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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都去了哪兒?

十年前,二十一世紀剛剛展開,雙子樓仍然佇立,我住在紐約,熱衷于砸鍋賣鐵的重金屬,進了博物館看什么都眼前發亮,蹲在書店或圖書館的書架前需要深呼吸以抑制油然而生的滿心喜悅。當然,那時的我,還像很多女生那樣,義無反顧地出入于一場場無疾而終的戀愛。那時的我,年輕得就像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回憶錄《只是孩子》(Just Kids)中的她,無論她還是我,都曾擁有過紐約城里最無價卻也最一文不值的,青春。

所謂青春,應該就像是夏日炎熱午后的碩大雨滴,它們肆無忌憚地沖刷摩天樓頂層蹲踞的滴水石獸,敲擊玻璃窗驚醒在彼此懷中小寐的戀人,追逐狹窄街道里穿行的冰激凌車和它用來做廣告的老舊樂曲,最后,還要一頭闖入街邊的露天花鋪,躺在零散的玫瑰花瓣上悠然落地,等待雨后的云層間扯起一彎彩虹。讓我們暫且先忽略雨后的泥濘和天色不可避免的轉黑,那是我們或者終將經歷、或者早已不想再提起的現實,正是在這樣的現實里,我斷斷續續地讀完了帕蒂·史密斯出版于2010年的回憶錄《只是孩子》,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也望見了那個不屬于我的,激蕩著反戰高潮、民權運動、嬉皮文化和搖滾樂的六七十年代。

我們早已醒來,早已記不清夢里的斑斕光影,還有那些游魚般倏忽而逝的臉。我們強忍著偏頭痛整理衣裝,涌入地鐵站和停車場,開始為生計奔忙。沒有人能看見我們套在頭上的透明魚缸,甚至我們自己,無論那些不存在的魚鱗多么地熠熠生輝,哪怕它們蹁躚穿梭的舞臺就是我們的眼睛。我們總能夠欺騙自己說:那不過是我無意中瞥見的,別人的夢。《只是孩子》銷量不俗,還贏得了非虛構作品類的國家圖書獎,其成功根源,勉強推測起來,也許正在于眾多讀者偷窺別人夢境,并以之澆自己胸中塊壘的心態吧。

平心而論,帕蒂·史密斯的文章乏善可陳,敘事流水賬,語言大白話,全靠那個年代的青春氣息、文藝風尚、和璀璨群星來救場,但動人之處也正在于此,雖然多少有些作者“炫名氣”、讀者“軋鬧猛”的嫌疑。對我而言,揣著《只是孩子》在等車的時候讀,吃飯的時候讀,臨睡的時候讀,比什么都輕松。最后一口氣讀完這書,竟然是在從波士頓飛香港的途中,更確切地說,在中轉站底特律的機場。那天美國又鬧風災,南方龍卷風肆虐,就連中西部的芝加哥和底特律都被雷雨大風所席卷,我從波士頓飛到底特律轉機,生生被困機場一天一夜,盤腿熬夜的時候只能讀書打發時間,不知不覺中竟把《只是孩子》給翻完了,又不知不覺地嘆了口氣:原來這就是帕蒂的故事啊!

《只是孩子》所講述的,是帕蒂、羅伯特和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紐約城的故事。1946年,帕蒂·史密斯出生于芝加哥的風雪中,幼年時,隨全家移居賓夕法尼亞,后來又搬到新澤西。和眾多藝術家一樣,帕蒂從小就是個沉湎于讀書和幻想的孩子。十幾歲的她喜歡涂鴉,跳舞,還寫詩。十六歲那年,她被送進生產三輪車把手的工廠里干活,卻成天在車床前幻想著藝術家的生涯。她向往他們的衣衫襤褸、窮愁潦倒的樣子,她渴望成為迪亞戈身邊的弗里達,她顯然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姑娘。在滿二十歲之前,她還將做出一系列離經叛道的壞事,諸如:輟學,未婚先孕,小偷小盜,離家出走,在紐約街頭流浪,直到遇見日后成為著名攝影家并以其色情作品引發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應當支持藝術自由還是社會倫理的爭論的羅伯特·梅頗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

羅伯特是帕蒂的同齡人,他來自紐約近郊的長島,家里篤信天主教且兄弟姊妹眾多。羅伯特自幼就癡迷于斑斕的色彩,他的眼睛仿佛一雙寶盒,那里面珍藏著珠寶的閃耀,繁華香燭裝點的祭壇,樂器上的流光,幽藍天幕上的繁星,當然,還有帕蒂那清秀挺拔的少女身影。他手忙腳亂地作畫、拍攝,為了向整個世界展示并與之分享自己眼中的珍寶。羅伯特和帕蒂,他們和眾多涌來紐約城食夢而生的年輕人一起,趕在無可挽回的衰老之前,趕在無以逃避的死亡降臨之前,用盡全身心的力氣相愛,并把這生機勃勃的愛潑向畫布,用它撥響琴弦,為自己也為我們留下痕跡,召喚著世世代代的前赴后繼。

然而,曾經的六七十年代不可復制,無論我們怎樣強調青春的永恒主題。無獨有偶,在零散翻閱《只是孩子》的同時,我讀到了一本題為《動員青春》(Mobilizing Youth)的專著,其主題恰好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法國青年運動。與六七十年代相比,二三十年代也曾經是青年的活躍期和文藝歷史上的小高潮。殘酷的一戰為歐洲人劃分了涇渭分明的代溝:一戰前成年的,親歷戰爭的青年,和戰爭后成長起來的又一代人彼此擁有迥異的世界觀,這使得人群的構成不再完全以階層等社會類別為準則,年齡相似的人傾向于打破壁壘走到一起,尋求并創造新的群體身份,當他們通過各種藝術形式塑造自我且參與政治時,所謂的“粉紅三十年代”就應運而生了。六七十年代的青少年亞文化勃興也正是遵循著類似的規律。就以帕蒂和羅伯特為例,他們都出生在二戰后的美國,生活環境相對穩定,雖然時刻籠罩著冷戰和越戰的陰影,這陰影卻不足以壓垮年輕人的玫瑰色幻想,反倒是恰如其分的催化劑,為他們的“無因反叛”提供了不可謂不崇高的理由。所以,看似風云激蕩的六七十年代,至少在我看來,非但不能改變什么,反倒是歷史進程中承上啟下的必要環節,為日后日益穩定和保守的社會局面奠定了基礎。

生活在后“九·一一”年代的我們,雖然也都年輕過,彷徨過,也曾犯了錯卻仍無悔,也許至今仍然牽著漏氣氣球般慢慢癟下去的夢想,但世界已然不同。我們的世界里,機場的安檢越來越嚴苛;各種族裔的群像越來越僵化;強權的敘事越來越善于自圓其說;而自由、民主、寬容、和平等的遮羞布下,原教旨主義的怒火反倒越來越理直氣壯。我們的世界里,帕蒂早就老了,羅伯特死了十多年了,他們偶爾回憶或回魂,倒是叫人更為唏噓,不光為了年年歲歲總相似的青春,更為了歲歲年年都不同的世態。

很難形容閱讀《只是孩子》時我的心境。堵在心口的,究竟是共鳴還是隔膜,是沉溺還是反思?我從波士頓飛去香港,原打算看望十多年前就相識的舊友。我們曾經在北京灌二鍋頭,淘打口帶,自以為終有一日能成為詹尼斯·喬普林(Janis Joplin)或帕蒂·史密斯,而崇拜的偶像是破鑼嗓子鮑勃·迪倫(Bob Dylan),怪腔怪調的路·瑞德(Lou Reed),還少不了那個光身子拍照的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十幾年后,大家雖然如愿以償地沒有成為公司高層或其他形式的社會精英,卻都做起了比起文藝事業來艱難程度毫不遜色的學術。也許可以這樣說,學術界的高強度工作和與之不成正比的低收入為我們提供了類似當年“波希米亞人”(the bohemian)的自我滿足感。時至今日,成功的畫家和搖滾歌手不僅是公眾關注的焦點,更能夠腰纏萬貫一擲千金,再也不能像十九世紀的貧窮藝術家那樣挺直了腰桿把資產階級市儈痛罵成“非利士人”(the philistine)。倒是有我們這群研究者,不管是吃飽了撐著的,還是沒吃飽所以罵得更兇的,左一口“資本”,又一個“話語”,罵的就是自欺欺人的迷夢,而巴掌的落處,又何嘗沒有自己的臉?

我一路顛簸,終于到了朋友家,她出門去做事,給我留了鑰匙,在連轉身都艱難的斗室里,我一眼就看見了桌上鮑勃·迪倫香港演唱會門票的票根。去聽演唱會的事,早就聽朋友說過,還知道她特意領著年輕的小姑娘一起去。小姑娘是她的學生,比我們年輕整整十歲,讀我們十年前最愛讀的書,聽我們十年前最愛聽的搖滾。朋友講給我聽的時候,感慨青春的傳承;我卻職業病發作,開始分析評論:這只能證明青春文化早已定型,基本要素都能追溯回鮑勃·迪倫的年代,頂多是有些局部的地域和時段之分。比方說在冷戰另一陣營的東歐和東亞,搖滾樂不再站在資產階級的對立面,反倒有可能成為資本主義生活模式的象征,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它在故土被精心遮蔽的本來面目?當然,任何形象都有可能被重新闡釋,所以時時流變不定,我們又何必拿冷戰的二元思維去衡量一切?

朋友還沒回來的時候,正是那年輕的小姑娘帶著我在香港閑逛。我提起帕蒂嫁給藝術家的夢想,大眼睛的小姑娘說:“其實我的夢想不是嫁給流浪歌手!我要去各地徒步旅行,做流浪歌手!”很早就開始寫詩,至今還沒有完全放棄的我完全贊同她。要寫詩就自己寫,不必把自己嫁給誰。是啊,趁我們還年輕,趕緊把能唱的歌都唱了,把能走的路都走了,把能看的世界都看在眼里,把能揮霍的生命都換成記憶。既然世事如洪流,誰都看不清方向,再怎么掙扎也不過是隨波逐流,那就不如索性做自己認定的,管它長痛短痛,長錯短錯,痛也好,錯也罷,終究譬如朝露,轉瞬之間就要被太陽烤干,但剎那朝露里孕懷的光華,才是日升月落、歲月荏苒、人世沉浮都無以抹殺的永恒。感慨韶光易逝,為此暗自傷懷的人是多么愚蠢啊,他們不明白那自以為已經失去的、最脆弱、最難以把握的,其實正是誰都奪不走,什么都取消不了的。

我一度質疑帕蒂·史密斯的筆觸,因為她回首往事時,明顯地隔著一層玫瑰色輕紗。貧窮是美好的,愛情的背叛總被說成情有可原,藝術圈的沽名釣譽和明爭暗斗也經過過濾蕩然無存。在她筆下,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紐約就像是童話中的永無島,那里擠滿了拒絕長大的孩子。《只是孩子》以帕蒂和羅伯特的愛情經歷和藝術追求為主線,展現了紐約城里文藝青年頻頻出沒的公園、酒吧,還有大名鼎鼎的切爾西飯店(Hotel Chelsea)。奇怪的是,我對繽紛奪目的文化活動沒有任何興趣,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帕蒂的回憶錄里。這也許要歸咎于個人怪癖,和很多人不同,我把不群不黨的文藝奉為理想,更習慣于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個人空間里創作,對文藝青年之間的社交始終心懷排斥。于是,《只是孩子》的藝術主題不可能真正打動我,因為帕蒂的藝術顯然需要眾多朋友和整座城市的滋潤,而我所追求的是極簡主義的生活和苦修者那般集中的精神。

那么,《只是孩子》里的愛情能夠打動我嗎?答案既肯定,又否定。全書中,我最喜歡的故事是帕蒂一個人剛到紐約時的經歷。她先是露宿中央公園,又磕磕碰碰地前后打了好幾份零工,夏天到了,她終于在布倫塔諾書店找到了一份收銀的工作。她負責的柜臺上出售充滿異國風情的小紀念品,而她最心愛的寶物是一條波斯項鏈,它價值十八美元,那是帕蒂眼里的巨款,帕蒂很怕它被人買走,但那一天還是來臨了。那天,穿白色T恤的男孩子走進店里,挑中了帕蒂的項鏈,情急之下,帕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男孩說:“如果你要把它送給女孩的話,那女孩一定得是我!”不久之后,帕蒂在書店里被一個自稱科幻小說家的男人糾纏,不得已同他去了湯普金斯廣場公園,男人邀請她去自己家喝酒,驚慌失措的帕蒂忽然一眼瞥見買走波斯項鏈的男孩正從遠處走來,于是沖上來拉住他的手臂,請求他假扮自己的男友以擺脫意圖不軌的科幻小說家。這對年輕人手拉手在紐約的街道上嬉笑奔跑,為命中注定的邂逅而興奮不已。帕蒂果然得到了那條波斯項鏈,而送她波斯項鏈的男孩,叫做羅伯特。

他們根本不必假戲真做,因為他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他們搬進破舊廉價的公寓,把那里打造成畫室兼愛巢,在彼此的懷抱里讀書、唱歌、作畫。羅伯特甚至還鄭重其事地跟帕蒂回到新澤西的家中見過父母。他們與藝術圈的朋友過從甚密,羅伯特是嶄露頭角的攝影師,而帕蒂被譽為搖滾詩人。年輕的他們套著碎布拼貼而成的衣裳,披掛起層層疊疊的飾品,親親密密地走在街頭,還聽見了一對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老夫婦的對話。老太太欣喜地驚嘆:“看,他們一定是藝術家!”老先生的回答故作不屑卻仍滿懷慈愛:“什么藝術家啊,他們,只是孩子!”

也難怪帕蒂把回憶錄命名為《只是孩子》,那些場景的確是全書中的高潮,至少對我偏狹的趣味而言。我不喜歡看到帕蒂和羅伯特出入切爾西飯店,和名流們打成一片;我更不喜歡看到羅伯特移情別戀,在帕蒂之外還有同性戀情人;我最不喜歡看到的是,帕蒂最終嫁給了別人,當她懷上第二個孩子時,卻在電話中得知羅伯特感染了艾滋病。我不喜歡年少青衫背后那逃不掉的風流云散,但我漸漸能夠理解帕蒂為什么要對曾經發生的一切做浪漫化的取舍和修飾,她已經老了,比起選擇用悲觀和拒斥姿態保護自己的我,她更懂得珍惜。或者,不那么厚道地說:比起以戳破神話為榮的我,繼續編織神話的她,也許更為明智,她能夠實實在在地打動人,而非打擊他們。再或者:現實地說,無論我多么地生活平淡無奇且孤陋寡聞,有些人、有些事,即便經歷了,看透了,卻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口,這既是出于尊重的避諱,又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以此類推,帕蒂的書,想必在玫瑰色的尖頂之下,還潛伏著莫大的空間,那里填滿了并不那么黑、卻也絕對不可能白的暗影。

青春之所以美好,也許并不在于我們都注定要失去它。叫做“青春”的這種東西之所以存在且生生不息,是因為我們只能用緊閉的嘴說一些好話,用緊閉的眼望見一些美夢。從《只是孩子》里讀出這番感受的我,也許長了一副不解風情的鐵石心腸,又也許曾經甚至仍然愛得太過深切,這兩者之間又有什么區別呢?大眼睛的小姑娘曾經唱過一首好聽的歌送給我,里面有句詞真是好:明天我們好好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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