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鹮的遺言(譯文紀實)
- (日)小林照幸
- 7字
- 2019-11-06 16:02:08
一 朱鹮色的樂園
1
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梯田、旱田的山間地塊,在佐渡叫作“谷平”。
谷平為層層山林所環繞,人跡罕至,沒有人家,僅能見到耕作的農夫。連接外部的道路狹長陡峭,來往只能步行。
旭日初升,晨曦驚夢山谷。
白羽翻飛,一鳥翩躚而至。
(這趟來對了。)
農具屋前的稻草堆里,佐藤春雄貓著腰,已等候多時。三十一歲的他,復員剛五年,有一副鐵打的身板。他不感覺累,但渾身冰冷。不過,當炫目的白色羽毛映入眼簾,春雄立即心跳加速,興奮的熱浪涌遍全身。
晨曦尚微,但田地里那形似鷺的白色身姿清晰可見。它離春雄約三百米。田里殘留著約摸一個半月前收割后的稻樁。地下水涌出形成好幾個水坑,成年人能一步跨過的大小。
春雄腳邊的背包上掛著溫度計。六攝氏度。尚未下雪,但在風浪交加的日本海上,11月的佐渡島,早晚是頗冷的。
與興奮發熱的身體不同,他的頭腦是極其冷靜的。
看表。早上6點28分。從戰場帶回來的笨重的八倍雙筒望遠鏡,皮帶已破舊不堪。春雄拿著它,躲在稻草間,捕捉白鳥的身影。
白鳥赤面黃眼,腿赤中帶黑,它在田里踱步,同時觀察稻樁周圍的水面,約十五厘米長的喙時而插入田里——它的喙黑而長,像鶴,只有尖端部分是面部一樣的紅色。
在找泥鰍,春雄想。
(別動!別急,慢點,慢慢兒地。)
春雄自言自語著,向它靠近。他的眼盯住鳥不放,同時將姿勢從半蹲改為匍匐。他頭戴登山帽,身著一套工作服,腳穿橡膠長筒靴,身體左側貼地,靠左手肘和右腿推動身體向前滑行。為了不被白鳥發現,他特意用線在登山帽上綁了樹枝和稻草。
這只鳥看上去戒備心很強。
在佐渡方言里,這種鳥叫作“Do”。見過Do的人很少,每次走訪,他們都會說:“Do機敏得很,就算沒瞅見人在哪兒,也知道這塊兒有人。一覺著有人就跑,所以很難見得著。”
春雄觀察這種鳥已三年有余,據他的經驗,這鳥不僅對人很警惕,對烏鴉、老鷹等鳥的接近也很警覺。沒有強壯的肌肉,除了繃緊自己的神經,它別無自衛的技巧。
白鳥把喙扎進有水的地方,頭往下探,只露出半截脖子。片刻,頭從田里抽出,帶起一片水花。只見一條泥鰍被長長的喙攔腰夾住,喙紅色的尖兒上還掛著泥。泥鰍猛烈地搖頭擺尾,拼命掙扎。鳥猛甩了四五次頭,泥鰍不知是沒勁兒了還是放棄了,不再動彈。不一會兒,它便整個被鳥吸了進去。
白鳥在水面張開翅膀,估計至少有一米四。隨著翅膀劇烈的拍動,田里水花四濺。
匍匐觀察的春雄暫且放下望遠鏡,轉而望向身后的大山。
(來了。)
兩只同樣的鳥從山里徑直飛來,落在先前那只附近。
春雄再次匍匐,舉起望遠鏡。先前那只時不時離開積水處,在干地上漫步,后來的兩只則在找泥鰍。
拍擊水面,看似是洗澡,其實是給同伴發信號:“這兒有很多泥鰍,沒有危險,放心來吧。”
而且,后來的兩只本身也成了一種信號。見到三只安然捕食泥鰍,又有三只徑直從山里飛來,開始在田里覓食。
現在,田里有五只鳥出現在八倍望遠鏡里,要將先來的兩只和后到的三只準確地區分開,是相當困難的。春雄只能勉強通過腿和喙上掛的泥,推斷它們飛來的順序。
最早的那只站在能環視整個梯田的田埂上放哨,頻繁地轉頭張望。春雄躲在田埂下用望遠鏡觀察。他已經前進了大約一百米,再往前走就可能被鳥發現。
后來的五只捉了一會泥鰍后,像最早那只那樣,到干地上踱步。有一只銜起掉落的稻草,另一只見狀,銜住稻草另一端,兩只玩起拔河的游戲來。
拔河的兩只鳥比其他三只體型小一圈,像是幼鳥。拔河須使勁兒,兩只都拼命晃著腦袋。其中一只沒銜住,被甩掉后又連忙去追。頭后幾根棒狀的冠羽高高立起,顯得興奮極了。
有一只成鳥見狀,來到它們中間調解。鳥竟然有人類一般的舉動,這把春雄給逗樂了。
田里只有春雄和六只鳥。他的觀察又持續了二十多分鐘,直到最早飛來的那只振翅飛走。這樣的畫面,總讓春雄贊嘆。只見第一只張開翅膀,從田里抽出紅色的腿,直上云霄。見狀,其余五只也趕緊追了上去。
他放下望遠鏡,用肉眼追蹤空中的五只鳥。高度大概是五十米。
目光停留在它們展開的翅膀上。這種鳥的得名,與飛行時翅膀內側的顏色有關。當翅膀收起時,它就像有雪國之稱的越后國的雪一樣,潔白無瑕,靜若處子。然而,它一旦展翅,靜謐的白鳥瞬間染上鮮明的顏色——典雅的淺粉中略帶朱紅,蘊含雄壯而悠久的生命力。
“古人將這顏色稱為‘朱鹮色’,將有朱鹮色翅膀的鳥命名為‘朱鹮’。”望著排成縱隊在梯田上空高高盤旋的六只朱鹮,春雄自語道。
“朱鹮色”的雙翼沐浴在晨光中,時而放出燦爛的金色光芒,分外耀眼。美的不只是顏色,還有飛行的姿態。頸部筆直前伸,雙足如輕盈之尾,體態宛如離弦之箭。
“咵啊……咵啊……咵啊……”朱鹮一邊盤旋,一邊發出高亢悠遠的鳴叫,越過梯田,飛入山中。
朱鹮消失之后,春雄依然望著山的方向。雖然看不見它們的身姿,但只要想到它們在山的某處,和同伴們一起快樂地繁衍生息,春雄便心潮澎湃。
看表。6點51分。春雄環視梯田及周圍,想必朱鹮不會再回來,便回到農具屋。從背包中取出筆記本和鋼筆,逐條記錄下朱鹮飛來時的時間、氣溫以及自己分別用肉眼和望遠鏡觀察到的朱鹮的活動情況。
然后,他把筆記本和鋼筆放進背包,取出鋪有相紙的黑色塑料袋和一只二十厘米長的鋼勺。
(應該已經干了。)
他充滿期待地走向先前朱鹮停留過的田地。這次已無匍匐的必要。
地上有好幾個清晰的朱鹮的爪印。兩三厘米長,三趾朝前,一趾朝后。爪印間散落著兩三厘米大小的白色塊狀物。
那是朱鹮的糞便。鳥類的糞和尿是一起排出的。尿為白色,尿跡呈長條形、圓形或方形,糞堆疊于其中。
糞本身也可呈圓形或方形,沒有定數。為了不破壞糞的形狀,他將其周圍的尿液和土壤一并舀起,熟練地放入相紙袋子里。
常人不屑一顧的朱鹮糞便,在春雄眼里,可是珍珠玉石般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