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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鳳將雛

癸巳年,八月。

顧萬蟻、阮寶艷、祝書影,三人一同靜立在這條流溢著脂粉香氣的胡同中,沉默地彼此打量著。這是她們初次的相見,誰也無法預料到,此去經年,她們的命運將漸漸纏繞在一起,纏作一條越收越緊的繩套,落入繩套的將會有這世上最英俊、最強悍、最危險、最詭詐、擁有著至多財富與占據著至高權位的男人們,最后,還有這古老而龐大的帝國的國運。

但這一天,她們只是三個前途未卜的懵懂少女,被各自的末路一起送到這一扇緊閉的門前。

門的兩邊懸掛著石青底泥金板書,聯(lián)句對曰:“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3]楣上是一塊五尺長的迦南香匾,匾上三個蒼秀大字:懷雅堂。

門開了,探出來一個老媽子,她一說話,嘴旁邊掀起好幾道陰紋。“都到齊了?辛苦你們幾個跑一趟,喏,這些拿去吃茶。三位姐兒,隨我這邊來。”

幾個押人的牙婆領了賞銀退下。萬蟻、寶艷、書影跨過了門檻,那老媽子便把門在她們背后牢牢地關起,門扇發(fā)出了“咿呀”一聲,好似哪家女子幽怨的唱嘆。

三個女孩兒隨著老媽子穿過了曲院回廊,便見一座家堂。近午的晴照落在堂前,花影間立著幾個仆婦,正中是一位妙齡女郎。女郎穿著青縐衫兒,卻是一對水粉袖子,右手的手腕上墜著一只細長錦袋,袋口微露出一小截竹簫的簫管。她的人生得豐眉秀目,笑起來一口白糯糯的細米牙,“喲,你們怎么才來?害得我好等。你們也是白姨親自挑上的嗎?”

寶艷、書影都不答話,唯有萬蟻怯生生地問:“白姨是誰?”

“白姨就是白姨,”女郎的妙聲洋洋盈耳,又將拴著簫袋的手向上稍稍一舉,“那一天,白姨到我們院子里來相人,我們十幾個姐妹站成一條線,白姨一眼就瞧上了我。她見我手上掛著這個,就問我是不是會吹短簫,我說‘是’,她就讓我吹奏了一曲,完了連名字也沒問,光沖我一努嘴,便算是挑上了。昨兒晚上又來了個老媽媽將我驗看過一番,今兒就送來了這里。你們呢?你們可也是一樣?”

萬蟻羞赧垂首,寶艷冷著臉不則一聲,書影擰了擰眉頭,把臉掉過一邊。

女郎見誰也不答話,牢騷道:“還沒出道呢,一個個倒先端起紅人的架子來了。”她又驀地里改顏,急迎上前幾步,道了一個安,“白姨萬福。”

一陣環(huán)佩叮當之中,白姨被一群丫鬟老媽子簇擁著自一扇軟屏后飄然而來。她年紀有四十上下,體態(tài)纖秾合度,面皮如粉搓,兩彎眉修得和細絲一般,一雙秀目眼角微痕,笑起來更覺沁人心脾;男孩們愿在這樣的眼睛里玩耍,男人們愿躺在這眼睛里過夜。

她笑微微地掃視著諸女,正身站定,言道:“我姓白,是這‘懷雅堂’的掌班媽媽。照理說,不管孩子是個什么樣兒,便是丑的瞎的,當媽的也得認下。但我這個當媽的可不同,我有權挑選我的孩子,而且我只選那些最漂亮、最有靈氣的。瞧瞧你們這一張張小臉蛋,個個都是造物的寵兒,現(xiàn)在,你們是我的寵兒。”

后頭有個頭梳雙丫髻的使女捧上了一只朱紅漆盤,盤子里置著筆硯,另有一疊子紅蠟箋。

“身為人母,頭一件大事,自然是替孩子們取名兒。”白姨伸出兩手,她手上戴著一副鞣制得薄軟非常的黑色皮手套,套筒深入袖內,不露一點兒肌膚在外。她拈一張紅箋,揀一支玉管細筆,先走來萬蟻的面前,“當日相人的時候來去匆匆,也不得空問一問你的姓名,如今只當咱們母女倆重新廝見過罷了。孩子,你原叫什么名兒?多大了?”

萬蟻把兩手搓弄了幾下,溫暾著聲音說:“我叫顧萬蟻,馬上滿十四了。”

“萬蟻?是哪兩個字?”

“就是,嗯,娘說我出生那一天,屋子里爬滿了好多螞蟻,所以他們就管我叫‘萬蟻’,也叫‘小螞蟻’。”

“這個名兒倒有意思,不過‘螞蟻’的‘蟻’說起來不雅。”白姨所戴的皮手套絲毫不影響其手指與手腕的靈活,只見她運筆如風,在紅箋正中畫出一個烏黑光亮的楷字,“換成這個字好不好?”

萬蟻的臉窘紅了,“我不識字。”

白姨解釋說:“這是‘漣漪’的‘漪’。你長得這樣甜,甜得蕩人心,故此咱們就取了這個字。你可愿意呢?”

萬蟻兩頰上的緋色又加重了幾分,她皮膚明潤,頰帶桃花,一張端端正正的蛋臉,一雙杏核眼,眼中似醞釀著三春煙雨,軟軟撲在人面上。她仰望著白姨,又對那墨字看了看,“聽憑您吩咐。”

白姨也開顏一笑,便又添二字,寫就了“白萬漪”,將紅箋擱回盤中。

她又挪過兩步,來在寶艷的身前,“你呢,孩子?你十幾了?叫什么名兒?”

寶艷是天然濃麗的劍眉星目,尖尖的兩只眼角中間拱起個陡峭高凸的鼻子,鼻梁微帶些駝峰,配上一張白煞煞的尖臉盤,透出既妖冶又英武的氣息。她的聲音一派淡薄,吐字簡捷如刀削:“十三歲。我沒名兒。”

“姓呢?”

“我也沒姓。”

“不打緊,反正以后你們全跟著媽媽我姓‘白’。至于名字嘛,我年輕時在行院曾有過一位手帕交,相貌竟和你十分相似。她的花名叫作‘小佛’,不如你就叫‘佛兒’[4]吧。”白姨在嘴角蘊著一抹笑影,把手中已飽蘸了濃墨的筆鋒虛懸在半空,“喜歡嗎?”

寶艷的臉龐亦好似懸空在一座萬丈陡崖之上,臉上的所有表情隨時會掉下去摔得個七零八落。但只短短片刻后,她便收斂了容色道:“不喜歡。不過隨便。”

白姨的那點兒笑意暈開來,落筆道:“白佛兒。”她在第二張紅箋上寫就這三字,一樣擱回盤中。

接下來,白姨就轉目于書影,口內“嘖嘖”了兩聲:“祝書影小姐,我可真為府上感到難過極了,可宦海浮沉就是這個樣兒。你在我們這兒不用改名,將來光憑著這個名字,你就是班子的活招牌;而且你樂意的話,連姓也不用改,你就還姓‘祝’。”

書影形容尚小,但一雙眼角飛起的丹鳳眼、貴氣奪人的瓊瑤鼻已初露端倪,且筋肉停勻,莊嚴如謫仙。她端著一副遠超年齡的早慧姿態(tài),不卑不亢道:“多謝你的好意。只不過在這兒姓‘祝’,我卻怕辱沒先人,還是入鄉(xiāng)隨俗為好。你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白姨又露出了那種藹然可親的笑容,“既你這么說,那就委屈你了。你今年整十一,對吧?”她拿起第三張紅箋,濡墨寫下了“白書影”。

立在最末的便是那青裳粉袖、手系短簫的女郎,她機靈一笑,“我叫崔玉憐,啊不,白玉憐!”

白姨一面謄寫,一面低眉笑說:“得有二十年了,能從二等班子躍上一等的,除了龍家班的龍雨竹,就是你。”

“那還不全靠白姨抬舉?”

“還叫我白姨?”

玉憐立即改口道:“媽媽!”

白姨笑著點了點眼皮子,把新寫就的紅箋也一并放入了盤內,喚了聲:“小嬋。”

那捧盤的使女答應著“是”,就退身將漆盤連同里面的四張名箋呈在堂上的一尊七寶神像之前。神像盤馬提刀,美須髯,一對赤紅的眼珠子,兩道雪白眉毛。

“這是白眉上神,名諱‘伶?zhèn)悺屈S帝的樂官,一概身隸樂籍之人都將這位奉為祖師爺。你們同我一起拜過。”

一班下人往神臺端上了三獻五供,又往青磚地上鋪好了五個拜墊。白姨在前頭跪下,又令四女一并在身后跪倒,“白眉爺爺在上,信女白氏在此率養(yǎng)女白玉憐、白萬漪、白佛兒、白書影,虔誠禱告。求爺爺眷顧,保佑我白門女兒個個千人喜萬人愛,我白家班日日貴客闐門,夜夜冠蓋云集。”

說完這一串,白姨又閉目喃喃了數語,納頭四拜。女孩兒們亦隨之一一參拜,滿堂里只聽得見釵環(huán)簪珥的碎響。禮畢,各人整衣起立。白姨不由得笑靨滿開道:“這一拜之后,你們就都是我白家的女兒,是彼此的姐妹。既做了姐妹,須得敘一敘長幼。玉憐十五歲,是大姐;萬漪十四,居次;佛兒十三,再次;書影十一歲,就是你們的小妹。你們四個人過去的種種就譬如昨日死,將來的種種就譬如今日生。曾經是貧家碧玉還是官宦千金都無關緊要,自這一刻起,你們就只有一個相同的身份:小班倌人。”

白姨的眼光自四女神色各異的面上逡巡而過,“倘若用大白話說,就是頂頂上等的妓女。”

話音甫落,便聽見有人“嗤”的一聲。白姨凝目望去,“佛兒,你笑什么?”

片刻之前的阮寶艷、當下的白佛兒乜斜著神堂一角,語帶挖苦:“縱然是好人家女兒,也得處處受男人的壓迫,先天就低人一等,妓女那就更是低賤中的低賤,竟在前頭加上‘頂頂上等’一說,可不是惹人笑掉大牙?”

白姨不以為意道:“一樣做妻子,叫花子的妻子就是叫花婆,皇帝的妻子就是皇后娘娘,妓女是‘萬人妻’,當然也分三六九等。就說這北京城,最下等的妓院全扎堆在東城根的‘窯子街’,那兒的妓女被貶為‘咸肉’,客人也是清一色的販夫走卒。而你們眼下所在,則是京城香名鼎鼎的‘槐花胡同’,胡同里現(xiàn)有三十六家一等小班,小班的妓女稱‘倌人’。倌人的堂上貴客,非權勢煊赫或家資巨萬者,莫能為之。”

佛兒仍只是嗤笑不已,“正是這話呢。‘叫花婆’也好,‘皇后娘娘’也好,都是男人的妻子。且管被叫作‘咸肉’還是‘倌人’,對著窯子街的窮酸鬼,還是槐花胡同的金馬客,不過也都是充當男子們的玩物。反正女人合該就圍著男人團團轉。”

白姨將手撫了撫自己的嘴角,被緊裹在皮手套里的幾根黑色手指映著她染得鮮紅的嘴唇,顯得既怪誕又妖媚,“你說得原不錯,上下幾千年,女人總圍著男人團團轉,為此才見房夫人飲毒酒[5]、王寶釧守寒窯[6]、荀采投環(huán)[7]……一個個女人為男人吃醋、為男人守節(jié)、為男人自盡。但在這兒,你會看見些不一樣的,你會看見每一名紅倌人都被不同的客人包圍著,這些男人為了她斗富爭風,就好像三妻四妾出盡百寶去討好她們的丈夫。”

佛兒面色稍改,“幾個男人圍著一個女人轉?我不信,哪里有這種蠢貨?”

白姨天衣無縫的笑面之上終是浮起了一絲嘲弄,“可別當這些客人蠢,我才說了,他們不是高官就是豪富,全都是把其他男人踩在腳底下的狠角色,一個比一個精明冷酷。而你們猜一猜,有多少這樣的男人,就在這條胡同里,被倌人們玩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四個女孩兒都凝神聆聽,尤其是佛兒,她一掃之前滿面的不屑,圓睜起一雙冷麗的眼眸道:“女人真可以反過來玩弄男人?”

白姨也目視著她,一如全能的神祇俯瞰著無知的凡人,“天下之大,唯有在這槐花胡同里,女人不用白白遭受男人的玩弄,而可以名正言順地玩弄男人。這個游戲好玩極了,有時候會有點兒殘忍,但還是好玩極了。”

一直縮在佛兒身后的萬漪面露不解,重復了一句:“您說——游戲?”

白姨瞄了她一眼,輕擺著肩梢與腰肢,儀態(tài)萬方,載笑載言:“為了贏得這個游戲,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你們要學習各種技藝,唱曲練舞、操琴弄簫。不過這些都沒那么要緊,頂要緊的是,你們得學習怎樣以卑賤已極的娼妓之身令最高貴的一群男人俯首稱臣,怎樣用微不足道的一點兒微笑和眼淚去騙取他們在生死場里拼命搏來的一切:權力、金錢、名望……孩子們,你們想要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嗎?”這一回插話的是玉憐,聲調聽起來又入迷又興奮。

白姨笑哼一聲:“只除了一樣。我須在頭一天就警告你們,你們都將成為販賣情愛的女人,但你們唯一不可以沾染的,連想都別去想一下的,就是情愛。”瞬時間,她那洋溢著笑容的臉孔像被抽干了似的,變得干癟而陰冷,“一時一刻也別走了神,情場就是沙場,情愛是劍,也是盾。若你們犯傻到把劍和盾全交進敵人的手里,就是有著樊素、小蠻[8]的美貌,薛濤、蘇小[9]的才華,你們也必將抱著自己的美貌和才華,死于心碎。”

其他人都被白姨的話語震懾住了,獨獨書影毫無反應,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沒聽懂。白姨倒也不大留意,只把目光從小女孩低垂的臉上一掠而過,優(yōu)美的微笑就重新在她兩腮上綻放開來,“成千上萬的倌人都這么過來的,要么擊敗男人,要么被男人擊敗,只有一位在游戲里既沒贏也沒輸,她與男人盟約和平,修好百年。你們也來沾一點兒福澤,拜一拜吧。”

諸女這才注意到,就在白眉大仙的金身側首另供著一張青綠小像,畫像上是一位絕代佳人,神情又似是淹然百媚,又似是雍容大雅,她臂懷間攏著一只白色波斯貓,眼眉間則籠著淺淡的笑意與深深的神秘。幾縷浮光自菱花窗欞漏進來,如情郎長長的指尖,輕撫著她的臉兒身兒。

四人一時間全看癡了,不由自主就屈膝跪下去。白姨點燃了一炷清香奉于那畫像前,自言自語般輕聲道:“段家班青田姑娘,你們的祖姑奶奶。八十年前,她就是從這所懷雅堂走出去,一直走到了世祖皇帝的身邊。世祖的‘皇帝’雖為追封,但他生前貴為輔弼幼主的攝政叔王,大權獨攬,實已與帝王無異,坐擁佳麗三千,卻獨對這一位花街出身的倌人情有獨鐘。傳說這一對愛侶早已化為天上神仙,但段娘娘的仙靈偶爾會留戀舊地,回到這里來護佑香國后人。”

后面的玉憐張口叫道:“我知道段娘娘,我從前那位養(yǎng)母也拜她。干這行的誰不拜?”

白姨旋踵而回,一笑道:“這是天賜的福澤,凡人學不來。媽媽只愿你們多學學另一位娘娘,這位娘娘也出自我們懷雅堂——”

“我也知道!”玉憐直跪在那里,又一次朗聲叫出來,“媽媽說的是自個兒的養(yǎng)女,當今‘九千歲’的義女,‘四金剛’[10]之一的白鳳姑娘!”

白姨帶著笑走來,翻過了掌心將幾人虛虛一托,一行向著玉憐道:“四年前,白鳳正是以一曲短簫博得了九千歲的恩眷。而你年紀輕輕,吹簫的技藝已不在白鳳之下,委實難得。說起來,白鳳今年已過了雙十歲數,九千歲盡管也年過不惑,但他老人家終究有九千歲,再過個三年五——”

“再過個三年五載,”玉憐不停地搶過話鋒,口齒利落道,“只怕是白鳳姑娘年長色衰,失掉了寵愛,媽媽想再栽培一個像我這樣投九千歲所好的年輕女孩兒,以備萬全。”

白姨稍有些結舌,但旋即就又笑出了聲來,“你可真是聰明過人,但也聰明過頭。不過沒關系,教一個聰明人裝傻,可比教一個傻瓜學聰明簡單多了,以后我慢慢地教你。”

玉憐扶膝而起,一面吐了吐舌頭,“是,媽媽將我從二等堂子拔出來,是玉憐的再造恩人,玉憐一定事事跟從媽媽的教導。不過說句實在的,其實玉憐在以前那地方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吹彈歌唱樣樣拿手,雖不像小班倌人那樣招呼過達官貴戚,可依我想來,總也和招呼我那些客人差不離的,就叫我立馬接替了白鳳姑娘去服侍九千歲,好為媽媽分憂,也不叫什么難事兒……”

那一頭,三名女孩兒也相繼起了身。她們聽白姨和玉憐一來一去說得個熱鬧,又是“白鳳”,又是“九千歲”,都是半懂不懂的。正值此際,忽聞得一陣笑聲,如一串金鈴鐺滾過了幽幽的神堂。

循聲望去,但見一女子娉婷而來。她身長肩削,肩上松松地覆著件金銀線繡的折枝花羅衣,脂粉不御的潔白面皮上高聳著極其工細而修長的鼻,兩邊的眼眶微向里凹著,妙目深深,眼仁仿似托在銀盤子上的兩丸黑瑪瑙,即便稍嫌圓短的下頜與肉感十足的雙唇亦無法沖淡她在轉目一顧間奪人的風流狡黠,雖是吟吟含笑,面相仍舊是媚中帶肅,嬌里含威。

白姨一見她,笑容就猛一沉,“你今兒怎起得這樣早?”

那女子撫壓著鬢邊的一縷散發(fā),好整以暇,“媽媽忘了,今日午時三刻,九千歲召女兒侑酒。”

此話一出,該女無疑就是那位名動九城的艷妓白鳳。玉憐頭一個變了色,自己方才揚言要取而代之,多半已被人家盡收耳底,她正感驚窘,卻看白鳳將一對烏珠一溜,人就走過這邊來,托起她手來,流連著目光道:“真是年華正好,連手拐都沒有一絲半毫的細紋。多好看的手,卻只拴著一支簫管,也太素了些,嘖……”

玉憐但聽其語調并沒有半分怒意,便偷轉著眼眸往上一瞥,見白鳳居然是滿面親切,又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金累絲九龍鐲,輕輕一送就給自己套在了手上。“這鐲圈配你松了些,趕明兒送去金鋪緊一緊就好。瞧,這不是體面多了嗎?”

那金鐲光耀耀、硬沉沉,上頭雕著九條龍,每條龍均是須發(fā)畢現(xiàn),龍嘴里又各含一顆轉動自如的大珍珠。僅只一根迎風抖顫的金須、一顆光澤溫潤的珍珠已令人咋舌,九龍九珠,其價值自是非比尋常。

玉憐的一副玲瓏口齒也黏滯了起來,“姑娘,這、這真的……我受不起。”

白鳳婉然一笑,笑容親切得就如鄰家的大姐姐,“沒什么受不起,這胡同里的姐妹們都愛管我借首飾戴。不過這鐲子是九千歲賞的,格外好些。一會子他老人家在燈市口的薰風閣設宴,不如妹妹與我同去。似你這般青春可愛,我一見就喜歡,九千歲也一準兒喜歡得不得了,還有更佳的賞賜等著你呢。”

白姨在另一頭淡淡道:“鳳丫頭,她不過是小孩子嘴快,你何必認真呢?”

白鳳掉轉笑面,把兩眼盯住了白姨道:“蕊芳閣的龍雨竹嫉妒我比她紅,找了個窮秀才在背后給我編了首酸詩,起首兩句是:‘名重煙花隊,齒高姊妹行。’正好呀,媽媽給我這樣的老人尋來了出色的新人做替補,妹妹也力爭上游要接了我的班,好叫我卸下伺候九千歲的一肩重擔,我何樂而不為?媽媽,就讓玉憐妹妹跟了我去吧,我請千歲爺爺親自招待她。”

玉憐光顧著驚喜,萬漪與書影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佛兒已看出了一點兒什么。她見白姨和白鳳均是臉帶微笑,但交接在一處的眼神卻如兩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幾聽得見“咔嚓”一響。

白姨默思了片刻,便又笑意滿盈地向白鳳道:“你既非要她不可,她就歸你了,不過你得把這三個也一起帶上。”

白鳳往佛兒等人的臉上一掃,“她們什么也不懂,我?guī)纤齻冏鍪裁矗俊?

“正因為什么也不懂,才該見見世面,”白姨又一次凝目與白鳳對峙著,“當她們是你的婢子好了,九千歲賜給你的宮轎比屋子還寬敞,去多少都裝得下。”

白鳳在嘴角挑起了一抹微笑,“媽媽才既應承了我,我又怎敢不應承媽媽呢?那就同去開開眼吧。”

一言既畢,白鳳又對著玉憐假以辭色地笑一笑,風擺楊柳般去了。

白姨望著那背影,抬起一只緊束在黑色皮子里的手掌一擺,笑容不改,聲音卻好似一塊冰:“小嬋,叫嚴嫂子帶姑娘們下去準備,晚一點兒隨鳳姑娘赴宴。”

少女們腳步細碎地走出了家堂,斑駁幽影間,花魁段青田絕色的容顏自畫像上遙望著,是一叢彼岸花在目送著她們,就此駛入了滾滾孽海。

懷雅堂的后進是一座極高大的走馬樓,幾經翻修后,原來古色古香的頂棚已被拆去,隔出了一方天井來,天井里立著一座假山、幾簇花叢。一樓的樓角開著一扇月亮門,穿過去是一帶朱欄碧檻的屋子,再過兩重院落,西頭又有一個小跨院,四女就被讓進了這院中的正房。

不多時,那個嚴嫂子就領著數個還梳著卯發(fā)的小婢捧進了衣裳來,其余幾套皆是使女所穿的秋香色綾襖綾裙、青緞掐牙背心,唯有一套滿繡長衣、十二幅留仙裙被捧來了玉憐的跟前。

玉憐的一張粉面上全是雀躍之情,偏又明知故問:“咦,怎獨獨我的衣衫與眾不同?”

嚴嫂子爽朗熱情,一笑就露出牙花子:“您是鳳姑娘點名一同出條子的,那就得按照倌人的排場來。快,你們趕緊服侍著姑娘更衣。再多備兩個衣包,預備著席上更換。”

小鬟們圍上前替玉憐寬去了舊衣,玉憐一臉得色,把眼斜瞟著其余三人道:“你們不明白什么叫‘出條子’吧?我既是做大姐的,那就教教你們,出條子就是應召陪侍。我在二等時就聽過,小班倌人出條子一概是香車寶馬,風頭大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才進班子就趕上這樣的好事,而且叫條子的還是九千歲爺爺。”

女孩兒們也自己動手脫解著衣裙,萬漪背身向里,從肩上轉過一雙水汪汪的眼目,帶著壓抑了許久的好奇問:“姐姐,‘九千歲’究竟是什么人?”

“你連九千歲都不曉得?!”玉憐張開了兩臂入袖,詫異道,“那你可曉得‘乙酉國難’?‘京師保衛(wèi)戰(zhàn)’總該曉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曉得?你是鄉(xiāng)下來的嗎?鄉(xiāng)下來的也該曉得呀!”

萬漪連受了好幾句,也不敢辯什么。玉憐稍稍仰著些腦袋任人給她扣衣紐,一頭滔滔不絕地說:“得了,我說給你聽吧。延載二十四年,先帝爺御駕親征蒙古韃靼,結果兵敗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國難’,你沒聽說過?”

萬漪支吾了兩聲:“好像是聽說過。”

“就是嘛,誰會沒聽說過‘乙酉國難’?”玉憐雛鶯弄舌般又接著說下去,“后來韃靼的首領就拿先帝爺做人質,要求北京開城投降,王公大臣們全提議遷都,卻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就是內宮的御馬監(jiān)提督。他遙尊先帝爺為‘太上皇’,把還不到十歲的皇長子扶上了寶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韃靼人。京師保衛(wèi)戰(zhàn)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禮監(jiān)掌印,滿朝的文武重臣都為他在各地興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見了他也得起身稱一句‘先生’。總之呀,天底下除了萬歲爺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歲’。哎呀,說了這一大串卻忘了說,九千歲爺爺復姓‘尉遲’,單諱一個‘度’字。”

聽過這一篇解說,萬漪卻更為困惑,“九千歲原來是太監(jiān)?難不成太監(jiān)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歲’?權奸閹豎罷了。”角落里冷不防一聲,是沉寂已久的書影在說話。她已換好了婢女的衣裝,但一張稚氣猶存的小臉卻矯然不群,滿溢著剛烈之色。

玉憐兩步沖上前,堵住了書影的嘴,“瞎說什么!你也是鄉(xiāng)下人?!不曉得鎮(zhèn)撫司的探子們無所不在?若被聽了去,你這條小命還想要不想要?”她往兩邊望了望,賠了個笑臉,“各位就當沒聽見,她年紀小,當不得真。”

書影卻不領情,反駁道:“我年紀小是小,可我字字當真。”

玉憐氣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們還怕被你連累呢。九千歲和你又無仇無怨,你這——”玉憐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書影細致入微地端詳了一回,“才媽媽說你姓祝,還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運伯祝家的人?”

“翊運伯”這三個字令萬漪和佛兒都向書影投過了訝異的一瞥,未容細究,屋外忽響起了一聲吆喝:“姑娘們,該動身了!”

嚴嫂子也緊跟著催促了起來,玉憐顧不上再多問,只看屋角里還豎著一面紫檀板穿衣鏡,她忙跑過去掀開了鏡上的蘇繡錦套自盼一番,方才腳步輕快地隨眾而出。

眾女到了懷雅堂大門外,全都是一怔。

轎夫們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號衣,腰里掛著大刀或長鞭,顯然還身兼護衛(wèi)之職,粗望去黑壓壓一大群,竟點不清有多少人,而他們身后的那座轎子亦比十頂普通的轎子加起來還要大,且華美無匹。黃花梨錦欄,轎頂覆著杏黃色油絹,頂檐六角飛卷,檐下垂掛著水鉆鑲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轎窗上敷著山茶黃的薄紗,支著遮陽的黃幔,幔上垂下銀紅絲絳,轎衣則是名貴的倭產雨緞,密密織繡著百鳥朝鳳,那鳳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

另一頭,倌人白鳳姍姍而至,她早不是適才的俏態(tài)懶妝,臉上涂抹得紅白光艷,長長的玉珠耳墜直拂在兩肩,肩披玉石累贅的金蓮花閣鬢[11],腦后的燕尾[12]也垂下玉片流蘇,手腕上系著錦繡簫袋,一身的金寶閃耀、環(huán)佩凌波。她幽深的兩眼不知空望向何處,閑疏一笑道:“都到了?上轎吧。”

白鳳將手搭著侍婢上了轎,四個女孩兒也雜在婢女之中鉆入了轎內。轎屋極寬闊,足可容納數十人同坐,頂懸水晶風燈,地鋪洋花絨毯,置著雕花桌案,頂里頭還橫一張南漆鳳紋羅漢床,配著金心紅閃緞的大坐褥。佛兒和書影都震驚于這轎子的奢華,但也只暗暗拿眼梢往四周一環(huán),就隨其他人靠住了板壁坐下。萬漪卻呆瞪著眼東張西望,玉憐更是咋咋呼呼地驚叫不止:“我的天,我打出娘胞兒起就沒見過這等轎子!這哪里是轎子?明明是宮殿。”

有個穿紅襖的大丫鬟揚揚一笑,“這是九千歲專賞給我們鳳姑娘出條子的,三十二人抬,就為了這轎子能抬進槐花胡同來,還拆了一面墻呢。別說是倌人,就歷朝歷代的公主也不見得坐過這么氣派的宮轎。”她說著又打開一只葵瓣白玉盒,將一粒香餌投入床腳下的香爐內,“可要是同這一盒子香餌比起來,這轎子又不值什么了。這里頭做香引子的是白龍涎,外國進貢的,只得了兩斤,九千歲盡數賞給了我們姑娘。別瞧只路上在這轎中小坐一會兒,身上沾染了這股子香氣,十天都不會散。”

“憨奴,哪兒來這么些廢話?”白鳳從脅下抽出一條纏花帕子,將騰起的白煙一一揮散,那帕子一角鑲著只金蜘蛛,蜘蛛背上拱起個小鉤。白鳳將那小鉤掛回衣紐上,就轉顧玉憐一笑,和藹非常道:“你來,和我一起坐。”

玉憐受寵若驚,忙移步前來,挨著白鳳落座。丫鬟憨奴攏起香盒,將兩掌對拍一拍。簾外有轎夫喊了聲“起轎”,轎子便一晃,穩(wěn)穩(wěn)上了路。

一路上,這美輪美奐的大轎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注意:“瞧瞧人家,這才不枉活一世呢。”“青天白日,卻叫閹狗和婊子橫行。”“少說兩句吧,小心鎮(zhèn)撫司的探子。”……

路邊紛紛籍籍的耳語一點兒也傳不進轎內,白鳳自管安坐,伸手玩弄著玉憐腕上的簫袋問:“短簫雖源于我國,但卻流行于李朝[13],近年來已少有漢人女子會吹奏,是媽媽專找人教你的?”

玉憐失笑,“怎會?我雖久仰白姨的大名,卻是直到今兒才和她正正經經地說上幾句話呢。不是媽媽教我的,是——是我親娘。”

“你親娘?”

“嗯。姐姐,除了九千歲,你還另有一位客人是安國公盛公爺,對嗎?”

白鳳瞇起了兩眼,“你曉得的真不少。你親娘和盛公爺還扯得上關系?”

玉憐顯出了一點兒自傲的神情,“可不是!盛公爺的外祖母靜貴皇太妃原就是李朝選送的,她的女兒大長公主下嫁詹家后,李朝王室也專門派人往詹府里送過幾批使女,我娘就是其中之一。”

“我懂了。后來詹家被誣陷謀反,闔府奴婢發(fā)賣,你娘就此墮入了娼窯。”

“就是這樣子。等詹家平反時,我娘都做了好幾年生意了,也沒路子再回府里去,就在窯子院兒里生的我。她去世那一年我才七歲,就記著她直著脖子喊了半夜的胡話,來來去去就念叨著自己原也是兩班貴族[14]的女兒,最后卻背井離鄉(xiāng),淪為賤籍,死了也沒臉面到地下見先人。”玉憐的脆聲兒不防間哽住了一瞬,就是這一瞬把她完完全全地拆穿。這個看起來無憂無愁的輕浮少女并非沒有沉甸甸的憂愁,她只是比別人把它們藏得好。

但也只一晃眼,玉憐就又搖著垂云髻邊一束碎光亂濺的銀瓜子活潑潑地笑起來,“現(xiàn)如今天下事兒全歸九千歲一個人說了算,我就當一輩子的小窯姐兒伺候他老人家也心甘情愿,只求他哪天一高興,恩準我娘脫離了賤籍認祖歸宗,我把那脫籍的黃紙在墳頭一化,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樂得冒青煙。”

白鳳“嗯”了一聲,面色稍有凝滯,似乎心中生出了什么不好委決的難題。

玉憐并不覺,只睜著俏麗的明眸,執(zhí)握住白鳳的雙手,“姐姐,你心真好,一來就把我提攜到九千歲身邊,我到死也會記著你的恩德。”

白鳳突然現(xiàn)出了心意已決的樣子,拖長了尾音道:“我相信,你到死也會記著我。”

她換過一口氣,忽閃著眼睛說:“你和蕊芳閣的龍雨竹一樣都是二等班子上來的,早兩年龍雨竹頭一回出條子,因為沒見過世面,竟把燒魚翅認作了煮粉條。你雖不至于這樣兒,但從前也沒出過條子,有些閑話我還是得和你交代一下。倒回去個十來年,倌人出條子只能為客人篩酒布菜,自個兒是不準進食的。近些年改了風氣,倘若是走紅的倌人,客人也往往不會怠慢,都是以座上嘉賓的身份一同餐敘。蒙九千歲不棄,收我為義女,每一次他召我陪宴也都是珍饈款待。你是我看重的妹妹,九千歲必然會格外優(yōu)容,許你自個兒叫菜吃。”

玉憐喜道:“那可真抬舉我。”

白鳳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咱們一會兒去的這家薰風閣,招牌菜是豬頭肉。你若叫這個,倒顯得懂門道,可一個女孩子家吃這般大菜,未免顯得粗魯了些。若只叫些家常小菜,又讓人瞧低了。至于魚翅燕窩之類的倒不是不能叫,可又流于俗氣。這可是你給九千歲的頭一份印象,個中分寸你要拿捏好。”

玉憐顯出了一絲焦慮,“姐姐,我盡管沒破過身,但這兩年陪酒不說一千,也有八百遭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見了個遍,但凡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的人,我就不發(fā)怵。可叫姐姐這么一說,說得我心都虛了,竟連一道菜也不會點了。好姐姐,你幫幫我吧,求姐姐行行好,指教我兩句。”

白鳳故作淺思,片刻道:“這樣,薰風閣另有一道清炸肫肝也是久享美譽,與別家不同,是專拿精米和茯苓喂養(yǎng)的雞,取出肫肝,去皮切成薄片,精細非常。這道菜雖不比燕菜價高,也所費不菲,不至于作低了身份,且又是磨牙的小食,拿銀挑牙叉著吃,弄不壞嘴上的胭脂。一班紅倌人們最喜歡不過,十個人出條子倒有九個都要叫這道菜,最是穩(wěn)妥的。”

“清炸肫肝?”

“嗯。”

“多謝姐姐,我記住了。其實我原就愛吃肫肝,可從來只嘗過小館子的手藝,薰風閣這種大飯莊做出來一定更好吃,說著都要流口水了,我一早上還沒吃過東西呢。嘻嘻,姐姐你瞧我,頭一回出條子,倒惦記著吃……”玉憐眉軒目動地笑著,爛漫如搖曳的山花。

白鳳也在笑,笑容卻靜謐幽沉,是緘默的山梁,年年看花榮,年年看花敗。

大轎在燈市口東的一條橫街落下,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廟右街,許多百年老字號的飯莊酒肆盡萃于此。薰風閣高堂廣廈、碧瓦朱檐,店老板親自在外迎候,點頭哈腰地將一行人直接引去了三層的一座雅間,“九千歲已到了,姑娘里頭請。”

白鳳向前走去,玉憐緊隨其后,再往后是一群手捧紅氈包、豆蔻盒等雜物的侍婢,佛兒、萬漪、書影幾個則空手走在最后面。只見兩邊夾道站滿了人,個個身穿罩甲,套著四獸麒麟服,頂里頭的兩個人面貌有些相像,都是一張柿子臉,低額高顴,眉眼兇狠,似乎是兄弟二人。他們在同一時自左右兩邊橫出了手臂,攔住去路。

白鳳目中無人地高揚著兩眼,卻也把自己的手臂泰然伸展,任這二人用粗蠻的手掌在周身拍摸著,一邊扭過頭和玉憐耳語:“九千歲屢遭行刺,所以每回有人覲見,都得由鎮(zhèn)撫司的番役先行搜身,概莫能外。一會子,你只管隨這兩個奴才在你身上摸一摸就是,犯不上忸怩——”

“忸怩”二字還未吐實,卻聽白鳳“咝”一聲,高鼓的胸乳竟被搜身的番役狠捏了一把,氣得她向一人瞪目叱問道:“劉福,你那爪子干什么呢?竟敢有意輕薄我!”

“在下?lián)撟o衛(wèi)九千歲的重責,不敢有一分疏忽,萬一姑娘將兇器藏匿在此,搜檢不力,豈不是玩忽職守?”

對面,那一名樣貌與之相似的番役壓聲道:“大哥……”

劉福對他一擺頭,“劉旺,你別偷懶,也好好搜搜哇。”他的指尖一直逗留在白鳳的胸前,又變本加厲地撥弄了兩下才離開,貪婪的臉色里又帶著些許鄙夷。

白鳳眨了一眨眼,忽而就對劉福回顏一笑。玉憐在側瞧著,但覺白鳳這一種笑容與她先前的種種笑容——慵懶的、傲慢的、親切的、明媚的……都全然不同,她笑得極妍極媚,若離若合,一雙嬌盼欲流的眼睛仿似拋出了千百條抓人魂魄的鉤與索;玉憐縱使同為女子,登時間也面熱耳滾。而那個叫劉旺的番役早就是面色通紅,壓根連看也不敢看,急急轉開了臉孔。劉福本人倒大張著兩眼,癡癡無語。

就在這當口,白鳳已將隨身的那條金蜘蛛纏花帕從紐襻上摘下,任它順著自己曲線誘人的身體墜落腳邊。她把裙尖一踢蓋住那帕子,低膩著聲音貼住了劉福說:“那你就再好好搜搜,或許我腳底還藏著什么兇器。”

劉福春色盈面,蹲下身去抱著白鳳的兩腿一直摸到她雙腳,還在她腳面上輕掐了一把,快手撿起那帕子,藏進了自己的袖筒。

白鳳邁出一步,又扭頭對劉福留下了一點兒眼角恩波,方才移步進屋。

緊跟著就是玉憐,她還在咂摸著白鳳的魅色,愣著眼兒被劉福、劉旺兩人的四只手掌搜過了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收回正要踏出的步子,遙指住群婢中的一個,對兩名番役道:“官爺們,喏,那個,回頭別放她進來,那丫頭頭腦不大清楚,再沖撞了貴人。”

她又趕過去,扳住了書影的兩肩小聲說:“你別當我針對你,我明白你不待見九千歲,但你擺著這一張臭臉進去,得罪了人可吃不了兜著走。你就留在外面吧,眼不見心不煩。我是一片好意,誰叫你是小妹呢!”

玉憐拿手掃了掃書影眉前的覆發(fā),一笑自去。

她進了雅間,見里頭還有條小穿堂,過了穿堂才是一間金鋪玉砌的客廳,廳里也侍立著一列番役,正中一張圓桌,上座一名身著云肩曳撒的中年人,容長臉,通天鼻,鼻尖向下佝著,眉毛齊整清淡,眼角微微地下垂,容貌絕可稱得上是美男子,但膚色黝黑,皮骨強勁如鐵,若非那一副寸草不生的下頜,人們多半會認為這是一位行伍軍人。

玉憐早知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尉遲度雖是個閹宦,卻以軍功起家,因此并無絲毫的猶疑,倒頭就拜下去,“請九千歲爺爺的金安,愿九千歲爺爺長樂未央,福壽綿長。”

自高遠之處降下了一條嗓音,并不尖利,也并不陰柔,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只是聽起來非常虛弱:“起來。”

玉憐翩翩然起了身,見已偎坐在尉遲度身畔的白鳳笑了笑,翻起了手心向著座中另一人道:“這位是唐閣老,妹妹也見一見禮。”

唐閣老名為唐益軒,是內閣首輔,亦是唯一一位閣臣,玉憐也是久聞大名,趕緊對著他叩下去。唐益軒是一張瘦削睿智的面孔,有六旬光景,頦下一部黑須,飄垂過腹。其側首也坐著個妝點鮮明的倌人,瞧起來至多二八華年。那倌人將視線向玉憐一拋,又定回到白鳳臉上,拿捏著鼻音道:“鳳姐姐,懷雅堂不愧是出過段娘娘的福地,人才濟濟,長江后浪推前浪。”

白鳳干笑,“雨竹姐姐,懷雅堂的人一向只講究才貌技藝,從不像那些野門野路的,就惦記著什么‘浪’不‘浪’。”

玉憐一聽這一聲“雨竹姐姐”,便頓悟那倌人乃是“四金剛”里的另一位——花名鼎鼎的龍雨竹,而她和白鳳的這兩句玩笑也是各藏機鋒:一個譏一個芳華已老,一個罵一個出身不正,是二等堂子里攀上來的野貨。

席上的兩位貴賓之中,唐益軒顯然是個少言之人,只皺了一皺眉;尉遲度的眼中卻閃過一點兒笑影,“這話淘氣了。”

他聲音發(fā)虛,音量也很小,但這絲毫不妨礙他那一份威嚴與氣度。只要他一開口,每個人都屏息聆聽。毋庸置疑,這就是那個站在權力之巔的人。

玉憐莫名一陣發(fā)寒,卻看白鳳已笑著把手朝她一擺,臉貼臉地向尉遲度道:“義父,女兒不耍嘴皮了,和您說正經的,喏,這是我班子里的小妹!她母親原是李朝兩班的女兒,貴族根底,短簫也是由母親親傳,吹得可比我強多了。”

此時外頭的婢女均已被挨身搜過,一個個無聲無息地踅進來靜立于壁角。書影果真被摒在了外面,只萬漪和佛兒跟了進來,正瞧見這一幕。萬漪在心里頭想,白鳳姑娘還沒聽過玉憐吹簫就如此夸贊她,真是個大好人。佛兒卻瞪著冰涼涼的一雙眼睛,她業(yè)已預見了結局,卻不知會怎樣發(fā)生。

一方猩紅地氈上,玉憐半喜半羞,由不得雙頰飛紅,更平添一番少女的嬌柔。黑香柏木大桌后,還是以那飄忽的微聲,尉遲度張口道:“鳳姑娘既親口贊你,那便吹一首來供大伙兒清品。”

還未等玉憐答應,白鳳從旁喚一聲:“義父,俗話說‘飽吹餓唱’,人家小姑娘可是空著肚子來的,還是先賞飯吧,否則想賣力也沒的可賣呀。”

玉憐見白鳳對尉遲度一笑——又是那橫波一蕩、勾魂攝魄的笑容,忽令她記起曾聽過的一個故事,說是一國君主為了討寵妃一笑,戲弄諸侯,以至于身死國滅。

這妃子笑起來,一定就是白鳳的樣子。

這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之際,玉憐就聽尉遲度出聲笑道:“叫你一說,倒是咱家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好,俊孩子,你坐過來,想吃什么菜,自己叫。”

當即有番役在尉遲度身邊添了張椅子,也為玉憐上了一盅茶。玉憐打點起精神,大大方方挺著胸在椅上坐下,一面暗道一句僥幸,一面放出嬌音道:“多謝千歲爺,我要一個清炸肫肝。”

伴著這平平無奇的菜名,整座樓仿似都被突如其來的死寂撼動了一下。玉憐驚疑地環(huán)顧著眾人,她見墻角的番役們面面相覷,對坐的唐益軒和雨竹攢眉咋舌,白鳳也跟著捧住了心口,雙娥緊蹙道:“妹妹,你怎么點這道菜?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玉憐已從白鳳的臉上看出這是一個陷阱,她試圖爬出來,卻根本弄不清是打哪兒掉進去的。她六神無主地翕動著嘴唇,卻僅發(fā)出沙啞的氣聲,而尉遲度早已轉開他英俊黧黑的臉龐,豎起了右手向背后一擺,很平淡地說:“這孩子急著走,你們就送她一程吧。”

玉憐順著那只手轉眸望過去,尉遲度的背后是大開的兩扇透雕花格窗,窗外頭碧空萬里,樹影如渺。

兩個膀大腰圓的番役邁步上前,一邊一個抓住她兩臂,將她從椅上拖下,橫拖過地板。玉憐聽見了自己驚恐萬狀的尖叫,而后就聽見了漫天風響。

尉遲度連頭都沒回,并坐的白鳳也沒回頭,她單單回想著玉憐的那句話——“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樂得冒青煙。”她的眼瞼抽搐了一下,玉憐的娘再也沒機會冒青煙了,她女兒,還有她女兒的萬丈雄心都已被拋出了十丈高樓,落入了陷阱的底部。

“嗵”的一聲悶響,跟著是尖叫。

薰風閣的后樓外,三三兩兩的行人驚跳開,復又聚攏、圍觀。他們見一位麗裝少女四肢扭曲地仰天橫臥,殷紅的鮮血、灰白的腦漿在她腦后洇開。

玉憐也大睜著兩眼,但她沒看見這些飄浮在上空的陌路人的臉,她只看見娘。娘束著家鄉(xiāng)的紅石榴帶,手捧一支青竹短簫,含淚而睇,“玉憐,娘本是世族閨秀,你也本該是兩班小姐,去參加揀擇[15],成為世子嬪,成為中殿娘娘。誰承想竟落在這爛泥坑里。”玉憐聽得心直痛,但卻只做了個沒心沒肺的笑臉,用手抹去了娘的淚,“娘,別哭呀,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娘被奪走的再給娘掙回來。你只吹支歌兒謝我吧。”娘又笑出來,在玉憐的眉心一吻,就把簫管挨在了柔柔的唇邊。

風停了,簫起了。

白鳳取出白玉的簫管,輕試了一聲,又記起什么,向尉遲度撇了一撇嘴兒道:“義父,我并不知這小蹄子這樣不省事,光瞧她生著一副好皮囊,一時被蒙住了心,竟把義父賞我的九龍鐲送了她,這下子怕是摔壞了。番役的檔頭劉福手最細,搜身向來都一絲不茍,煩義父命他下去替我把鐲子取回來,掉了的珠子也找一找。這么貴重的東西,別為那身微命賤的陪葬。”

尉遲度頷首向下人道:“聽見了?叫劉福去。”

白鳳又莞爾一笑,“義父別生氣了,我替您好好吹一支曲子,一洗心塵。”

墻邊的一溜婢女全嚇了個眼怔,佛兒也不禁冒出了一背酸汗,她看著白鳳和尉遲度兩個人談笑自若,仿似隨便把一個大活人丟下樓這件事他們每天都做個百八十回——她猜他們肯定每天都做個百八十回。

不多時,白鳳的簫聲就在半道兒上止住,劉福進來了。他弓腰低頭,兩手舉得過頂鉆云,捧著那金鐲和幾粒珍珠。

“小心些。”白鳳將玉簫往打著層層珠絡的袖中一掖,親身迎上前,先在乳下摸兩摸,好似準備拿手帕來包托那些散碎珠子,卻摸了個空,便拋出不大不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咦,我的帕子呢?”又徑自搖搖頭,“算了,給我吧。”

她極認真地一一撿起金鐲與脫開的珍珠,一張俏面幾乎直俯在劉福的掌心上。劉福深埋在自己兩臂間的粗狠臉龐流露出一派春情,他一點兒也沒瞧見,幾乎就在同時,白鳳的表情已換作深重的疑惑。

她把臉往劉福的手邊更貼近一分,鼻尖聳動了兩下。

桌邊,適才被震得口張目瞪的倌人雨竹也緩了緩神,橫瞟著兩眼綻齒一笑,“鳳姐姐,你扒在那兒聞什么呀?莫不是腦子賣給藥鋪做兔腦丸了?”

白鳳直起腰剜了雨竹一眼,并沒回嘴,只走過來擦著尉遲度的耳際悄言了幾句。

尉遲度的眼睛里仿似一下燃起了兩顆黑森森的火球,“劉福,你袖內是何物?”

劉福抬起了臉面,驟然間汗如雨下,“沒、沒什么……”

尉遲度彈動了一下指尖,立馬就有人向后扳住了劉福的兩條胳膊,另一人稍一探摸,即從他一邊的袖中拽出了一條手帕,手帕精美絕倫,一角鑲著只赤金蜘蛛。

白鳳擰了一擰腰,“義父,我貼身的手帕真是讓這狗奴才趁搜身時偷去了,您可不能叫女兒白受這輕辱!”

青藍的筋絡霎時間爬滿了劉福的臉孔與脖頸,“你這婊子血口噴人,分明是你自個兒把手帕送給我的!”

“你才血口噴人!我憑什么把手帕送給你?”

“若不是你送給我,又怎知這手帕藏在我袖子里?”

“義父,”白鳳向尉遲度扭轉了臉面,半嬌半怒道,“我乘轎來時,那帕子早就沾滿了轎中的香料氣味,您賞我的龍涎香是天底下獨一份,我怎會在一個臭奴才的手間聞到?真真是家賊難防!這次有膽子從我這兒偷東西,下次就偷到義父您頭上了呢!”

劉福登時間癱軟如泥,自從白鳳首次出現(xiàn)在他主人尉遲度的身旁,她的風姿就激起了他的貪念,而她一口一個“奴才”的傲慢也激起了他的憤怒,因此他每每借由搜身來滿足內心中占有她與侮辱她的雙重欲望;這是她自找的,因為她本來就是那種即便衣裝整齊也形同裸體的尤物。一直以來,劉福都了解白鳳對自己十分反感,但他根本不在乎。直至這一刻,當他被人拽走、架起、扔出窗外、眼看著土黃色的地面暴烈地朝臉上砸過來時,他才最終懂得,他將為輕視一個女人——一個妓女,付出怎樣沉重的代價。

樓下又騰起了一陣尖叫,而白鳳渾似一個在喝彩聲中亮相的伶人,扭轉過身段,目視著雨竹一笑,“雨竹姐姐,腦子賣給藥鋪做兔腦丸也沒什么,只別摔開在大街上灑狗血就好,你說是不是?”

雨竹正待反唇相譏,坐在她身前始終不曾開口的唐益軒卻冷不丁地“吭吭”兩聲,她立時就知趣地閉上嘴。

尉遲度脧了白鳳一眼,“你就是一分不讓人。”

白鳳軟腰細步地走回來坐下,輕翻起袖口,“唐閣老不單是內閣首輔,也是現(xiàn)今唯一的一位閣臣,百官都尊稱他為‘獨相’,可這位獨相所轄也不過九大、九小十八個衙門。義父卻管著十二監(jiān)四司八局,統(tǒng)共二十四個衙門呢。我是您的女兒,除了您,還有誰配得上叫我讓一分半分?”

尉遲度穩(wěn)重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分難以捕捉的溫情,唐益軒則笑了,說出了自白鳳進屋后的第一句話:“鳳姑娘這張嘴真會說。”

“不僅會說,還會吹呢,”白鳳已自袖中拈出了玉簫,“義父,才那支曲子沒吹完,我再從頭吹過。您飲了這一杯吧。”

白鳳撮圓了口唇,仙姿曼妙,就好像從她那兩張豐潤的紅唇間流出的從未有傷人的毒液,而只是清心的仙音。

這一座華堂間,所有人都在向白鳳矚目。其中有一位少女滿眼里都蘊含著驚異,甚至可以說是欽佩。

佛兒只想知道,白鳳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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