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水房的女工,每天都用一根紅色的橡皮筋,將烏黑的卷發在腦后一綁,大搖大擺的在病人中間穿梭忙碌——掃地——擦灰——收集熱水瓶——送開水——將頭伸進門里說:“查房啦!”——轉身去取鑰匙,將科室的兩扇大門鎖起來……
查房即是群醫會診的時間,只有在這時,我才能對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生死存亡,全看白大褂們的表情言語。
漫長難捱的兩個時辰里,照例不會有親人來陪伴我。兒子媳婦要上班,孫女要開自己的店面做生意,老伴么——老年大學請他去講課,傳授花卉培植的經驗,一堂課也落不得。
好在我并不是什么大病,忍一忍,就過去了。
(二)
身體日益衰朽,我卻如常人一般珍愛生命。
誰能想到四十多年前那個有霧的早晨,我對死亡竟是那樣的心馳神往!
腳穿薄薄的粉紅絲襪,我一步一步地向碧藍的湖水里走去…….
乳白色的霧靄夢一樣在我的周圍浮游而過。
湖泥是肥黑而滑膩的。
河蚌不小心劃破了我柔嫩的腳掌。
鋸齒的水藻依依地牽扯著我的裙裾,直至將它們撕裂。
但我不管不顧,直直地向前走去……
那個早晨,我酷似一位下凡沐浴的仙女,我純情似水;我的萬丈青絲,拖曳于湖面。
當跳躍的波浪終于熱烈地吻上我的脖頸時,我疲倦而幸福地闔上了失神的眼睛。
(三)
空調又開了,熏得人悶悶的。白天的滴流注射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今夜的睡眠可以毫無牽礙。掀開潔白的床褥,我下到過道里,在這有限的時空里,輕輕地來回踱步。
剛剛做完腹腔鏡手術的9床蒼白而虛弱,卻已香夢沉酣,被角落地皆不知覺。那撐在床沿邊打著盹兒,身著傳統的青布大褂的老頭兒,是她的父親,還是她的爺爺?
咦,什么時候,我的床頭柜上多了一捧鮮花?一定是誰在我熟睡的時候悄悄送來的。
我拆開五光十色的玻璃紙,將它們一枝一枝地插進床頭的大水杯里。嗅著芬芳的花蕊,我會心地笑了。
當年千方百計尋死的我,又如何能夠預料,歷經人生的艱難險阻,自己會有今夕這樣的安寧與幸福?
(四)
有人從后面很響地搖著船櫓追上來,向著湖心的那個黑點——在春跳下船,在深深的湖水中一把勾住我軟軟的腰肢。
“你放開!”我驚醒了似地怒喊起來,同時竭盡全力地推搡他,指甲掐進他裸露的塊壘不平的胸膛里。
在春忽然掄起巴掌,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浪花,剎時迷濛了我的視線。
然后他輕輕托起我,將我扔進殘留著魚的甜腥體味的艙里,很響地搖著船櫓,向遙遠的岸邊劃去….
(五)
那是一場致命的戀愛。但我也許該感謝在春,他的不讓我死,讓我在若干年后,蛻變成一個全新的自我,擁有了絢麗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