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所不為的反叛者:批判、懷疑與想象力
- 羅新
- 6220字
- 2019-11-18 15:19:47
一切史料都是史學
20世紀初中國現代歷史學建立時,傅斯年曾提出過一個廣為人知的口號——史學就是史料學。經一個世紀的發展,歷史學在中國已取得巨大的進展,今天我們討論史料與史學的關系時,應取何種立場、何種視角?我覺得到了把傅斯年的話反過來說的時候了,那就是:一切史料都是史學。
告別中國傳統史學:歷史學只是史料學
九十年前傅斯年創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所以要把歷史學和語言學放在一起,是因為他受到德國近代學術傳統的影響,語言學是那時人文學術最顯現科學性和取得最顯著成就的學科,對相近學科有巨大的沖擊和引領作用。五四一代的新銳學者強調要用科學的態度和方法改造傳統學問。傅斯年在1928年史語所創立伊始,發表著名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說道:“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供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站在科學的立場,歷史學必須建立在對史料的搜集、整理、鑒別、分析和解釋的基礎上,傳統歷史學有太多崇古、信古的東西,根本上說,是分不清傳統文獻中哪些可以作為史料、哪些不能作為史料,或者說,各種成分復雜的史料,其使用價值各自有哪些邊界和局限。在理論上、思想上樹立了史料意識,現代歷史學的發展也就得到了一個重要保障。正是因此,“歷史學只是史料學”,成為現代學術史上一句斬釘截鐵的名言。傅斯年也在其他場合反復說到這個話題,例如:
史學的對象是史料,不是文詞,不是倫理,不是神學,并且不是社會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史料論略》)
歷史這個東西,不是抽象,不是空談……歷史的對象是史料,離開史料,也許可以成為很好的哲學與文學,究其實與歷史無關。(《考古學的新方法》)
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藝術的建設,不是做疏通的事業,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史學方法導論》)
在傅斯年明確提出史料學的科學觀念之前,已經有不少學者在這個意義上進行實踐了,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胡適。1917年,胡適來到北大接手中國哲學史課程。以前這門課程都由年長的教授主講,在胡適之前的陳漢章從伏羲女媧講起,一個學期也講不完上古。顧頡剛回憶胡適接手后的講法:“他不管以前的課業,重編講義,劈頭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用《詩經》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后講起。這一改把我們一般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許多同學都不以為然;只因班中沒有激烈分子,還沒有鬧風潮。”(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胡適把號稱五千年的歷史刪去了一半,為什么呢?因為傳統敘述中,關于那些時代的哲學和歷史充斥著神話與傳說,考察這些由來已久的論述,會發現其構建基礎都是經不起科學方法檢驗的史料。在胡適那里,經不起現代史料學檢驗和認可的,也就不能是現代歷史學所認可的,因而要從現代歷史論述中排除掉。
胡適這樣講,當然把深習舊學的北大同學們嚇了一跳,他們讓在學生中有威望的傅斯年也去聽。胡適自己回憶說:“那時候孟真(傅斯年)在學校中已經是一個力量,那些學生們就請他去聽聽我的課,看看是不是應該趕走。他聽了幾天以后,就告訴同學們說:‘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傅斯年從這個時候開始受到胡適的影響。七八年以后他打出史學即史料學的口號,至少一部分緣由是在這里。到1921年梁啟超在南開大學講授《中國歷史研究法》,也專辟一章講《史料之搜集與鑒別》。
當然,現代歷史學發展到今天,我們回頭看傅斯年,如果忽略他所面對的時代大環境,會覺得他那句話過于僵硬——怎么能說史學只是史料學呢?在今天的歷史學學科框架下,史料學只是一個分支,史料是史學研究的一個基礎、一個前提條件而已,怎么能涵蓋全部史學呢?可是傅斯年他們那時針對的是仍然占據優勢地位、擁有絕對多追隨者和信徒的傳統中國史學。傳統的中國史學固然不是不辨真偽地使用文獻和材料,但沒有在理論上區分史料與史學,對古代史料缺乏批判鑒別的方法自覺,這使得讀史者更傾向于盲目崇古信古,越古老越盲從。古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當然也有許多優秀的學者能處理混亂復雜的史料,并從中獲得至今仍有價值的歷史解釋,但他們的成就主要依賴于經驗與才能,他們基本上不具備理論和方法的自覺。更多的學者則是盲從教條。無論中國的傳統史學多么發達,但那是在古代條件下的發達,學科本身沒有發展出史學與史料學的理論自覺。史料是歷史學的關鍵因素。中國現代學科體系中的歷史學,發端于重審史料,由此告別了、解放了并且現代化了中國傳統史學。
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西方史學又把現代歷史學誕生之前的傳統歷史學家稱為古董學家(antiquary)。古董學家對史料與歷史不加分別,他們不分青紅皂白一股腦兒地接受遙遠往昔的東西。約翰·阿諾德(John H. Arnold)說:“古董學家熱愛過去。古董學家與歷史學家之間在此有清晰的分野。……比起他們所講述的故事來說,古董學家對過去有大得多的愛意要表達。”不過,也正是古董學所積累、發明和發展出的種種技術與規則,使得現代歷史學的出現成為可能。明確什么是史料、如何處理史料,歷史就不再是古董,而成為現代思想和現代智識的一部分。
現代史學的基礎是搜集、整理、審查、鑒別、分析史料,任何議題都有自己的史料范疇,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在此范疇內排除或擴充史料。當學者把什么是史料、怎樣對待史料、怎樣排列和分析史料當作研究任何課題的首要工作來做,很自然地,神話就不再能當作歷史的一部分了。缺乏史料觀念者必定“信古”,重審史料者難免會“疑古”。重審史料,把非歷史的論述從歷史學中排除出去,在此基礎上展示歷史的真實面向,這正是疑古學派最成功的地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適表彰《古史辨》是“中國史學界的一部革命的書,又是一部討論史學方法的書”。影響深遠的革命必定是在理論和方法層面取得了成功。考古也好,證古也好,都以全新的史料觀念來進行。在這個意義上,從疑古開始到今天為止史學的重要發展是一脈相承的。
所以,對于發展了一個多世紀的中國新史學來說,這樣的共識已不再會遭遇質疑:一切可借以認識過去的都是史料(包括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也包括文字材料和物質文化),我們視之為史料而非直接等同于歷史;規范使用史料是史學的生命所在,歷史學早已在史料學方面建立起最嚴格的游戲規則。就此而言,中國現代歷史學的開路先輩取得了巨大成功。對此今天我們已不會有任何異議。只是隨著學科的發展與積累,今天我們面對的問題是,接下來應該再怎么往前走?
新的一步:一切史料都是史學
認識到史學的關鍵和基礎是史料學,對傳統史學的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現在我們要再往前邁進一步,提出一個新的說法:一切史料都是史學。我們認為一切史料都應該當作史學來對待。
首都師范大學的孫正軍老師近年來提倡“史料批判研究”,在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史料批判研究對史傳文獻持有批判、質疑的目光,容易讓人聯想到現代歷史學建立之初所提出的史料學以及當時的疑古思潮。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一文中,孫正軍說明了史料批判研究和史料學的區別。他說:“傳統史料學的重點在于確保史料真實可靠,以求真求實為首要目標”,而“對于史料批判研究而言,史料真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料為什么會呈現現在的樣式”。史料批判研究受到后現代史學文本觀念的影響,“并非只是向疑古運動簡單回歸”。
“史料批判研究”的合理性和啟發性是毋庸置疑的,它的出現是對二十多年來中國史學實踐的一個重要總結。但我覺得,這個提法在思想上、理論上和方法上仍然是“不徹底”的。我認為到目前為止的史料批判研究,只是把歷史史傳文獻當作了工作對象,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文獻,而未能涵蓋新史學建立以來所拓展的全部史料(至少是全部有文字的史料)。因此,我們應該再往前走一步,提出“一切史料都是史學”。也就是說,不僅要涵蓋一切已經被新史學開拓出來的史料,而且要涵蓋尚未被新史學開拓出來的史料。
已經被新史學開拓出來的史料,既有文字史料也有非文字史料。文字史料包括孫正軍所提到的歷代文獻,也包括不是文獻的文字。凡往昔之一切文字,無論書寫于何種載體上,為何種書寫體裁,文字多少,無不是新史學所開拓出來的史料,例如檔案、地契、日記、板報等。把所有文字都看作一種史學寫作,作者都有清晰的讀者設定和寫作目的。無論是完整的還是殘碎的,哪怕是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碎片,都可視為一部史書的殘剩部分,都有特定的寫作者(authorship),其作者本有清楚的訴說對象(readership),有明確的、特定的寫作目的。這樣的材料,我們都應該把它當作史學來對待,如分析一部史著那樣去分析其作者、讀者和寫作目的,而不是簡單地認定為某種“客觀史料”。從作者、讀者與宣講目的的角度看,所有史料都是一部史書。一部《史記》和街上一張大字報,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區別,都可視為一部史學作品。古人寫點什么,不是為了保存下來給很多年之后的史學家當作史料用的,而有他那時特定的讀者對象和寫作目的。
還有非文字史料,如考古遺址、墓葬形制、出土器物等,也應該當作歷史著作來閱讀。當然,現代學科體系已發展出專門的學科、專門的技術來處理和解讀這類非文字歷史著作,比如考古學、藝術史、人類學等。這些學科都已發展出一些技術性非常強的閱讀方法,值得我們學習和參考。
不過,當我們說“一切史料都是史學”的時候,我們說的“一切史料”還“涵蓋未被新史學開拓出來的史料”。這是什么樣的史料呢?新史學已經把一切存在于世的事物都當作史料了,還有什么是沒有被開拓出來的呢?那就是從來就不存在,或現在已不存在的“史料”,比如那些被遮蔽的、被消失的、被遺忘的、看不見的。比如沒有水的、正在消失的鄱陽湖,物理世界上并不存在的獨角獸,因過度污染而不再有魚生長的池塘,濃重霧霾下看不見街道和樓房的北京城,還有著名油畫作品中被抹掉了朱德的《井岡山會師》,被抹掉了劉少奇、高崗和其他重要人物的《開國大典》,等等。空白,沒有,也是史料。這就聯系到我這幾年常說的一個話題:遺忘。
遺忘塑造記憶。20世紀中期以來的一個基本常識,歷史是一種記憶,史學被當作一種記憶來討論。但事實上,是遺忘在塑造我們的記憶,理解記憶的關鍵在于理解遺忘。遺忘有很多意義。比如一天記誦一萬字,我怎么也記不下來,這種遺忘是個人生物屬性上的局限。過去有“集體失憶”的概念來與集體記憶相對應,也是強調由于記憶能力的不足而無法維持與過去的聯系,這種失憶是一個消極過程。而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積極的遺忘,是出于某種目標,主動地、有意識地切斷與過去之間聯系的遺忘。焚書、文字獄、刪帖、屏蔽敏感詞或禁言,就是要造成一種主動的遺忘、一種強制性的遺忘。對于研究者來說,這樣的遺忘是有歷史學意義的。
記憶的形成過程,一方面是努力記住一些東西,另一方面則是努力忘記一些東西。我常常強調“遺忘的競爭”,因為我們能夠了解的所謂過去、所謂歷史,都是不完整的碎片,這些碎片是往昔歲月中持續進行的各種競爭——記憶與記憶的競爭、遺忘與遺忘的競爭、記憶與遺忘的競爭——的結果。那些相互矛盾沖突的史料碎片,不再是簡單的孰是孰非、孰真孰偽的關系,值得我們辨識的是它們各自體現著怎樣的敘述傳統,代表著怎樣的競爭力量,反映了什么樣的競爭過程。我們要考察那些被排斥在記憶之外的內容,特別要看到某些特定內容是被什么樣的權力組織精心且系統地排斥出集體記憶之外的。過去幾千年我們能夠看到的傳統史學,就是這種被安排的結果。中國史學有官修正史悠久的、獨特的傳統,這反映了政治權力作為歷史敘述競爭力量的絕對優勢地位,所有其他競爭者都因弱勢而難以發聲。傅斯年說傳統的史學是“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當我們意識到存在著遺忘的競爭,就會發現如果我們不能了解掌權者為何、如何實現某些事項的遺忘,以及這些事項大致上可能是什么內容,那么無論進行什么樣的道德倫理批判,都不能使我們向歷史走得更近一些。因此,那些遺忘,那些看似不存在的,也是我們必須關注的“史學”。
拂去競爭的煙塵:探尋真相失落和被涂抹的歷史
關于記憶與遺忘的競爭,我舉一個很好的研究實例。陳侃理在日本出版的《中國史學》第26卷(2016年)有一篇《〈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爭》,對于《史記》的史料學特色有非常好的討論。討論的主要線索是,秦二世胡亥之繼秦始皇為皇帝,到底是不是秦始皇臨終指定的?傳統史學中只有《史記》一種說法,即胡亥本非秦始皇指定的嗣君,而是在秦始皇死后由趙高、李斯矯詔詐立。對于如此充滿潛在爭議價值的事項,秦末漢初必定存在多種說法,但是因《史記》的獨特地位,兩千年來,司馬遷所取的說法便成唯一幸存者,其他說法早已消失。如果不是因為今日幸見出土竹書,研究者即使對《史記》的說法頗存疑慮,也因全無證據而無從質疑。北大藏西漢竹書《趙正書》恰好提供了一個不同的敘事,說秦始皇臨終讓大臣議嗣位人選,李斯建議胡亥,始皇說“可”。不同的史料足以引發對這個問題的再檢討。司馬遷和他父親司馬談肯定是接觸到了《趙正書》所記的這個說法的,甚至應該還接觸過其他說法,但為什么《史記》選擇了現在這個版本的故事呢?陳侃理指出,《史記》版敘事起于楚人反秦時的政治宣傳,“胡亥不當立”的說法遂與漢朝的法統發生關聯,自然為《史記》所取,其他說法慢慢消退,終至湮滅。
《趙正書》屬于“小說者流”,在傳統史料學框架下當然不足與千古杰作《史記》并列,但正如陳侃理所說,《史記》的史料來源大多數本就是和《趙正書》差不多的百家雜纂,今人應該在史料意義上把它們放在同一個平臺上審查。不同研究者也許會在這兩種敘事間各有自己的傾向性,但這里并不是急于是此非彼,而是在這個案例中看到了把史料當作史學的必要性。《趙正書》與《史記》有關秦二世繼位的兩種敘事,與其他我們已不知道的敘事之間,當然是一種古老的競爭關系,本來《史記》版敘事已經取得絕對勝利,出土竹書卻使這種競爭死灰復燃。面對這種競爭,我們不能簡單地偏向任何一方(或如傳統史學那樣,過度信任《史記》的經典地位;或如當今某些研究者那樣,一味偏向時間更早的出土文獻),而要把它們都視為一種史學寫作,看看各自分別由誰寫、寫給誰以及為了什么目的而寫。這樣,史料分析首先是一種史學分析。如陳侃理所說:“我們所要求得的歷史之真,不僅限于史料記載的‘事件’之真。……歷史學家不會輕易滿足于接受勝利者的戰報,他們‘上窮碧落下黃泉’,為的是回到歷史記憶戰爭的現場,考察戰爭中的各種細節和可能,追尋真相,以及真相失落和被涂抹的歷史。”
我說過,今天的歷史學家應該為所有那些被遺忘的、失去了聲音的人發出聲音,去探究現有的在競爭中勝出的歷史敘述是如何形成的。當然這主要是年輕的、未來的歷史學家們的責任。現有的歷史敘述充滿了神話和陷阱,因為歷史是被說出來的,被制造出來的。我們要知道,歷史越是單一、純粹、清晰,越是危險,被隱藏、被改寫、被遺忘的就越多。我們要拂去競爭的煙塵理解過去,展示歷史本來的多種可能。
這兩年十分紅火的《人類簡史》,雖然我并不認為它是一本很好的歷史著作,但書里常常有一些很好的思想和表述。比如書里講到為什么要研究歷史,說歷史和其他那些所謂科學的學科不同,歷史不能試驗、實驗,不能反復發生,也不可預測。學習和研究歷史,不是為了預測未來,而是為了擴大人類的視野,理解我們現在所處的情況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必須知道,我們的過去有非常豐富的可能,而不是如今天呈現在我們面前、特別是呈現在某些敘述中的那樣單一和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