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浮沉:貧民窟、名利場與亞文化研究
一、布朗克斯
十多年前,紐約布朗克斯是我到達美國的第一站,我何等幸運,在黑人橫行的布朗克斯一住就是兩年。那時讀書的天主教學校坐落于意大利街區,據說成龍早年的電影還去過該“小意大利”取景,但時過境遷,汪洋般的黑人區收緊了它的包圍圈,窮得叮當響的拉美移民又大量涌入,稍微有點錢的意大利人漸漸都搬走了,剩下些鰥寡孤獨守著幾條街,幾十棟樓,和一所用鐵絲網封鎖自己的天主教大學。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或開車或坐地鐵,從曼哈頓來,從新澤西來,從上州來,我們在鐵絲網這邊學習奧古斯丁和德里達,而黑面孔的孩子在那邊抓著糾結成菱形的鐵絲,看上去就像是在戲仿《四百擊》的電影海報,他們沖著可望不可即的校園嚷嚷“College kids! College kids!”
我已經不記得怎樣認識了街對面公立高中的那位校長,也許她曾經來旁聽過圣經研究課?五十來歲、有著修女般莊嚴氣質的校長說,對她的學生而言,最好的出路就是堅持活到拿高中畢業文憑,然后去麥當勞或超市當收銀員。只可惜教室無非是戰場一角,孩子們混黑幫、販毒、輟學,甚至早早地在槍戰中死于非命。多少年來,公立高中只向街對面的大學輸送了一名學生,那女孩卻從來不敢與人提起自己的布朗克斯出身,比起學習,她更熱衷于把自己關在宿舍里苦苦糾正黑人口音。校長還說:我母親快八十歲了,吃飯時,她因為自己切不動牛肉而落淚。早些年的事我真的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搭公立高中校長的車回家,在上樓的時候遇見總是穿著稻草般長裙的鄰居老太太,她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問我要一塊錢,就一塊錢。我給了,從此,她時常向我討一塊錢去吃麥當勞的漢堡,直到她的房間被膀大腰圓的清潔工騰空。入睡和醒來的時候,我感覺不到地球在旋轉而時間在流逝,更勿論那些倏忽明滅的或年輕或年邁的生命。
那時候,我最該感謝的就是不計其數的室友,它們的名字叫蟑螂,它們忠貞不渝地陪伴我吃喝拉撒讀書寫作業外加下載搖滾樂。曾經的免費下載軟件Napster在曠日持久的官司后改邪歸正了,拋下我四顧茫然,好在隔壁搬來了新鄰居,每天都用低音喇叭連軸轉地放Eminem,Jay-Z,The Notorious B.I.G.等等,準備考試的我本該敲墻抗議,但鬼使神差地,我忽然開始畏懼音樂終結那一刻的安靜。這里是布朗克斯,hip hop發源的地方,我想我能理解幾十年前就在這片土地上初次怒吼的第一代饒舌藝人,他們的憤懣,他們的絕望,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無可奈何。
Hip hop被翻譯成“嘻哈”是否可笑?曾經的暴徒早已被音樂廠商招安收編,蕩寇志落幕,曾經的控訴和抗議淪落為娛樂產業的小點綴,嘻哈已然是席卷全球的時髦風潮。真正可笑的是,在hip hop的伴奏下,我拿到了學位,混過芝大繼而是哈佛神學院,現在正在荒涼的南方繼續苦熬。十多年過去了,我原以為憤怒和熱血一樣,都是會冷卻凍結的,但在道貌岸然心懷叵測的人群里越走越深,我發現最可懷念的,到頭來還是那個骯臟的樂園布朗克斯,彼時彼地,我還不懂什么是憤怒。此時此刻,也許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hip hop的前世今生。
二、嘻哈緣起
七十年代的布朗克斯是一場火焰熊熊的噩夢。僅在1973和1977年之間,登記在案的故意縱火案就高達三萬起,起因大多是走投無路的房主為了保險金而將無從安身的安身之地付之一炬。1977年7月,布朗克斯更是在一場停電后爆發了大規模的搶劫騷動。七十年代后期的經濟蕭條使得該地區年輕人的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六十,除了混黑幫,他們還能干什么?酗酒飆舞開派對聽起來倒是不錯的選擇,于是,hip hop蔚然成風,甚至還出現了著名DJ與黑幫頭目爭奪青少年的可喜現象。1520 Sedgwick Avenue是而今政府掛牌承認的hip hop誕生地,1973年,出生于牙買加的DJ Kool Herc在這里舉辦派對,他把不同唱片的節奏高潮糅合在一起,還用街頭俚語調動氣氛,招攬來遠遠近近的年輕人。DJ Kool Herc的派對越辦越大,索性搬到了街頭露天狂歡,他請來了朋友幫忙捧場,他們就是煽動街舞(street dance)的第一代MC(microphone controller)。年輕人不僅用跳舞排遣苦悶,還拿起噴漆去地鐵車廂里和地鐵沿線的墻頭作畫,涂鴉(graffiti)便成為了hip hop文化又一標志。
地鐵4/6 line和D train通向曼哈頓,那里,白皮膚的叛逆青年們正在掀起叫做朋克的熱潮,hip hop仍然只屬于布朗克斯這個被拋棄的隔離區。好在還有隔著整個美國大陸的洛杉磯貧民窟與之遙相呼應。1980年代,洛杉磯涌現出所謂的黑幫饒舌(gangsta rap)。MC和rappers何必與黑幫唱對頭戲,他們原本就是黑道中人!藝人們諸如Ice Cube, Dr. Dre, Geto Boys, Snoop Dogg和Tupac Shakur等等以游走在真實和想象之間的幫派混戰、警匪對峙為主題,用歌聲展現了黑人生活的最黑暗面。唱片市場出人意料地熱衷于這種black death,文化研究學者將這種現象嘲笑為染上了“黑死病”。Eithne Quinn在其專著《匪事:黑幫饒舌的文化與商業》(Nuthin' but a “G” Thang: The Culture and Commerce of Gangsta Rap)中全面勾勒了黑幫饒舌的異軍突起和音樂公司對其的無情收編,而社會背景無外乎1980年代以來的保守政治背景,還有看似不可抗拒的商業秩序。
Hip hop潛流多年,真正浮出水面卻是在1990年代初。S. Craig Watkins的文化研究專著《嘻哈亦有道:政治、流行文化與運動靈魂之爭》(Hip Hop Matters: Politics, Pop Culture, and the Struggle for the Soul of a Movement)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介紹1991年數據信息服務系統SoundScan的啟用。在此之前,音樂排行榜Billboard派專人與銷售點直接聯系收集數據,天長日久,唱片公司修煉出一套用賄賂等各種手段操控銷量排名的神功。新的調查系統有著更廣泛的覆蓋率和更準確的統計能力,它徹底改變了Billboard的生態環境,全美國詫異地發現,原來搖滾和流行并沒有雙峰挺立瓜分份額,鄉村和嘻哈居然早已悄悄積累了相當銷量。跨國大公司頓時便盯上了新肥肉,一座虹橋冉冉升起在貧民窟和浮華世之間,hip hop的飛升與墮落都在于此。這座虹橋自然有其磚瓦,即星羅密布的獨立品牌、同人雜志和相關產業。比方說,捧紅了天皇巨星Eminem的Interscope Records,與大牌樂隊Public Enemy鬧出無數恩怨的Def Jam Recordings; Hip hop專門雜志Vibe, The Source, XXL;甚至還有非裔服裝品牌FUBU。一時間,連帽衫、肥仔褲和大金鏈成了時髦打扮,年輕無畏地穿行于布朗克斯的我被洗眼繼而洗腦,比起曼哈頓的博物館和音樂廳,布朗克斯才是我心所屬的骯臟樂園。
三、黑與白的辯證
后來,我搬去了芝加哥。美國的中西部廣袤而平靜,中產階級的生活絕對能淡出鳥來,也難怪以中西部家庭生活題材著稱的小說家喬納森·弗蘭岑嗜好觀鳥。中西部數得上號的城市無非是芝加哥和底特律,我在芝加哥住了整整七年,底特律卻從未去過,除了轉機。因為來自布朗克斯,我選的第一門課就是“非裔美國詩歌”,從哈萊姆的休斯(Langston Hughes)一直讀到芝加哥本地的女詩人布魯克斯(Gwendolyn Brooks),導師他老人家的“T.S.艾略特”卻拖到快畢業才選。快畢業那會有幸趕上金融危機,導師成天嚷嚷著“Apocalypse now! Apocalypse now!”,理由是他曾經很喜歡的汽車城底特律而今人去樓空斷壁殘垣,成了身邊的“荒原”。
我曾經很喜歡看Eminem的自傳電影《8英里》勵志,電影里底特律陰郁晦暗的街道、廠房和酒吧比劣質啤酒更能深入愁腸的每寸皺褶。芝加哥在密歇根湖邊,城里有項著名的旅游節目就是坐船看高樓大廈。雖然DC漫畫《蝙蝠俠》里的高潭城以紐約等諸大都市為原型,但電影《蝙蝠俠前傳》卻選中了芝加哥拍外景,看上的就是滿城陰冷巨物的末世氣質,但這氣質太過科幻,怎堪比底特律破罐破摔的空城計,而今那里的場景比起2002年的電影想必更為動魄驚心。不開玩笑地說,好在跌打滾爬于貧民窟里Eminem早就勝利大逃亡,他要是不曾同Interscope Records簽約成名甚至有了自己的公司,可不就得在工廠里等著裁員繼而流落街頭?
馬歇爾·馬瑟斯(Marshall Mathers)已經四十歲了。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這個來自底特律的白人混混以Eminem之名發行了專輯The Slim Shady LP。十五個月后,第二張專輯The Marshall Mathers LP面世,與前者三百五十萬的銷量相比,第二張專輯僅在六天之內就售出了一百七十萬張!深受網絡下載沖擊的音樂產業迎來了新的救世主,唱黑人歌的白痞子。他的單親老娘靠救濟金拉扯孩子,他中學連留三級受盡欺凌只能退學,他在底特律黑人區與人現場即興斗歌多年,一氣斗到洛杉磯,被黑幫饒舌的大佬Dr. Dre慧眼識中,組過著名樂隊N.W.A.(Niggaz With Attitude)的Dr. Dre親自操刀制作專輯,將他一手捧紅。
Dr. Dre和Eminem這對師徒常被比作薩姆·菲利普斯(Sam Phillips)和愛爾維斯·普萊斯列(Elvis Presley)。1950年代,是白人菲利普斯相中了普萊斯列堪比黑人媲美的渾厚嗓音,并通過塑造“貓王”這一神話把源自黑人音樂的搖滾“漂白”。九十年代末期,是非裔音樂人Dr. Dre發掘了白人歌手馬瑟斯。Dr. Dre精明地意識到hip hop的未來在于白人消費者,所以,Eminem神話的意義并非在于白人躋身于黑人亞文化,而是黑人亞文化最終仍然只能憑借白人進入主流。為了首先得到黑人亞文化的承認和接受,馬瑟斯選擇硬碰硬的斗歌;當他從地下世界奮斗到唱片公司錄音棚時,Dr. Dre和Interscope Records又為Eminem精心打磨了草根形象,以階級認同來淡化種族差異;當萬事俱備,hip hop和Eminem互相成全,來自貧民窟的嘻哈饒舌終于完成其終極進化,升華為席卷全球的新風尚。
電影《8英里》以這首“Lose Yourself”結尾:“Look, if you had one shot, one opportunity to seize everything you ever wanted in one moment, would you capture it or just let it slip?”這是多么勵志的誓言,我太需要這樣的強心針。如果說馬歇爾·馬瑟斯的“一瞬間”是呼天搶地挖心掏肺的饒舌,他最終得到的“一切”又是什么?
四、亞文化研究
《8英里》轟動一時的2002年,英國伯明翰大學關閉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er for Contemporary Culture Studies)。文化研究圣殿CCCS之倒掉顯然是學術史上的大事件。提到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E.P.湯普森(E.P.Thompson)、斯徒亞特·霍爾(Stuart Hall)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誰沒有查詢封神榜的錯覺?無奈死生有命、盛衰有時,CCCS以激進批判的螳臂抵擋了資本世界的歷史車輪數十年,最終還是風流云散了;好在伯明翰學派的傳承還在,文化研究早已遍地開花。1964年,霍加特在伯明翰大學創辦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四年后,來自牙買加的霍爾繼任中心負責人。霍加特與好友威廉斯和湯普森都是活躍一時的左派人士,前兩位更是有多年的成人職業教育經驗,所以,CCCS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研究生項目,他們所定義并研究的文化偏離了以阿諾德、艾略特、李維斯等人為代表的“文化—文明”說,不再追求所謂的高雅嚴肅,反而把目光投向了大眾媒體和通俗文藝,尤其是青少年亞文化。與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相比,伯明翰諸人雖然也談文化產業,卻并不像前者那樣夸大生產和消費的二元對立,而是追求勾勒出更為復雜多元的畫面;與同時期的法國結構主義相比,伯明翰學派在深受其影響之余,仍然在深層結構決定論的范疇之外探討何為能動和反抗。
湯普森的“階級”話語研究和霍爾對“種族”問題的關注堪稱從伯明翰發端的亞文化研究之基石。1975年,霍爾等人編輯出版了CCCS的討論會文集《以儀式為抗爭:戰后英國的青少年亞文化》(Resistance through Rituals: Youth Subcultures in Postwar Britain)。1979年,CCCS出身的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出版了《亞文化:風格的意義》(Subculture: The Meaning of Style)研究當時風云突起的朋克文化。赫伯迪格認為朋克是勞工階級青少年反抗僵化社會結構的運動;以此類推,同時期興起的嘻哈運動所蘊含的社會問題在階級分層之外還有種族差異。CCCS訓練出的文化研究學者中,霍爾的高足保羅·吉爾羅伊(Paul Gilroy)以批評“種族學”(raciology)著稱。吉爾羅伊1993年的專著《黑色大西洋:現代性與雙重意識》(The Black Atlantic: 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研究了近一個半世紀以來的黑人學術思想史。在現代民族國家的界限之外,黑人在非洲、歐美和加勒比地區之間構建起了自己的文化場域,這是現代性討論中被忽視至今卻不可或缺的聲音。2002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吉爾羅伊的《反對種族:想象超越膚色分界的政治文化》(Against Race: Imagining Political Culture beyond the Color Line)。吉爾羅伊批判了商業社會和視覺文化對黑人傳統尤其是嘻哈亞文化的征用和消解:連“種族”都可以成為賣點,我們索性了摒棄這范疇如何?
就在《反對種族》出版的同年,即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被解散的同年,哈佛大學杜博亦研究所(the W.E.B. Du Bois Institute)成立了嘻哈檔案館。嘻哈之登堂入室還可以從哈佛、普林斯頓、芝加哥等名校出版社紛紛推出嘻哈研究專著可見。時至今日,靠嘻哈運動賞口飯吃的,除了藝人,還有文化研究、媒體研究、非裔美國研究等諸多領域的學者。
五、槍與笑臉
1996年9月7日,活躍于西海岸的饒舌藝人Tupac Shakur在拉斯維加斯遇襲,六天后傷重不治。1997年3月9日,來自紐約的the Notorious B.I.G.在洛杉磯街頭遭槍擊身亡。這就是著名的東西海岸黑幫饒舌械斗血戰。七月底,我在華盛頓見朋友,時值《蝙蝠俠前傳3》槍擊案,電視里滾動的新聞都是影院槍擊案聚焦。朋友說:你們弗州理工的風頭都被搶了!誰還記得2007年的韓裔槍手趙承熙?是啊,校園槍擊案的時候,誰還記得曾經的饒舌仇殺?世界太繁忙,我們只能健忘。死者俱往矣,我們總還得活下去,還得活得像模像樣。轉眼之間,我已經在紐約芝加哥波士頓混過十多年,目前流落到以壞風水聞名的弗州理工。如果說種種青少年亞文化曾經是我呼吸的空氣,那也許是時候里里外外收拾干凈自己,學會進入骯臟卻從不自認的主流了。《蝙蝠俠》里,小丑拿刀割裂自己的嘴,為了能夠呈現出永恒的笑臉——我一直在嘻嘻哈哈地想:他究竟是終極惡棍呢,還是同你我沒有分別的普通人?
2012/8/11
hip hop誕生39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