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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緣孽

白鳳言而有信,當日就與白姨進行了一番交涉,處理完這樁事,天色已近黑,忽接到尉遲度派人送來的口信,命她去府中服侍晚飯。白鳳便趕忙換過衣裳,又叫憨奴來替她梳妝。

憨奴打散她發髻,先拿一把銀梁小竹篦把白鳳的頭發細細地篦過一遍,一壁低聲問道:“這么說來,媽媽是同意了?”

白鳳自己拿著一個黃銅小矬子,慢悠悠磨著指甲道:“媽媽的意思是,叫那小丫頭白天到我這兒來做丫鬟,晚上卻仍回后院和另兩個小雛兒一起睡,一頭受著當丫頭的罪,一頭眼見人家做倌人的好,自己熬不住做回倌人。到那個份兒上,媽媽說,她可就沒底氣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受罪?給姑娘當丫鬟怎么會受罪?那可是世上最享福的事兒了。”

“你這小嘴兒就會哄人。”

“全憑姑娘疼我。”

“我一出道就是你服侍我,情分是別個兒比不了的,何況你忠心耿耿,自然招人疼。好像從前那個麗奴,雖也是和你一塊兒跟著我,但就只知一味作耗,我豈有好果子給她吃?”

一聽到“麗奴”,憨奴就打了個冷戰。但她眼珠的移轉間隨即透出聰明來,一張五官單薄的小臉一歪,攏成蟬翼的兩片鬢發隨笑容而顫動,“麗奴是活該!那姑娘是打算像處置麗奴那樣……”

白鳳翻了她一眼,“你想哪兒去了?我不過是說,我會使些零碎手段對付這爵爺家的小姐。”

“呵呵,姑娘若使出手段,那要不了兩天,她就該像媽媽說的,自請做回倌人去了。”

“這一次媽媽怕打錯了算盤,這小丫頭看著像是個不世出的犟貨,越刁難她,沒準越跟你逞強到底。”

“那姑娘還把這事兒攬上身,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還不是為了我那一位盛二爺?”

“盛二爺”這三字,在白鳳所說的無數字眼里頭,其滋味與力道就如同千杯寡酒中的一壇十八年女兒紅,直接從她喉管里涌出來,熨燙著舌尖。

憨奴微笑一笑,以同樣親昵的口吻道:“二爺也是多管閑事。”

她們口中的“二爺”自然是安國公詹盛言。白鳳含嬌帶嗔地把他念著,斜挑了眼眉,便更顯出目色的幽深來。“他那個牛脾氣你還不清楚?我要不幫他,他就拆了這懷雅堂也非得自個兒把那祝家的小丫頭弄出去。他和九千歲的關系原就微妙,多年來全靠我在中間周旋才換來二人的相安無事。倘或節外生枝,聽任二爺和一個罪臣的內眷牽扯不清,因此而觸怒了九千歲,那可太不上算。”

“姑娘對二爺從來都是這般地真心實意。”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頭。二爺逞一時的俠義將這小丫頭贖出去——即便媽媽肯放人,九千歲也不介意——那該安置在哪兒?難道真打發去做婢子不成?還不是當個千金小姐養起來。男人家是最易由憐生愛的,女人家卻多是由恩生愛。他們倆一個對一個憐惜有加、一個對一個感激備至,長日相處還得了?”

憨奴啞然失笑,“姑娘也太多慮了,那丫頭才十一歲,毛都沒長全呢。”

白鳳從鼻孔里哼一聲:“雨沒停,你怎就忘了‘未雨綢繆’這句老話?二爺雖無意,但他那一副儀表氣度、一份財富地位就是活活的惹事根苗,天下的女子簡直人人愿得而夫之,稍微疏于防范,就會被鉆了空子。”

“這樣看,姑娘還是盼著贖身嫁給二爺去?”

“我可不就這一點兒盼頭?就怕是我一廂情愿。”

“姑娘不比別的倌人,不光是有錢就能贖身嫁人的。當初好容易巴結上九千歲,請神容易送神難,再想脫身可沒那么簡單。不過姑娘,反正你對九千歲的恩眷并不戀棧,干什么不就坡下驢呢?前幾天那個什么、什么憐,就把她捧上去伺候九千歲,咱們也借機全身而退,不挺好嗎?”

白鳳矬完了指甲,就把那矬子往妝臺上一撂,“好什么好?!玉憐要上位,肯像我這樣子盡心竭力在九千歲跟前調護二爺嗎?二爺他素來放浪無檢,只管飲酒縱性地胡鬧,全京城的官兒都快被他得罪完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惹毛了九千歲。九千歲又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到那時我要不能以側近之人的身份為二爺設法脫罪,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像翊運伯一樣被押到西市上一刀兩段嗎?我一個人的盛二爺,我一個人護著,誰來我也不放心。”

憨奴微愁道:“可姑娘總這樣兩頭兒熬著,年紀也一天大似一天,幾時才能夠托身得所,圖一個后世安穩呀?”

“我們這號人還能打算那么遠?走一步看一步吧。何況就算九千歲消除了對二爺的疑忌,又容我贖身許嫁,我想跟著二爺進安國公府也照樣是障礙重重。唉……”

“可不是?照說憑姑娘的美貌、名氣,只要想嫁,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府就沒有進不去的,唯有這一座安國公府卻真是‘壽星騎仙鶴——沒有鹿(路)’!唉……”

兩個人的末一句均以嘆息作結,此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妝臺上擱著只小銀盆,盆里頭盛滿了清水。白鳳盯著一平如鏡的水面,幽聲道:“憨奴,我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在安國公府有一間我的小院,等我死了,他們詹家的祖墳里也給我留一個小土包,什么名分都成,沒名分也成,只別讓我離了二爺,活著死著就我倆守在一處,便是我的造化。”

憨奴將篦子在水盆里一攪,就把那靜水攪了個爛碎。她甩一甩水珠,將細密的篦齒在白鳳的長發里一劃到底。“是這樣說吧,可總覺著太委屈了姑娘。”

白鳳回眸一笑,眼光驟變得柔暗恍然,“我原就身世孤飄,十四歲開始,便豁出去一條好好的身子到處討好權貴,人前人后的委屈哪樣兒沒試過?可四年前,二爺他親口說出為我抗罪的那一刻,我以前受過的委屈、以后該受的委屈,統統都值了。”

白鳳望住了鏡中的自己,交織在一處的眼波愈發蕩漾,漸漸地,在燭光流轉的明鏡里浮起了一場璀璨連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丑年,該年壬申月癸丑日,歷書上寫著“宜訂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歲的白鳳已憑借著過人的美貌、聰慧與經驗,俘虜了輦下權豪第一人——巨宦尉遲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盤街的蘇州會館對飲作樂,酒至半酣,突來急報,尉遲度遂趕回宮處理公務,白鳳不勝酒力,就在殘酒殘燈旁小憩了一場。淺夢初覺,夜已至三更,卻聽另一頭的套房里陣陣輕歌,那是懷雅堂另一位倌人——涼春的聲音。

“咦,妹妹也來這里出條子?你們別吱聲,待我過去唬她一下。”白鳳對侍婢們“噓”了一聲,就向著不可躲避的方向走過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紅團花門簾,繼而那滑涼的軟綢就自她指尖煙霧一樣地消散,這一間屋子連同天地萬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鴻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他眉宇驚艷,風骨奇偉,一身的溫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壯之氣,周身渾似有光華籠罩,賽似春柳濯濯,堪比月華綿綿;他指間拈著一只緬玉杯,優美的雙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鳳只愿杯中盛著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這一輕率的愿望,將改變許許多多人的命運。

世界又重新回來了,白鳳看清了這一所房間,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涼春抱著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輕叫了一聲:“姐姐,你這是從哪里來?”

白鳳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來一下。”

她三言兩句,就從涼春的口里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來歷。原來涼春的一位客人在這里擺酒叫條子,結果涼春到得太晚,那幫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里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這男子,涼春闖進來時,他正一個人喝悶酒。涼春抱怨說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說:“姑娘帶著這琵琶來回奔波,著實辛苦,同誰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來與我唱幾曲吧。”他從腰間取下一只錢袋,放來了桌面上。

涼春望了望那鼓囊囊的錢袋,猶疑道:“您想聽什么曲子?”

“我常年漂泊在外,今夜初回京城,入耳的竟全是些沒聽過的新調了,姑娘只把時新的小曲揀些來唱就好。”

“這好說,可我總該請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啊。”

“我叫嚴勝。”

“是家里頭行幾呢?”

“我行二。”

“原來是勝二爺,這里給您道福了。二爺是打哪兒來?”

“清河。我在清河做馬匹生意。”

“賤妾是槐花胡同——”

“姑娘這般美貌,定是過路的瑤池仙子。唱吧,唱到我一頭醉倒,你便只管走。”

……

“就這么個怪人,把我錯當成在會館里唱買賣的了,連我的名兒也不問,就讓唱曲。瞧——”涼春說著把一只織錦錢袋在白鳳眼前一晃,“他給我的,里頭有好幾百的官票。我瞧他手上還戴著個黑璋環繞的鹿骨扳指,那可是極品,拿著現錢都沒地兒買去。再加上那一副臉子,好家伙,我開張也有年頭了,過眼的男人少說有一把小米數兒,竟頭一回見到這樣生得又威又俊的,濁世佳公子似的。卻不想這樣的好皮囊竟不是個貴戚王孫,卻是個跑邊塞的馬販子。”

殘留在血液內的烈酒令白鳳吃吃笑起來,“馬販子?他可不該販馬的,他該去販人的魂兒。”

“姐姐你嘟囔什么呢?”

“沒什么。”白鳳止住了癡笑,正正經經同涼春交代了一席話。早在很久以前,除了白姨,懷雅堂就再也沒有人敢質疑白鳳的權威,就算她醉得像傻掉了也一樣。涼春不過稍勸了一句,就被白鳳豎起眼睛來喝罵:“只要你這小婊子別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就成。”

“打死我也不會的。我倒樂意給姐姐做這么個采蘭贈芍的幫閑,只不過瞧這嚴勝不好沾,沾上了就是個叫人神迷腸斷的主兒,姐姐你自求多福吧。”涼春淘氣一笑,卷起手心的錢袋,回屋里說了幾句話,就返身出來,向跟著她的丫鬟老媽們招一招手,一行人便去了。

白鳳也對自己的婢婦們說了幾句,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大丫鬟朝那紅門簾的簾縫里一窺,臉就也紅了,“不如我陪姑娘一道進去。”

白鳳瞪了她一眼,“麗奴,我看你是忘了前兒那頓打。”

麗奴被嚇得頭一縮,又被旁邊的憨奴一拽,便也隨著一群人自行走開。白鳳這才穿入了那間房,直走到桌前。她撥了撥燈芯,光線頓然大亮。

那個人徐徐抬起頭,一張比太陽還耀目的臉容便由燈光中升涌而出。白鳳敢打賭,即便她熄滅了燈,這張臉依然會在黑暗中放光。

嚴勝瞇起眼避開了強光的照射,“做什么把燈挑得這么亮?”

他的聲音沉雄得令她小腹發熱,白鳳將臉游出了燈照的暈輪,使全貌的一分一毫統統顯現于人前,“亮了,才看得清。看清了,才好攀個交情。”

她對他微微一笑,他凝著她怔住了,混沌的醉眼里陡然泛出了活光。假如白鳳連這點都做不到,她就不會成為頂尖的妓女。她運用笑容和眼波的出神入化就像是王羲之運用他的筆、趙子龍運用他的槍。

“勝二爺,才那一個是我妹妹,她和您說了吧?她要去別處趕場,由我來代她招待客人。我叫——‘鸞兒’。”

嚴勝和“鸞兒”度過了妙不可言的一夜,酒闌燈炧,香融被底,誓海盟山,飄煙抱雨。

朝陽升起時,他重新審視著她青紫斑斕的身體——那都是尉遲度的杰作。

“鸞兒,你身上哪兒來的這些傷?”

這樣簡單的謊話,她連想都不用想,脫口而出道:“我不聽話,養母打的。沒事兒。”而后,她的手伸向他,愛撫著他同樣傷疤布結的身體,最后停在他左胸上一塊皺縮不平的肌膚之上,“二爺,你身上怎么也盡是傷?連心上都有這么大一塊疤?”

嚴勝的眼睛離著她太近,變成了一片耀目的黑色海洋,那里猛地掀起了萬丈海嘯,但他馬上就閉住眼笑起來,“販馬時和響馬交過幾回手。不過我心上只有你。”他健壯的身體再一次壓住了她,手上的骨扳指由她下頜一直滑到兩腿間。

由這禁忌的一夜開始,就有了后面的一切。而在那之前,白鳳早就嘗試過一次又一次既刺激又無聊的露水情緣。換作誰,可能也不會比她更好些。她一落地就和雙生姐姐被丟棄在街邊,是白姨抱養了她們。可剛長到六歲,白府就破了家,養母帶著她們姐倆一起墮入了槐花胡同。無數的凌虐在前方等待著,姐姐沒熬過去,死了,留下白鳳一個。身體都還沒完全成熟,白鳳就開始接客,她的客人多得不得了,可她卻總覺得孤單。有時候,她會蒙上面紗悄悄地溜出去,好像只有和一個完全不了解她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才能跟隨他一起用汗水歡叫暫時逼退始終纏繞著她的過往,忘掉,統統都忘掉。不過一旦釋放過后,沉重、羞恥、絕望和自我厭惡就會再一次漲起,令她恨不得把身邊的男人一腳踹下床,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總是如此的。

但當嚴勝預備從她身上翻下時,白鳳卻緊緊一把抱住了他,“別走,就這么待著。”她的意思是:就待在我里面。第一次,在這種匆匆茍合的狂歡過后,她居然沒有感到更虛無和更破碎,她感到溫馨、恬然、安全,她感到了——完整。如同空蕩蕩的酒杯終于被倒滿了美酒,如同飄來蕩去的種子終于被土壤覆蓋。

他覆在她上面,眼神由驚訝逐漸轉為溫柔的專注。接著他對她笑了一笑,又在她額心一吻,就仿佛他全部都懂得。白鳳許久不曾流過淚了,然而只這沉默的一吻,就令她突然哭起來,哭得活像個小姑娘。

剛巧那一段尉遲度很忙,她就大著膽子約了嚴勝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足足一整月,她始終謊稱自己是個串場子的歌姬,只不過養母管束極嚴,故此每每只尋一個隱秘之所匆匆幽會。嚴勝曾試著付她錢,白鳳不肯要,他就改送她禮物:白玉雕琢的一對鐲子、一對耳環和一支鸞釵。玉石的純度與雕工都毫無瑕疵,再考慮到搜羅這稀有玉料所花費的額外金錢,這一套首飾的真正價值簡直叫人連猜都不敢猜。白鳳常常從男人們的手里收禮物,沒有一個人不會明里暗里地炫耀其昂貴不菲,并期待著她的感激和回報,唯有嚴勝卻對此絕口不提,而且尷尬得好似在道歉:“一些小玩意兒,你別嫌棄。我怕你養母發現,又要打你,也不敢久留你。但如果多給我一些時間表達心意,不會這樣俗氣。”白鳳拿起那一只玉鸞鳥把玩了一刻,又放了回去,“二爺,你們販馬的可真有錢。不過我既然不要你的錢,也就同樣不會要你別的東西,要了你這些,咱倆的關系可就全變味了。再說,真就算你我是這種關系,該付錢、該送禮的那一個,也是我才對。”

嚴勝盯了她一瞬,跟著就搖搖頭笑起來。白鳳看著他的笑容默想,自己臨終前,會不會深深地懷念這一瞬?而她心里頭立即就有了答案。她迷戀他的笑容和聲音,每一種目光每一個神態,他熨帖的鼻息與撩撥的手勢,他頭發和全身的味道,她把鼻子抵在他胸口,真想一口氣把他吸進肚子里。除了日影昏昏的纏綿,世上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形同虛設。當他從她身體里抽出來時,她好難過,難過得不得了。每一次說再見,她都因接下來整夜合不了眼的相思而提前感受到心臟的悶痛。

她越來越需要他,每一時每一刻都需要。但凡有一點兒自由,她就要和嚴勝相約。她記得最后那一天,她和他約在一家小酒館。她一個人到早了,盡管她穿戴得一點兒不惹眼,但出眾的外貌依然引起了某個無賴的注意。無賴上前來調戲她,正當她準備放出計謀狠狠收拾那人一頓時,嚴勝也到了。他二話不說就沖上前,只一拳,便把對方打昏在地。夜里頭,白鳳一邊熟練地脫衣服,一邊笑得咯咯地說:“你那么著急來救我的樣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還值得救呢……”

她摟著他就往床上滾,嚴勝卻輕輕推開她,把她脫掉的衣裳又給她披上,“鸞兒,我不想一見面就上床,我想多和你說說話,和我說說你自己。”白鳳頭一次碰見不想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她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衣襟,先端起他的酒呷了一大口。

她也鬧不清是酒太好還是自個兒口太渴,反正她最后喝了個暈頭昏腦,喝得話就像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從她嘴里頭往外跳:“認識你之前,我簡直恨死男人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男人根本就不配做人!……”

“年輕的全跟沒見過女人的畜生一樣,明里暗里就想占女孩子便宜,非逼我喝,不喝不給錢,我在地下摔得爬不起來,他們趁機就掀我裙子……”

“老的一個個全他媽老不正經,下頭不行了,就拿嘴糟踐人!那一年我才十五,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老頭子把我夾在中間坐,一個掰開我手心和另一人說:‘你瞧小妮子手心真白。’另一個說:‘不知道花心白不白?’我恨不得一刀一個把兩人全捅死,你怎么不去問問你自個兒閨女的花心白不白?!……”

“我就是不想那人用我杯子,他偏膩著我說:‘咱不是夫妻嗎?拿你杯子叫爺喝一口怎么了?’我還得強忍著惡心好言好語,說我傷風了,怕過給他。他一抬手就把酒全潑在我臉上叫我滾,把媽媽請來說我慢待客人……”

“來來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長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氣勢超然,長得略平頭正臉的就夸他是玉樹臨風,年紀大的哄他說我就愛穩重會疼人的,年輕的我就說喜歡他牛犢子一樣的勁兒,長得白的就說你瞧我們倆皮色都一樣,擺明了天生一對,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對,不信并頭照一照鏡子,黑白配,最登對……”

“我嘴里頭說著那些個屁話,不停地喝著他們灌給我的酒,心里就想把這些臭男人挨個全綁起來,拿鞭子抽,拿烙鐵燙,誰敢叫喚,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頭剪掉哈哈哈……”

說著說著她就啞了嗓子,喝口酒潤一潤接著說;而她手中的酒杯好像會自己冒出酒來,永遠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還巴巴趕上來,握著我的手和我說:‘多好的孩子,別做這個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糞的說,嫌臟嫌累,那就別挑了。享福誰不會、誰不想?可人活著,總有甩不開的擔子啊……”

“我望著一屋子珠寶,絕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這些也換不回一個清清白白的自己,買不到安安穩穩的日子。我沒膽量去死,可也沒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爺,你行行好告訴我,人怎么就這么不知廉恥?活得一點兒自尊也沒有,還是要活著。人的心怎么就這么不知廉恥?碎了一次又一次,還是能復原,還是能接著跳……”

……

白鳳清醒過來的一刻,是她突然發覺嚴勝在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目光細細端詳著她。他手里為她添酒的小銀壺懸在她杯上,他卻收回了酒壺,將之遠遠放開。“鸞兒,你不是賣唱的。”

白鳳只覺所有被喝進身子里的熱氣都在瞬時間發散,她也放開了手里的酒杯,盡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對,我不是賣唱的。我賣身,我是個暗門子[23]。”

她早就練成了這一種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樣,該說的謊一句也錯不了;說謊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層又一層的謊言所結就。

但在這日月無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視下,她突然為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拋在艷陽下的癩蛤蟆。她希望找一個泥洞躲起來,但她所做的,卻是昂起頭迎著他笑了笑,“我才就說了,我一點兒也不值得你來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過了一會兒,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來個一口見底,轉開頭對著另一邊說,“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從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鸞兒,要不,咱這么試試?從今兒起,你不用非得在錢和尊嚴里選一樣,我兩樣都給你。”

她還在發蒙,已被他攏入了懷中,她在耳畔聽到他的聲音,仿似在空空的螺殼里聽見了大海:“你還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愛,我就給你愛。”

她哆哆嗦嗦從他懷里頭掙出來,直盯著嚴勝醉意醺然卻又清醒認真的黑眼睛。她有一萬個為什么想問他,但她一個字也沒問。她早已取得了尉遲度的信任,他并沒有派人監視她,但白鳳依然明白紙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嚴勝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結局到來前,就容許她什么也不問,既不問他為什么,也不問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這華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著“鸞兒”的面具,跳完她飛蛾撲火的終舞。

她慢慢笑出來,用雙手捧起嚴勝的臉龐,用自己滿是酒氣的嘴唇吻他一樣被酒燙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發現他是個手不離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這個酒鬼已變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癮,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鳳根本沒想到,就在接下來那夜,她的面具就會被撕去。

這一件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在八月十七,歷書上寫明了:“諸事不宜”。嚴勝約“鸞兒”在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見面,白鳳春心洋溢地奔赴夜會,但一溜入套房的門,她便渾身僵冷。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涼春在尉遲度那兒出賣了她;隨即她又想,也許一開始嚴勝就是個圈套;不,不會的,應該是——

“馮敬龍馮大爺。”

嚴勝手握酒杯,笑著向另一邊的一個男人一點,“我記得你的叮囑,不準我和旁人說起你,怕你養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但這位是我的摯交好友,說來全怪他,非跟我提說他前兩天見著了尉遲度那閹狗所做的倌人白鳳,還說白鳳是頭一號尤物,沒人比得過。我同他說,憑那婊子如何,決計比不上我新結識的鸞兒姑娘。結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領這人來一睹佳人真容。馮大,怎么樣,這下可服氣了吧?”

嚴勝的舌頭都有些打結,這代表他又喝了個酣醉。但白鳳已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望向嚴勝的那位朋友,那人先是一愣,隨之就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記得你這么說來著,說鸞兒姑娘的一雙眼秋波縱橫如萬金寶刀,來一百個男人,一百個被斬于刀下,你還說她走起路來,漂亮得活像正踏著敵人的尸體,你說你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而今一見,心服口服。”他在對嚴勝說話,卻一直盯著她。

嚴勝大笑了起來,白鳳也和那人定晴對視著,卻丁點兒也笑不出。

正當此際,乍聞得廊外一陣細步,就從半開的門扉探進來兩個人。前頭是個老媽子,抱一把琵琶,后頭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頗為俏麗,一看就是個常日在豪華之所走動的歌娘。

“兩位爺聽個曲兒嗎?”那老媽子邁進來半步,這才瞧見定在門邊的白鳳,便把頭一縮,“喲,原來已經叫過人了,那咱們走吧。打擾了。”

“等一等!”白鳳叫住了她們,又對嚴勝招了招手,“勝二爺,借一步說話,你的朋友先叫人家伺候上一套曲子。你們倆好生服侍,自有好處。那,這位馮爺您寬坐。”

白鳳把嚴勝帶去樓下,另要了一個雅間,關緊房門劈頭就問:“那人是誰?”

嚴勝不以為意地笑著擺擺手,“我與你說了,馮敬龍馮大爺。他是建國公的長子,尚榮昌公主,去年年底受命到武當山營建宮觀,也才回京不幾日。我和他是打小一處的摯友,總要好好聚一聚。你把眼睛瞪這么大做什么?難道我是個販馬的,人家是駙馬爺,我和他就不配做朋友嗎?”

半輪秋月正從窗眼里向著人,把白鳳的一張臉映得一絲血色也不見。“也許如你所說,那個人叫馮敬龍,是駙馬,和你打小在一處,但他絕對不是你的摯友。”

嚴勝的酒意退去幾分,他蹙起了眉頭道:“鸞兒,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鸞兒,”白鳳黑沉沉的目光像石頭一樣直對著他砸過去,“我和他,我們倆都是九千歲的人。”

嚴勝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他……什么?”

面對著語無倫次的嚴勝,白鳳低下了頭,經歷過無窮掙扎,方才澀啞一聲:“總之你今后可學乖了吧,再不可當著任何人罵出‘閹狗’之類的話來了。鎮撫司那些個探子往往就是人們身邊最信任的親朋好友,除了監視言行,他們還會刻意吐露對九千歲的不滿之心。你聽后若不立即上報就等同于心懷怨望,格殺勿論。假如你還膽敢和別人吐露異心……你是不曉得,多的是弟弟檢舉哥哥,兒子揭發老子的!前幾天過中秋,一批便衣探子去九千歲府上遞交密報,這個馮敬龍也在其中,我們打過照面。我就是他說的那個‘白鳳’。”

嚴勝喉間的塊壘滾動了一下:“你是白鳳?你是——白、鳳?”

白鳳緩了一緩,黯然道:“對,我又騙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門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懷雅堂敞開門做生意。我們這種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貴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歲還做過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著他和人私通,事發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著,你若曉得了我是誰,必不愿蹚這一趟渾水。但我自個兒是早就做好了真相敗露的準備,不過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你別怕,馮敬龍如果把咱們倆的關系捅到九千歲那兒,我一個人來擔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嚴勝張了張嘴想說話,白鳳卻舉起了一手擋住他,她緊接著又將那手回壓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東西自那兒噴出來似的:“萬語千言,偏遇上這個裉節兒……你聽我說,早在被九千歲收用前,我白鳳就是數得著的紅人兒,我能輕而易舉叫男人愛上我,也能輕而易舉裝出愛上他們的樣子來,可那只不過是裝樣子,就像戲子穿起了鳳衣在臺上演皇后!我和許多的男人談情說愛,這世上我最會的就是談情說愛,可從頭到尾,我自個兒卻從不知情愛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只一見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過了半輩子,才終于被鑿破混沌。謝謝你,讓一個假情假意的妓女嘗到了情意的真味,讓一個半生演皇后的卑賤戲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爺,就當看在相好一場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幫我照顧一個人……”

話還沒說完,嚴勝也已豎起了一只手,他的頭深垂著,令白鳳瞧不清他臉上究竟是何種神情。她只見他那只手慢慢地團成了拳頭,沒有誰比白鳳還了解嚴勝的體力和強壯,他這拳足以打死一頭牛。

然后嚴勝就抬起頭,好像在尋找著自己的敵手,他看到了白鳳。他盯著她,長長地閉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頭。他將拳頭抵在口邊,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動作輕柔得如同一個吻。“鸞兒——白鳳姑娘,你可知我今夜為什么把這個人帶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個戲子,那我這些年就活像個看戲的,人世間的悲歡全與我無干。我心口上那個疤,你親手摸過,其實里頭那顆心摸起來才更嚇人。但是遇見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這一個月,也是我這十年來最快樂的日子。你對我,不再只是隨隨便便的路柳墻花,任折任棄。我帶我的至交好友來見你,是想讓你認識我,真正的我。”

白鳳目睹著嚴勝的雙眼——那一雙本來由世間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變得像一把橫在裸露肌膚上方的刀子。

“我也騙了你。我不是販馬的,也不叫嚴勝,我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沒劃破她的肌膚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鳳面如土色,“你是——安國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著白鳳的模樣笑起來,笑得整個人不住地抖動,“你們白家曾害得我們詹家滿門滅絕,我們也一樣叫你們白家闔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這個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沒令我如愿。如何做了這么久的冤家,咱們倆卻對面不相識?!”

霎時間,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過往:家族仇恨、宮廷陰謀、爭斗、流血、屠殺……宛如一陣颶風席卷而來,“鸞兒”與“嚴勝”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偽裝,赤條條、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曠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鳳近乎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對面不相識?不盡然哪。我之前從未見過你,一見之下卻連魂兒都被你勾走了。你自個兒也不止一次說,深覺與我夙緣有定。只咱們倆都沒想到,這緣分竟不是‘千里姻緣一線牽’,而是‘冤家路窄’!罷罷,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是我情迷心竅,竟至于隱瞞了身份接近你,才鬧到這個不可開交的場面,真真對不住了。”

詹盛言蹣跚著倒退兩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繡椅上,“你沒什么對不住我的,桃花縱然輕薄,柳絮豈非癲狂?誰也不必怪誰。怪就怪老天爺,好像他從咱們白、詹兩家,從你我二人身上找的樂子還不夠多一樣。”

他喉音發澀地笑一聲,遲遲地說道:“白鳳姑娘,人人都曉得我詹盛言貪愛杯中物,你就和尉遲太監說是我酒后亂性強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臉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隨你怎么說,你比我聰明,想一個說法,把罪名全推到我頭上就是。”

白鳳的發鬢邊挽著一支明珠墜角的小挑,那珠子渾似一顆凝結的淚滴,閃閃爍爍,只不肯墜落。“不成,絕不成。尉遲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卻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點兒與己不合之事。咱們倆這一出兒,他準咽不下這口氣,勝二——盛公爺你若替我包攬了罪責,他一口惡氣就要撒到你頭上。我說句不中聽的,雖則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過是個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牽線的‘立皇帝’是九千歲。九千歲便不好以男女之事為名來懲治你,但回頭暗地里使絆子,那也是防不勝防。盛公爺,由我去領罪,原本就是我引誘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話,我哪怕被挫骨揚灰,也是個快活鬼。”

“你沒明白,”樹影透過窗紙落下來,把詹盛言的臉全埋在丫丫杈杈的影間,“馮敬龍——我不光當著他的面罵尉遲為‘閹狗’,我才還親口同他說:‘對付那條閹狗,一個荊軻就夠了。’”

對面的白鳳抬起兩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詹盛言直望住她,兩邊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你剛怎么形容咱們倆來著,‘冤家路窄’?我和尉遲度也算是一對老冤家了。京師保衛戰,我們在戰場上曾生死相交,后來他竊權亂政,我則遠避邊塞,但他對我從沒有一天放下過忌憚之心。我貿然回京,也難怪他會派馮敬龍來試探我。可馮敬龍,我們還在撒尿和泥的時節就一起玩,我把他當最親的朋友看。就在今日晚飯時,他與我把酒敘舊,冷不丁問我想不想除掉那閹狗?我大概是酒喝沉了,和他說了心里話。其實我就算沒喝酒,也絕不會想著提防他。咳,幸好我喝了,若不然此刻的心情該多么難以忍受。”

“公爺,馮敬龍既是你總角之交,何以會投靠閹黨,居心叵測地坑害你?”

“‘人有所好,以好誘之無不取。人有所懼,以懼迫之無不納。’[24]到這般田地,再去分辨這些有什么意義?尉遲度一旦探明我的安分守己不過是權宜之計,你也說了,即便表面上不能將我如何,背地里卻有防不勝防的詭計來害我。我這個人已算是完了,你盡管到尉遲度跟前告我的黑狀,只保住自個兒便是。假若不曾見過你,那我巴不得叫白鳳那婊子被丟去喂狗,可我不是已見過你了嗎?像你這么美的女人,就算是白家的女人,也不該被丟去喂狗的。”

“你真打算為我抗罪?”

“我就是心疼那些狗。”

白鳳愣道:“什么?”

“狗決前,都得先把狗餓上個兩三天,個個前胸貼后背的,結果碰上你,除了胸和屁股,再沒別的油水,不是糊弄那些小可憐嘛,”他望著她,輕聲笑了笑,“還是我來吧。”

外頭正傳過了三更,隱隱飄進了剝剝嗆嗆的更鑼更梆。白鳳望著詹盛言,表情錯綜難勘,后亦歸于一笑,仿佛遇上了什么喜慶事兒。“咱們倆都不該喂狗,該喂狗的是那個馮敬龍。盛公爺,我屋子里有一包拿來毒老鼠的砒霜,多放一點兒,便足以毒死一個人吧?”

“你是指殺了馮敬龍?”詹盛言似乎被白鳳流露出的狠絕嚇了一跳,不過他緊接著就搖搖頭,“兩府的仆人、會館的伙計……太多人目睹我與他同出同入,他好端端被毒殺,尉遲度猜也猜得到他是查知了我什么罪證才被滅口,疑心一起,原本我一人就能扛下的一句狂言演變成結黨陰圖也未可知,指不定禍及多少人。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癢,干脆就設下一場鴻門宴,親手刺殺尉遲度。太后和皇上想來還不至于受我的牽累,只是我老娘,她……”

這一席話就止于這未盡的一字,詹盛言忽然撐住了椅子的扶手立起身,向那一頭凝目相睇,“你白家虧欠我詹家良多,可回溯起來,你們白氏母女淪落煙花也是我一手造成。明日我會差人送你一筆錢,待時機合適,你就拿這錢贖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也算贖了我的罪。白鳳姑娘,這是咱們倆正式認見的第一面,我有很多想和你說的,又不知從何說起,不如不說了。哦,煩你和那位駙馬爺打聲招呼,告訴他我酒沉了,被家人接走了。我做不到再和他若無其事地面對面。已經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他對著她嘆息一聲,就要擦身而去,卻被白鳳猛一把扯定,“你聽,那歌女正給駙馬唱曲呢。公爺何妨陪陪我,聽完這一套大曲再走?”

詹盛言滿面疏離地一笑,“也好。曲終,人散。”

他坐回原處,白鳳也坐去另一把椅上,誰也不再說話,只一道聆聽著。隔過幾座房間,一把嬌麗的嗓音在唱著《琵琶記》里的《賞秋》,已唱到了曲牌“古輪臺”的中段,自“酒闌綺席,漏催銀箭,香銷金鼎”唱下去,轉到前腔的“月有圓缺陰晴,人世上有離合悲歡,從來不定”,直到末尾的“今宵明月正團圓,幾處凄涼幾處喧。但愿人生得久長,年年千里共嬋娟”,塵埃落定,余聲裊然。

二人間有一張高幾,白鳳將手摁在茶幾面上,向著詹盛言俯過身,她聲音中的驚惶已一掃而空,代之以鐵秤砣似的沉定:“公爺,才是我心一慌想左了,其實局面未必壞到那步。我倒有一計,‘人生得長久,千里共嬋娟’。”

接著,她就一字一句地說起來,她說得很慢,但非常之簡練透徹。詹盛言先是驚詫于她的狡慧,“你竟是個女中諸葛,想得出此般妙計。”卻又在一番權衡后搖搖頭,“不過——”

“怎么?”白鳳急道,“公爺難不成寧愿玉石俱焚,也不愿茍且偷生?”

詹盛言帶著滿滿的自嘲一笑,“我的看家本領里,酒量只能排第二,‘茍且偷生’才是第一。”

“那你還猶豫個什么?”

“我在猶豫,你和馮敬龍,你們要——”

白鳳一板一眼道:“馮敬龍既公然向你夸羨我的美貌,就說明他對我暗懷垂涎之心。而他為你羅織罪名之舉,也說明這個人是個十足十的叛徒。不管他為什么背叛你,為美色背叛九千歲,我斷定他干得出。”

“你誤解我意思了,我懷疑什么,也不會懷疑你對男人的魔力。我只是覺得要你為了我舍身,很過意不去。”

“我原就是個妓女,身體上的事兒簡直微不足道。”

“縱然你不介意,可你那個叫‘麗奴’的丫頭卻要平白被咱們設計。”

“那丫頭!呵,她本就是個愛發騷的小浪貨,有多少次我正陪客侍宴,她借著添酒就敢直接把臉挨在客人臉跟前,媚聲媚氣的,還以為我瞧不出。我本來就不打算要她了,她落在別的倌人手里早晚被打死,與其白白一死,倒不如為我所用。”

“那可是你的貼身丫頭,你下得去手?”

白鳳將嘴角一撇道:“你絕不必擔心我,我還擔心你呢。”

“你是擔心我對馮敬龍下不了手?”詹盛言仰天一笑,“我可是殺人如麻的武夫出身。你放心,但凡一想起這一位‘好朋友’在我背后捅刀子,我準還他干凈利落的當胸一刀。”

“那就說好了,我一個,你一個,不出岔子的話,除掉這兩個人,咱們倆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白鳳顯露出寬慰的笑意,“耽擱得太久了,我要去了,你也回吧。”

她踏出一步,又轉面道:“盛公爺,我白家與你詹家的血仇,今日就算在這馮敬龍身上開解了吧?”

詹盛言坐在那兒看著她,眼眸里浸滿了迷離的夜色,卻依舊是華美富麗,一層層卷動著千般情由。他提起了嘴角一笑,“第一夜,就在你我自個兒的身上開解了。”

白鳳笑起來,擰身走出去。她知道他在背后望著她,只要他在望著她,不管這條路究竟是通向哪個男人,她也會走得堅定而輕快。

她一徑走回樓上,先開銷了那一對唱曲的母女,就擺動著腰身向馮敬龍走去。她的腰身好似是三眠初起的垂楊柳,嗓音就是棲在柳枝上的金雀兒。“盛公爺酒沉了,我差人先送他回府了,剩下這長夜,我來陪您消磨。駙馬爺金安,賤妾這廂有禮。”

斜靠在榻上的馮敬龍把眼睛瞇成了兩道深長的縫隙,“我該稱呼姑娘‘白鳳’還是‘鸞兒’?”

“隨您高興怎么叫,您肯叫上我一聲,就是我天大的面子了。”白鳳笑微微地迎接對面充滿欲念的注視。早在幾日前于尉遲府中頭一次遭遇馮敬龍時,她就感到了他強烈的欲念——她對男人內心蠢動的敏感,就仿如蜘蛛在羅網中央捕捉每一根絲線的震顫。

她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不瞞您說,之前我一位姐妹聽說安國公此次回京,對九千歲心蓄不軌之意——”

馮敬龍接過茶,指尖仿似很無意地滑過她手腕,“你一位姐妹?”

白鳳強忍住一股祟祟作癢的討厭感覺,只將又黑又亮的瞳珠斜溜著一笑,“駙馬爺大可以猜猜看,一個喝醉的男人在女人床上能吐出多少東西來?總而言之,我聽了消息后不免深為憂慮,卻又擔心只不過是謠言,不敢貿然告知九千歲。為探求內幕,我才想了一條美人計來接近安國公。”

“盡人皆知九千歲寵愛倌人白鳳,你若以真身相示,必不能使詹盛言信任你,因此謊稱‘鸞兒’。”

“駙馬爺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今兒撞上了您,我也沒心情再演下去了,索性才和詹盛言自暴了身份,騙他說我對他一見傾心,但礙于九千歲對我多方拘管,不得不隱匿了姓名,只求與他朝夕之歡。詹盛言終是被我的米湯灌糊涂了,和我交了心,”白鳳深諳說假話的技巧,那就是真假參半。但她的神情卻不摻一丁點兒雜質,好像在和神靈祈訴一樣莊重,“他向我許諾我們倆很快就可以雙宿雙飛。三天后,他將在府中宴請九千歲,宴會的末一道菜是糖醋黃河鯉。”

春秋之時,吳王闔閭為登上王位,請刺客專諸將匕首藏在烤魚的腹中,在宴會上刺殺了吳王僚,這一出“魚腹藏劍”乃史上有名的刺案。故此馮敬龍一聽之下就懂得了白鳳話中的含義,他挺直了上身,臉色也變得極其嚴肅,“這事兒確實嗎?”

白鳳肅然道:“千真萬確。姓詹的賊子招募到了一位‘專諸’,欲行吳王闔閭之事。”

馮敬龍自語道:“我當他不過是酒后戲言,不想竟然已籌劃妥當……”

“駙馬爺,您只曉得九千歲寵我,但您曉不曉得九千歲寵我到什么程度?他貼身的仆役是這么說的:‘日非鳳不食,夜非鳳不寢。’每一次宴飲,九千歲必定會叫我侍奉在側。就是說,那一天我也會在場。而我才已說服了姓詹的,讓他同樣將你列為席賓。他本不情愿,說萬一事有不諧,別拖累了朋友。我問他,你與駙馬爺的交情如何?他說,你是他最信任的摯友。”

“哦,他是這么說的?”馮敬龍不停地擦抹著鼻子,他的鼻子生得奇高奇大,陡峭聳立如巨峰,兩邊兩只工致的眼睛,眼珠子貼住了下眼眶冷靜地游動著,僅一副籌算的神色,沒有一丁點兒的愧疚之情。

白鳳對這個人的仇視和輕蔑達到了頂點,但她的動作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滿懷柔情,她把溫軟的雙唇湊到了馮敬龍的耳鬢,那是大多數男人的敏感地帶。“只算盛公爺命不好,他的兄弟和愛侶,他最相信的一對男女都對他別有用心。橫豎他是同意了,既是我勸他來請你,他也托我轉告你,他會安排你坐在九千歲的下首,而我則會如往日侍宴時坐在九千歲的肩后。屆時就由你我從旁摁住九千歲,任刺客當心一刀。詹盛言讓我和你說,他會為你留好位子,至于你來不來,隨你便。不過駙馬爺,我也奉勸你,你一定得來。”

馮敬龍似乎很享受的樣子,有些心猿意馬地深吸了一口氣,“為什么?”

白鳳撤后了身體,卻定定地止住了一雙眸子,神色霎時間靜若明淵,“九千歲對詹盛言是陽示尊寵,內實深忌之。但詹盛言的母親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姑母,當初夫家詹氏一族滿門盡滅,這位太夫人也照樣是安享尊榮,且她又生了個好女兒,成了當今太后。詹盛言有著母親與姐姐這兩層關系,再加上自己又立下了碩碩軍功,僅憑捕風捉影可拿不下他,必須祭出一個像樣的名目來。若有了公然行刺這一條,九千歲便可名正言順地逮捕詹盛言。而促成此事,只需你事先向九千歲通報這一樁陰謀,經他的首肯也貼身藏一把匕首,然后在宴會上,當那道黃河鯉魚端上桌時,你就把匕首對準刺客。如此這般,駙馬爺你可就不單單是探查情報的功臣,而且還向九千歲獻上了他苦求不獲的出師之名,更立下了護衛之勞。一石三鳥,居功至偉。”

“九千歲明知有人對他不利,怎肯赴宴?”

“九千歲盡管是個刑余之身,勇毅卻遠勝于普通男子。京師保衛戰之中,帶兵上陣的不光是那個詹盛言,九千歲也一樣率御馬監禁軍提刀殺敵,數次命懸一線,才搏來今日的地位,沒人比他更信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而這一則道理,駙馬爺也該銘于心、踐于行。”

馮敬龍停下來想了想,不無警惕道:“你我區區一面之緣,你做什么這樣替我考慮?”

白鳳就等著這一問,整個計劃的成敗就在于她能否完滿地回答這一問。“我白鳳只是個俗妓,勾引九千歲的對頭,不過是為了撈著一則重大情報,好表白忠心,穩固寵愛。不過我一見你就改了主意,決定把這一個邀功的大好機會讓給你,你在九千歲面前一個字也不消提我,只說是你自己從詹盛言口中套出了這一場驚天陰謀。之后的榮寵風光,也只歸你一人。至于其中緣由,我該怎么說呢?”

馮敬龍被她勾起了好奇,“你倒說說看。”

白鳳望進他眼底,眼仁微顫著,濃烈而熱情,簡直能在她眼睛里切實地觸碰到一顆破碎的心臟。“這一段往事,我從沒和一個人提過。我十四歲做清倌人出道那一年,曾有一位少爺愿意贖娶我。我卻一心只想在這花場混出個萬字來,便用極無情的法子回絕了他,哪知他回家就得了相思病死去。后來我日日送舊迎新,才懂得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念及這個人永遠是心里難過,一日比一日更懊悔。這幾年間居然也患了相思病一樣,常常夢見他,逢初一十五,我都會在佛前禱告,若有下一世,我定要與那少爺結緣。前幾天我和你在九千歲府中對面而過,你雜在好些人之中,匆匆一眼間,我還只覺得面善而已,今夜在燈下這么真真切切一看,你的相貌竟和我的那個‘他’……”

白鳳說說停停的聲音絲絲入扣,馮敬龍已有些被她感染,認真地問道:“我和他長得相像?”

白鳳回過臉,假裝揩拭著毫不存在的眼淚,只把胭脂揉搓出了點點桃花,“其實也并不是完全相像,可就是哪里說不出來的一股子神氣總叫我想起他。論理,我和駙馬爺這也不過是第二次相見,本不應交淺言深,把你和死者相提并論就更加不應當了。但我見過的男人多如牛毛,任憑他有錢、有權,還是像姓詹的那樣有臉子,我全不過是相見交歡,過后不記。說句該砍頭的話,就連九千歲,我也是看著他的權位才勉力巴結而已,從不在心里頭打個過兒。但你竟似我的心上人還魂一般,我想,莫非是上天念在我一片癡心,故此把你送到我面前,讓我在你身上報答未完的恩情?”

她一面說,一面就軟在了馮敬龍的胸口。他將一只滾熱的手攬上她腰肢,“你說在我身上報答那個人,究竟怎么個報答法?”

“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呢……”白鳳斜睇了他一眼,她眼中百轉千回的媚色足以軟化最強硬的硬漢,也足以叫最扶不上墻的軟蛋硬起來。在這種時刻,大部分男人都會喪失細究真相的意愿。而為了消除馮敬龍僅存的一點兒懷疑,白鳳已然遞交出她最有力的證據。她把她天花亂墜的舌尖,沉默地塞進他嘴里。

之后的半個時辰里,她施盡了渾身解數,以至于云收雨散許久后,馮敬龍仍陶醉不已。“晚飯時我們喝的酒是波斯國進貢的新品,叫‘登仙酒’,說是飲后可使人渾然忘世。依我看,這酒該改名叫‘白鳳’,以后凡是能讓人欲仙欲死的東西,都該以你命名才對。”

白鳳把頭埋進他腋下,發出膩膩的笑聲:“你可壞透了。掏心窩子說,我委身于你,原不過是以酬死者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好像——哎,真羞人答答的,怎生說出口呢?那,你別瞧我不起,才一經過你這條生龍活虎的身子,我放不下的,就實實在在地成了你。”

馮敬龍大笑起來,“你的外號叫‘金剛’,卻也被我這‘活佛’給收服了不成?”

她啐了一口,又緊向他懷中一挨,拉著他的手摁住了自己一只入握如棉的乳房,“也不光是身子的事兒。從前我花運亨通,就為了我心里頭只裝著個故去之人,方能夠八面玲瓏、百毒不侵。眼跟前,我卻叫你一個大活人從身子里生生地闖進來,你摸摸,你在我心門里橫沖直撞的,把我的心都撞得亂跳。”

馮敬龍低哼了一聲,俯過來吻她,“我那天一眼望見你,你也早就闖進我心里來了。”

白鳳受了一個濕淋淋的吻,便只管呆愣愣地仰著同他道:“我一個卑賤之人,居然能得到你的眷念,叫我又傷心又感激,就把命全押上也酬報不了你的恩情。可我越愛你,就越覺得怕。”

“怕,怕什么?你怕九千歲?”

“你一個駙馬爺都不怕公主,我算哪個名牌上的人,何必怕九千歲?”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我?”

“現下我總還受九千歲的寵愛,在他那兒有的是機會拐著彎兒幫你,哪一天事發,我也不害你,一個人領罪就是。好歹九千歲也不會為一個窯姐兒同駙馬爺過不去,公主再驕悍些,也是個女人,就更不至于為外頭的花花草草為難自個兒的夫君。就鬧出來,你也是毫發無損,但只你好好的,我大不了一個死,死我也不怕。我就怕——我就怕你口里說得好,實際只拿我當個玩物,這一次玩過了就拋在一邊,再也不理我,空留我傻牽念,我苦思成疾,這一條小命保險斷送在你手上。”

“你真會瞎想。我馮敬龍平生經歷的女子也不為少,可和你這般的銷魂滋味、神仙境界,我竟是頭一回,就沖這個我也舍不得不理你。”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認命了,自去找個地兒安安靜靜地一死,不給你添一點兒麻煩。只求你別吊著我,給我一句明白話。”

“你倒越往邪處說,噯,噯,這是怎么了?”

白鳳只管把秋波注視著馮敬龍,撇著嘴兒,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來,“我的爺爺,我的小哥哥,我真盼著一口氣上不來這就死在你懷里,才是我的造化。”

馮敬龍聽她說得凄愴,禁不住滿面憐惜,忙摟住了她道:“你瞧你,死啊活啊的。好,我起個誓給你。我馮敬龍要對白鳳變了心,讓我——”

白鳳早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可別!我寧可為你死一萬遍,也不要你為我擔一絲半點兒的風險,你若膩味了我,愿意變心那就只管變心,我總待你至死不變就是了。”

“空口說你不信,起誓你又不讓,你到底叫我怎么辦?”

“你若真肯安慰我,我倒有個傻想頭。”

“你說就是,我聽聽看辦不辦得到。”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只要你抬抬手,你一定辦得到。”

“這倒奇了,你說說看。”

白鳳原本是慘然欲淚的,這時卻又嘴兒一鼓,把櫻唇間的白牙輾然微露,流泄出無限的真情嬌媚。“你別笑我癡。若像這般私底下相見,有什么一句話就說開了,怕就怕當著人有話也難說。譬如,就過兩天安國公府那一場宴會,九千歲叫了我的條子,你也坐在席面上,你把臉別著不瞧我,我怎么猜得準你只是避開九千歲的鋒芒,還是不愛搭理我?所以我想著,以后不管在哪兒,有沒有旁人瞅著也好,但凡我在說話里夾一句‘龍鳳呈祥’,你就算眼角都不瞟我,只消輕輕咳嗽兩聲,然后把左手這樣在鼻尖上擦三下,再在嘴唇上抹三下,我就明白你還愛著我,也好安了心。”

馮敬龍聽過后哈哈大笑,“這不是小孩子的把戲嗎?”

“就是小孩子的把戲,那你依不依人家?”

“依你,依你。”

“你做一遍我瞧瞧?”

馮敬龍果真干咳了兩聲,又學著白鳳方才的手勢一五一十照做了一遍,只笑得個不住,“你這句‘龍鳳呈祥’自是嵌了咱們倆的名字,可摸一摸鼻尖和嘴唇,卻有什么講頭沒有?”

“你看你的鼻子生得這樣高大,都說男人的鼻子生得大,那兒就生得大……”白鳳伸臂圈住他脖頸,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黏膩,漸成耳語,“我的心肝爺爺,人家還想和你‘龍、鳳、呈、祥’……”

馮敬龍再一次笑出來,他笑著咳嗽了兩聲,重新拿左手在鼻尖和唇上各擦抹了三次,接著就翻起在白鳳的身上。“你個小傻瓜。”

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剛剛從里到外探索過這個女人,而且將馬上再一次這樣做,可他對她仍舊是一竅不通。白鳳才不是“小傻瓜”,從詹盛言所在的房間走回馮敬龍身邊的那一段路還不足百步,但她已把接下來的每一步都無比精確地計算好了。

第一步,她得先叫馮敬龍自投羅網,她的網,就是她的床。她并不能聲稱自己對他是一眼動心,因為事實明擺著,隨便哪個男人在郎艷獨絕的詹盛言面前也不過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假如馮敬龍自己也了解這一點的話,就會對她的動機存疑。因此白鳳采取了更為穩妥的做法:在他們間假造一個死者,就像在兩道河岸間建造一座橋。第二步,是過河抽橋。畢竟一個男人在欲火焚身時真的不介意某件事,不代表真的他不介意某件事,比方說:做一個死人的替身。一旦上過床,白鳳就要令馮敬龍確信,他的魅力已徹底將死者抹去,一舉贏得了她的芳心。第三步,則是以退為進。她將消解掉馮敬龍所有的顧慮:她的存在只會帶來利益和快樂,絕不會給他造成任何困擾。那么到最后,面對這樣一個美艷、風情、癡心而又毫無所求的弱女子,男人又怎會忍心拒絕她僅有的一點兒愚蠢又可愛的心愿?

白鳳扭動著翻起在上面,她把一對肥美的胸乳往馮敬龍的胸膛上揉擦著,俯下身朝他耳洞里吹著熱氣,呢噥著醉人的情話。她會令他比第一次還滿足,欲望和心靈的雙重滿足。這樣稀有的服務通常是收費很高的,但白鳳允許馮敬龍先賒下這一筆賬。她不無快意地想,當這個蠢蛋發現只能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支付他的嫖資時,希望他別覺得太驚訝。

直到東方發白,白鳳才“戀戀不舍”地送別了馮敬龍。她又累又困,但她還不能睡。她回到槐花胡同懷雅堂,從房門后取出了一根荊條,“麗奴呢?”

丫鬟麗奴在睡夢中疼醒來,一睜眼,就看到了怒氣沖沖的女主人,而其手中那滿帶著倒刺的荊鞭正雨點一樣地落下。麗奴不敢躲,只抱起頭哭叫:“姑娘,怎么又打我?奴婢有什么錯處,姑娘說出來再打也不遲。姑娘,姑娘你干嗎打我呀!好好的你干嗎又打我呀!”

白鳳一向討厭麗奴,就像她和詹盛言說的一樣,她曾不止一次捉到這丫鬟妄圖在她眼皮子底下引起尉遲度的注意,而且用的手法又難看又拙劣,擠弄著姿色平庸的臉蛋,捏起一條假惺惺的小雞嗓子:“九千歲,您的酒杯又空了呢……”白鳳毫不留情地抽打著,一鞭是一鞭。“你的錯處?你的錯處就是問得太多。哪兒來那么多‘干嗎’?‘干嗎’,‘干嗎’,你問誰呢?我愛干嗎就干嗎,還要向你稟告不成?”

麗奴的慘呼加倍引起了白鳳的厭憎,她一直打到了手腕酸痛才停下。“弄明白錯在哪兒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麗奴滿面是血地抽泣道,“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亂問了。”

“這就對了,我讓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白鳳抖了抖沾著衣料碎片和血珠子的荊條,俯去麗奴的耳邊說了一番話,而后用左手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各抹了三下,“記住了沒有?”

“姑娘,干嗎——”麗奴剛問出個頭兒,立即自己咬死了嘴唇,把剩下的疑問吞進了肚子里,光拼命地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那做一遍給我看。”

麗奴也伸出染著血道子的左手,顫抖著抹了抹鼻尖和嘴唇。

白鳳提身而起,揉了揉麗奴已像蓬頭鬼一般的腦袋,“這就對了。乖乖地聽話,我才喜歡你。”

她翻身走出去,現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覺了,等待著第三天的到來。

第三天,四個人——白鳳、詹盛言、馮敬龍以及九千歲尉遲度,他們將筵開玳瑁,歡聚一堂,仿如在這三天內,誰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謀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會白鳳,說他已向尉遲度發出了宴會的邀請,向馮敬龍發出了在宴會上一同刺殺尉遲度的邀請。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馮敬龍,他趴在白鳳白花花的裸體上告訴她,他已向尉遲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謀,而尉遲度果真將計就計地接受了邀約,并特許其攜刀護衛。白鳳則令馮敬龍對她發誓明日會由他出面叫她的條子,表面上是代九千歲安排侑酒之人,實則是為了——“詹府那飯廳后頭有一個小花園,極清幽的,我早些過去,你也悄悄來和我見上一面。龍哥哥,好哥哥,我總得和你說上兩句體己話,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個人身邊哪……”拋出這番話的時候,白鳳用兩條大腿緊鉗著馮敬龍,在他身下顛動著。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時接到了馮敬龍的局票。白鳳有信心,憑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雙腿,以及她無與倫比的頭腦,她能令任何男人對她俯首帖耳,起碼在短短的三天內。至于第四天——白鳳冷冷凝視著局票上馮敬龍親筆所留的那一個“馮”字,不出意外的話,這個男人不會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無表情地換上華服,珠光外露而寶氣內含。“麗奴,讓外頭備轎。紗帽胡同,安國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馮敬龍均已于外廳恭候著九千歲。尉遲度的人還沒到,但已到處都是“他的人”:鎮撫司的番役布滿了廳堂的里里外外。

白鳳與二人福了兩福,寒暄幾句后,馮敬龍便道:“九千歲總得兩刻鐘才到,干坐在這里怪悶的,我出去散散。”臨出門前,他用眼角帶了白鳳一下,白鳳便用眼角帶了身后的丫鬟麗奴一下。只見過了一會兒,麗奴就不聲不響地踅出了門外。又過了一會兒,白鳳在眾目睽睽下連喚幾聲“麗奴”,一次比一次聲高,佯怒道:“這蹄子哪里去了?難不成像上一回在順天會館,趁我不注意就一個人藏起來打瞌睡?哼,瞧我尋她出來狠狠地教訓一頓。盛公爺您不用攔,這丫頭今兒非得長一長記性不可。你們都別跟著,我自個兒去去就來。”

她滿面怒氣地走下堂來,還有意向幾個番役打問:“見著一個穿綠襖的丫頭沒有?”一行問,一行就繞過眾多耳目,直插廳后的花園。她只身獨往花畦深處,遠遠就瞧見馮敬龍與麗奴并立在幾株老松下,秋風把他們低低的只言片語卷來她耳邊:“你家姑娘約我在此處會面,怎的還不見來?”“姑娘說叫奴婢悄悄溜出來,她只假作來找奴婢,后腳就到,駙馬爺少安毋躁。”“可都這么久了,不會被什么事兒絆住了腳吧?”“那錯非是九千歲到了,可沒聽見動靜……”

白鳳屏住呼吸隱在花樹后,直待聽見從前頭傳來了一陣陣衣履颯沓,還有清路太監“吃——吃——”的喊聲。她情知九千歲尉遲度的轎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儀轎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著蟒服在轎前接迎。白鳳排眾直上,屈膝一禮,“千歲爺爺金安,妾有要事密稟。”她依著尉遲度的耳際唧唧噥噥說了一通,說得他臉色連番幾變。正值此際,但見馮敬龍氣喘吁吁地從后堂小跑而出,趕上前向尉遲度見禮。尉遲度卻對他視若無睹,僅僅對白鳳悶哼了一聲道:“你先去,我就來。”

他周身滿環著執刀衛士,一待白鳳告退,便將其重新包圍在中央。白鳳眼見尉遲度消失在團團的甲衣后,似一只蚌合起了它的殼。他似乎和誰在里頭小聲商量著什么,白鳳覷著這一個空子就向馮敬龍投目以顧,目光含幽帶怨。他也滿含著一目疑色,可眼睛剛一對上,白鳳卻又把眼睛迅速轉開,仿佛爽約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對方一樣。她明知這一副冷漠負氣之態將使馮敬龍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誤會?……白鳳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場眉眼官司的工夫,麗奴也自廊下埋首躡過來,顯然是在馮敬龍的授意之下分頭而回,白鳳又故作惱恨地瞪了她一瞪。麗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腳下一定。恰好尉遲度正由扈從中步出,也陰著臉朝那丫頭一瞥,就拾級而上。詹盛言、馮敬龍趨奉左右,白鳳亦步亦趨地跟上。

諸人魚貫進入大廳,宴會正式開始。

先是正式參見敘禮,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將主客尉遲度與陪客馮敬龍延入花廳,大家脫去公服,換過了便衣,閑話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來:海參、鮑翅、果子貍、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動物的尸體,四面壁立著森嚴刀兵,最遲鈍的人也會感到這一席華筵之下洶然涌動著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語連篇。白鳳說了句什么,詹盛言和馮敬龍全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獨獨尉遲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話少得可怕,偶有一兩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講話的聲音素來低啞,是喉嚨曾在戰場上受過傷所致,因此大家只當他喉疾發作,并不以為異,唯有白鳳總覺得尉遲度哪里有些不大對勁,可能是由于她適才在他耳邊稟告的那些話?任再有城府之人,聽到了那些話也難免會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無緊張地掃視著同桌而坐的三個男人,他們每一個都和她發生過關系,她在他們間織就了一張網,收網的時刻即將來臨。

白鳳朝尉遲度將罄的酒杯脧上了末一眼,便輕轉起一把鶯聲道:“酒喝到這陣子也該歇歇,妾身給千歲爺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膩。”

尉遲度還是心事重重的,單單“唔”了一聲。白鳳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簫袋中取出了玉簫吹起來。不算長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錯了好幾處,不過無所謂,在越來越劍拔弩張的氛圍中,根本沒人關心她的曲子。

曲畢,她收回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羅衣袖,“千歲爺可愛聽?這曲子名叫《龍鳳呈祥》。”

白鳳把最后四字放慢了來說,開席至此,不管怎樣謔笑也好,她就是絕不與馮敬龍稍作對視,此際卻主動蕩過眼波,好似一位與情郎賭氣的少女終是軟下了心腸,先向他送上煙迷霧鎖的眼睛,其后就會送上甜膩的嘴唇、銷魂的懷抱……馮敬龍果然一愣,臉上浮起了一層情欲的油光。然而白鳳瞬時間又已別開了粉面,似乎漫不經心道:“好聽又吉利不是?龍、鳳、呈、祥。”

她的心怦怦亂跳著,在桌下伸出一只腳碰了碰尉遲度的腳尖。尉遲度正盡飲著杯中的殘酒,驀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鳳始終垂著眼,但她用余光看得個清清楚楚,也確定尉遲度看了個清清楚楚:馮敬龍恍若無事地干咳了兩聲,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這一回,尉遲度同白鳳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幾名番役后的麗奴,這丫頭好像被誰從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張擺放小食的梅花幾上取過了一只青瓷酒壺,往尉遲度的杯中倒去,“千歲爺,您的杯子空了。”

麗奴曾千百次這樣做,動作又熟練又自然。此刻,白鳳是如此慶幸這丫頭是個“愛發騷的小浪貨”,這讓她對自己接下來的所作所為毫無愧疚。她等麗奴剛剛直起腰,就喝了一聲道:“站住!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鳳所料,麗奴的臉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嗎?”

“什么?”

“你給千歲爺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鳳慢騰騰地立起身,慢騰騰地說。

麗奴的眼光更加慌亂,“姑娘……”

白鳳端詳著麗奴,眼見自己經年的積威瞬時間就使這蠢丫頭陷入了畏懼之中——連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懼。這就夠了。不帶一絲憐憫,白鳳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滿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麗奴的兩腮直灌而下,“是誰把這只酒壺放在茶幾上?又是誰叫你把它送上來?你這賤婢,竟敢陷主子于不義,做出此等令人發指的罪行!好啊,你既為了男人連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縷透明的液體像鰻魚一樣從杯口游進麗奴的嘴里,白鳳直視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繼而就看到那一對瞳孔猛地擴大,迸射出奪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惡光。

麗奴用兩手在喉嚨處亂撓著,還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間就被點點的血絲浸染。白鳳松開手,讓她自己倒下去。麗奴抽動了一會兒,七孔流血,當場氣絕。

除了尉遲度,所有人都被駭得立身而起,番役們早已圍攏而上。白鳳后退了一步,顫聲道:“千歲爺爺,還好您有諸神護佑、百靈相助,才叫妾身窺見了這兩個人之間的骯臟毒計!”

“白鳳姑娘,你說什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白鳳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問話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們倆商定的那樣,一個字也不差——他們倆早就私下里商定了每個字、每句話、每一個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臉孔整個糾結在一起,白鳳也緊跟著顯露出一種交織著憤慨與蔑視的神情,冷笑了一聲道:“盛公爺,您還被蒙在鼓里呢!才開席前麗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陣?我還當這賤婢鉆沙躲懶,摁不住火氣出去逮她,結果卻在后頭花園里撞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兒,因此一時沒上前,光在一旁偷聽,卻聽見這兩人間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計議著毒鴆九千歲!”

“什么?”詹盛言潔白的臉容因驚怒而起了兩塊紅斑,“居然有人膽敢在我府中下毒!”

“豈止是‘在您府中’?我聽那男人的意思,他其實早已在九千歲面前構陷于您,說您即將在席間著人行刺,而趁一干護衛全神提防刺客時,他就叫這死丫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端上毒酒,回頭再叫她一口咬死我,說那酒是我暗指她送的,她也不知里頭下了毒。若非我碰巧勘破了這一場密謀,此時遭難的就是九千歲,而公爺和我也免不了落一個奸夫淫婦合謀的罪名!真正的主使者便可全身而退。憑麗奴那核桃大的腦仁子,打死她也想不出這般詭計,全是被那奸夫的花言巧語哄暈了頭。哈,那人可真是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腸哪!”

“你說的那人是——”終于,似將一張羅網撒向獵物,詹盛言把目光撒向了馮敬龍。他的目光中有著假作的恍然大悟,也有著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費解與憤恨。他緊攥著兩拳向前兩步,“是你?真是你?不!”

白鳳從旁凜凜道:“公爺,論起這一宴,您是主,九千歲是賓,哪個叫我的條子都說得通,卻怎么寫條子的偏偏是一個不相干的陪客?還不就為了他須得和我那死丫頭勾結作案?!您若還不信,就摸一摸駙馬爺的胸口,我才沒聽錯的話,他貼肉還藏著一把匕首。開席前,咱們所有人可全被搜過身,要不是他之前就誣告您意圖行刺,九千歲怎肯許他以護衛之名暗藏武器?而一旦九千歲著了道兒,他就又可以裝成一副難抑激憤的樣子將您一刀穿心,好落一個死無對證!”

馮敬龍大夢初醒一般,臉色慘青地瞪視著白鳳,好似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曾與他如蛇纏綿的情婦怎會在冷不防之間就亮出了致命的毒牙。他渾身打戰地轉向尉遲度,“九千歲,她,這女人她誣陷我,我沒有,不是我……”

“就是你!”白鳳嗓音清厲,毫不留情地將其打斷,“我聽得真真的,你對麗奴說:‘酒我已備好了,一只青瓷酒壺,放在梅花幾上,你只消聽我干咳兩聲,看我做出這個手勢,便端酒上前送給九千歲。’”她這幾句話說得很熟練,三天前那一個乾坤動亂的黑夜,她曾把臉俯到麗奴被荊鞭抽打得血跡斑斑的小臉旁對她說過一席話,末尾的幾句幾乎一模一樣。她對她說:“……酒我已備好了,一只青瓷酒壺,放在梅花幾上。你只消盯緊馮敬龍,聽他干咳兩聲,看他做出這個手勢,便端酒上前送給九千歲。”

如同那一夜在麗奴面前,白鳳在馮敬龍面前、在這座廳堂里的所有人面前抬起了左手,指尖碰了碰鼻尖,又在嘴唇上抹一抹。馮敬龍呆瞪著白鳳放下手,對著他揚起幽冷的雙眸,“才我也瞧得真真的,你一做出這個手勢,麗奴便把毒酒端了上來——九千歲也瞧得真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馮敬龍乍然間汗如雨下,卻不自覺地仍舊把手在那奇大無比的鼻子上亂擦著,“不是這樣的!九千歲別信這個女人!刺客不是我,是詹盛言,是他,是他和這女人狼狽為奸,他們合起伙誣陷我!九千歲,不關我的事,那女人和我說,只要她一提龍——”

白鳳無從得知馮敬龍最后一刻的心情,她猜他已差不多悟出了事情的原委,只要再多一點兒時間,他就能夠驅散最初的震駭,為自己組織起一篇清晰有力的辯白之詞。幸好,他半點兒時間也不剩了。

詹盛言動作迅猛地摸出了馮敬龍私藏的匕首,把刀尖對著他胸口一搗直入,刀子落下去的聲音像是一腳踩入了水坑。“馮敬龍你這賊子,虧我還視你為朋友,我詹盛言哪里虧欠你,你竟這樣子圖謀我!這樣子的黑心黑腸,不要也罷!”

尉遲度說了聲“慢著”,但那刀早已一拖而下,馮敬龍的心腹被整個剖開,血如泉涌,腸肚亂流。侍衛們架開詹盛言,他兩眼里暴突著血絲,仿似被刀扎穿的是他自個兒。白鳳簡直有沖動和他抱慰在一起,邊親吻邊說:沒事兒了,馮敬龍和麗奴都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沒事兒了。

她確信沒事兒了,她聽見馮敬龍“咕咚”一聲栽倒在地面,喉嚨里發出黏滯的吐息,她甚至感到那瀕死之人正將一雙眼直直瞪著她,飽含在眼底的激烈情緒如同鐵鉤子一樣在拉扯她。但白鳳根本不為所動,連眼角都不向血泊里的馮敬龍抬一抬,而只抬腳走到了尉遲度身畔,坐下來偎向他,“千歲爺爺,姓馮的喪心病狂,不僅企圖謀害您,還要嫁禍給盛公爺和我,其心思之惡毒,處以凌遲大罪也不為過,這一死倒便宜了他。”

她把自己的手撫著尉遲度的手,他卻忽然一下子將手掌抽走。白鳳一怔,仿佛是一霎之間,所有的人和物都從她這里被抽走——嗡嗡的低語聲變為死寂,番役們紛紛躬身退縮,就連被兩三個番役架在中間的詹盛言也朝后跌退著,表情好似是活見了鬼。

順著詹盛言駭異的目光,白鳳扭回了頭去。一瞧之下,她嚇得直蹦起來,卻有一雙手掌,一雙溫熱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兩肩,把她牢牢摁定在椅上。這雙手白鳳很熟悉,她也很熟悉這個默然無息走來她背后的人,盡管他身套鎮撫司的罩甲,下頜還蓄著一把濃須,但那聳立的鼻梁和下沉的鼻端、那黑森森的膚色與神情,毫無疑問是——尉遲度。

白鳳難以置信地再度把目光投向了和她并坐的那個人,那個人也長著尉遲度的臉,但那臉上此刻拘謹而卑微的神氣卻已不再屬于尉遲度。白鳳又仰起頭回望去,她身后的尉遲度將一手一動不動地停在她肩上,另一手抬起來,揭去了嘴巴四周的假須,拋落在地。

沒有人不懂這無聲的命令,番役們碎步后移,裹著詹盛言一同退出,連桌旁的那個“尉遲度”也起身而去。廳內只剩下白鳳與尉遲度,馮敬龍余溫尚存的尸體瞪著空洞的眼仁望向他們。

白鳳自知自己的臉色不會比一個死人好看到哪兒去,她就那么空仰著一張失措震驚的臉,尉遲度則從上俯著她淡淡道:“滿朝的叛逆余孽尚未肅清,防患于未然而已。”

白鳳平復了一下心境道:“千歲爺爺英明遠見,亂局中步步謹慎原是應有之理。只是那替身的相貌身材怎竟與爺爺酷肖至此,簡直像孿生兄弟一般?”

“咱家記得你提過,你曾有一位孿生姐姐。湊巧,咱家也有一位孿生哥哥。上半年,咱家才把他接入宮中培訓為替身。咱家和他并不是‘孿生兄弟一般’,而就是‘孿生兄弟’。”

“那是千歲爺的孿生兄弟?”白鳳訝然道,她才與那替身貼膚近語,瞧得確切無比,該人干凈得連毛孔都不見的下巴頦絕非任何剃刀的杰作,除非——“他也是個……”她一下咬住了舌尖。

“閹人,”尉遲度卻毫不介意,僅點了點眼皮,“我叫人把他給閹了,否則,細瞧起終究有破綻。”

白鳳一向了解尉遲度的詭詐,但從前只使得她對他產生了一種同類的親近。這是頭一次,她對他的詭詐感到恐懼。這個人閹掉了自己的孿生哥哥,只為造一個擋刀、擋槍、擋毒酒的替死鬼;就是說假如今天詹盛言當真孤注一擲當席行刺,即便成功,被刺死的也不過是替身,真正的尉遲度就會像這樣不慌不忙地走出來,再命人處死詹盛言。

仿似嗅出了她內心的膽怯一般,尉遲度的語調驟變得尖刻,“不過,縱使如此小心防范,也是外賊好捉,家賊難防。依咱家看,今日之事另有內情。”

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白鳳渾身一軟。她業已被全盤看穿:她對詹盛言的真情、她對馮敬龍的謊言、她的雕蟲小技與她的班門弄斧……她搖搖欲墜滑下了座位,伏跪在上方那一道黑暗的注視下。“千歲爺,請您明鑒,今日之事全都是賤妾……賤妾罪該萬死……”就在她一面說,一面疾思著該怎樣洗清詹盛言,將所有的罪名一己托起時——

“你何罪之有?”尉遲度托起了她,他的手掌是如此有力,不由得白鳳就歪在他懷里。他俯下頭顱,受過傷的聲帶發出沙沙的低聲:“若非你,馮敬龍的奸計便已得逞。只詹盛言一向與他過從甚密,剛才又急于殺他滅口,你說這一回行刺與姓詹的完全無關,咱家卻不能盡信。鳳兒,有件事拜托你。”

尉遲度的指尖滑過她耳邊,白鳳盡力不去聽耳鼓里回涌的血潮聲,只抖索著亮出一個猶帶惶惶然的微笑,“千歲爺說笑話,有什么吩咐,賤妾在這兒聽著呢。”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就挨著她說起來。

伴著尉遲度的話,白鳳的眼睛慢慢地張大,“千歲爺,您叫我‘拉攏’盛公爺的意思是——?”

“就是那個意思,”尉遲度自鼻中噴出一聲短短的涼氣,把兩眼望著別處道,“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當年京師保衛戰,詹盛言曾在亂軍中舍命救過咱家,所以咱家也不愿隨隨便便將其斬除。但他這個人善于治軍,且運兵如神,一旦丟掉手里的酒杯,重提戰刀,后果不堪設想。他自己也明白咱家對他不放心,因此才避走邊關,這趟回京卻不知用意何在。咱家已有打算,馬上破格賞食他‘親王雙俸’,再在宛平縣加撥一百頃最好的土地給他做‘子粒田’[25],但只他安守富貴,咱家絕不會為難他,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雖你們兩家曾有過舊怨,但今日你就算救了他性命,你若有意親近,他斷不好推拒,倘或還有所保留,你竟不妨和他挑明,說你就是咱家遣去他身邊的一個‘坐探’,但你貪愛他翩翩姿容,嫌棄咱家是個六根不全的身子,倒對他動了心,待咱家卻不過假意敷衍,他不肯接受你,咱家遲早還會另派別人去,反不如有你替他在咱家這面兒周旋。約莫就是這么個套兒,你瞧著辦,務必使他對你卸下心防,你再好好地替我監視他一言一行。”

仿若內心中最隱秘的一幕被揭開,白鳳面滾耳熱,囁嚅道:“這,卻怕是不妥……”

“怎么?難道你真會愛上他,背叛咱家不成?”

白鳳忙扯起了連篇的鬼話應道:“千歲爺,您怎可自貶至此,和那酒瘋子相提并論!您是上對圣主托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活活的星宿下凡;那酒瘋子就只會扎在馬尿窩里頭渾喝,他就再托上三生也比不上您一截小指頭呀。何況您待賤妾恩重如山,賤妾就為您上刀山下火海亦所甘愿,怎敢動一點兒對不起千歲爺的心思?只不過千歲爺這一條‘美人計’不免要賤妾把身子賠給那姓詹的,賤妾雖是不值一提的微賤之軀,但一直以來蒙千歲爺的恩眷,又豈敢輕付與他人?倒不要叫千歲爺和賤妾之間生出了嫌隙。”

尉遲度把指端停在白鳳耳下,托住了一只擺蕩不定的雙龍搶珠金墜子,“咱家與你,哪里是普通男女皮肉茍合的關系?不管你身子給誰,只一顆心向著咱家,那就不會有分毫嫌隙。”

他略微挑高了眉梢,這是等候回應的神情。白鳳把萬種急思在心頭一滾,就退后了兩步跪倒,“賤妾但憑九千歲差遣。”

“起來,”她聽見他說,他再一次親手扶起她,目光里幾乎積蓄起一抹柔情,“鳳兒,咱家將你視為滿世草芥里的一株仙穂,本來絕不許他人稍作染指,但事出無奈,還望你體諒。除了咱家外,你再添一位客人吧。”

他停頓了半刻,忽又搖搖頭,“咱家不愿和詹盛言一樣,只是你的‘客人’。這樣好了,你是個無父母可倚靠的孤兒,咱家就給你一個終身倚靠,你才知你在咱家這里的分量。聽著,今日起,司禮監掌印尉遲度收認懷雅堂倌人白鳳為義女。”

白鳳怔住,恍若是頭頂上打了一個閃。這個一來到世上就被遺棄在街角的棄兒眼見命運改變了心意,重新將她收回懷抱。

“一直到今天再想起,我都不敢相信上天竟有這樣的運氣來待我;九千歲居然親口給我和二爺過了明路,原是千刀萬剮的死罪卻成了受賞的功名。”潺潺的雨聲自耳畔流過,白鳳見鏡中的倒影竟已是寶髻高梳、鬢挑烏云,這才知自己發了許久的迷怔,禁不住笑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四年以來,每回九千歲和我問起盛公爺的動向,我明知二爺對他頗多腹誹,卻得編出各種瞎話來,說二爺對他忠心耿耿、誠惶誠恐,省得他起意謀害二爺。前怕狼后怕虎,心里頭就沒片刻的清凈。”

這就傳來“撲哧”一聲,只見憨奴含著笑,從妝匣里揀了兩支花釵從后比畫著,“才一提二爺,就自個兒坐在這兒發傻,一開口又是他!說過來說過去,反正繞不開。”

白鳳也斜瞥著眼一笑,“我這一片心可全系在二爺身上了,二爺他——”

“二爺他的一片心也全系在姑娘身上了呀!二爺今年也三十四了,這個年紀、這個地位的公侯貴戚,哪一個不是妻妾成群?可二爺非但沒有娶妻納妾,做的倌人也只有姑娘你一個,對姑娘還不好嗎?”

“我不是說他對我不好,只我們間老像是隔著什么。”

“姑娘指的是——”憨奴把一手的食指屈起,做一個“九”字一晃,“我也覺出來了。九千歲見姑娘,沒一次不對二爺問東問西的,二爺卻從不向姑娘問起九千歲一個字,有時候姑娘無意間提起九千歲,二爺也馬上岔開話。他肯定在吃九千歲的醋。”

“吃醋我倒不怕,反正我對他怎么樣,他心中有數。我擔心的不是九千歲。”

“那還有誰呢?”

“照我覺著,是個女人。”

憨奴的手中正持著一朵珠花為白鳳插戴,不由就懸在半空,詫異道:“女人?除了姑娘你,二爺哪兒還有別的女人?!”

“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呢,昨兒半夜里二爺說夢話了,叫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我沒聽真,但仿佛就是‘書影’什么的,不會惦記上了那姓祝的小丫頭吧。”

“昨兒個二爺還沒見過那丫頭呢,不過從趙大人嘴里聽了個名字罷了,怎會掛在心上?姑娘準聽錯了。”

“也對,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呵,你看今兒那小丫頭,梨花帶雨,對著二爺一口一個‘詹叔叔’,叫得我都心顫。這等小狐媚子,我可不能叫她太受用!”白鳳擋開了憨奴手里另一支金珠曼麗的小插,“成了,就這樣吧,不必如何妝扮了。來人說,九千歲今夜還要通宵接見臣僚,無須我在他那兒過夜,只伺候過晚飯就行。”

憨奴面上一喜,“只伺候吃飯?那可太好了。”

白鳳自個兒把手伸入妝匣,在一只裝有各色耳環的格子里來回撥拉著,手勢之粗魯就仿似那一堆珍奇的寶石只不過是玻璃珠子。“說吃飯,哪一回不請我嘗點兒別的新鮮?”

憨奴的臉色立即轉為青白,“那,姑娘還是逃不過一茬活罪……”

白鳳的手指頓在一對藏蜂血珀的墜子上,她徐徐用指尖將其拈起,雙目凝視著被結晶于透明膠質中的一對小蜂兒,“放心吧,但只我想著二爺,我的心就被裹起來了,什么也傷不著我。”她把指甲在耳墜上輕輕一彈,就選定了這一對。

她解開了梳頭的青布,露出了紋彩輝煌的繡服,“轎子備好了?”

“早在外頭等著了。”憨奴一開門,數個丫頭老媽子就一擁而上,拿傘的拿傘,抱衣的抱衣。

白鳳走到廊外,瞥了一眼串串彩燈后的雨影,皺一皺眉心,“這雨可真膩人,說來就來,還沒個完。”

滿樓淅瀝之聲漸起漸落。夜雨初停,殘更便成清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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