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鹮的遺言(譯文紀實)
- (日)小林照幸
- 5653字
- 2019-11-06 1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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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潟縣立圖書館的藏書豐富,在日本海沿岸也是屈指可數。春雄趁到新潟市出差,去了縣立圖書館以及縣內知名的書店,但并沒有找到新的線索。雖然沒能回答川上的問題,但此事激發了春雄對朱鹮的興趣。
他惦記當年那塊標志樁,于是去了加茂湖。標志樁竟然還在!雖然已傾斜,發黑,但的確就是兒時看到過的那個牌子。
調查朱鹮,查書看來行不通,春雄轉而開始四處打聽。問的第一個人,是他的養父。
“朱鹮?哦,你是說Do吧?”
養父長期務農,想必應該見過朱鹮一兩次。不曾想,提起這個Do,養父知道的遠遠超出春雄的想象。
“我小時候,田埂上Do多了去了。怕它們踩壞秧苗,小孩專門負責趕它們走。在放學路上,我還想過拿外套去套住一只呢。”
“那么常見嗎?”
“嗯。而且,晚霞里的Do,真是漂亮。”養父抄起手,很是感慨。不過,馬上臉色一沉:“說起來,現在可完全見不著了。”
凡是跟朱鹮沾邊的人,春雄都托人引薦,逐一請教。通過可一,他認識了一位叫后藤四三九的故老。后藤家住兩津町旁的新穗村,與可一的父親賢吉(1934年卒)都曾為朱鹮奔走。
騎車到新穗村需要兩小時,雖然辛苦,但春雄收獲頗豐。首先讓他感到吃驚的是,直到明治中期,朱鹮竟是一種食材。不是烤或蒸,而是將朱鹮肉和蔥、牛蒡、芋頭一起放鍋里燉,這道菜叫“朱鹮湯”。因為朱鹮肉會把湯染成血紅色,所以這湯在見光的地方難以下咽,于是“朱鹮湯”也被叫作“暗夜鍋”。
比起家雞和綠雉肉,朱鹮肉脂肪少,口感硬,絕對稱不上美味,之所以上了餐桌,是因為迷信:“生完小孩,朱鹮肉有助于恢復體力”;“治療血液病最好的藥”;“怕冷的人喝這個管用”,等等。
此外,還有人愛把它們的羽毛捆起來,做成撣子,供茶道或佛壇清潔之用。
“那時候,在兩津和新穗,朱鹮就掛在店門口。一只綠雉三十錢,一只朱鹮一元二十錢到二元,四倍多呢。釘子從朱鹮嘴里釘進去,就這么掛著賣。”
聽著后藤的講述,春雄心想,綠雉的四倍可是個好價錢。明治初期田埂上那么多的朱鹮,數量減少原來是因為濫捕。
后藤接著講:“濫捕并非佐渡一地,全國如此。于是,大正時代末期,大家都認為朱鹮已經從日本消失了。就在那個時候,被稱為日本生物分類學始祖的東京帝國大學的飯島魁,提出‘朱鹮絕種’,并寫入當時的高中博物學教科書。”
后藤翻開史料給春雄看。
不知是否受到飯島魁的影響,1925年12月發行的新潟縣博物志《新潟縣天產志》指出,由于濫捕,朱鹮、白鷺等生物已從包括佐渡在內的整個新潟縣消失。在佐渡,也有了“曾經朱鹮曾經湯”的說法。
不過,年號自大正改為昭和后不久,“佐渡尚存朱鹮”的聲音震驚學界。
事情發端于1926年8月,福岡縣久留米初中校長、動物學家川口孫治郎在訪問佐渡期間,獲悉佐渡有朱鹮棲息,將此事發布。彼時,接待川口的正是可一的父親賢吉。他得知川口來佐渡調查朱鹮,非常熱情地告訴他自己居住的和木村還有朱鹮,并主動請纓,給他帶路。賢吉帶川口去了與兩津相鄰的國中平原,以及背靠小佐渡山脈的新穗村,并將后藤引薦給他。談及朱鹮減少,后藤告訴川口,在新穗村的深山里還有朱鹮。
訪問期間,受低氣壓影響,風雨交加,川口并沒能在野外目擊到朱鹮,但他將朱鹮尚存一事向學會做了報告。
新潟縣聞訊,決意要找到這種珍貴的鳥。1927年6月,佐渡支廳向島民懸賞征集關于朱鹮的消息,包括棲息地、飛行及發現時間,但未收到確切的報告。
1930年6月,佐渡的一場對話引發外界對朱鹮生死的廣泛關注。《東京日日新聞》(現《每日新聞》)與兩津的同新聞取次分社在兩津小學,舉辦了一場“各地魅力座談會”。這是《東京日日新聞》的一個連載欄目,通過集合地方的有識之士開展座談,將當地的魅力介紹給全國讀者。佐渡有四人入選,其中就有賢吉和后藤。
佐渡曾是世阿彌、日蓮圣人、順德天皇、京極為兼等諸多名人的流放地,故佐渡歷史文化遺跡眾多。并且,佐渡支廳剛剛設立了佐渡觀光協會辦事處。記者將佐渡定位為旅游景點,準備從佐渡民謠、佐渡金礦等人盡皆知的話題聊到當地的特色美食。不料,朱鹮卻成了中心話題。
賢吉先提到朱鹮,后藤緊接著說道,新穗村的山里還有朱鹮。由于是親眼所見,后藤語氣堅定。他還聊起了“暗夜鍋”和兒時關于朱鹮的記憶,以及朱鹮銳減的情況。
這篇報道先是刊登在《東京日日新聞》新潟版上,引起新潟縣內巨大反響,繼而在全國版刊出,廣受關注。不過,學界對此將信將疑。
1932年5月,和木村的一名農夫在山中務農時看到一只朱鹮飛過。他趕緊下山告訴賢吉和可一。據稱,朱鹮銜著一根超過自身體長的樹枝。賢吉判斷,它正在筑巢,雛鳥預計在3月中旬到6月間出生。那么,和木的某個地方,一定有朱鹮的巢。于是,他們動員十名和木的青年尋找鳥巢。最終,有人穿過梯田,登上山,在離村落約四公里的一處松林里找到。當時并不清楚朱鹮筑巢的方法,看上去是由收集來的枯枝和稻草所筑。巢直徑約六十厘米,筑在離地十米高的松樹枝上。
巢內有一只朱鹮,抱著卵,估計是雌鳥;巢上方的樹枝上站著一只,正在警戒,想必是雄鳥。賢吉通知佐渡支廳和新潟縣保安課,保安課向農林省匯報。5月末,賢吉和可一帶著農林省派來的調查員前往松林,發現那棵松樹上已無鳥巢。眾人連忙尋找,發現巢掉落在不遠處的地上。
“幾天前的暴風雨,把巢給吹掉了。巢里有兩顆卵,可惜,都碎了。我們給巢畫草圖的時候,兩只朱鹮一直在上空盤旋,像是在哀悼曾經的家和孩子。”
當時的情形,可一歷歷在目。一名調查員拾起地上的碎殼,將卵復原。朱鹮卵呈青綠色,整個表面散布著淺灰色和茶褐色的斑紋。這是朱鹮卵首次被發現。可一把一張黑白照片拿給春雄看。
8月,農林省再次派調查員,前來拍攝朱鹮的照片。調查員在和木村成功拍到天空中的兩只朱鹮,這成為世界上第一張朱鹮的照片。
農林省決定保護朱鹮,嚴禁捕獵。12月,在人流密集的兩津港附近和加茂湖周圍等島上36處設立了“保護朱鹮”字樣的標志樁。
1933年5月,新穗村一名在山中采香菇的農夫,目睹一只朱鹮降落到一棵栗樹上。這棵栗樹直徑八十厘米,樹齡過百年。朱鹮停在一根彎曲的粗枝的分叉處。
在這棵樹離地六米多高的樹枝上,有一個鳥巢。站在地勢高些的地方,能看見里面有兩只雛鳥和一顆卵。停到樹枝上那只,估計是親鳥。此事經保安課上報農林省,農林省繼去年之后,再次派來調查員。
調查員先是拍攝了親鳥在巢內的照片,然后,趁親鳥離開,他趕緊爬上樹,觀察鳥巢的情況。巢呈橢圓形,筑在粗枝和細枝的正中間。巢由枯枝編成,內鋪落葉,長直徑七十五厘米,短直徑五十五厘米,深約三四厘米。如農夫所言,里面有兩只可愛的雛鳥,已經長出冠羽和淺粉色的翅膀。
雛鳥尚不會飛。其中一只不知是被調查員嚇到還是腳滑,從巢里跌落。調查員趕緊下樹,此時,兩只親鳥趕到。
“親鳥在一旁不停鳴叫,像是在鼓勵孩子。”
后藤不禁動容。這只雛鳥最終沒能站起來。調查員把它帶走,立刻測量。重約一點六千克,瞳孔黑色,虹膜茶褐色。這是第一例關于巢內朱鹮的報告。
1934年,基于極少的生態報告,農林省將朱鹮指定為“天然紀念物”。
了解了這許多佐渡朱鹮的歷史,春雄與可一、后藤的對話也變得輕松起來。
“我對朱鹮可謂一無所知。賢吉老先生關注朱鹮多年,但他兒子卻打電話向我請教,這不搞顛倒了嗎?”聽了春雄的話,可一和后藤都樂了。
春雄的老家羽吉離和木大約六公里。從地理位置上看,說不定他小時候見過朱鹮在空中飛過。然而,那時候他的心思都在小型鳥身上,才會連標志樁上“朱鷺”二字怎么念都不知道。
從這點也能看出,朱鹮的保護存在問題。首先,對民眾的啟蒙不夠。不識“朱鷺”二字,錯不在春雄。因為關于保護朱鹮,學校不曾講,基層政府也沒提過。沒有方針政策,就算大家有意保護,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據可一講,在佐渡發現朱鹮巢之后,農林省下來一位大人物。
“我父親說,那是和木歷史上最熱鬧的時期。村里有人提議,‘和木’的‘和’是‘大和’的‘和’,而‘和木’二字也可讀作‘Toki',今后就把村名改讀‘Toki’吧。”
根據農林省的調查以及當地百姓的報告,當時,佐渡各地共計約有一百只朱鹮。賢吉和后藤也持相同的看法。朱鹮的棲息范圍覆蓋佐渡的每個角落,在和木,和木以南四公里與其接壤的白瀨、椎泊、新穗村,佐渡北部西海岸的外海府,東海岸的內海府,以及佐渡南部等,均發現了朱鹮的筑巢地。
硝煙彌漫。從1935年前后直到二戰結束,戰爭的勝敗成為老百姓最關心的事。
那個時代,人能吃飽就不錯了。佐渡也一樣,沒人顧得了朱鹮。由于山林資源豐富,佐渡的樹木被砍下,燒制成炭,源源不斷地運往本土。大肆開墾,致使朱鹮棲息地變窄,加之人們為了果腹,想必不會放過朱鹮,導致二戰期間其數量銳減。也許就在那個時候,朱鹮開始變得機敏。明治時代,在田間尚且常見的朱鹮,在環境的劇變下顯得無能為力。
有觀點認為,一種生物,若數量跌破一百,將難逃滅絕的厄運。
“佐藤老師,這樣下去,朱鹮必定會絕種。”可一和后藤異口同聲。
春雄也有同感,但他的感受不止于此。戰爭,讓春雄懂得了生命的可貴。他想起那個眼看著同伴死去,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的自己。
在春雄眼里,朱鹮是一種“生命”。盡管有人認為,朱鹮遲早要消失,你保護它也不知何從下手。但難逃一死并不是放任不管的理由。即便是大限將至的病人,也應該接受治療,也應該受到關愛。有情有義方為人,即使對象是朱鹮。
想到這里,春雄迫切地想親眼見見朱鹮,哪怕是一面。
為了打聽哪里最容易見到朱鹮,春雄騎著車,問遍了農夫、燒炭的工人等所有要進山的人。不過,當年圍繞朱鹮滅絕的新聞有多受關注,朱鹮便有多難找。甚至有人說,自己天天進山,但一年下來,見到朱鹮的日子不超過十天。大家提供的信息歸納如下。
春天,成鳥單獨或兩只結伴飛行,在4月或5月產卵;秋冬季,它們往往五到十只結伴飛行。春季單飛的,是出來求偶;兩只結伴的,是已經配對。
朱鹮筑巢繁殖。據說,筑巢地一般在新穗村海拔四百六十一米高的黑瀧山,或六百二十九米高的國見山的深山里。
可是,沒人清楚夏季的情況。老人們都聽說,朱鹮是從能登、隱岐一帶飛來的。也就是說,朱鹮在能登、隱岐度夏,秋季回到佐渡。但是,春雄對此存疑,因為據相關書籍記載,僅佐渡一地有朱鹮棲息。
此外,據說朱鹮按體色分為白色和黑灰色兩種。鳥類圖鑒上,白色的叫“真朱鹮”,黑灰色的叫“黑朱鹮”,而在佐渡,大家并未區分,統一叫“Do”。它們到底是同一種,還是不同種,抑或是雌雄的區別?春雄不得而知。目前所知的是,黑色比白色更少見,而且只在初夏出現,冬天見不到。也許僅僅是白色數量多的緣故。
總之,人們對于朱鹮的認識非常有限。要想一睹真容,必須有足夠的耐心。
根據春雄掌握的信息,在椎泊谷平的清晨和傍晚時分,見到朱鹮的機會相對較大。雖然不知道朱鹮的夜宿地在哪兒,但好像它們早上離巢后,就會來谷平覓食,晚上回夜宿地前也會經過谷平。于是,春雄去了谷平。但谷平的開闊出乎他的意料。這么大的地方,朱鹮會現身何處?
春雄想到一個好辦法。他先用八倍雙筒望遠鏡環視四周,如果發現朱鹮,他便采取匍匐姿勢盡可能接近。縱然朱鹮非常機敏,但只要藏好就無妨。在軍隊鍛煉出的視力和匍匐訓練派上了用場。而且,他曾有匍匐觀察繡眼、伯勞的經驗。
春雄既忐忑又滿懷期待,不知朱鹮機敏到何種程度,自己能不能親眼見到。從1946年4月開始,他幾乎每天都到谷平去。河崎青年學校離谷平很近,一開始,他只在放學之后去,后來,他早上也去。兩周后,農夫與春雄漸熟,把農具屋借與他用。
春雄變換時間段,在谷平堅持觀察了三個月,朱鹮卻始終不現身。于是,他開始周日一大早出門,去曾經有人目擊朱鹮的新穗村等地轉悠。為了回程方便,上山時,他盡可能把自行車騎到大山深處再步行。
路上遇到石板搭的小橋,他便把自行車提起來走過去,以防輪胎打滑摔倒;遇到沒有石板的小河,他就把自行車舉過腰走過去,衣服濕了也無妨。
草叢中常年有旱螞蟥。進入草叢或者在樹蔭下打個盹兒,不知不覺就被旱螞蟥咬了。它們吸血時沒有痛感,等人發現時,傷口附近的衣服已血淋淋。第二天還會瘙癢難耐。被咬了手腳還好,要是后背中央被咬會相當難受。
佐渡有很多蝮蛇。雖然被蝮蛇咬傷并不是致命傷,但它畢竟被當地人稱作“食人蛇”,可見其恐怖。春雄雖沒被蝮蛇咬過,但在等待朱鹮時,有好幾次撞見蝮蛇,被它高高仰起的鐮刀形蛇頭嚇出一身冷汗。
就這樣過了半年,一年,依舊沒等到朱鹮現身。
春雄開始懷疑,朱鹮是否已經絕跡。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偶然地從相熟的農夫那里聽到,某人在某地見到了朱鹮。春雄聽了,既惋惜,又因得知朱鹮尚存而松一口氣。次日,他便拜訪目擊者,在筆記本上詳細記錄事情的經過。
接著,春雄再到事發地連續觀察好幾天。但錯過就是錯過。暑假的時候,他會花一整天觀鳥,有時候甚至會露宿野外,但仍然沒有收獲。
“佐藤老師,見著您的神鳥了吧?”
青年學校的老師開始揶揄春雄,但暗地里也心生佩服:“他竟然能堅持下來,真是執著。”
也許是當年不識“朱鷺”二字,朱鹮生氣不見我吧,春雄心想。但他的熱情卻不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下周,春雄從未想過退縮。
即使到了割稻子的時節,他也顧不上幫家里干農活,堅持到椎泊谷平觀鳥。他收集了一年半的信息,發現還是谷平周邊出現朱鹮的概率高。
1947年11月上旬。周日。晴朗。
放學后,春雄早早來到谷平,貓著腰躲在稻草堆后,舉著八倍雙筒望遠鏡觀察梯田。萬里無云,風和日麗。
這樣的日子,時間流逝悄無聲息。轉眼太陽西下,又到了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春雄嘆了口氣,站起身。晚霞當空。這樣的晚霞,一年中難得一見,但它并非春雄想要的。
算了,回家。
春雄正要把望遠鏡放進背包。就在那一刻。
一只鳥,從晚霞深處飛來。
春雄雙目凝視,已來不及用望遠鏡。不是老鷹,也不是?? 。體色白,羽毛泛紅,該不會是……剎那間,春雄血脈僨張。
“朱鹮!”
高度大約六十米。淺粉色的羽毛在晚霞的映照下,發出紅色的光芒,端莊威嚴。不敢眨眼。很快,朱鹮輕輕扇動翅膀,消失在山里。長久的守候,換來不到一分鐘的露面。時間雖短,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真美。”
春雄不由自主地贊嘆道。淺粉色的身姿一分為二,一只沒入山中,一只久久停留在春雄的眼里。
Nipponia nippon——日本之鳥。晚霞中翩然起舞的朱鹮,想必就是日本國旗的原型吧。
(佐渡竟然有如此美麗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