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譯叢套裝02:檔案:一部東歐、秘密警察與希望的個人史
- (英)蒂莫西·加頓艾什 (美)卡蒂·馬頓 (美)伊娃·霍夫曼
- 6228字
- 2019-11-18 15:38:27
第一章 序言報告
檔案夾封面上蓋著的OPK三個字母,代表的是Operative Personenkontrolle,也就是作戰性個人管制檔案。根據東德國家安全部的高等法律學院所訂定的1985年版《政治作戰工作辭典》,所謂作戰性個人管制是指:辨識可能違反刑法、可能抱持“敵意負面態度”,或可能被敵人基于敵對目的而利用的人。作戰性個人管制的中心目的,根據字典的解釋,是要回答“誰是誰”的問題。每個檔案一翻開以后,便會有一段“序言報告”和一個“行動計劃”。
我的序言報告寫于1981年3月,執筆者為一名叫文特少尉的人。他很詳細地描述了我的個人資料,說明我如何從1978年起開始在西柏林讀書,從1980年1月到8月(其實應該是到10月)搬遷至“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首都”(東德堅持要這么稱呼東柏林)。我不時從西柏林旅行到東德及波蘭。我經常與“軍事策略性相關人物”聯絡。因此,他們認為“有理由懷疑‘G.'(就是我的姓氏加頓艾什[Garton Ash]的縮寫。不用‘G.’時,他們便用‘被觀察者’、‘該目標’、‘羅密歐’等名稱來稱呼我)故意利用他學生兼記者的正式身份,從事間諜活動”。
文特少尉并閱覽、節錄了國家安全部主持反情報的單位,Ⅱ/9組,專門為部內其他單位做的類似情報報告,其中第一手資料包括:有關我個人的觀察報告;從我的朋友,如一名叫維爾納·克雷奇爾的新教牧師的檔案中節錄下的一些資料;我替西德的《明鏡周刊》(Der Spiegel)所寫的一篇有關波蘭的報道影印本;我個人記錄下的波蘭相關筆記和文件——顯然是我有一次從舍訥費爾德機場飛往華沙,他們秘密搜查我的行李時所拍攝下來的;連我在牛津的老師為我寫給英國領事館的推薦信,都被收進了檔案。檔案總共有325頁。
文特的報告特別注重資料來源,他大量采用國安部線民所搜集來的情報。在安全部的語言中,線民的正式名稱為非正式職員(Inoffizielle Mitarbeiter,簡稱IM)。他們之間又有好幾個分類:安全、特殊、軍事作戰、敵后,甚至有一組專門監視線民的線民。從1989年開始,IM已成為德文的一部分,就好像SS(黨衛軍)在所有歐洲語言中,都代表著納粹主義的粗魯、暴力與野蠻獸性一樣。IM在德文中已經成為如德國共產黨獨裁一般的經常性、組織性的滲透、威嚇、通報行為,亦即成熟極權主義的一種靜默的腐敗形式。在1990年代初時,德國任何一個有名氣的政治家、學者、記者或牧師,只要國家安全檔案記錄中顯示他曾經是一名IM,一經發現以后,這個人就會從此消失于公眾眼前。IM是一個污點。
不過,污點還是先需要被指認、暴露出來,才算污點。秘密警察給每個IM,還有每個觀察目標,都取了個假名,以為代號。事實上,大部分的IM的假名都是自己取的。為自己挑一個秘密名字,幾乎可以說是成為一名常任IM的洗禮儀式。在兩德統一以后,一個東德知名的盲眼DJ,盧特·貝爾特拉姆(Lute Bertram),被人發現是線民,他的代號是羅密歐。如果他曾經遇見過我的話,我猜想,那局面就變成羅密歐告羅密歐的密了。
我的序言報告總結了許多線民提供的有關我的信息,其中包括IM“史密斯”, IM“舒爾特”, IM“米夏拉”,還有她的丈夫,KP(代表Contact Person,聯絡人)“格奧爾格”,他的前妻愛麗絲,化名“紅麗絲”。報告撰寫人文特少尉還提到,紅麗絲在與格奧爾格結婚前,曾與金姆·菲爾比有過婚姻關系,而菲爾比正是英國最有名的蘇聯間諜。
文特少尉發現G.工作時有學者巨細靡遺的特性,但是態度上卻表現出“布爾喬亞的自由意識,對工人階級毫無責任感”,“表面上,G.給人相當隨和的印象,一般而言與‘典型英國知識分子’并無二致(這個怪異的評語來自IM‘史密斯’)”。不過,我是有可能接觸過想要從我身上取得情報的人,并在他們心目中留下不同的印象。在往來波蘭時,我接觸的人毫無疑問屬于“反社會主義”陣營。所以,這些情報單位的人會想要知道更多有關我的事情,以決定能否以刑法第九十七條起訴我,是可以理解的。根據刑法第九十七條,任何人搜集、傳遞應該保留為秘密的“信息性物品”給外國政府、秘密組織或其他不確定的“外國組織”,得處以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重大者,可處無期徒刑或死刑”。
接下來的“行動計劃”分成四部分。第一部分為線民的部署。從“史密斯”開始:“考慮該員的主觀、客觀可能性后,他雖與G.失聯,可重建與他的關系”,并設定在1981年4月15日以前,“史密斯”應做出一份書面報告。“負責人:文特少尉。”“舒爾特”和“米夏拉”應恢復活動:這是文特少尉5月1日的報告中所做的建議。此外,該報告還表示,“HVA-I的一名IM,即G.在柏林洪堡大學的指導教授,亦應加入作業”。
HVA是東德的海外情報部門,全名為Hauptverwaltung Aufkl?rung(可直譯為“啟蒙總管理處”,因為Aufkl?rung較為通常的解釋為“啟蒙”)。啟蒙部由綽號“米沙”的馬可·沃爾夫領導,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小說《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中的部門“the Abteilung”就是以“啟蒙部”為藍本寫成的。HVA-I啟蒙部第一組,主要職責為監視在波恩的西德政府。
接下來,行動計劃談到了“作戰觀察及調查”,其中包括調查在我讀柏林洪堡大學時租給我那間有景觀的房間的房東,克來索夫婦。第三部分行動計劃,指示啟蒙部第六組,也就是負責控管越境交通的國安部第六處,以及“郵件管制”的第M組。計劃中提到了“G.在西柏林的地址”,想必是指將我的信件從西柏林轉來時的地址,因為國安部通常無法任意窺伺到任何人在西柏林的信件。文特少尉的任務,顯然是要做成一個報告,評估是否將調查擴大為全面性的作戰個案,簡稱OV。全面性作戰個案,是最高層次的作業,對象包括所有已知批評和反對東德政權的不滿分子。例如,我的朋友維爾納·克雷奇爾,就是OV“山毛櫸”(Beech-tree)。
在行動計劃的最后面,還有一項“與其他服務單位的合作”部分。計劃提議與XX/4組(負責滲透教會)合作,檢查我和“山毛櫸”之間的接觸。計劃還提到將“詢問蘇聯安全部門,目前英國是否仍汲汲追查金姆·菲爾比案”。“必須與AG4進行實質合作”,以便在我到波蘭訪問時,安排線民貼身監視與觀察。AG4是國安部在波蘭發生團結工會革命以后建立的一個工作小組。負責人是黎瑟少校。
報告的最后,不但有文特少尉簽字,還有負責所有西歐情報工作的Ⅱ/9組組長考爾富斯中校的批簽。
原來他們的“行動計劃”是這樣子的。針對這份檔案,我也策劃了一個行動計劃:調查他們對我的調查計劃。我準備循線追蹤,找到和我的個案相關的所有線民和官員,和他們討論,并將國安部的記錄,與我的個人回憶、當時的日記、隨筆、我曾經寫過有關那一段時間的政治史等,相互比對。然后,就會知道自己將發現些什么了。
全名累贅冗長的“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聯邦授權記錄局”,通常簡稱為高克機構(Gauck Authority),因為這個單位是由有力而辯才無礙的東德牧師約阿希姆·高克(Joachim Gauck)管理,我的檔案便是從高克機構在柏林的主檔案室調出來的,事實上,該檔案室也是當年國家安全部的中央檔案室。東德的國家安全部組織龐大,辦公室綿延好幾棟,在東柏林市東端的諾曼街上,占據了整整一個半街口。部長的辦公室和公寓,幾乎仍保留著最后一任部長離去前的原樣:桌上的多臺電話(機密、極機密、最高機密),部長整齊的小臥室,一盤“理查·佐爾格”(Richard Sorge)幼兒園小朋友特別為他做的黏土模型,包括一根黏土香蕉、一個小精靈、一個上面寫著“吉寧”的小狗和一個由“克里斯汀”做的檸檬。
大部分的辦公室大樓,現在都已移作他用。過去密封起來,杜絕秘密文件遭雙面間諜泄露的窗戶,都已對外敞開。文特少尉、考爾富斯中校之輩或曾做過偷雞摸狗事情的地方,現在都只是一間間平常的辦公室:一家超級市場、一家健身房兼桑拿室、一家勞工中介所。可是,檔案室仍維持原有之功能。
在索引室,一些穿著明亮的粉紅色罩衫和尼龍長褲的中年婦女,穿著塑膠拖鞋在許多巨大的索引卡機器之間走來走去。我之所以說索引卡機器,是因為那些大索引卡盒子都是由馬達推動的,懸吊在一根大軸上,就好像游樂場內的大車輪一樣,只要按K鈕,大車輪就會一直轉到K盒在最上端為止。這個F16——大車輪系統的代號——索引系統內都是真實姓名,只不過安排的順序按照的是國安部自己的聲韻次序,例如,Muller, Mueller, M?ller, Müller都排在一起(如果你是從偷聽電話而得到的名字,就不知道該如何拼了)。如果發生這類問題,穿粉紅罩衫的女性工作人員就會建議你去找F22索引系統——依照個案號碼排列——或者去找其他主管的個案記錄,然后再到該大樓七層加固的倉庫中,尋找想要的個別檔案。啪嗒、啪嗒,粉紅罩衫女士們的拖鞋踩過來、踩過去,資料庫就這么攪出一塊塊下了毒的瑪德萊娜蛋糕。
在走廊的另外一端,有一間“傳統室”(tradition room),里面有各種獎杯、獎狀、列寧的胸像、“契卡”優良工作記錄。“契卡”為蘇聯對秘密警察的稱呼:“只有那些頭腦冷靜、心底溫暖、手腳干凈的人,才能成為契卡人”(契卡創建者捷爾任斯基[F. Dzerzhinsky]所言)。桌上有很多看起來像果醬罐子的玻璃瓶,瓶身上仔細貼著標簽,里面是一塊骯臟的天鵝絨布,也就是個人味道的樣本。警犬只需要從這里知道某一個人的味道以后,便可擔負追蹤任務了。根據國安部辭典,它們的正確名稱為“嗅覺保存物”。我站在那兒,不禁開始狂想:或許在這棟碩大的建筑的某一個角落,我過去的味道還像果醬一樣被保存得好好的?
接下來,是他們稱之為銅鍋爐的一間又深又大、四處用金屬包起來的房間。國家安全部原本計劃在里面安裝一部全新而龐大的電腦系統,把每個人的信息都放進去。用金屬將房間包起來的目的,在于隔絕外界的電子干擾。現在銅鍋爐里面堆放著的是幾百件大袋的紙張,也就是從1989年秋的大規模抗議開始,一直到1990年初民眾沖進國家安全部之間,部內大量銷毀的文件殘骸。假設國安部一定先從最重要、最敏感的資料開始銷毀,高克機構現在正努力地一片一片將它們拼回原狀。
總而言之,這個高克機構是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它是在過去可以稱為“國家恐怖部”的地盤上所新建的“國家真相部”。它位于柏林中央的行政部門內,很多大樓的走廊雖然現已裝上了西德的新式照明和塑膠地板,東德味道卻仍然彌漫在組織內:陰郁的啤酒肚門房,訪客必須別在身上的識別證,各種不合理的規定,三聯式的申請表,隨處收費的習慣——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回想到東德的官僚主義。當然,還有那傲慢的福利國家所留下的各種習性。高克機構的職員中,每兩個人中就有一人,不是去吃中飯,就是去休假,否則就是“去看醫生”了。我好像回到過去,幾乎可以聽到德國上班族之間的標準問候語“祝你用餐愉快!”(Mahlzeit!),此起彼伏,穿越時空而來,或似乎聽到了一名秘書對另外一名說“我可以用你的碎紙機嗎?”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了過來。剎那間,我腦中浮現出一個形象:這個在原來的國家安全部之上建起的新機構,每天沒完沒了地嘗試將撕碎的紙張拼湊起來。
現在,每張我們所看到的文件,都經過機構的檔案室人員整理,將新的編號整齊地蓋印在國安部小心翼翼手寫的頁碼之上。這雖然可笑,但反映出的正是德國人一絲不茍的一面。一個極端接收下另外一個極端。東德想必是現代史中,秘密警察組織最廣泛、嚴密、滴水不漏的極權國家了。而新德國則是現代民主國家中,最大量將過去極權統治中的資料暴露于民眾眼前的政府了。
1991年,統一后的德國國會通過了一項特殊法,小心規定了這些檔案的用途。舒爾茨女士比我先閱讀了我的檔案,正是規定的一部分。根據這項徹底執行的法律,工作人員應該先將有國安部受害者或無辜第三者出現的特殊頁挑出來影印,將名字涂黑,再影印一次,確保即使透過強光,也無法讀出那些名字。同時,工作人員必須要抽出任何與當事人無直接關系的第三者資料。但是,秘密警察的工作就是要搜集、挖掘私生活中最不為人知的細節,其中哪些算是與被害者有直接關系,哪些不算呢?而高克機構的工作人員又憑什么來判別呢?
閱讀檔案的結果可以極為可怕。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現在變得非常有名的個案。薇拉·沃倫貝格(Vera Wollenberg)為維爾納·克雷奇爾牧師所在潘科教區中的一名政治活躍分子。她閱讀自己的檔案時發現,她的丈夫從認識她的第一天,就開始打她的小報告。例如,星期天全家出去散步,星期一,她的丈夫努德就會到國安部把所有的事都向她的個案負責人全盤托出。她以為她和努德結了婚,事實上,她的結婚對象為IM“唐諾”(薇拉在回憶錄中稱呼他時,不是努德唐諾,就是唐諾努德。兩人現已離婚)。另外一個有名的案例為作家漢斯·約阿希姆·舍德利希(Hans Joachim Sch?dlich)。他發現他的哥哥一直在監視他。上面的兩個例子中的當事人,都是看過檔案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如果沒有檔案的話,他們或許還是親愛的兄弟、和睦的夫妻——只不過愛是建筑在謊言之上的堡壘而已。
副作用中也有輕松的一面。當特別法通過后,柏林洪堡大學的學生向女朋友吹牛時會說:“當然我得想辦法去看我的檔案。簡直不敢想象里面會寫些什么,不過,我非知道不可。”甜蜜性感的女孩對這樣的男生,能不印象深刻嗎?然后,高克機構的回信到來:到目前為止,本機構還未發現你的檔案。羞辱。甜蜜的性感小貓轉而去找另外一個有檔案的男孩做她的男朋友。
當我告訴朋友有關我的檔案的事時,他們的反應非常奇怪,說什么:“你好幸運!”“真特別!”如果朋友中有人曾和東德有關的話,他們可能會說:“對,我也得去申請看我的。”或是:“看起來我的已經被銷毀了。”還有人說:“高克說我的檔案在莫斯科。”從來沒有人說:“我確定他們沒有我的檔案。”如果由弗洛伊德觀點來看,這些人得的可以說是“檔案嫉妒癥候群”了。
其實我的檔案和其他人的相比算不了什么。我的全裝在一個檔案夾內,而作家尤爾根·福切斯(Jürgen Fuchs)的資料,需要三十個檔案夾。我的只有325頁,而異議歌手沃爾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則有4萬頁。不過,小鑰匙也可以打開大鎖,一塊小敲門磚可以讓我進入大房間。不僅在德國,任何有秘密警察的地方,一般人都會抗議,說那些秘密檔案非常不可靠,充斥扭曲、偽造的情事。果真如此的話,這種事應該也會反映在我的檔案上。為什么不從我開始測試一下?畢竟,我最想要知道的就是這個了。另外,負責我案子的軍官和線民心中是怎么想的?把我當成什么?難道檔案和檔案后面的男男女女,能夠告訴我們比有關共產主義、冷戰、間諜工作有意義或無意義更多的事情嗎?如此大規模、有系統地對民眾公開秘密警察檔案,是史無前例的。過去從來沒有任何地方或任何人做過。這種做法是對的嗎?對相關人士會有什么影響?經過這個事件,我們應該對歷史、對記憶、對自己、對人類本身,都獲得更多體會才對。因此,我要先聲明,如果我在書中表現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感覺,請別誤會。我只是一個窗口、一個樣本、一個達成目的的方法、一個實驗的目標。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不僅得探索一份檔案,還要走進一段人生:一段我曾經走過、擁有過的人生。萬一你有任何懷疑的話,我必須先澄清,這本書中述說的“一段人生”,和“我的人生”是不一樣的。通常當我們談到自己的人生時,談的只是自己的過去,集合了自己生命中走過的許多事件的心理自傳。然而,真實發生的一段人生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在尋找那個失去的自我時,我同時也在尋找那失落的時代,并回答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人如何形塑另外一個人?歷史時間和個人時間,公眾和私人,偉大事件和個人生活。歷史學家基斯·托馬斯(Keith Thomas)在寫到傳統政治史忽略了絕大部分的人類經驗時,引用了薩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的話:
那律法或君王能成或能懲的部分,
較于人類內心所能容忍,何其渺小。
回顧過去,我至少看到了我的內心所承受的當中,有多少是由現代的“律法或君王”,也就是因為東西不同的體制以及兩者之間的沖突所造成的。或許,畢竟,約翰遜所表達的道理并非放諸四海皆準,而僅適用于他的周圍。要是哪個國家真有這種情形,就算它的運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