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夜晚

“我……我……”

紅霞占據著少女姣好的臉蛋，她局促緊張地坐在椅子上，頭乖乖地垂下，惴惴難安地注視穿在自己腳上的白色拖鞋。

在李夢的對面，用來吃飯的桌子的另一側，用同樣端莊的姿勢坐著的藍發女孩，正用幽怨的眼神盯著她不放。

“喂……不要‘我什么我’了。”

小女孩的眼神中流瀉著不快，僅有一只露出來的蒼青之瞳像是要把穿在李夢身上的衣服都剝光，從頭到尾都看了一個遍。

清脆嘹亮，透著一絲冰冷，聲音比起表情，更加清晰地顯露出碧藍長發的小女孩此時不愉快的心情。

“唔嗯……”

李夢仍舊不敢與小女孩對視，十指攏在一起，兩根拇指相互搓動，抿著嘴唇擠出微弱的呻吟。

“唔姆！你這孩子，為什么說話這么不干脆哇！”

“唔……”

“真是的！不就是差不多看見了自己哥哥沒穿衣服的樣子嘛，而且當時霧氣這么重，他還在水里，事實上你根本什么都沒看見吧！”

雖然是這樣沒錯，李夢別開腦袋，心虛地看著另一個方向的地面。家里的地面早就已經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東西，地板上面有什么磨損，又或者是地毯是什么樣的花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她還是認真地在看著地面——因為李夢實在是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看了。

“唔姆唔姆……比起去在乎你那個根本沒有什么損失的哥哥，你更應該考慮我的感受哇！真是的！我差點就掉進水里面了！差點就要和那個邋遢的男人一起泡澡了哇！那可是犯罪的哇！你知道嗎？什么？你明明意識到了，卻一點都不在乎！？你是有多糟糕啊？”

“唔！”

李夢怯怯地發出聲音，小女孩已經站在了椅子上，兩手壓住桌面，俯著身子朝她這伸過來。

心里面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私想法，盡數被小女孩看穿。她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難道說是自己太笨了咩？

“唔姆！你真的很笨！因為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不存在著‘隱私’這種曖味的東西！不要說你現在正在想什么，就連你之前做過什么，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唔姆！什么，你竟然還在自己的房間里保存了那么多張那個人的照——”

“嗚哇哇！不要說！唯獨這個！千萬別說！求求你了！拜托！”

已經無法繼續裝鴕鳥，李夢站起身子，揮舞雙手，慌慌張張地制止小女孩繼續暴露自己的隱私，烏黑的披肩長發也在伴隨身體的顫動而搖晃。

“點到為止，到這里就行了。”

盛著滿滿的飯，散發著熱騰騰的蒸汽，樸實無華的瓷碗放在了桌子上，是李夢觸手可及的距離。飯落下來之后，接著是菜，綠油油帶著一點黃色的菜花，然后是看上去油膩得有些過頭的紅燒肉，這兩道都是李夢喜歡吃的菜。

“飯是新煮的，菜是之前吃剩下的……沒辦法，冰箱里的儲備糧只剩下這點了，那三個人太能吃了。”

李夢的哥哥——李少輝用手輕捂住嘴，并沒有捂實，感覺上是在忍著不打哈欠。他說話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只是如機械般陳述著事實，視線順著桌子一路移動，最終落在俯身的小女孩身上。

“嵐，我們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說吧。”

原來她的名字是……lan咩？唔……哪個字呢？是藍天的藍咩？在自己哥哥來了之后，終于有勇氣正視小女孩的李夢，盯著女孩漂亮得能勾引出人上去撫摸的沖動，猶如碧藍天空一般的藍發，心中暗暗想到。

“——是山風嵐！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哇哇哇！作為學生，你也太失格了！”

不可思議地看穿了少女的想法，藍發的小女孩氣急敗壞地強調著自己的名字，拍著小腦袋的樣子更加激起李夢心中的保護欲。

“……什么，我一直以為是藍天白云的藍，因為你的頭發是藍色的。”

“怎么可能哇！連你都這樣想嗎？簡直是過分哇！”

青瞳中閃爍著驚疑的光彩，那種從眼瞳上發散出來的，世界上最昂貴的綠寶石也無法媲美的美感讓自詡普通的女子高中生李夢自愧不如。和李少輝幾乎快要撞在一起的小小身子上，正在穿著的暗紅色長裙溢著致命的誘惑感。

明明不過是個小孩子。

“聽好了，偉大而又無私，可愛而又善良的我！唔姆！這樣的我擁有的名字，是【嵐】！猶如山中霧氣一般朦朧夢幻的我，擁有的名字當然是嵐！”

如果用洋娃娃去形容，那也太庸俗了，但除此之外，李夢也無法用更加可愛的詞匯，去形容小女孩精致的臉蛋。那種稚氣與成熟，截然相反的感受以完美的方式進行融合，通過小女孩的臉龐呈現出來。

名為嵐的小女孩并未完全露出自己的真實面容，她的左眼還被劉海遮住。層層疊疊，像是故意設計好了一樣，一點輪廓都沒有露出的迷之左眼，洋溢著神秘的氣息。

“你跟‘朦朧夢幻’這種形容詞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唔姆！我說是就是哇！你這個在女孩子面前泡澡的變態！”

蒼青的眼瞳是嵐最能奪人視線的美物，伴隨著小女孩每一次轉移目光，盯著她看的李夢都會下意識讓自己的視線跟上。

她正憤懣地瞪著擺出一張死人臉的李少輝。

“喂喂喂，這也太不講理了吧。突然闖進浴室的是你才對吧？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你進來過吧？“

“哇！我說的話就是真理，你別反駁我哇！”

“哪有要求別人不要反駁自己的，你是皇帝嗎……”

啪嘰，啪嘰，少女悄悄地留意自己的哥哥與小女孩的互動，默不作聲地吃起飯菜。肚子里一直困擾著的她的饑餓感終于得到緩解。

“對了，還有水。”

李少輝繞過桌子，從廚房的冰箱里取出凍住的果汁，眉毛皺了一下，應該是在尋思為什么沒有碳酸飲料吧。

“家里沒有涼白開嗎？”

“白開水？這個……因為之前的已經喝完了，今天又忘記燒了，所以……沒有。啊！不過汽水和果汁的話都有！”

“那就頭疼了，我記得你不喝碳酸飲料的吧？果汁的話，這凍的太冷了，不適合現在的你喝。”

唔——原來哥哥是在為我考慮咩？李夢含住筷子，有些驚訝地想到。

“唔姆！這個男人從你昏倒后開始，大部分時間都在擔心你的情況哇！”

“喂，你的能力只是用來揭短的嗎？”

李少輝不快地瞥了一眼嵐，開始往不銹鋼制成的水壺里注入自來水。確認水已經快到三分之二的容量后，男人便把水壺放在煤氣灶上，用淡藍色的火焰灼燒壺底。

“稍微再忍一忍，我知道你現在很渴，但是還是喝開水比較好……雖然，可能會有點燙。”

“我說，你家難道沒有飲水機嗎？這種正常人家里都有的東西，應該會有的吧？就算沒有，也不至于用這么落后的方式燒水吧……”

“這個，因為父母并不喜歡用那些東西，所以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用這種方式的……”

李夢壓低著聲音，婉轉地回答語氣不善的小女孩。她說話的時候，也有在注意嵐的神態，好像是在擔心自己表達錯什么，又引起小女孩的報復——那種無下限的揭穿他人想法的行為，絕對是在報復。

“唔姆！什么啊！你們兩個的家長可真是古板哇！”

啪啪啪——

嵐開始不停地拍桌，愈來愈刻薄的語氣和不耐煩的神情，這種種行為無一不是在表明她現在已經失去了耐心。

“那個——”

雖然很高興自己的哥哥在乎自己，但果然，這并不能讓自己忘記那句關鍵的話。

李夢把筷子平放在米飯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瓷碗上，以十分認真地眼神盯住嵐。

“——剛才那句，我的哥哥快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

霎時間，另外兩人同時擺出苦悶的表情。氣氛一度降到冰點以下的溫度，默默相望，沒有一個人立即站出來回答李夢的問題。

“能回答我咩……我的哥哥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唔……”

面對著少女坦率的發問，最先做出反應的，是一副沒睡醒模樣的李少輝。

他用手壓住脖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緩解他身體現在的酸痛。

“如你所了解的那樣，【李少輝】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會……哥哥你現在不還是看起來好好的咩？”

“——所以說，只是看起來而已！”

耳朵里能夠聽見的，是哥哥有意壓抑情感，卻無法控制音量大小，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尤為響亮的聲音。

男人的面孔沒有扭曲，但眼睛里流露出的暴躁無法掩飾。

他一定是在害怕什么，在為什么而焦躁著。

“這樣好嗎？好不容易瞞過了靈使，卻要告訴給你妹妹聽。”

嵐平穩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瞇起右眼，讓青色的瞳仁占據全部的縫隙。

靈使……這又是誰？那個大姐姐叫做王倩……唔，難道說，是那個銀發的女孩子嗎？

“我也沒辦法啊。既然她已經知道了，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善罷甘休的——因為她可是我的妹妹。”

哈……自己哥哥語氣中深深的無奈，讓李夢產生了復雜的自豪感。在自己印象中的哥哥，從來沒有因為無法應付某件事，而選擇退讓。這一次，哥哥卻因為自己，而沒有繼續堅持，這讓她感到失望的同時，又有點開心。

李夢用手攏了攏自己額前的發絲，想讓它們看起來更加整齊一點，至少不能輸給嵐這種十歲出頭的小孩。

“那么……在說之前，唔姆，我要強調一件事。對，這件事本來不用強調的，但既然聽眾多了一人，那就應該強調一下了。”

稍微，有點緊張。

本來好不容易因為哥哥的到來，而變得穩定下來的內心，又一次產生波動。

這時候，李夢忽然感受到嵐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

那像是在越過肉體，直接拷問靈魂的炙熱視線，讓少女的呼吸變得急促。

“我問你，你是否做好了接受新世界的準備。一旦知道了這件事，你將永遠失去作為普通人的資格——當然，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則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一旦你相信了我說的話，那么你將不會再回到往日那種平靜的生活，數不清的麻煩事將會找上你。即便如此，你也想知道嗎？”

透過小女孩青色的瞳孔，所看到的，是自己的內心。

“我……”

想知道咩？

還是不想知道呢？

從主觀角度上去判斷，李夢認為自己完完全全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人。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么，她一點都不清楚。無論是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昏倒，還是說家里為什么來了兩個陌生人——雖然其中一個自己見過——又或者說家里為什么會突然破一個洞，關于這些，李夢認為自己稱得上是一無所知。

這樣的自己，被突然詢問，想要快速地得出答案，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件困難的事吧。

然而。

“我……”

當事情和自己的哥哥扯上關系之后，對于李夢來說，就不存在退縮這一選擇。即使最后會經歷多么痛苦，多么絕望的事情，她也不愿意被自己的哥哥丟下。少女已經受夠了，被自己的哥哥獨自拋棄在家里，盡管有著親切的父母，也有著愿意關照自己的大哥，但是，卻沒有那個自己憧憬的人。

在被封閉到那個世界之后，李夢就已經變得比誰都要了解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變得沒有考慮其他答案的必要了。

“——想知道！請告訴我吧！不管之后會變得怎么樣，我也想要知道！因為，我不想再從哥哥的身邊離開了！”

這就是李夢的答案。

身為李少輝的妹妹，她繼承著相同的性格。

一旦執著于一件事，就不會放棄。

“存錢去哥哥在的城市也好，還是練習做飯也好，目的都是為了能待在哥哥身邊——要是因為害怕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就選擇逃避，那么我從最初堅持到現在，中間付出的努力，不都等于被自己親手否定了嗎？唯獨逃避……這樣的事我不愿意做！”

少女把妨礙自己堅毅目光的發絲盡數撥開，棕黑的瞳仁仿佛是要把掛著淺笑的小女孩給深深烙印在視網膜與海馬體里一般，緊盯不放地看著嵐。

“嚯——呵呵……”

在李夢的注視下，嵐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很輕，以至于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小女孩在笑，或許只會認為小女孩是在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我算是明白，為什么李少輝會不堅持忽悠了。”

直到這一刻，李夢才明白為什么嵐的眼睛會這么有魔力。

因為那看起來不像是生者的眼瞳。

沒有生機的蒼青之瞳，直直地看著少女。

“你知道嗎？你剛才說過的話，你的哥哥，李少輝，他在前不久，也對另外一個人說過呢。”

“…………”

“唔姆……看起來，你并不只是在說千篇一律的漂亮話。哇！要是你只是在說漂亮話，你現在就不會坐在這里，而是被我從這里丟出去了——哪怕這里是你家也是一樣。”

所以。

仿佛呢喃一樣的輕言輕語，小女孩自負的表情第一次得到了緩解，變得稍稍有一點溫柔。

“唔姆，那么，作為讓我覺得你們兄妹倆很有意思的獎勵，我會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但是，僅此一次。”

“有必要把談話的地點選擇在屋頂上嗎？”

從相對封閉的狹小箱子，這個現代人的智慧結晶之一，解決了無數難題的樓內交通工具里走出去后，撲面而來的是清新涼爽的夜風。

出來之后便下意識抬頭望向上方，難以尋找到星星蹤跡，只能說是一張大黑幕蓋在上頭的夜空，讓李少輝感到乏味無趣。

“白癡，都說了，這件事只能跟你們兩個人說。你可別忘了那兩個在臥室里，現在可能做些什么糟糕事的女性。對于這兩人，就算隔著一堵墻說話，也跟在耳邊沒什么區別。只要她們想的話，說不定就算我們到了屋頂，也能被她們聽見對話的內容。”

“向中立勢力的人泄密，頂多只是停職處分而已。如果讓那兩個明面上至少是敵對勢力的人知道己方的秘密，那可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哇。”

嵐用手捊過自己的長發，在黑夜里也顯得矚目的天藍長發順著涼風而鋪展，踏著足以稱之為優雅的步伐，小女孩走到了天臺的正中間。

“之前耽誤的時間太多了，特別是還要等水燒開什么的，真是受夠了……現在，你們兩個都不要說話，單方面聽我說就好。不然，時間會不夠的——我想睡覺了。”

“等一下……敵對勢力？那是什么意——”

最后一個從電梯里趕出來的李夢，甚至沒能理解引出對話的楔子。她只能匆匆地想在進入禁言模式之前，問出自己最后的問題。只不過，她得到的回答是——

“——閉嘴。現在是我說話的時間。普通人沒有資格插話。”

——毫不留情地呵斥。

“首先，先從你們身上的情況開始說明——最初是你，李夢。”

嵐那只有著魔力的眼睛緊盯住了少女，李少輝一并轉頭看向自己的妹妹。

“你對你之前經歷的事情，殘留的印象是淺薄的。根據我讀取你記憶的情況判斷，你并不清楚自己做過什么。這一點，和小帕不同。”

她的語氣嚴厲得過分，無論是哪一個字眼，都很好地裹住了嵐的個人情感。近乎零度的冰冷感，這可能是李少輝唯一能從里面感受到的東西。

“小帕就是那個銀發的女孩，你應該在大橋下見過她。雖然你和小帕的情況有點不同，但本質上，你們都是一樣的。是被【寄生】過的宿主。換句話說，你們體內已經不存在能夠算是【寄生蟲】的東西，剩下的殘渣，只要趕在它們成長為龐然大物之前，把制造它們的罪魁禍首擊潰，就能安然無恙。”

這就是拯救她們的辦法，李少輝從這段發言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打倒罪魁禍首，對于我來說，也不是多么難的事情，只不過需要和你們合作，僅此而已。”

——不，既然如此，為什么一開始要那么拐彎抹角地請求我們合作呢？直接把這些說出來的話，不就好了嗎。

“實際上，我確實是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這件事說出來了。只是當時沒想到，你不吃這種說話方式而已。”

李少輝腦內的想法，甚至沒有說出來的打算，就已經被女孩的右眼看穿。她輕撫著自己貌似珍貴的眼瞳。指尖輕觸，女孩的面容扭曲，一定很痛吧，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執著去碰呢？男人不太能理解這一點。

“因為討厭……不，沒什么。我們繼續……唔姆，李夢和小帕的情況就是這樣。問題出在你身上——那些寄生在周圍人身上的，不止是李夢和小帕，許許多多的，被那些寄生過的人，他們體內的【寄生蟲】，一個不剩地全部鉆進了你的身體。就結果而言，你真的可以為此感到自豪。”

“然后，在短暫的自豪過后——”

嵐的聲音變得更冷了，以至于讓只穿著睡衣的男人，用手抱住自己的身子。

李少輝的眼睛，再度與少女的眼瞳對上。

“——你可以為自己準備后事了。”

這才是真正的答案。

不用去顧忌靈使，并且唯一算是礙事的李夢也已經做好接受答案的心理準備，所以，女孩才肆無忌憚地說出了對李少輝個人而言，殘酷的真相。

嵐嗤嗤地冷笑著，寒意從小小的身體中由外散發，冰冷陰沉的表情讓一旁的少女也開始打顫。

“說真的，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之所以會有想救你的想法。就是你身上發生的事情，真是太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了。我說，你知道嗎？在來到這個城市之前，我就已經考察過了，大多數人只有被【一份】的寄生蟲寄生，在短時間內就會喪失本我，淪為追逐欲望的野獸。正是因為了解到這些，我才對你產生了這些——天知道你身上到底有多少【分量】的寄生蟲，十？百？千？還是萬？已經多到讓我放棄思考了。”

“理論上來說，只是一人份的你就應該變成瘋子，但你卻能夠在吸納那么多的情況下，維持著理智，直到遇到我為止，才支撐不住——不，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或許還能撐更久。”

李少輝靜默地聽著小女孩的每一句話。他完全詮釋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觀棋不語。嵐說的每一件事都跟他的性命息息相關，明知如此，男人還能保持沉默。可以看出，他已經在逐漸失去【人類】這個不算珍貴的身份。

“當然，如果沒有遇上我的話，李少輝會消失，這是毋庸置疑的事。然而，即使遇上了我，也不會改變你的命運，無非是時間長短而已。你現在還是李少輝，這句話我并沒有欺騙靈使，但你之后，百分之一百不會是【李少輝】，這是就算神明再臨，也絕對無法扭曲的【既定事實】。”

“你的【人格】正在逐漸崩壞，你的【記憶】變得錯亂紛雜，你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想法，都會成為【李少輝】留下的最后的痕跡。因為，最多三天，李少輝這個人格，就會消失。到時候會活下來的，是名為【李少輝】的另一個怪物。”

嵐又一次用手指輕戳自己的眼瞳，她的表現像是在厭惡自己這個能夠看穿別人想法的眼睛。可是，她之前有說過，她有在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她的自負與傲慢，也盡數來自這只眼睛——應該如此才對。

“唔姆……呵呵，我想，應該稱之為【沒有名字的怪物】，也許會更加合適。”

“————”

在王倩進來自己——不，應該說進來了不認識的人類的房間后，帕蘿絲就顯得坐立不安。分明是和諧安寧的氛圍，在銀發少女的眼中，卻猶如一觸即發的戰場，而且還是那種自己處于絕對劣勢的戰場。

她坐在床上，像個靦腆的小孩子，一舉一動都透露著小心翼翼的心虛感。

“小帕……”

“唔！”

噗唧——

只是被王倩喚出了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昵稱，帕蘿絲就滾到了床的另一頭，趴在床上，幾乎快埋到被子里的腦袋微微抬起，忐忑不安地盯著桃發血瞳的女人。

“為什么這么大反應呢？”

王倩一步一步地靠近著帕蘿絲。在距離被緩慢地縮減后，意識到這一點的帕蘿絲，慌忙地舉起手，用少女特有的嘹亮而又清麗悅耳的聲音叫住了王倩：

“不！停下！不要靠近我啊！”

“誒？為什么？討厭我嗎？”

“這到不是……”

“那為什么不能過去呢？”

“因為……因為……這個……”

帕蘿絲也找不到拒絕王倩過來的理由。她身下的是一張雙人床，按道理來說肯定要有兩個人睡在上面，才能物盡其用。

“那我就過去了咯。”

“唔！”

根本沒有給帕蘿絲反對的時間，在帕蘿絲又一次發出不情愿的呻吟時，王倩就坐到了床上，緊緊地盯住了她。

血瞳中清晰地倒映著自己無助的身影，帕蘿絲又想把頭埋在被子里，借此來逃避女人的注視。

“我今晚應該是要睡在這里的……大概。”

女人不確定地詢問著帕蘿絲。

“嗯。”

呆呆地用一個音節的話語來回應王倩的問題，帕蘿絲的大腦已經開始接近當機狀態。

——這樣下去不行！

現在的自己，可是和王倩在單獨相處呢。自己怎么能夠繼續這樣傻呆呆地發愣下去，要把握住這個機會，讓她從那個可惡糟糕的男人的手里得到解放。

少女回過神來，并且展開自己的攻勢。

“王倩，那個……你為什么會這么重視李少輝呢？”

想要瓦解男人在王倩的心理地位，就必須要了解對方在王倩的心里有著怎樣的地位。

少女并沒有為等待答案而浪費不少時間。因為她不知道，實際上有人曾經問過王倩同樣的問題。

“——他對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不假思索地，王倩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這個答案無論何時何地，身處怎樣的狀況，她也一定能夠說出來。

她無所顧忌地看著一臉呆滯的帕蘿絲，再次用能夠在人心里留下自己印記的，和表情不太相符，情感強烈的聲音說道：

“李少輝，是【王倩】依舊存在的理由……嗯，他是第二個，是后來的。”

“…………”

真相的殘酷，比帕蘿絲預想中的還要險惡，她不甘地咬住嘴唇，正想說點什么的時候，王倩又在自己的發言上追加了一句：

“唔……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小帕你……會這么執著我呢？”

“————”

這個問題，一點存在的必要性都沒有。

“當然是因為……你……你，你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這完全是在照搬王倩的說法。

“要是你都失敗了的話，我就不知道……自己這么久以來，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了。”

她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是在斥責著某些事物一樣，向自己傾慕的對象訴說著。

“原來，是這樣么？”

王倩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然后朝著帕蘿絲伸出右手。

“能夠被人需要，這種感覺，很好。所以，我不希望再和小帕你為敵了。因為我還想和你一起去向李少輝道歉。”

“————”

濕潤的水氣爬滿少女純白的瞳仁，堆砌在心里的城墻一如往常地穩定發揮著自己的作用——輕而易舉地被推倒。

“……嗯，我不會和你為敵的……絕對。”

但——前提是，你不會成為妨礙我實現理想的障礙物。

少女悄悄地，在心里訴說出，連她自己也覺得卑劣惡心，骯臟得不堪入目的想法。

“啊——”

得知了自己會消失，也有體會到這樣的事情不是即將發生，而是處于正在發生的狀況，用英語來說，就是【ＩＮＧ】吧。

實際上，我沒有多少實感。

雖然心存著對自己消失后，就會一無所有，失去一切的恐懼感，但那并不多，充其量只能以【遺憾】的方式表現出來。

可，我還是覺得那不是自己的事情，同時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大概，你沒有幾天可以活了

影響到人追溯記憶的無用記憶被幽靈奪去之后，這段已經忘記發生在什么時候的記憶反而呈現出來。

記得，在自己還小的時候，我曾經聽到過這句話。

是自己說的呢？還是別人說的呢？已經連這種事都想不起來了，記憶的顯現已經微弱到這種程度了。

我咂著嘴，不想再去思考，而是打算用言語去回應自說自話的小女孩：

“【沒有名字的怪物】也罷，【李少輝】會消失也好，這些都無所謂——”

“怎么可能無所謂！”

妹妹凄厲的反駁，讓我覺得嘈雜。

我沒有去管這些事，而是與那只青瞳對視著。我相信，嵐一定能夠明白我在想些什么。

“——因為那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如果你用百分之一百去肯定，那么我就用百分之一千去否定！這樣看來，還是我更強一點。”

“所以這之后無論發生什么，【李少輝】也一定不會消失，我也一定會存在。這句話絕不是不負責任的許諾，是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刻實現的，被世界認可的事件！”

“這，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