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一處并不算十分遼闊的農田，名叫“定軍屯”，位于金城郡西北，夾在莽莽群山之間，顯得毫不起眼。

這里的山與南方不同，沒有郁郁蔥蔥的綠意，映入眼簾的滿是蒼夷，赫黃的山石伴著漫漫沙礫，無邊無際。漫天狂風卷起黃沙，溢滿整個天際，呼嘯著、咆哮著，張揚著大漠獨有的那份粗獷與野性。

遠遠近近的大山像是用沙石堆起來一般，幾乎看不見一星一點綠色，但鄧艾知道，這山上一定是有植物的，因為這些天里，他時常可以看見裹著白頭巾的老漢，趕著羊群……不對，說是“羊隊”更合適些，從山頂山蜿蜒而下。遠看上去，像一條白線，繡在大塊黃布上。

這是千百年來，這塊土地上人們生活的方式，那人、那羊、那山、那草都是這樣，頑強地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生存著。

鄧艾叼著根草梗躺在草垛上曬太陽，他來這已經七天了。在這七天里，除了第一天和所謂的“同事們”打了個招呼，其余的時間就是到處閑逛和躺在這草垛上看著這片稀稀拉拉的田地。

因為，這……就是他的工作，沒錯，他又重操舊業了——屯田守稻吏。

不用說鄧艾也知道，這樣的安排，九成九要歸功于楊修、鐘會這些人，他打心眼里感謝這些人的八輩祖宗。

他早知道楊修他們會使壞，但也沒想到會壞到這個份上。既然他說過“欲提三尺長劍，立不世之功”，那么這些人是肯定不會給他從軍這個機會的。

汝南是鄧艾之前就職的地方，又地處中原腹地，他們不會讓他有發揮的空間。荊州算是鄧艾的祖籍，他們更不會讓他回去。算來算去，還是大西北最合適，萬里黃沙、渺無人煙，正需要有人為大軍屯田，而有這方面“豐富經驗”的鄧稻吏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要說楊修他們打算讓他在這終老一輩子，那就把這些人想得太善良了。事實上，他們是很不介意聽到邊疆一小吏被殺消息的。因為，這大西北，要亂了。

想起剛到“定軍屯”那天，鄧艾與州泰二人一路風塵仆仆趕到這座毫不起眼的小院門前時，早有一名老漢在門前等候，這老者滿頭華發，卻是站得筆直。

鄧艾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州泰，向這老漢一拱手：“老丈，在下鄧艾，求見厲都尉。”

那位一身布衣的老漢卻伸手將他扶住道：“老夫便是厲鋒，你就是新上任的守稻吏吧？一路辛苦了。”話語間中氣十足，絲毫不像他看上去的那副老農樣子。

鄧艾一驚，呆呆地看著他，半響說不出話來。不是吧？這是堂堂典農都尉？這個職位可是個秩六百石的高官，怎么會是這么副模樣。

厲都尉似乎早已習慣別人這種驚訝的眼神，轉頭喊了句：“小黑、虎子，出來幫忙?！?

“哎！”伴著西北特有的調子，院子里竄出兩個人來，一個中年漢子上前幫著牽馬，另一個年輕的則笑呵呵地將二人引進院去。

沒過半天，鄧艾便和這里大大小小的官員混熟了。因為，這里除了他以外，在編的一共就只有厲都尉、小黑、虎子三個人。

厲都尉是個年逾六旬的老兵，左腿在戰場上掛了彩，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許是戀上了這塊漫天黃沙的土地，早年退下來后就留在了這。

小黑和虎子都是本地人，抄著口秦腔的調子，人也如同這大漠一樣，淳樸得沒心沒肺。

小黑年紀輕些，遇著個年齡差不多的同伴，話說個不停。很快，鄧艾就弄明白了這里的情況。

按漢律，典農都尉秩六百石，掌駐防及屯田事務，獨立行使職權，并不隸屬于郡、縣管理，而是直接聽命于西域都護。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連西域都護這一職位也在安帝永初元年撤除了。

如今，這“定軍屯”雖位于金城郡，也不歸金城太守蘇則直接管轄。于是，關于定軍屯的關系歸屬就成了個扯不清道不明的事，純屬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所以就變成了如今這誰也不管的半獨立的狀態。

要不是這樣，這么個職位也輪不到厲鋒這個老革。事實上，這個老人家之前也不過是個屯長而已，只不過這兒也沒比他大的官了，也沒人愿意來，只能讓他來做。屯里唯一兩個吏員也沒把他當長官，都管他叫“老爹”。

至于為什么金城郡不想管，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這地……沒什么收益，不產糧，就算是在這耕作的三百田卒，這偌大的一塊田地也僅能勉強養活。

這樣的日子長了，朝廷里也不再奢望，漸漸的把人員都撤了，就留下這么幾個人管理著這塊地方，相當于是個自生自滅的居民點。

而失去了屯田，大軍無法常駐，于是也退去了大半，如今的西域名義上還是大漢的領土，實際上已成了地方豪強和異族的天下。

遙想當年，大漢全力推進西域軍屯。文帝時，以罪人、奴婢和招募的農民戍邊屯田，軍屯更有隴西屯、金城屯、張掖屯、三邊屯等。到武帝時更是大舉推進到西域，渠犁屯、輪臺屯、車師屯、莎車屯、烏孫屯都是名震一時。

之后王莽篡漢、光武中興之后，又設立了柳中屯、護羌屯、龍耆屯、湟中屯等西域三十四屯，風頭一時無二。

可惜……

鄧艾和州泰聽著唏噓不已，誰也沒想到讓無數熱血男兒心馳神往的西域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晚上的接風宴還算豐盛，滴著油脂的肥嫩炙羊肉是最上乘的招牌菜，噴香的饃饃也必不可少，沙蔥、雞子等也都是這里能拿得出的最好的吃食，除此之外，還有一壺濁酒。

這些東西想來并不常見，老成穩重的虎子尚還繃得住，那個叫小黑的早已吃得滿嘴滿手都是油乎乎的，什么也顧不上了。

“士載啊，你是有才學的，來咱們這可委屈你了?！闭f話的是厲都尉。

鄧艾趕緊應道：“都尉哪的話，大丈夫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

厲都尉搖頭苦笑：“好，好，你有這心便好，只怕日后立功的機會不少。”

“哦？”鄧艾聽出對方話里有話。

“老夫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不過被派來這絕非美差。”厲都尉的眼神看著格外深邃，特別是嵌在那滿是溝壑的臉龐上。

鄧艾默然不語，這個他早已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