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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三國

序言 探尋以國運相賭的“晚清三國”

2014年4月下旬的某個黃昏,只有一面之識的陳曉卿君突然打來電話,力邀我為一部再現日俄戰爭的4集紀錄片撰稿。陳君對我的信任,緣于他對拙著《文武北洋》的謬賞。

當時,陳氏執導的《舌尖上的中國》第二部正在央視幾個頻道同時首播。能與國內最優秀紀錄片人合作,我當然求之不得。不過,聽他陳述完種種邀約我的理由之后,我卻退縮了。平生自知,我只是一個偏愛在歷史遺址上獨自找尋與驗證真相的非虛構寫作者,相對于其他的文藝形式,我更喜歡用文字搭建歷史的真實場景。我從沒寫過紀錄片,更何況是寫符合央視播出標準的紀錄片。而且,我平時讀書太少,也讀得太偏,對那場與“我”無關的戰爭毫無了解。所以,我說,北京或遼寧肯定有太多的專門研究日俄戰爭的專家或作家比我更合適做總撰稿;況且,我也從來沒寫過紀錄片。

不料,陳曉卿的誠意比舌尖上的味道更讓人難以拒絕。在他的有滋有味的勸說下,我喜歡探求新路的頑劣天性終被激發起來,加之借機填補歷史知識空白之貪念,我最終貿然應承下來,并由此陷進了百余年前的戰爭風云中——從2014年6月到2015年6月,整整一年,我一直在苦讀相關的史料。

以前,我只是稍微知道:晚清光緒年間,日本與俄國這兩個強鄰,為了爭霸東亞,在當時被清政府稱作“滿洲”的我東北地區打了一場惡仗。腐朽無能的清政府無力制止戰事,竟然宣布中立,任由兩個帝國在自家的庭院里血戰到底。最終,俄國人輸了,日本人把俄國在大清的租借地旅順口和大連(時稱“旅大”)乃至長春以南的鐵路(時稱“南滿鐵路”)據為己有,一直到1945年秋,才被俄軍之后的蘇聯紅軍趕走。我所知者,僅此而已。

我是“文革”期間高中畢業的既無知亦無識的“知識青年”。我不是從歷史課堂上,而是從魯迅先生的《藤野先生》一文無意中知道這場戰爭的。魯迅寫過,他在日本仙臺讀書時,因受不了課堂上放映的日軍在滿洲處決中國人的畫面,才離開了那里。

從此,中國就少了一個或許會成為名醫的西醫大夫,卻橫空誕生了一個文字犀利而又思想深刻的大文學家。周樹人成為中國文豪魯迅以后,便因其毫不妥協的反叛形象受到了激進青年的追捧,生前即被指定為左翼文壇的盟主,即“革命文學”的旗手;身后,尤其到了1949年以后,更被推崇為“第一等的圣人”,成了中國大陸獨享膜拜的現代文神。魯迅著作的單行本曾經發行極廣。筆者就是從單行本的《朝花夕拾》中瞥見日俄戰爭的影子的,并因此知道,這場戰爭中的某一個畫面,竟讓我們的魯迅先生作出了棄醫從文的重大人生抉擇!

隨著閱歷的增加和視野的拓寬,魯迅和他的文章也漸漸淡出了我的記憶。十幾年前,我開始解讀北洋軍閥史時,再次讀到了日俄戰爭。我是從張作霖與吳佩孚二位近代軍界元戎的履歷中,看到了這場戰爭的硝煙。不過,因為當年他倆只是大清國的中下級軍官,地位不高,僅在兩國交火的縫隙間快閃了幾下而已,戰爭的進程與勝負跟他們的參與沒有關系。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日俄之戰,與“我”無關。

這當然不止是我一個人的誤解。兩個帝國在我們國土上的廝殺,無疑是國人最恥于撫摸的疤痕之一,也許,正因如此,所以,歷來的史書編纂者難免會遺漏日俄戰爭一節。

我們那一代人的課本里,記得沒出現過“日俄戰爭”這四個字。我請朋友幫我查閱了時下的高中歷史教科書,即《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必修(1)政治文明歷程》(岳麓書社,2004年版),上一節是《從中日甲午戰爭到八國聯軍侵華》,下一節就是《辛亥革命》了。從1900年到1911年,中間11年,是空白,“日俄戰爭”只字未提。也就是說,按這本書來學習的高中生,可能難以從這門課上知道中國的土地上曾發生過一場改變了中國和東亞政治格局的極為重要的戰爭。

不過,我也一直是只知道晚清之際有過這么一場發生在中國的不義之戰,卻不諳其起因、經過和結果。在我的知識儲存的庫房里,1904/1905年那兩檔里,只有一堆零散的有關革命黨的記載,如駐防湖北的新軍第八鎮的幾個班長成立最早的革命士兵組織“科學補習所”,如湖南明德學校的體育教員黃興在省城發起成立旨在推翻清王朝的“華興會”,如浙江的陶成章和蔡元培等人在上海成立以暗殺清廷官吏為目標的“光復會”,如安徽的吳樾在京城的正陽門火車站甘為人肉炸彈襲擊“出洋五大臣”,如回到日本的廣東“興中會”的領袖孫中山與因起義失敗而逃亡到東京的黃興相遇后聯袂成立“中國同盟會”,如自號“鑒湖女俠”的京宦少婦秋瑾拋夫舍子從北京去東京,又從東京回到上海創辦鼓吹革命的《中國女報》,等等。所有這些深刻影響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的政團與行動,都是這兩年間出現的。但是,我卻從來沒把這些零散的革命行動歸類于一個更大的空檔里。這個空檔,就是日俄戰爭。

我是說,正是在日本對俄國的這一場戰爭中,我們的民族和民主革命的先驅們,受到因走上憲政道路而崛起的日本的啟發和鼓舞,甚至得到了日本民族主義組織的具體幫助,才聚集起來,向本國的專制王朝發起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勢,直至6年后一舉顛覆了大清帝國。

為了解讀這場戰爭,我的案頭上和身邊的小書架上,很快堆滿了五十幾本相關的書籍,包括厚厚的三大本影印卷的清史檔案和日俄兩國的有關書籍與畫冊。每天從早到晚,我都身陷這堆書中,耐著性子爬梳戰爭的起因、進程與結局。

照舊,我會在讀煩了的時候,起身離家遠行,趕赴歷史現場,就近觀察與感受我所關注的那一段歷史的遺痕,從中發掘出史料上未曾記載的東西。

2014年盛夏與初秋,我曾兩度造訪旅順口,三度在遼寧大地上驅車馳騁,沿當年日軍的進軍路線,或曰沿當年俄軍的敗北路線,車輪逐次碾過丹東、鳳凰城、新賓、本溪、遼陽、沈陽、鐵嶺、法庫和昌圖,逐一打探戰爭遺跡。2015年陽春、仲夏和深秋,我還曾三次東渡日本,東上那須高原,西訪薩摩舊址,更細讀過幾座城市的博物館,甚至撫摸過明治初年薩摩藩軍使用過的火炮,就近解讀戰爭的策源地和一代軍政巨頭的生長環境。俄羅斯海軍節那天(每年7月的最后一個星期日),我專程趕到俄羅斯遠東名城符拉迪沃斯托克,即中國人堅持不肯改口的海參崴,就近打量過節日中的太平洋艦隊,日俄戰爭期間的開頭與結尾,都與這支艦隊有關。

對了,順便要說一聲:我的旅費,均出自本人并不豐厚的月薪。

所幸的是,無論在國內還是境外,也無論是有人相伴還是單獨尋訪,所到之處,我總是心想事成。短暫而快活的旅程結束之后,我回到青島的家中,繼續埋頭啃讀史料。

說實話,我很享受自己解讀歷史的走讀方式——邊讀邊走,且尋且思。研讀史料,從中理出真相;置身現場,從中印證歷史。

朋友們知道我一直在苦讀和走讀日俄戰爭時,莫不詫異地問:“日俄戰爭?哪年發生的?”再不就是:“日俄戰爭和我們中國關系大嗎?”我的朋友,多是讀書人,但他們也與從前的我一樣,并不清楚日俄戰爭與“我”何干。

現在,我可以說了:日俄戰爭,和中國的關系太大了!

沒有這場戰爭,豐饒的東北大地極可能成為俄羅斯帝國的“關東州”;日本人的拼死阻擊,固然截斷了沙皇通向“黃俄羅斯”夢境的軌道,但清政府的抵制和西方列強的制衡,又讓日本帝國不得不收束起對那片廣袤的黑土地的全部貪欲——幾十年后的日本傀儡政權偽滿洲國,不過是日本在大陸上的飛地“關東州”的雛形而已。無論沙皇俄國還是天皇日本,如果得逞的話,幾千年版圖不僅保留不住秋海棠的豐姿,連現有的雄雞也會被斬首,究竟癟成了什么模樣,還真很難說!須知,這場戰爭結束后,清政府才正式建置了東三省——之前,黑龍江、吉林和奉天三地,只設置了旗人主政的軍政機構而并無行省。

再者,沒有這場戰爭,一代中國精英,也不會在“同種同文”的日本人的凱歌聲中,紛紛警醒并引為成例,走上了與專制王朝較勁的苦斗之路——有的人在體制內疾呼立憲,不屈不撓;有的人在體制外頻頻“謀反”,前仆后繼。彼時,無論朝野,也無論官紳,吁請清政府立憲的呼聲也正是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后達到了高潮。須知,中國同盟會成立之日,正是日俄簽訂和約之時。誰都知道,沒有同盟會,便不會有改天換地的辛亥革命;而革命黨賴以起事的各地新軍,也正是清廷在日俄戰爭期間督練成軍的;沒有這支裝備精良的新建陸軍,則武昌首義斷斷乎不會成功!是的,沒有日俄戰爭,魯迅就不會棄醫從文,他的同鄉女杰秋瑾也不會慷慨回國赴難,他的另一個浙江老鄉蔣介石及其他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優秀學生更不會被清廷派往日本學習軍事,并在回國后紛紛成了革命黨的軍事骨干。這一場戰爭結束后僅6年,修筑了近300年的大清國大廈即土崩瓦解,“中國”首次成為中華文明古國的正式國名,并一舉成為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

可以這樣說,日俄戰爭,孵化了晚清各意識形態與政治派別的出世,加速了帝國的解體,極大地改變了中國乃至東亞的政治生態,影響至今未絕。

而且,沒有這場戰爭,日本就無權在我中國境內保留一支名為保護租借地與南滿鐵路的軍隊,而若無這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關東軍,則20多年后,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國家元首)張作霖就不會慘死在家門外,而沈陽城里也不會發生“九一八事變”,之后,更無鐵蹄踏破山海關入侵我華北地區,把中國拖入了長達14年(1931—1945)之久的戰爭泥潭中;若無這場戰爭,便不會有后來的太平洋戰爭;若無太平洋戰爭,則整個世界的歷史都要重寫!

日俄戰爭,與“我”豈不是有著天大的關系!

正是有感于周圍的多像以前的我一樣,對那場戰爭毫無了解,所以,在交付了紀錄片《旅順記憶(1904—1905)》的文學腳本之后,我有了向更多的人講述更詳盡內容的欲望。我愿把自己解讀的那場戰爭的過程和一些零碎的心得付諸文字,與諸友分享,以讓更多的人從中窺知百余年前的那段歷史。

這場戰爭為什么會發生?

它與10年前的甲午戰爭和4年前的“庚子之亂”有無因果關系?

戰爭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俄國的軍事實力明明大大強于日本,可日本人為何膽敢孤注一擲地挑起戰事,而俄國又何以一再敗北?

大清能否躲得過這一劫?宣布中立并劃定戰地是否屬最無奈的選擇?大清朝廷與疆吏們在這一場橫禍中是否全無作為?戰地的百姓們除了背井離鄉,慘遭涂炭,甚至慘死家園之外,是否也有所收益?

以國運相賭的日本君臣與一條道走到黑的末代沙皇及寵臣,是如何決定了本國的興衰?舉世皆知,正是這一場戰爭,決定了俄羅斯帝國的衰亡和日本帝國的崛起。

再有,高麗人的李氏王朝如何從大清國的藩屬國朝鮮王國變為了名義上“獨立自主”的大韓帝國?又如何從大韓帝國迅速淪為日本羽翼下的保護國并最終亡國?

還有,遠東大洋里的那座碩大的庫頁島,“自古以來”的身世到底如何?

最后的問題是,當年的美國和其他西方強國為何熱心于調停?彼時的國際地緣政治有怎樣的反復與變化?其后果為何一直到百余年后的當今仍在左右著東亞乃至世界各國的關系?

疑問林林總總,本書或有解答。

讀完本書以后,讀者朋友或許會知曉拙著得名的緣由了。是的,筆者力圖寫下的絕不僅僅是兩個強鄰之間的戰爭過程,更是這場戰爭對我中華命運的深刻影響。

日俄戰爭,實是中、日、俄三個國家在20世紀初圍繞著各自國家利益而上演的一場極具聲色的“三國演義”!

書既成稿,當然要鳴謝朋友。

首先,要謝在尋訪戰爭遺址的旅途上引導、幫助過我的新朋友們——大連的吳昊、周祥令、王珍仁、李華家先生和周愛民女士,沈陽的趙杰先生與張侃侃女士,丹東的王殊男與任鴻魁先生,鐵嶺的劉漢興先生,他們都是當地的文史專家。他們或為我提供了頗有價值的資料和線索,或曾帶我覓找當年的戰地,所以,與他們相識時,我總是慶幸地對他們說:“可算找到組織了!”

再要謝常年結伴的老友們。張白波、譚澤和吳玉侖三位長兄,聽說我在遼東大地自駕尋覓舊日戰地,立馬飛抵丹東或沈陽與我會合。有了他們的相伴,我的孤寂之旅才成了開心之游。遠在日本大阪的老友松本周義先生,聽說我要走讀日本明治時代,便爽快地放下自己的事,陪我東奔西走。心寬體胖的孔健,是我的發小,也是著名的旅日作家與社會活動家,我在東京尋訪的日子里,他數次在孔子膳堂為我招請日本政學界的朋友,幫助我解讀日本,而且,他還請來華裔作家松優莉女士為我做過向導。謝謝他們!

我所解讀的史料,絕大多數是漢語的,包括日、俄專著的漢譯本,但也有幾冊外文書籍。讀日本史料時,發小孫明德兄、精通漢語的松本周義先生和遠藤稻波女士,都曾不斷被我打擾,一次次地幫我渡出迷津。如果說,百余年前的日本史料,因多用漢字而使我這個學過一點日語的人能看懂一些的話,那俄語對我來說,則全然懵圈,我只好求助于幾個會俄語的朋友,如北京的楊華女士、青島的梁超和魯繼勇小友,幫我查證了部分俄國的史料。沒有這幾位朋友的相助,我讀不透日俄戰爭,當然也就不可能寫成這一本書。

寫作之前,我就希望,本書能忝列“為了人與書的相遇”的新書之林。劉瑞琳女士是十余年前初版《文武北洋》的發見者與出版者,而陳曉卿也正是讀了這一版的拙著后認準我的朋友之一。我因陳曉卿的美意而計劃外地寫成此書,所以理應將其奉還給媒人。況且,十余年來,劉瑞琳女士和文史編輯凌志小友一直對本人督促有加。“衣莫若新,人莫若故”,誠哉斯言!謝謝諸位有理想的朋友們!

當然,最親近的人也必須在此一并鳴謝——為了讓我安心讀史與寫作,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妻子與幼子騰給了我足夠的時間與空間。若無家人的支持,這幾十萬字長卷,哪里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鍵盤上蹦到屏幕上來?

末了,有必要提醒讀者朋友的是,本書引用的日俄兩國相關文書,多得自彼時的《日俄戰紀》。所以,今天讀當時的譯文,包括對日皇與俄皇的詔書和兩國的電文、命令等的翻譯,不僅會感到詰屈聱牙,而且會因其表述的中國化而缺少一些真實感。但是,為了還原歷史,再現真相,筆者照錄書中,謹請諸君稍安勿躁,耐心讀之。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

2016年3月31日

于青島浮山之麓山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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