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鹮的遺言(譯文紀實)
- (日)小林照幸
- 4343字
- 2019-11-06 1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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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雄生于佐渡,但直到二十八歲,他才在椎泊谷平第一次親眼見到朱鹮。那是一段難忘的記憶,也是他每天往返椎泊谷平的原因。
1919年4月15日,春雄出生在兩津市北部,一個叫“羽吉”的小村莊(時稱“加茂”)。村子依山臨海,人們以農業和漁業為生。
春雄的父親精于務農,育有三子一女。春雄排行老幺,比二哥小十一歲。因為深得兄姐寵愛,春雄可以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毫無顧忌地在外玩耍。早上,他在海邊撿拾漁夫扔掉的魚;白天,自家的后山是他的樂園。春雄在茂密的松、竹、櫸樹間捉蟲子,觀鳥,聽鳥鳴。麻雀、繡眼、伯勞、黃鶯、海鷗、鸕鶿,鳥兒們各具特色,連叫聲都不重樣。
雖然小孩都愛玩小魚、昆蟲,但春雄卻對鳥抱有更大的興趣。春雄很羨慕老鷹、? ?等鷹科鳥類,喜歡它們在空中自由翱翔的姿態。例如,鷹科的魚鷹。它們突然向下俯沖,捕食海面或湖面的魚,相當帥氣。不過,魚非等閑之輩,魚鷹也做不到百發百中。
上小學以后,春雄對鳥的興趣愈發濃厚。
他在棍子上系繩,再用棍子支起一個笸籮,在笸籮正中間放上米粒,然后悄悄躲到樹下,等繡眼鳥一進去就拉繩。不過,繡眼輕易不上鉤。
要是順利抓到了繡眼,春雄便帶回家,放進鳥籠飼養。繡眼站在手心里仰著脖子吃食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于是,春雄對鳥的興趣轉向小型鳥。上課時,他眼睛也盯著小鳥看。遇到自習課,他會狂奔兩公里跑回家,看看籠中的小鳥,再急忙趕回學校。放學后,他徑直回家,到后山去觀鳥。
即便天黑,春雄也不馬上回家,而是到處找鳥的夜宿地。夜宿地有許多種,有采集樹的枝葉搭在樹上的,有直接睡樹上的,也有借住樹洞或別的洞穴的。和翱翔長空的鳥一樣,夜宿地同樣勾起了春雄強烈的好奇心。春雄曾因回家太晚,被父親大罵過,不過,漸漸地父親也不大干涉了。
從加茂尋常小學校畢業后,春雄升入高等科。1932年,時值春雄讀高等科二年級,12月,他在加茂湖畔,看到一個標志樁,寫著:
“朱鷺を保護せらるべし(保護朱鹮)。”
標志樁有一人高,白底黑字。
因為不認識“鷺”字,春雄歪著腦袋,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否是一種鳥。他也沒有問過別人。
1937年,春雄從新潟縣立佐渡農學校(相當于舊制中學)畢業,同年3月進入位于新潟縣加茂町(現加茂市)的新潟縣立青年學校教員養成所(后并入新潟大學教育系),1939年3月畢業,4月赴東頸城郡保倉村(現上越市)青年學校任教。
隨著戰事愈演愈烈,春雄任教剛八個月便入伍,被分配到朝鮮半島北部會寧的野戰重炮部隊,一面戍邊,一面埋頭訓練。他擔任榴彈炮(口徑十五厘米,長度近四十厘米,重量超三十公斤)炮手和十二匹牽引馬的馭手。同時,為了觀察敵情,也為了判斷兩千米、三千米開外炮彈的最佳落點,使炮擊造成最大傷害,他自購了八倍雙筒望遠鏡。
春雄自小在野外玩耍,過人的體力和視力倒是派上了用場,但他卻完全無暇觀鳥。此外,由于是教師出身,他還從事留守部隊的教育工作。在每天嚴苛的訓練中,自己什么時候會被送上前線,成為他的一塊心病。
“活著回來是一種恥辱?!?/p>
這是春雄曾在講臺上說過的話,他也曾認為,上了前線就該殊死一搏??墒牵劭春眯┩橐蝗ゲ粡头担械募词够貋砹?,也是帶著殘缺的肢體。有人身中數彈,別說手術取出彈片,就連像樣的治療都沒有。很多人竟被破傷風奪走了生命。
藥物緊缺,加之傷員日漸增加,那些救治無望的人被提前拋棄。道義上,他們本該接受治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但在戰時,這只是一種幻想。
然而,春雄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人來到這世上,接受教育,從事各種職業,終于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而戰爭卻將這一切輕易終結,豈不荒謬!生命,難道不是彌足珍貴的嗎?所謂任務,所謂炮彈的落點與殲敵效率,何其冷血!
如此思緒,堵在春雄的胸口,揮之不去。
可是,一旦開始訓練,春雄不得不停止思考,竭盡全力地執行任務。因為踏實認真,他逐漸被提拔,升至中尉時,佐渡的親戚們大喜,操心起堂堂中尉的婚事來,在春雄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照子娶進了門。
春雄和照子其實是遠親。春雄母親的弟弟被佐藤家收為養子,他與照子母親的姐姐結婚,膝下無子,便收照子為養女。
對于照子而言,春雄并非生人,所以她并未反對這門親事。春雄比她長三歲,英氣勃發。照子還記得,一行人在兩津港高呼萬歲為他送行的場景。這也是照子初為人妻僅有的感想。1945年5月,照子赴會寧與春雄相聚,開始戰時的新婚生活,不過毫無甜蜜可言。新郎新娘的心都懸著,不知哪天就會被送上前線。若是出兵,照子該留在會寧,還是回到佐渡?途中遇到轟炸又該如何是好?春雄以往只用考慮自己一人,而今,切實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最終,春雄沒有接到出兵的通知,日本投降。投降前夕,春雄晉升為大尉,也就是所謂的“波茨坦大尉”。
因忙于善后事宜,春雄讓照子先行返回日本,自己于戰敗三個月之后的11月踏上歸途。
春雄全身劇痛,裹著臟軍裝,拖著沉重的高筒軍靴,從釜山登船,回到下關。他沒有想到,時隔六年,自己能活著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先給家人發電報道平安,然后持復員軍人乘車券登上夜間列車回到新潟。
隨著擁擠的人流出站,前往港口。登船,出港后不久,故鄉的島影已若隱若現。在嚴苛的實戰訓練中,春雄不僅保住了性命,而且沒留下傷殘,如今,他能站著回到故鄉,已是萬幸。日后再有什么風浪,也難出其右了吧,春雄想。
春雄本要回到入伍前工作的東頸城郡的青年學校,但因為那里已經有了代課老師,學校方面通過協調,讓他回家鄉佐渡任教。新的學校是河崎青年學校(現佐渡農業高中),位于河崎村,從兩津港看過去,就在椎泊的前面。春雄從家騎車過去,四十分鐘以內就到了。
闊別佐渡已九年。春雄登上一艘從新潟港開往兩津港的貨客船,重返故鄉的欣喜驅走了寒意,他沒有進客艙,而是留在甲板上。出發一小時左右,小佐渡山脈漸入眼簾。此刻,紅葉漫山,白雪點綴其間。
原來佐渡島如此之美。本該司空見慣的景象卻讓春雄沉醉其中。
位于小佐渡山脈東端的水津漁港出現,那是兩津灣的入口,紅葉沐浴著午后暖陽,迎接故人的歸來。不到四十分鐘,船至兩津港。春雄將前來迎接的照子擁入懷中,與親人們握手,久未松開。
重啟教師生涯。春雄騎著海綿內胎的自行車,聽著沿途的海鷗、大葦鶯等鳥兒的啼叫,愉快地往返于七公里外的河崎青年學校。休息日,他喜歡在家附近的田地或山里散步。
在戰爭中,春雄磨煉出堅強的意志,學會了生命的珍貴與美好。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美的,當然也包括他鐘愛的鳥兒。河崎青年學校的后面便是谷平,梯田一直延伸進山里。放學后,春雄在此重拾觀鳥的樂趣。
他在戰地執行偵察任務時隨身攜帶的八倍雙筒望遠鏡,自然也成了觀鳥的好搭檔。并且,為了觀察鳥在樹上養育小鳥,他還特意采用匍匐姿勢接近它們。不止于此,春雄認為,鳥看到人形的東西會害怕,所以,他觀鳥的時候全身裹上親手制作的“偽裝衣”。那其實是家里被太陽曬得發黃的白色舊窗簾。春雄把它染上接近草木的綠色,再撒上漂白粉,使其呈現近似迷彩的顏色。中間開孔,剛好露出頭部,整個身體便消失在草叢里。只要不亂動,就不會被鳥發現。由于觀鳥太投入,有許多次,春雄險些從樹上摔下來。
得益于周圍海域的對馬暖流,佐渡島較之于新潟本土,更為溫暖,降雪也偏少。不過,對于島民而言,冬天畢竟是冬天。
在廣闊的佐渡島上,也有基本不積雪的地方。那是佐渡東南海岸的幾個村落,自東向西依次是水津、片野尾、月布施、野浦、東強清水、赤玉和立間,合稱前浜海岸。由于西伯利亞吹來的北風被大佐渡山脈和小佐渡山脈遮擋,暖流洋面又吹來暖風,這里鮮有降雪。這些村落與赤泊、小木相通,有到兩津的班車。冬季,春雄便到前浜海岸旁的山里觀鳥。
在老師當中,春雄可謂異類。關于鳥的話題,不提則罷,一提便停不下來,他甚至還要在黑板上畫鳥,模仿鳥的叫聲。不知何時起,同事間流傳起這樣一句話:
“春雄面前勿談鳥?!?/p>
1946年3月,復員四個月后,春雄在學校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叫川上可一,住在和木村落,位于春雄家鄉羽吉沿海岸往北六公里處。
川上慕名向春雄請教鳥的問題。
“聽說烏鴉等鳥類在繁殖期會夜間飛行,不知道朱鹮會不會在夜里飛?”
這是春雄有生以來第一次關注朱鹮。
他聽說過,佐渡有種鳥叫“Toki”,被列為“天然紀念物”,但他只在照片上見過。春雄早就只對小型鳥著迷,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我沒見過朱鹮,這個我答不上來。不過,給我些時間,我四處打聽打聽?!?/p>
掛完電話,春雄馬上去了圖書館。在管理員的幫助下,翻看百科事典和關于鳥的書籍,盡可能找出里面所有關于朱鹮的內容。管理員還拿來了新潟縣編輯的縣內博物圖鑒。
“??!”
春雄查閱資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朱鷺”二字指的就是朱鹮。加茂湖邊那塊寫有“朱鷺を保護せらるべし”的標志樁,它呼吁要保護的正是朱鹮。
想起自己當初竟不認識“鷺”字,春雄不禁失笑。
“所謂‘朱鹮色’,原來得名于朱鹮羽毛的顏色?!钡谝淮未蜷_朱鹮世界的大門,春雄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朱鹮古稱“Tsuki”,現在的發音“Toki”是由“Tsuki”轉化而來?!癟suki”的意義不明,《日本書紀》借用“桃花鳥”三個漢字予以記錄。
朱鹮的學名叫“Nipponianippon”。這種用拉丁文書寫的學名,前面是生物的“屬名”,相當于人的姓;后面是“種名”,相當于人的名,用來記錄其產地、發現人等。
朱鹮的學名意味著,它是“象征日本這個國家的鳥”。這個學名起因于江戶時代,德國醫生西博爾德把朱鹮標本從日本帶回歐洲。西博爾德對日本醫學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回國時攜帶了大量動植物標本,其中僅鳥類就有八百二十七種,朱鹮便是其中之一。
萊頓博物館館長、荷蘭鳥類學家特明克經過研究,于1835年將朱鹮歸類為“Ibis nippon”。Ibis是與朱鹮形態近似的鷺和鸛的種類學名。當時,朱鹮廣泛分布于日本各地、朝鮮半島、中國、俄羅斯等,且數量眾多。
十八年后的1853年,德國人萊辛巴赫將朱鹮改名為“Nipponiatemmincki”。1871年,大英博物館的格雷
又將朱鹮改名為“Nipponia nippon”,他認為,朱鹮不是Ibis的同類,而是沒有同屬種近親的一屬一種的鳥。哺乳類中的人類、琉球兔,植物中的銀杏等都是一屬一種。朱鹮便是鳥類中的例子。在種屬上,一屬一種是極為珍貴的。
伊勢神宮二十年一度的“遷宮”盛典之際,在新制的寶刀“須賀利御太刀”的刀柄處,用紅線捆著兩枚朱鹮的羽毛。因為伊勢神宮祭祀的是太陽神天照大神,所以祖先選擇擁有近似太陽色彩的朱鹮作為神鳥、瑞鳥。
明治時代,明治政府于1892年頒布《關于狩獵之規定》,對鶴、鷹等三十三種鳥類進行保護,但朱鹮不在其列。彼時,由于淺粉色的羽毛美麗,可用于制作箭羽、釣香魚和鰹魚的毛鉤等工藝品出口到中國、俄羅斯,朱鹮遭到大量捕獵,數量驟減。
1908年,朱鹮被列入保護鳥類,那時已有人認為,朱鹮已滅絕。各國皆難覓朱鹮蹤跡的背景下,大正年間,佐渡發現尚有朱鹮幸存。春雄收集到的關于朱鹮的資料主要是這類“史實”,而關于其生態,只有些簡單的信息,比如,“它多在水田覓食,習性、產卵不明”“沒有關于其生態的詳細報告”。似乎尚無學者對朱鹮進行詳細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