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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由的挑戰

早在納爾遜·曼德拉1990年自維克托韋斯特監獄(Victor Verster Prison)維克托韋斯特監獄,見“附錄二”。釋放之前,他就已經聽到過這首自由之歌及其多個版本。國家安全機構和監獄當局聯手將曼德拉與正在風起云涌的斗爭——及其激勵人心的歌曲——隔絕的企圖完全是徒勞,他們根本無法阻止這位重要囚犯與許多對話者交流信息。1980年代末,大量新囚犯涌入各個監獄,其中包括羅本島監獄,而這標志著斗爭的升級。這些新囚犯主要是來自各個政治組織的年輕人,他們的前輩是1976年出現在索韋托(Soweto)和其他地方的反抗運動中的大批學生活動分子。1976年6月16日,警察向一兩萬名索韋托的在校學生開槍,當時學生們正排隊前往奧蘭多體育場(Orlando Stadium)參加集會,抗議阿非利卡語媒體法(Afrikaans Medium Decree)。該法例要求所有黑人學校在課堂上使用阿非利卡語和英語的比例達到一半一半,而且一些科目的教學只能使用阿非利卡語。這標志著索韋托起義(Soweto Uprising)的開始。起義在該國許多地方持續了數月,直到政府撤銷了這一法案。這一期間,估計有700名學生被殺害。他們帶來了在街頭傳唱的新歌曲,每一首都講述了前進或受挫,悲劇或喜劇。這些歌曲反復表達的就是,南非種族隔離政權是在逆歷史潮流而動。

曼德拉或許熟知愛默生犀利的名言——“偉大即意味著被誤解”。Ralph Waldo Emerson,‘Self Reliance', in Essays(Boston:1841). Republished in 1847 as Essay: First Series.像大多數認為歷史已為他們安排了特殊使命的人一樣,曼德拉知道,自己能夠流傳后世的是他所領導的事業:政府與非國大的對話。對話早在他被釋放前5年就已經開始了。當時他剛剛在沃爾克斯醫院(Volks Hospital)做完一次身體檢查,時任司法部部長的科比·庫切(Kobie Coetzee)科比·庫切,見“附錄二”。前去探望,曼德拉向他提出了非國大和政府進行對話的問題。在無法擺脫的黑暗中,庫切的出現帶來了一絲希望。1985年標志著斗爭最血腥的時期,位于鴻溝兩岸的交戰雙方彼此怒目而視,強硬的態度和不容回旋的堅定意志成為那個時代的特點。

此時,非國大主席、曼德拉的同胞奧利弗·坦博(Oliver Tambo)奧利弗·坦博,見“附錄二”。剛剛向南非人民發出讓國家擺脫政府控制的號召。‘SA is Rendered Lawless and Ungovernable',City Press,18 April 2015.然而曼德拉認識到,面對能夠動用大量國家權力的敵人,手無寸鐵的群眾的傷亡會更加慘重。但他是一名囚犯,一名政治犯,像戰俘一樣,他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出逃。然而從直接關押他的監獄出逃不可避免地與另一種更廣義的出逃交織在一起,即南非人民逃離非正義制度的桎梏,或者說是從少數白人統治下獲得解放。經過對敵人長時間的研究,熟讀他們的歷史、法理、哲學、語言和文化著作,曼德拉開始認識到,白人必然會發現,他們受到的種族主義的傷害,并不比黑人少。謊言使他們有一種虛假的優越感,但事實終將證明,這個建立在謊言之上的體制會毒害他們自己和后世子孫,使他們無法適應更廣大的世界。

從醫院返回波爾斯穆爾監獄(Pollsmoor Prison)波爾斯穆爾監獄,見“附錄二”。后,曼德拉被與其他獄友隔離開單獨關押,這段時間被他稱為“美好的孤獨”,使他徹底想清楚,必須要有所行動。他得出結論,“一場沒有必要的沖突,即使不會犧牲雙方上百萬的生命,也會造成成千上萬的死傷,這是沒有意義的”。NM,Long Walk to Freedom:The Autobiography of Nelson Mandela(London:Abacus,1994;Citations from 2013 edition), p. 626.是時候進行對話了。

意識到他的行動對于解放斗爭整體和非國大本身會產生不好的影響,他準備聽天由命:如果失敗,非國大還可以挽回顏面,把他的行動說成是一個被隔離的人所做出的荒唐之舉,不能代表非國大。

“偉人創造歷史,”頗具影響的非裔特立尼達歷史學家C. L. R.詹姆斯(C. L. R. James)寫道,“但只能創造可以被他們創造的歷史。他們成就的自由受到環境需要的限制?!?img alt="C.I.R James,preface to The Black Jacobins(London:Secker&Warburg,1938)."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在被囚禁的近30年時間里,曼德拉一直致力于分析這個他注定要領導的國家。在等待關押者的宣判或來自同胞的秘密信號時,他反復思考著社會的性質,思考其中的圣徒和惡魔。盡管身處監獄——他成就的自由受到環境需要的限制——他還是逐漸接觸到了種族隔離政權的最高當局,最終會見了身患重病的總統P. W.博塔(P. W. Botha),以及他后來的繼任者,F. W.德克勒克(F. W. de Klerk)。P. W.博塔和F. W.德克勒克,見“附錄二”。

在監獄外面,死亡人數成倍增加,殺人小隊活動猖獗。越來越多人喪命,導致更多的屠戮和暗殺,周而復始。被殺害的也包括學界人士。一種新的語言在街頭形成,人們開始對自衛組織和更加恐怖的處決方式習以為常,例如有一種名為“火項鏈”的殘忍酷刑“火項鏈”是一種酷刑,將灌滿汽油的輪胎套在受害者的脖子上,然后點燃。,用于處決那些被視為與種族隔離政權相勾結的人。

在所有與政府代表的會見中,曼德拉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要為南非的悲劇找到解決辦法。從德克勒克到穿著防彈衣、試圖驅散憤怒群眾的19歲警察,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男女,就像是拿著手榴彈把玩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毀滅的深淵——還帶著數百萬無價的生命陪葬。

曼德拉希望這樣的想法能讓世人知道,否則將追悔莫及。將近70歲的年紀,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死。很久之后,可能正是出于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感,他寫下了那篇箴言:

“幾個世紀以來,全世界的男男女女,來了又去。一些人什么也沒有留下,甚至名字亦湮沒無聞,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另一些人確實留下了印記:他們對其他人所犯罪行所造成的揮之不去的記憶。占人口少數的白人針對占人口多數的非洲人、有色人種和印度裔濫用權力,否定多數人的基本人權,在生活的所有方面推行狂熱的種族主義,未經審訊的拘留,監獄內外的酷刑和虐待,家庭破碎,迫使人們流亡、轉入地下,把人投入監獄并長期關押?!?img alt="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 1, NMF, Johannesburg, 1998."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和幾乎所有南非黑人一樣,對于他所列舉的每一種暴力,曼德拉或是親身經歷,或是有親近的人在種族隔離政權手下遭到令人發指的虐待。這一時期充滿了驟然的死亡,所發生的事件讓人想起美國恐怖電影的標題:“古古萊圖七人”(The Gugulethu Seven)、“克拉多克四人”(The Cradock Four)、“特洛伊木馬屠殺”(The Trojan Horse Massacre)。古古萊圖七人,1986年3月3日,七位反種族隔離積極分子在開普敦附近的古古萊圖鎮被警察槍殺;克拉多克四人,1985年6月27日,四位反種族隔離積極分子在從東開普省(Eastern Cape)的伊麗莎白港(Port Elizabeth)前往克拉多克鎮途中被武裝警察綁架,遭到酷刑并被殺害;特洛伊木馬屠殺,1985年10月15日,開普敦阿斯?。ˋthlone)鎮的武裝警察藏在南非鐵路卡車的木柜后面,然后站起來向反種族隔離的示威者開槍,導致三名青年死亡,包括一名11歲的兒童。在所有這些事件中,年輕的族群領袖和積極分子在1980年代國家鎮壓高峰時被殘忍謀殺,而國家安全機構或是否認參與暴行,或是辯稱他們一直受到攻擊。

回想起種族隔離政權的安全機構在沙佩維爾(Sharpeville)沙佩維爾大屠殺,見“附錄二”。和其他地方的屠戮,對于警察行動造成的大規模死傷,曼德拉勾畫出一個令人驚恐的圖景,“嗜血好戰的警察機構屠殺了成千上萬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還褻瀆圣靈地“以上帝的名義……來證明對多數人的惡行是合理的。他們的政權犯下了無比殘酷的暴行,但在日常生活中,這些人穿戴著昂貴的服飾并定期去教堂。事實上,他們體現了魔鬼所代表的一切。盡管他們始終宣稱自己是一個由虔敬信徒組成的群體,但他們的政策幾乎遭到整個文明世界的譴責,被視為一種反人類的罪行。他們在聯合國和許多其他世界和區域組織中的成員資格被中止……成為全世界的過街老鼠”。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 1.

1989年11月柏林墻倒塌這一國際事件幾乎掩蓋了一個月前發生在南非國內的一個重要進展。在1989年10月15日,沃爾特·西蘇魯和雷蒙德·姆拉巴(Ramond Mhlaba)、威爾頓·姆夸伊(Wilton Mkwayi)、奧斯卡·姆佩塔(Oscar Mpetha)、艾哈邁德·卡特拉達(Ahmed Kathrada)、安德魯·姆蘭格尼(Andrew Mlangeni)和伊萊亞斯·莫措阿萊迪(Elias Motsoaledi)這幾位的生平,見“附錄二”。一起被釋放了,其中5人是曼德拉最親密的同志,在1963—1964年里沃尼亞審判(Rivonia Trial)里沃尼亞審判,見“附錄二”。中和曼德拉一起位于被指控的10人之列。威爾頓·姆夸伊和奧斯卡·姆佩塔在里沃尼亞審判中沒有被指控。姆夸伊在1965年1月被判終身監禁,姆佩塔在1983年被判5年監禁。亞弗塔·卡拉比·梅思默拉(Jafta Kgalabi Masemola)是與羅伯特·索布奎(Robert Sobukwe)亞弗塔·卡拉比·梅思默拉和羅伯特·索布奎,見“附錄二”。一起創立泛非主義者大會的創始人,也被釋放了。6個月之后,梅思默拉死于一場車禍,迄今一些泛非主義者大會的成員仍然認為這場車禍有可疑之處。

曼德拉勸說當局釋放關在波爾斯穆爾和羅本島監獄中的囚犯以示善意。談判由曼德拉和博塔開啟,但后來一度陷入僵局。根據國家情報署(National Intelligence Service, NIS)前負責人尼爾·巴納德(Ni?l Barnard)尼爾·巴納德,見“附錄二”。的說法,由于“國家安全委員會(State Security Council, SSC)的強烈反對,這些計劃(1989年3月釋放西蘇魯)被推后”。Ni?l Barnard,Secret Revolution(Cape Town:Tafelberg,2015),p.245.這次西蘇魯等人獲得釋放,讓曼德拉心情復雜:既為同胞獲得自由而歡欣鼓舞,也為自己的孤獨而難過傷感。但是他知道,幾個月內就會輪到他了。

卡特拉達回憶起1989年10月10日“囚犯卡特拉達”與“囚犯曼德拉”在維克托韋斯特監獄最后一次會面的場景??ㄌ乩_和其他斗爭事業的戰友到曼德拉所在的牢房看望他,他在那里度過了最后14個月的監禁時光。

曼德拉對他們說:“伙計們,是說再見的時候了?!笨ㄌ乩_等人回答:“只有真的被釋放了,我們才相信那是真的?!甭吕瓐苑Q,他剛剛還和兩位內閣部長在一起,他們向他保證,他的同志們將會獲得自由。那天晚上,卡特拉達等人沒有被立即送回波爾斯穆爾監獄,而是在維克托韋斯特監獄的飯廳中吃了晚餐。然后,正在晚間新聞時分,一臺電視被搬了進來??偨yF. W.德克勒克發表聲明,他已決定釋放8名囚犯:卡特拉達、西蘇魯、姆拉巴、姆蘭格尼、莫措阿萊迪、姆夸伊、姆佩塔和梅思默拉。

這些人回到波爾斯穆爾監獄,三天后,他們被轉移了??ㄌ乩_、西蘇魯、姆蘭格尼、莫措阿萊迪、姆夸伊和梅思默拉被飛機運到約翰內斯堡,關在約翰內斯堡監獄;姆拉巴回到家鄉伊麗莎白港(Port Elizabeth);來自開普敦(Cape Town)的姆佩塔則留在格魯特斯庫爾醫院(Groote Schuur Hospital),在武裝警衛的監視下接受治療。10月14日星期六晚上,約翰內斯堡監獄的監獄長來到這些囚徒跟前,對他們說:“我們剛剛接到總部發來的傳真,你們將在明天被釋放。”

“什么是傳真?”卡特拉達問。他已經在監獄中被關了26年。NMF, press release, ‘Ahme Kathrada Remembers Reuniting With Mabida After His Release', 13 February 2015.

1990年2月2日,德克勒克在議會宣布,解除對非國大、泛非大、南非共產黨(South African Communist Party, SACP)南非共產黨,見“附錄二”。和其他約30個非法組織的禁令。他進一步宣布,釋放因非暴力犯罪而被關押的政治犯,暫停死刑,并廢除大量緊急狀態緊急狀態,見“附錄二”,“1960年緊急狀態”。下的禁令。對于許多生活在種族隔離統治的殘酷壓迫下的人來說,這是他們再生的第一天。

政治犯往往肩負著為更大范圍的人類服務的歷史使命,例如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瓦茨拉夫·哈維爾(Vaclav Havel)和米洛凡·吉拉斯(Milovan Djilas),與他們一樣,曼德拉能夠堅守他自己的信念,并在某種程度上,也將這種信念賦予了他的關押者。他閱讀了幾乎所有能夠讀到的有關領袖人物具備驚人忍耐力的書,例如艾哈邁德·本·貝拉(Ahmed Ben Bella)、喬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和塞古·杜爾(Sekou Toure),他們在殖民當局強加的困苦中堅持不懈,奮力崛起,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加強大,因為他們已經證明,監獄也無法摧毀他們的精神。但是曼德拉也清楚知道監獄外現實生活造成的變化、官職的魅力以及權力不可抗拒的誘惑。他在有生之年目睹了這些變化的發生,有時還發生在一些他曾經親密無間的同志身上。他曾描述他們:

“也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曾經指揮過戰無不勝的解放軍,經歷了不為人知的艱難困苦,并最終取得了成功。他們不僅解放了他們的人民,也改善了他們的生活狀況。他們贏得了廣泛的尊敬和仰慕,激勵了各大洲上百萬民眾起來反對剝削和壓迫。”

對曼德拉來說,看到這些領袖、從前的自由斗士走上歧路,是令人難過的。在批評他們災難性的驕傲自滿時,曼德拉試圖說明所導致的對解放斗爭事業的背叛的嚴重性。在描述面臨的情形時,他也可能是在表達自己內心對于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恐懼,他寫道:“自由和民主政府的建立將原來叢林中的自由斗士帶到權力的走廊,現在與他們關系密切的都是有錢有勢的大人物?!?/p>

他繼續寫道:“在這樣的情境下,一些從前的自由斗士面臨著忘記原則的危險,忘記了那些被貧窮、愚昧和疾病折磨的人,一些人開始渴求他們曾經厭惡并推翻了的壓迫者的生活方式?!?img alt=" 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 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這些觀點的根源可以在曼德拉自己的生活中找到。自律是他的口號。他遵循嚴格的鍛煉方案,這使他保持著良好的體型。他習慣于生活自理,即使在獲釋之后也繼續這樣。一次,安排給他的廚師斯瓦特(Swart)準尉大為吃驚,因為曼德拉堅持要洗刷碗碟并自己做飯菜。

曼德拉寫道:“一天,在吃了斯瓦特先生做的一頓美味佳肴后,我走進廚房洗碗?!?,’他說,‘這是我的任務。您必須回到客廳去。’我堅持我必須做些什么。如果是他做的飯,那我必須洗碗,這樣才公平。斯瓦特先生表示抗議,但最終還是讓步了。他也反對我早晨收拾床鋪,說這類事情是他的職責。但是這么長時間我一直自己整理床鋪,以至于這已經成為我下意識的行為了?!?img alt="NM,Long Walk to Freedom,p.65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曼德拉在1962年被捕以前早已盡可能地遵循戰士的行為準則。他期望他的同志們——由經過考驗的忠誠斗士組成的團體——是無可指摘的。種族隔離政權的國家機器是精確且控制嚴格的,要想抵抗并最終推翻它,就需要有一支同樣紀律嚴明的武裝力量。

“除非他們的組織依然保持堅定、有原則,領導層和普通成員一樣受到嚴格的紀律約束,并激勵成員在政府的計劃之外也能發起社會倡議增進社群福祉,否則就難以抵擋拋棄窮人、開始為自己聚斂巨額財富的誘惑?!?img alt="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 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從戒備森嚴的監獄內部,曼德拉一直在密切關注世界局勢,他憂心地注意到,在非洲大陸上,陷入狂妄自大的領導人不在少數。從這片大陸的最北端直到南部海角,一些自封的領袖在制服上掛滿勛章,卻給人民制造了無盡的苦難,掠奪國家資源變得司空見慣。人民成為饑荒、暴力、瘟疫和赤貧的受害者。對此,曼德拉說:“他們開始認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領袖。在憲法允許的地方,他們成為終身總統;在憲法對任期做出限制的國家,他們總是修改憲法使自己能夠永遠大權在握。”NM ‘, Presidential Years', pp. 1-2.

當獲釋的一刻到來時,將要如何領導的問題縈繞在曼德拉腦中。更大的世界必然帶來的復雜問題,遠比他與關押他的監獄當局就釋放他的時間地點進行的談判更令人望而生畏。德克勒克政府想要更早地將他釋放回索韋托的家中,當然,不能大張旗鼓地進行;但是曼德拉拒絕了。他要求在開普敦被釋放,從而能夠在回家之前向這座城市的人民表示感謝:

“我說,我要求在維克托韋斯特監獄的大門前被釋放。在那以后,我將自己照顧自己。你們沒有權利說,我應當被帶到約翰內斯堡。我要求就在這里被釋放。最終,他們同意我在維克托韋斯特監獄的大門前獲釋?!贝送?,曼德拉還要求將他的獲釋推遲7天,好讓人民“有所準備”。NM in conversation with Richard Stengel, Johannesburg, c. April/May 1993, CD 61, NMF, Johannesburg.

正是在監獄中,曼德拉完善了后來成為他最偉大特質的一種能力,即能夠理解,他所面對的人,不論朋友還是敵人,都是一個復雜的人,其人格具有多重面向。1990年2月11日下午他獲釋時,在媒體相機的咔嚓聲和群眾歡慶的喧鬧中,讓他感到遺憾的一件事是沒能向監獄的看管人員道別。對他來說,他們不僅僅是一個非正義政權末端身著制服的執行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有家庭的人,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也有對于生活的焦慮。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曼德拉要讓魔鬼逃脫懲罰,也不意味著他有意遺忘種族隔離政權的肆虐行為。從監獄大門在他身后關上的那一刻起,曼德拉就開始全身心地為未來做準備,他知道,自己必須擺脫復雜的仇恨情緒,集中精力在前方的事業上。盡管曼德拉是作為個人開始服刑的,但他始終是在解放斗爭危急關頭召集起來的一個忠誠團體中的一員,他們為了更加偉大的事業而甘愿犧牲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

曼德拉是一個人走出來的,里沃尼亞審判的其他被告和相關囚犯已被提前釋放。他知道,千百萬雙眼睛在注視著,看他已經變成了什么模樣。幾個月以來,曼德拉一直在與許多非國大和聯合民主陣線(United Democratic Front, UDF)的人會面并通電話。聯合民主陣線是一個聯合組織,下設的附屬機構范圍甚廣,包括數百個青年組織與許多公民和學生組織。在真正被釋放前的幾個小時中,曼德拉咨詢了全國接待委員會(National Reception Committee)全國接待委員會由400位著名的反種族隔離人士組成,準備和安排納爾遜·曼德拉的獲釋以及其后諸項活動。的成員,他們是從身經百戰的積極分子和群眾民主運動的領袖中推選出來的,包括西里爾·拉馬福薩、瓦利·穆薩(Valli Moosa)、杰伊·奈杜(Jay Naidoo)和特雷弗·曼紐爾(Trevor Manuel)瓦利·穆薩、杰伊·奈杜、特雷弗·曼紐爾,見“附錄二”。,他們都將在未來的政府中發揮重要作用。幾乎所有被長期關押的囚犯對所處環境都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直覺,對環境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快。道理很簡單,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監獄中活下來。因此盡管因即將被釋放而感到激動,曼德拉還是注意到這些代表們的焦慮不安,因為他們在不久之前剛剛收到通知,曼德拉的釋放地點由索韋托改為開普敦。

“收到這個通知還不到24小時,”瓦利·穆薩說,“我們非常吃驚。盡管我們很想提出將他的關押時間再延長一段時間,但沒有真的這樣做?!?img alt="Valli Moosa, interview by Tony Trew, Cape Town, 8 September 201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曼德拉的釋放導致政府和非國大雙方都進退兩難,他把這個局面看作前方道路艱難復雜的一個表現。在走出維克托韋斯特監獄的路上,曼德拉已經告訴自己,他一生的使命就是“同時解放被壓迫者和壓迫者”。NM,Long Walk to Freedom,p.751.這意味著他必須試圖跨越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鴻溝——前者以曾經關押他的政府為代表,后者是南非人民的大多數,不分類別。他已經接受了為實現這個目標所需要的付出。這是他的天賦使命。

“對一個人的真正考驗,”瓦茨拉夫·哈維爾寫道,“不是看他如何扮演自己想要的角色,而是看他如何扮演命運給他安排的角色?!?img alt="Vaclav Havel, source unknown."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很久之后,著名作家和外交家、曼德拉總統辦公室前負責人芭芭拉·馬塞凱拉(Barbara Masekela)芭芭拉·馬塞凱拉,見“附錄二”。表達了同樣的看法?!奥吕?,”她說,“作為總統是在扮演一個角色,而他一心要將這個角色演好?!?img alt="Barbara Masekela, interview by Tony Trew."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然而,演好這個角色絕非易事,曼德拉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為此準備了。在1980年代中期,曼德拉就不顧困難,探索非國大與P. W.博塔總統領導的國民黨政府啟動對話的可能性。博塔總統是德克勒克的前任。他是漫畫家筆下的??停幊恋拿嫒荩瑩]動手指發出警告的姿態,為國家報紙增色不少。他是一位鷹派領導人,也是最后的強人之一,視暴力為對沖突的回答,毫不妥協的強硬立場使他擁有一個綽號“大鱷魚”(Die Groot Krokodil)。但即使博塔也已經從他的一些最強硬的將軍們那里知道,南非的夢魘是無法僅靠武力消除的。

曼德拉知道,周而復始的暴力正在吞噬最貧窮和最被邊緣化的那部分人口的生命。心懷不滿的多數黑人有他們的期望,而種族隔離政權的支持者——他們中的很多人武裝起來,擁有造成巨大破壞的可怕力量——也在屏息等待改變現狀的巨大威脅的到來。

出于所有這些考慮,曼德拉必須指出德克勒克是一個正直的人,哪怕只是為了解除那些強硬路線者的武裝。因為如果南非總統的權力由于一個前囚犯的反對而被進一步削弱,這些人就會幸災樂禍。按照右翼分子的邏輯,德克勒克釋放一個恐怖分子是一回事,但如果這個恐怖分子一腳踢開他的釋放者而去發號施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于曼德拉來說,與位于比勒陀利亞(Pretoria)的政府當局對話就如同要在一個狀況多變的交通中通過談判找到一條通路。他不得不在談判各方之間起到一個緩沖器的作用,除了德克勒克以外,另外的談判方則如同兩輛來自不同方向的汽車,一輛被急不可耐的多數黑人的期望所驅動,另一輛則被陷于恐懼和錯誤的正義感的右翼強硬派驅動。對于曼德拉來說,如果談判甚至在還沒開始之前就已經脫軌,那將會釀成最大的悲劇。為此,他反對非國大代表們的意見,他們對曼德拉試圖稱德克勒克為一個正直的人感到不悅。每當同僚對曼德拉為德克勒克說好話表示憤怒的時候,他總是堅持,除非看到相反的事實證據,否則他會繼續認為德克勒克是一個正直的人。那時,德克勒克正將成為他未來的談判伙伴。

曼德拉能夠把作為一個人的德克勒克和代表一個國家的德克勒克區別開來,認識到他也不過是一個壓迫的、完全依靠暴力的國家機器的代理人或犧牲品。可能曼德拉的一個希望就是說服他的政治對手,使德克勒克擺脫其所在政黨的影響。國民黨擁護種族隔離政策,而曼德拉對這種執政觀深惡痛絕。

對此,曼德拉后來評論道:“即使在談判期間,種族隔離政權……依然相信,他們可以在黑人同意的情況下保留白人的特權。雖然種族隔離政權的談判者試圖巧妙偽裝,但是從談判一開始就十分清楚,他們的首要原則就是阻止我們管理這個國家,即使我們在民主選舉中獲得了勝利。”

1989年12月13日,曼德拉還是維克托韋斯特監獄的一個囚犯,那天他第一次與德克勒克總統會見。當時他就嗅到了當局的這一立場。他寫道:

“會見開始前不久,我讀到當時國民黨的官方喉舌《公民報》(Die Burger)的編輯以筆名‘大衛’撰寫的一篇文章,文中尖銳地批評了‘群體權利’的概念。國民黨鼓吹這一概念,將其宣傳為解決國家問題的最佳方案。這意味著,在第一次民主選舉之后,不論哪個政黨獲勝,每個族群群體將永久保留他們在選舉之前所擁有的權利和特權。”

這一欺騙性的說法意味著“白人少數群體將繼續壟斷所有重要的公民權利。解放運動所訴求的革命性變化——幾個世紀以來的先烈們為此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將被扼殺。新的政府將不能為人民提供保護,無法為他們的孩子提供高質量的教育。貧窮、饑餓、無知和疾病將到處肆虐?!豆駡蟆放u這種偽政策為從后門引入種族隔離”。

曼德拉向德克勒克指出,“如果他們自己的喉舌都譴責這一想法,他應該能夠想象我們對此是怎么想的。我們會不留情面地拒絕它”。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 7.

“就在這個節點上,德克勒克總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曼德拉寫道,“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我們的組織甚至根本不會考慮這個想法,他將拋棄這一政策。我立刻向在贊比亞的非國大領導發去消息,其中我把總統形容為一個正直的人,我們可以和他打交道?!?img alt="NM, ‘The Presidential Years', pp. 7-8."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17E50/15246166304718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93986-wOPLFtMa5fRn7dfGTi1VD6qyJacozgRD-0-ee894fc68831688e9454c06636a08f51">

曼德拉或許對德克勒克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要讓非國大接受這個建議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正如迄今一再提到的,非國大是另一個龐然大物,同時也是一個廣義上的教派,一項解放運動和千百萬南非人民的一種生活方式。在一些家族中它已經存在了幾個世代,像傳家寶一樣一代代傳下去。這樣一個組織不可避免地變得傳統守舊,對任何革新抱持懷疑態度。到曼德拉和德克勒克總統對話最關鍵的1989年,非國大已經存在了77年,而在此之前,談判從沒有落實為它的政策。但是在流亡狀態下,非國大不得不對當前形勢和各方勢力的平衡做出現實的評量。由于為非國大提供庇護,前線國家(Frontline States)—1960年至1990年初期南部非洲國家為反對種族隔離而結成的聯盟——遭到南非戰爭機器無情的打擊,改變了這一地區地緣政治的特點。

更關鍵的是非國大被迫從多個戰略地區撤離,其中最重要的是撤出莫桑比克(Mozambique)。1984年3月16日,莫桑比克總統薩莫拉·馬謝爾(Samora Machel)與南非簽署了互不侵犯協議,即《恩科馬蒂條約》(Nkomati Accord)。這意味著非國大不得不在缺乏鄰國基地優勢的條件下繼續它的武裝斗爭。非國大領導層被迫開始考慮撤退到贊比亞(Zambia)和坦桑尼亞(Tanzania)的數千干部的安置問題。就在同一年,安哥拉(Angola)民族之矛兵營爆發的兵變震動了領導層,尤其在于兵變的原因是民族之矛的戰士們無法忍受他們不能返回家鄉與敵人戰斗,卻陷入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安人運,Movimento Popular de Liberta??o de Angola, MPLA)的軍隊和南非支持的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安盟,Uni?o Nacional para a Independência Total de Angola, UNITA)匪幫之間錯綜復雜的內戰。安人運為非國大的民族之矛提供軍事訓練設施。在安人運于1975年掌權之后的內戰期間,南非防衛軍(South African Defence Force, SADF)在其顛覆安哥拉和阻止納米比亞(Namibian)獨立的軍事行動中支持了安盟。迫于同樣的壓力,非國大派遣民族之矛的盧圖利分遣隊(Luthuli Detachment of MK)加入了萬基(Wankie)和錫波利洛(Sipolilo)戰役,當地在1967年后屬于羅德西亞(Rhodesia)。1967年的萬基戰役是民族之矛(通過盧圖利分遣隊)與津巴布韋人民革命軍(Zimbabwe People's Revolutionary Army)的第一次聯合軍事行動,目的是從當時的羅德西亞派遣戰士潛入南非。民族之矛的另一支分隊稱為錫波利洛分隊,被派遣進入羅德西亞,從東面向錫波利洛進攻,以開辟第二條路線。兵營中,在許多有大量流亡者居住的地區,人們唱歌祈求英雄和烈士們的庇佑,其中英雄就包括納爾遜·曼德拉或奧利弗·坦博。人們用歌聲表達自己獻身于解放斗爭的決心以及他們將如何向比勒陀利亞進軍。有時這些革命歌曲斥責南非當局奸細的背信棄義,他們中的一些人曾經是同志,后來卻投降了敵人一方。但在熱情歌唱者的集體想象中,明顯最需要譴責的對象是種族隔離政權的歷屆領導人,特別是博塔和德克勒克。

甚至在曼德拉與博塔和德克勒克真正接觸之前,有關會談和曼德拉即將獲釋的謠言就已經在滿天飛。1989年7月初,一群流亡的非國大作家在前往維多利亞瀑布與南非白人作家和學術界人士會見的路上,在盧薩卡(Lusaka)帕默德茲飯店(Pamodzi Hotel)外偶遇在那里安營扎寨的一大群熬紅眼睛的國際記者和電視臺攝制組。明顯受到完全錯誤信息的誤導,許多媒體警覺地守在機場和市中心恰恰恰路(Chachacha Road)上的非國大總部門口。如果按照他們得到的情報,曼德拉將被釋放,并由贊比亞的非國大監護,他們將有一線希望搶到頭條新聞。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國內和流亡中的年輕激進分子的指責,他們聲稱“這個老家伙叛變了”,甚至還有威脅曼德拉生命的言論。

盡管如此,非國大一直保持著一種正確無誤的政治直覺,多年來始終在尋求其問題的解決方案。即使那些在兵營中或是在國內地下活動的手持武器的人,也都受到政治原則的指引。非國大全國執行委員會是兩次代表大會之間的最高決策機構,他們中的一些人對于有可能與比勒陀利亞和解高度不滿。但是非國大有奧利弗·坦博主席,他的信條是通過協商一致進行決策,他堅持對一個困難問題的每個方面都要進行討論和分析,不論這個過程要花費多少時間,直到達成共識。

不可避免地,任何解放運動都會來到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必須做出事關人民命運的關鍵決定。被親切地稱為OR的坦博做出了決定。他不知疲倦地、一絲不茍地征求自己黨內領導人們的意見,并確保前線國家的領導人了解事態的發展。

最終,所有人都清楚地認識到,與敵人進行對話的時機已經成熟。為了堅定這一點,各個工會和政治及公民組織的代表涌入盧薩卡與非國大協商,并且開始制定策略以應對即將來臨的局面。聲譽卓著的老人們——沃爾特·西蘇魯、戈萬·姆貝基(他于兩年前被釋放)、威爾頓·姆夸伊、雷蒙德·姆拉巴、伊萊亞斯·莫措阿萊迪和艾哈邁德·卡特拉達——的到來以及他們與組織成員的交流,使每一件事都落實了。這就像一個安全閥,使民族之矛成員們被壓抑的情感得到釋放。主要是那些從事地下工作的特別行動隊的成員,他們對潛入國內的民族之矛成員傷亡慘重滿懷悲憤。正是沃爾特·西蘇魯,他對聚集在盧薩卡的穆隆古希大廳(Mulungushi Hall)的非國大成員們宣布,他們應該準備回家了。Hugh Macmillan,The Lusaka Years:The ANC in Exile in Zambia 1963-1994(Johannesburg:Jacana Media, 2013), p. 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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