林大街上示威過,而那些心存害怕的老太婆則揮動著雨傘、對著抗議者大叫:“到那邊(意指東柏林)去!”他們的感受自然不同。

六八世代人用自己的笨拙手法處理這種令人困惑、局促的狀況。有的人退后一步——或者應該說前進一步——設想,發現東德其實也有很多好的、進步的地方,如社會安全措施、完全就業、男女平權、所有幼兒都可進入幼兒園,等等。當六八世代人年紀稍長,以記者和學者的身份描繪出他們理想中的東德后,形成的竟然是一個全然扭曲的圖像。他們其實想要反抗的是他們父母那一代粗糙的冷戰反共思想。他們并不一定親共,而僅為了反對反共而抗議示威。另外,他們心中還存在著一線希望,希望社會主義的跨世紀大計劃不會因為東柏林所施行的“社會主義”而被人輕忽、看扁了。

有一些人,如伯恩特成為東德系統,包括圍墻和所有其他東西的最積極、大聲的辯護者。有幾個人甚至更進一步。所有我后來接觸過的國安部海外情報官員,包括綽號“米沙”的馬可·沃爾夫本人都說,從六八世代人中,他們招募了許多情報員。當然,從總數而言,這些人僅代表同世代中極其少數的一群。話說回來,恐怖分子的數量也不多。不過,非常政治的那一代,大部分人卻沒有選擇政治的生涯,而僅僅將注意力轉往其他方向。他們將注意力從西德轉移至東、西、南、北,往各個方向旅行。即使在西柏林,雖然東德如此緊密地包圍在四周,他們仍努力向外看。

就以詹姆斯為例,我不覺得他對政治理念的憂慮和他對東德缺乏興趣之間有任何關聯。今天,當我們再度談起同樣話題時,他讓我聯想到一名《衛報》的東歐特派員,他小心保衛自己地盤,神勇的態度并不下于勃列日涅夫。東德也是他的地盤之一。如果詹姆斯企圖走過柏林墻的話,他們很可能會開槍把他斃了。

生于1949年的詹姆斯,是英國的六八世代人,而比他小六歲的我卻不是。國安部在我的序言報告中,對我思想的評估是有“布爾喬亞自由”傾向,大體而言,這一點也沒錯。我熱心關切我的所見所聞,而且一方面內心有一股單純的浪漫愛國思想,一方面又承繼了英國的個人自由思想傳統。我想要將那份自由傳播給其他人。我的學術英雄為麥考萊麥考萊爵士(Sir 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英國史學家、文學家、政治家,維多利亞時代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他主張漸進式的改革,倡導英國議會政治,宣揚進步的歷史觀,其傳世之作《自詹姆斯二世登基以來的英國史》,對于英語系國家歷史意識之覺醒有相當重要的貢獻。、喬治·奧威爾、以賽亞·伯林以賽亞·伯林爵士(Sir Isaih Berlin,1909—1997),英國社會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其著作主要在討論個人意志,其中《兩種自由概念》對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分辨,評論家公認可以媲美約翰·穆勒的《論自由》。。過去我常引用肯尼迪在柏林危機時的名言,說“我是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事實上,我只是取用“柏林”兩字,我內心真正的意思是說:“我是以賽亞·伯林的追隨者。”我從來不曾在這些個人政治思維中,感到他們覺得應該同情東德。不過,這種自由思想下的反共產主義,也不是我對東德感到極有興趣的原因。令我感興趣、迷惑的是,東德人在全盤與政府合作和拼死反抗極權之間,其實有無盡的選擇。在東德,我可以在一個真實的環境、真實的時間內,繼續探索成為施陶芬貝格還是成為施佩爾的問題。

在這里,我還發現了一個極端類似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在《藍胡子城堡》(In Bluebeard's Castle)中所描述的高度歐洲文明與有系統的殘暴之間的組合。那本書,我17歲時閱讀過,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日記中,我稱這現象為“歌德橡樹”,因為在魏瑪附近的艾特斯堡有一棵古老的橡樹,傳說就是在那棵樹下歌德完成了他的傳世作品《流浪者的夜歌》(Wanderer's Night Song)。然而那棵樹后來卻被圈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營區之內。歌德和布痕瓦爾德,人類歷史上最高與最低形式的代表,在同一個地方出現。一個叫作魏瑪的地方。一個叫德國的地方。一個叫作歐洲的地方。

我對于分別代表邪惡與善良、野蠻與文明兩個極端的獨裁和反抗,有著高度興趣,驅策我進入共產主義統治的歐洲。1978年夏,我與七名英國利茲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教師、一名蘇格蘭工程師和一名叫戈賽先生(Mr. Godsave)的前帝國警察,一起到阿爾巴尼亞進行了一次“進步之旅”。當地有一種摻入烈酒以增加風味的咖啡,阿爾巴尼亞人將它取名為盧蒙巴,以紀念剛果的獨立英雄派屈斯·盧蒙巴盧蒙巴(Patrice Lumumba),剛果民族解放運動領袖和剛果民族運動黨主席,為剛果1960年獨立后的首任總理,同年發生政變,遇刺身亡,在第三屆全非洲人民大會上被追謚為非洲英雄。。我和戈賽先生一起品嘗盧蒙巴咖啡時,他對我坦白說他已經去過世界上每個共產黨國家了。為什么?“一定要認識敵人。”

第二年夏天,我開車至當時一般人心目中的東歐六國旅行。在波蘭,我發現了自己尋找已久的反抗精神。從外表看起來,波蘭窮困、骯臟、荒涼,只剩下少數孤立的地方仍展現著往日的美景。但是,在人民的力量以及波蘭籍教皇的超級力量推波助瀾下,她卻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克拉科夫,我和羅莎·沃茲尼考斯卡羅莎·沃茲尼考斯卡(Ró?a Wo?niakowska),生于1954年,波蘭女政治家,曾擔任團結工會學生委員會發言人,加入援助政治犯及其家庭的工人防御委員會。現為歐洲議會波蘭代表。一面吃一種叫“尼爾森香腸”的牛肉菜式,一面笑談不屈不撓的克拉科夫大主教,也就是后來的教宗,如何在當局明令禁止以后,仍打開教堂大門,讓“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與現代波蘭”的演說能夠順利開講。在華沙,不知道挫敗為何物的瓦迪斯瓦夫·巴托謝夫斯基瓦迪斯瓦夫·巴托謝夫斯基(W?adys?aw Bartoszewski,1922—2015),波蘭外交部長(1995;2000—2001),1940—1941年被關押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后被波蘭紅十字會營救。,兩次分別從奧斯維辛集中營和斯大林監獄中生還,在一家熱鬧的餐廳里,以穿透滿屋噪音的嗓門對我大吼:“我們相信,21世紀的時候俄羅斯帝國必垮無疑!”和懦弱的東德是何等的對比。

回到西柏林,我發現詹姆斯決定要離開了。他問我是否愿意接下他在維蘭德街127號的租約。歷經戰亂,那棟公寓的外表只剩下一個丑陋的水泥殼子和墻壁上一些淚珠般的大小斑點,這讓人聯想到過去一度存在的美麗裝飾,不過公寓里面倒仍然十分氣派。從大門進去后,里面是一座獨立的大理石樓梯,向上經過一座威廉二世時代的石膏半身像和一個散花童子,抵達公寓的灰色的木制門。門打開,是一條長廊,足足有一座大鋼琴寬,而高度則至少有15英尺。走廊的左邊先是兩間房間,然后又是三間有明亮大窗的房間。房間與房間之間以美麗的地毯相連。過去,曾有幾名伊朗政治難民租過這房子。他們已經回到——他們以為——解放了的祖國,但是在雙人床的上方還高高懸掛著一張海報,向世人宣示:“伊朗國王去死!”

我如何能抗拒這樣的誘惑?我立刻告別特勞斯坦納街的公社,搬了進來。我的日記留下了我最后一次看見伯恩特的情景:他正要到東德出差。雖然在理論層面上,他完全相信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是比較好的那個德國,但是實際上他并不很喜歡去。那一次,他的汽車里塞滿了罐頭、瓶瓶罐罐、各種各樣的西方產品。“你知道那里的食物非常糟糕,”他解釋道,“還有服務……”再見了,同志。

維蘭德街的公寓對一名學生而言貴得離譜。事實上,自從我到柏林以后,我非常愉快但也非常快速地掏空了祖父留給我的小遺產。我祖母家中的鋼琴上面還保留著一張祖父的照片,曾經擔任過特許會計師公會總裁的祖父,照片中的他表情嚴肅。我有一種感覺,節儉成性的他不會樂于見到我把錢都用在福非、羅米哈格、艾克斯·巴克斯等酒吧,更不用說到華沙、地拉那之類的地方揮霍了。

我的銀行經理來信的口氣越來越嚴厲。為撙節開支,我做起二房東。首先,前面的兩間房,我租給了特勞斯坦納街的公社中一名美國社友的德國女朋友伊莎貝拉。然后,又來了手上總是拿著一本尼采的白面書生丹尼爾·約翰遜。他白天會沖進房間,興奮地告訴我說他又找到了一名悲觀主義的信徒。最后,還來了波蘭雕塑家麥爾和他的妻子朵特。兩人舍棄了在波蘭的一切,來到德國,尋求政治庇護。“波蘭好,波蘭共產黨壞……”朵特用她結結巴巴的德語對其他人解釋。我完全了解她的意思。在早餐桌上,麥爾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閱讀著德國某個雕塑比賽的規則細節,他突然大叫一聲:“空襲倫敦!”他所推出的參賽作品是一對男女相互依偎,背對著令他們害怕的新世界。這就是麥爾和朵特。馬路另一頭,依然有很多咖啡廳和漂亮女孩。丹尼爾會突然開口對那些女孩說:“你可曾注意,斯坦納在用‘瞬間’這個字眼的時候,是從黑格爾的角度出發的?”把那些女孩嚇一跳。

1979年底時,我已經準備搬出這個各說各話的快樂巴別塔,進入東柏林,因為在英國和東德新近簽訂的文化協定下,柏林洪堡大學接受了我的入學申請,讓我去做研究生。

經過將近兩年的時間,牛津和倫敦似乎都已離我非常遙遠。偶爾,我會飛回倫敦幾天,看看我父母,到《旁觀者》編輯部吃個中飯,看一兩場戲,和朋友共進晚餐,并掙扎著回答朋友的問題:“他們那邊怎么樣……”雖然我知道他們問者無心,但是我這個答者卻搜腸刮肚地尋找答案。我有時候會坐火車到牛津,和我的指導教授談一談,到黑井書店走動一下。還有一次,我回到倫敦參加公務員筆試,接下來又為參加“駐外服務”的口試而回去了一次。

我們一般所謂駐外服務,大都指外交工作,但是在英國,它卻可能有另外一重意義:秘密情報工作。關于這一點,一直到我決定追查自己的國安部檔案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必須要深深地掘進我的記憶、日記,翻開家里儲藏室中塵埃滿布的箱子,恢復那些細節,并重新建立起那個已遙遠的我。

記得十九、二十啷當歲,還在牛津大學部讀書時,我曾一度對間諜這個行當很感興趣。我看了很多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真實故事。在戰爭結束后三十年,終于有人開始寫出英國當時許多大膽驚人的間諜行徑,其中有不少還牽扯到牛津教授。我越來越感覺到其實戰爭并沒有結束,只是對象從納粹德國換成了蘇聯共產黨。我對那些替蘇聯做間諜的英國人感興趣:菲爾比、勃吉斯、麥克萊恩,以及那不知名的“第四者”。而且我熱愛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間諜原本便為“格林王國”最主要的行當。

當時,我特別喜歡與一名大學部的同學聊天,兩人常常喝著咖啡,一聊就是大半天。后來,我發現他的父親是MI5的特工。不過,雖然那時候我很迷格雷厄姆·格林,對間諜工作的興趣,大致可以說和戲劇、現代建筑、文學、政治平分。

在我記憶深處,還保留著那么一幅圖片:一個陽光滿地的早上,在艾克塞特學院的前庭,一名看起來穿著隨便、面容和善的大個子,站立在學院院長旁邊。我只記得他神秘兮兮的語氣,但已想不出說話的詳細內容,只記得他大致上說:他聽說我對這種事情有興趣,他是否該替我與倫敦的某個人聯絡一下?

今天回想起來,那簡直像電影的開場,而不是真實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情。陽光斜灑在牛津學院的草地上,金黃色的砂巖墻,一名穿著蘇格蘭呢夾克的導師繞過前庭,到教堂下,在一名面容清新的大學生前停了下來。我們只能隱約聽見他們分手時的片段對話……“和倫敦聯絡……”“謝謝,院長……”

在我家儲藏室的一個埋藏在雜物中的大箱子里,我找到一封信,日期為1976年8月6日。信頭上印著的發信機構,是默默無聞的英國外交與聯邦事務部,地址則在倫敦中心。“據聞,閣下有興趣了解在本部追求職業生涯,而本部門的功能便為征才。”隨信附有一張表格,建議“進一步談話”。“如果你需要特別為此來到倫敦,本人自將補助二等車廂火車票價。”下面簽字的名字,我1995年查“外交事務人員名單”時發現,是一個真名。

現在,我在腦海中,還可以看到那個略帶佝僂、頭發漸禿、下巴上有個疤的男人。在對話中,我只記得他對我強調,在這個單位工作生涯中,將不會獲得外在的名聲,也沒有榮譽獎勵、頭銜或社會認可。以當時——二十一歲——的我而言,只覺得他的話可笑。就算今天,我仍覺得那情勢很可笑,但我已比較可以想象年屆四十,在那單位工作,表面上為外交官,實際上眼看著和你同年代但或者還沒有你能干的人往上爬——成為領事、公使、大使,獲得贈勛、贈爵,是什么滋味。正如同一句玩笑話說的:“叫我上帝,請叫我上帝,上帝都叫我上帝。”人們通常把英國外交和聯邦事務部頒發的三個級別的圣米迦勒及圣喬治勛章——CMG、KCMG、GCMG理解為,CMG是Call Me God(叫我上帝), KCMG是Kindly Call Me God(請叫我上帝), GCMG是God Call Me God(上帝叫我上帝)。1995年時,我查到“外交事務人員名單”上當年負責與我談話的人,現在的職等為“一等秘書”。沒有人叫他上帝。

當時,無論如何我太年輕,不適合進入這種單位,因此回到牛津繼續讀歷史。根據我自己的陳舊檔案,1978年離開柏林以后不久,我再度提出申請,而且還保留了一份申請的影本。在“興趣(社會及政治活動,主要閱讀方向、藝術、科學興趣,等等)”欄下我發現自己寫了一段:“國際事務、兩德、東歐……閱讀時事、現代歷史、現代歐洲文學、英國文學、一般性評論、報刊。”我還承認自己為英中了解協會(Society for Anglo-Chinese Understanding)的會員。該會是一個溫和的左派組織,我的加入完全是因為當時對中國感興趣(那本《毛語錄》的小紅書,現在還擺在我的書架上)。在介紹人欄上,除了院長以外,我還寫下了我的叔公休伊·林斯特德爵士,他是退休國會議員,也是我的教父和快要成為高等法院法官的律師。他的杰出成就尊貴,他的尊貴源于杰出。

我于1978年秋參加公務員考試(“建設性思考”只占總分的百分之十,我在日記中寫道),然后又于1979年初參加了所謂的“文職人員甄選委員會”考試。委員會同時選拔外交和秘密情報工作人員,而就像許多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一樣,那僅為我人生——定型以前——許多選擇中的兩個而已。1979年5月17日,我特別從柏林回到倫敦,參加秘密情報機構冗長而仔細的面試。我在日記中寫道:“兩個半小時。面試。好一場游戲。”然后,我去參加了一次皇家學院的展覽,打了一個電話給麥爾文·拉斯基(Melvin Lasky,《邂逅》[Encounter]雜志主編兼冷戰老兵),才回到柏林,“心中仍甚為起伏”。

現在回想起來,我在腦海中還依稀可見白廳內的辦公室,厚厚的地毯,紅色的皮沙發,深色的木頭裝潢,一張長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排人,我認出其中一人是牛津歷史學的老教授。整個面試過程,我只記得其中有一段,是他們要我假裝自己是一名英國“外交官”,在巴塞羅那與一名可能的線民接觸。線民的角色由桌后的一個人扮演。我唯一記得很清楚的是,我自己在那段假裝的對話中,隔不多久就重復一遍:“再來一杯吧!”桌后的人似乎覺得很有趣。

在我檔案里,我還發現了另外一張手寫的紙條,是和那次面試有關的。自己已有部分難以辨識,不過除了提到“巴塞羅那”以外,還有利比亞、“對歐洲共產主義觀感”以及一行“背叛朋友”的字樣。難道在面試中,他們問了如何在背叛朋友和背叛國家中做一選擇的老問題,還是什么來著?

從日記中,我似乎在1979年6月11日,再度從柏林飛回倫敦做身體檢查,并至秘密情報局(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簡稱SIS,更常被稱為MI6)的總部接受安全檢查。完了以后,我被帶到泰晤士河南邊的一個無名辦公室,接下來又到“河之南”餐廳吃中飯。有關那次訪問,我的記憶稀疏,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接待大廳和辦公室毫無特色到非常特別的地步:灰色的檔案柜、擁擠的辦公桌、穿西裝的男人;和旺茲沃思區自治會的住宅科辦公室沒什么兩樣。

然而,有關那次,我的日記記載卻比較豐富。在回到特勞斯坦納街公社以后,寫下了部分的印象:“辦公室、公司、情報工作……快樂的秘書和小弟。有個醫生,看起來像馬科爾·蒙格瑞奇馬科爾·蒙格瑞奇(Malcolm Muggeridge,1903—1990),英國記者、作家和藝術家。二戰期間,曾當過士兵和間諜。1969年,拍攝了一部以特蕾莎修女為題材的紀錄片Something Beautiful for God。……正在為一名有酗酒問題的人做咨詢。手法業余。故意的馬虎。”“總之,”我寫道,“相當荒唐——但毫無疑問,貝蒂,雖然看起來有一點毛毛躁躁,其實是極其銳利的。”那個貝蒂還問到我的父母和兄弟:“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我注意到:“GG成分(GG指格雷厄姆·格林)……神秘感。一種屬于精英階層的感覺。游戲般的挑戰。”但是,我同時覺得非常不安。一方面我可以感受到帶我去午餐的那名官員很圓熟、有文化,但我對他的評論卻是“或許這也算(當然在程度上要小太多)英國版本的‘歌德橡樹’”。當我提到我想到蘇聯陣營內旅行時,他那“邪惡的警語”在我耳邊響起:“我們寧愿你在我們控制范圍之內。”日記的結論是:“在回程的飛機上,讀著朋霍費爾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德國基督新教神學家,重視現世及人類自身的能力,反對納粹干涉教務與排斥猶太人,因參與暗殺希特勒行動遭到處決。,發現——再發現——自己對學術的高胃納量,我幾乎立刻決定,要往哪邊跳了。”

不過,檔案夾中最后一張文件,日期為1979年6月21日,是我從特勞斯坦納街公寓發出的一封短信,里面只寫道:“我希望能將開始加入貴部服務的時間,展延至1980年9月。”顯然為謹慎之舉,保留未來的可能性。辦完這事后,我便開著汽車,到蘇聯陣營內旅行了兩個月——在無人控制的范圍之內。日記中最后一次和這事有關的記錄,是在1979年11月,我寫道:“‘我們要你在我們控制范圍之內。’所以,不必了。”很顯然,我在去東柏林前,就已經決定不加入秘密情報工作了。


在英國,和秘密情報工作有關系,向來可以沾惹上一種莫名的冒險與魅力的形象。許多有名的作家、傳記家、歷史學家,在人生的某一段時間,都曾和秘密情報工作組織有過往來,從毛姆到霍恩(Alistair Horne)到休·特雷弗——羅珀(Hugh Trevor-Roper)都如此。但是,在看過國安部檔案,在經過了多年沉浸于中歐事務,我現在就不如以前覺得那么有趣了。雖然我從來沒有加入過秘密情報工作,但是我可以想象自己對一名捷克或波蘭的朋友解釋自己身份時,他們立刻會將“秘密情報工作”聽成“秘密警察”。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才能夠讓他們理解——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當時一名經過公立高中、牛津大學怪誕教養養成的大學畢業生對那職業的神秘向往。這就好像他們如果不追溯到已經記憶模糊的童年,幾乎無法對我解釋一些事情一樣。

是怎么開始的?是孩提時代所閱讀的吉卜林(Kipling)小說《基姆》(Kim)嗎?我不是想找借口,但那很可能是真的。由于我的祖父曾在大英帝國下的印度政府中擔任過公職,使我對參與印度東西前線的“大博弈”的那種壯烈與浪漫極感興趣。當我去祖父母家玩時,他們告訴我很多以前的故事,令我神往:騎著大象進入叢林,走路到俱樂部的途中一只老虎突然跳了出來,等等。

還有我父親對戰爭的記憶。他曾經告訴我,他如何隨著第一波的兵團,在1944年登陸諾曼底海灘。還有我母親,她曾把我拉到一邊——當時我好像才六七歲——給我看父親在軍中得到的勛章和獎狀:“在諾曼底連續激戰中,展現出冷靜、不顧危險的軍人特質……在整個軍事行動中,他的品德、勇敢和盡忠職守的態度,令人欽佩……”盡管文字僵硬、古板,但內容至今仍能深深地讓我感動。

八歲起,為“塑造堅毅的人格”,家人遵循傳統,將我送進了只收男生的寄宿學校。在圣愛德蒙教堂的紀念日禮拜,通往舍伯恩那座教堂的冰冷臺階上,刻在墻壁上的陣亡者姓名,耳提面命著我們不要忘記愛國、服務、犧牲;每次畢業典禮,學校更會邀請戰爭英雄,與我們分享他們的真實故事。除了吉卜林,我還讀過約翰·布坎(John Buchan)的作品,以及青春期在好奇心驅使下讀了托爾金(Tolkien)和弗萊明(Ian Fleming)的兩度空間、虛構的“007”邦德(Bond)故事。再加上,為在寄宿學校生存,所有孩子必須從非常小就學會獨立,以及,像基姆一樣,建立起秘密的習慣。

我如何將這一切的一切,解釋給一個從來沒有經驗過類似過程的人聽?


我可以理解為什么有人會想加入。基于秘密世界的本質,只有他們才有資格說里面是什么樣子的,然而他們卻不能說。雖然我并不完全知道自己錯過或避免了什么,但是我很高興我并沒有真的加入。我仍然反對共產主義,但是以作家的身份,用的是自己的方法來對抗它。

從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和MI6有任何接觸,或至少,我應該比較小心地說:我從來沒有和他們進行過任何有意識的接觸。不過,偶爾,當我旅行到不同的國家時,英國大使館中都會冒出來一個奈吉爾或迪克或凱瑟琳之類的人物,高高興興地要請我吃中飯,或邀我去喝一杯。這時候,我心中不免一驚:可能是間諜。我毫不懷疑,其中有一兩人必然如此,但是他們不會告訴我——而我更寧愿利用時間與本地人談話,因此經常放棄這類約會。

然而,英國秘密情報工作組織的確包圍在一團神秘的云霧之中,許多英國海外的記者、作家、學者,經常被認定為情報組織的外派人員。不僅國安部會懷疑我,在柏林的德國新聞記者也會懷疑詹姆斯·芬頓是間諜,例如,我在柏林認識的波蘭朋友也會懷疑我是否另有身份。而詹姆斯和我兩人坐在酒吧中閑來無事時,也會聊起某斯蒂芬或某凱爾文之類的人物會不會替MI6兼差工作。在很多時候,那只是隨便閑聊,甚至惡意中傷,但是有的時候,懷疑中卻不免有幾分真實。有的“記者”或“學生”的分量不僅為其外表身份所代表的。

所以,國安部決定要好好調查一下我的身份,我既不驚訝,也不生氣。真正令我震驚的是他們偵察自己人并讓自己人互相偵察的部分:在那個碩大的監視、恐嚇、鎮壓的系統下,什么“舒爾特”、“史密斯”、“米夏拉”,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爪牙而已。相較之下,對我的事實調查還算在秘密情報工作的“正常”范圍之下。1994年,在我展開了這本書的調查后不久,英國保安局(MI5)局長斯特拉·里明頓夫人發表了一次演說,在演說中她提到:“有的政府仍然想以各種辦法——包括招募他們在英國大學的學生——違反國際協定,獲取他們想要的情報。我們現在正與各方密切合作,設法找到這些人,并防止他們工作。”

當時,雖然我對英國政府沒有秘密任務,卻有一些私人的秘密任務。我利用假名替《旁觀者》寫稿子,并且,顯然在不準備告訴東德當局的情況下,大力搜集有關東德極權主義的資料。而我知道得愈多,對那個政府便愈厭惡。我是否秘密地在為文字顛覆做準備?答案,毫無疑問,是肯定的。

對東德這樣一個建立在媒體控制、新聞檢查和組織性欺騙基礎上的國家而言,探索性研究或批評性新聞當然是有顛覆作用的。西方記者,經常在國安部反情報部門Ⅱ/13的監視之下。監視的部分理由是,他們想要找到以記者為掩護的間諜,同時也因為在國安部的眼光中,記者與間諜之間其實并沒有明顯的界線。他們認定,西方記者和西方間諜同樣都為西方搜集情報,而且同樣都是共產主義體制的威脅。

當然,所有國家政府都希望能適時制止令他們尷尬的調查詢問,而且能夠隨時指認對他們的批評為“顛覆行為”。西方政府在冷戰期間,便多次犯下類似的錯誤。然而,我在東德的所作所為,在西德、英國或美國再怎么也不會被認定有顛覆嫌疑。兩者之間的差異,并非一邊為純白的新聞自由,另外一邊則為純黑的新聞完全管制,而在于淺灰的大致自由與深灰的大致不自由之間。東德的灰色屬于非常深暗的那一種。

我和國安部不同,認為秘密替政府做間諜工作與(有時候也需要秘密地)寫作是涇渭分明的兩回事。不過兩者之間到底還有一些相似之處,而且從德文來思考時相似處就更明顯了。例如,西德的秘密情報局(Bundesnachrichtendienst),照字面上翻譯,是“聯邦新聞局”。相反的,德國人最早稱報紙為Intelligenzblatter,也就是“情報紙”的意思。甚至在英國,《旁觀者》19世紀的創刊號上揭示:“新聞的主要目標便是傳遞情報。”作為《旁觀者》的一分子,從古老的角度來看,我的確是在做“間諜”,只是我們是在為讀者做間諜,搜集情報。

我并非唯一私下搜集情報者。許多寫下獨裁政府暴行的記者,也都經常做類似的事,甚至我們不妨說,大部分的記者有時候總不免做同樣的事。而且不僅記者,作家有時也不免涉獵情報搜集的工作。格雷厄姆·格林在他的自傳中便提道:“每個小說家,和間諜至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他觀察別人言行,傾聽別人間的對話,尋找別人的動機,分析他們的人格,而且以文學之名,如此寡廉鮮恥。”可是,他為什么能有資格寡廉鮮恥?為什么以“文學”之名,他就能如此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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