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歡相持

自書影被帶走后,白鳳就見詹盛言獨坐在窗前,他一拳抵住口面,嘴唇挨著扳指上的那一圈黑璋,默默無聲。

他究竟被思緒帶去了哪里,她從來也沒弄清楚過,她曾試著問過他,他只似是而非地一笑,拿一句《莊子》來搪塞她:“吾喪我。”[27]白鳳聽不太明白,她覺得那大概就是說靈魂出竅的意思吧,他的靈魂飛出了他身在的這一所溫柔鄉,遠遠地離開了她。但白鳳也早就習慣了詹盛言的另一面:喝過酒之后,他要么是快樂的王子,要么是盛怒的暴君,但總是精力充沛、妙語連珠,而一旦酒精的作用退去,他就一副郁氣沉沉的模樣。方才要不是這一位祝家小姐,他絕不會多說一句話。他常常連續幾個時辰都沉寂得活像聾子和啞巴,白鳳能感到這“聾啞人”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極度的孤獨,她,還有她為他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一屋子好酒都無法觸及和安撫;她只能夠聆聽他無邊無際的沉默,直到再一次聽見他閃亮的靈魂回歸她身邊的天籟。

“什么時候了?”他向她扭轉臉,陽光重重刷在他聳挺的鼻鋒與黑黑長長的睫毛上。

白鳳長吁了一口氣,“那邊來人催了兩次了,該走了。二爺,你換衣裳吧。”

他們要趕赴一場宴會,地點在揚州會館。雙馬大車載著二人來到會館外時,日頭已西沉,天際只余下半邊淡淡的霞彩。

詹盛言先下車,白鳳跟在后頭,國公府的侍衛與懷雅堂的婢女們一起簇擁著兩人往里走。路上行人見這一對男女樣貌非凡且排場浩大,都駐足圍觀。

白鳳正施施然走著,忽聽得有誰在旁邊大叫了一聲:“白鳳!”

她循聲望去,就見曚矇的天色里,一名大漢由兩位仆役間的空子直插而入,他手拎一只木桶,又將那桶里的東西對著她猛一潑。白鳳心知不妙,卻不及閃躲,只尖叫著將兩袖當頭一遮,她覺出身上挨了又濕又沉的一下,緊跟著一股惡臭就撲鼻而至,有個娘姨放聲大喊了起來:“天哪!鳳姑娘,這,這可怎么辦……”

那漢子早已將空桶拋開,大笑大罵:“你個臭婊子,尉遲太監的騷母狗,你以為拿脂粉一蓋,就是個干凈人了?呸!老子偏偏還你個真身!你個爛婊子,臭婊子!抖著一身的浪肉伺候太監,你個臟貨,他媽的比大糞還臟……”

事發太快,大家全傻了,唯有詹盛言霎時出聲怒喝道:“你們幾個,把他的嘴給我塞起來!”

侍衛們這才回過神來,擁上前摁倒那漢子,又扯了他的腰帶堵住嘴。

詹盛言回目向白鳳望去,她的身量比一般男子都還要高些,因而頭臉處并未被污漬潑濺到,但穿的一條織金菊花通袖卻已被澆了個透,滿掛著淋漓糞水。看熱鬧的人們指點個沒完:“這就是那個白鳳?”“臭死個人了!”“本來就是個爛婊子,當然臭了。”“瞧她那屎蛋兒樣子,哈哈哈……”

白鳳雖老辣,可究竟也只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女郎,且一貫風光,哪里承受得起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潑糞羞辱?竟一動不動地木在那兒。

詹盛言當即把手掌舉起在半空中攏一攏,“你們都是吃干飯的,還不聚過來?!”

他平日里講話嗓音沉靜,這一聲卻直似獅子吼,竟將滿條街的喧囂都震得斷了一斷。十幾個侍衛忙快步趕來,個個身高膀闊,將詹盛言與白鳳圈在中央,里外兩層一圍,怒目瞪視著四方雜人,揚聲驅趕。

詹盛言又在人墻之中叫道:“秀奴,衣箱!”

倌人出條子一向是有婢女攜帶衣箱的,裝滿不同款式的衣飾,好隨時更換。就聽秀奴“哎”了一聲,和一個小丫鬟抬著口小箱擠進來。

白鳳這才緩過一點勁兒來,通身亂顫地想脫去被稀糞潑臟的衣裳,十指卻抖得下不去手。詹盛言馬上撥開她的手,“別動,我來。”

他毫不猶豫地將兩手探入她穢臭不堪的前襟,迅速解開了衣帶,將整件長衣小心剝下,一面用衣上干凈的地方抹拭著自己染了糞汁的手指,一面便向白鳳睇去。她臉孔低墜,是一捧將被碾落成泥的秋菊。

他把嘴唇往她眉心間輕輕一點,“跟了我這么久,鮮花插在牛糞上,早該慣了,一點兒糞水也值得這樣?”

白鳳有些驚訝——她很少聽見他在清醒時和她說俏皮話。她凝目相望,他對著她一笑,款聲叮嚀:“鳳兒,你慢慢換衣裳,別著急,外頭的事兒我來處理。秀奴,伺候你主子。”

說完,詹盛言便把手里頭的臟衣裳一卷,走到鬧事的漢子跟前。漢子仰躺在地,雖被塞著嘴巴,嘴里頭卻嗚嚕個不住。

漸沉的暮色中,詹盛言一看清他的臉,就一愣,“盧凌?是你?”他擺一擺下巴,示意侍衛們為那漢子松口。

盧凌口中的布條被抽出,四肢卻照樣叫幾個侍衛摁在那兒,他只好奮力地仰起腦袋,雙目爍動著,“少帥,您還認得我?”

詹盛言少年時隨同父親鎮守遼東,其父詹自雄官居遼東總兵,人稱“詹大帥”,因而他便是“少帥”;這一喚,幾乎喚回了他所有的舊時記憶,但詹盛言并不動聲色,只把腮角稍稍地一鼓,“當然認得。你是我在廣寧時的親兵,遼東大捷那一戰,你還為我擋過一刀。”

盧凌立便熱淚盈眶,粗嘎著嗓子道:“少帥既然還認得小人這個兵,就知道小人只有一片紅心熱血來對您!如今閹黨禍國,有能耐匡正朝綱的除了少帥您數不出第二個,您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光守著酒和女人過活。少帥,這白鳳就是狗太監尉遲度派在您身邊的狐媚子,專為了磨滅您的斗志!您可別叫她的樣子給騙了,她外頭看著好,里頭卻比糞坑還臟!少帥……”

詹盛言厲聲打斷他,“先帝冤殺我詹家滿門時,我就已經對這個朝廷心灰意冷。什么狗屁朝綱?有醇酒有美婦,就是我姓詹的朝綱!”

“少帥,難不成您全忘了?是您教導我們,人固有一死,戰士就該死在戰場上!”

“戰場?哈!”詹盛言笑起來,“那些年少不知事的狂言快休提了,我只把青樓當我埋骨的青山,吾當終老是鄉[28]!”

而后他蹲下地,用只有盧凌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盧凌,聽好了,有的人并不和你一樣是當兵的,但照舊是出生入死的‘戰士’。你聽得懂嗎?”

盧凌一愣之間,那件滿沾著糞尿的衣裳——被他自個兒潑污的那件衣裳——已向口鼻處罩下來,立時便堵得他喘不上氣。詹盛言死死地摁定盧凌,冷眼看著他在手底下挺身掙扎,小半刻后才松開手間的衣裳,“現在你嘗到了,在血里頭掙命容易,還是在糞坑里。”

盧凌的一張臉已覆滿了糞渣,只一個勁兒地咳嗽著。

詹盛言丟開了衣裳,立身而起,“你走吧,這件事我不會追究,也會懇求尉遲千歲不要追究。欠你的一刀,今天就算還給你了。”

他走出沒兩步,后頭的盧凌緩過來一口氣,梗著脖子叫嚷了起來:“少帥!公爺!求您張開眼看看,白鳳就是個爛污婊子,她他媽就是個婊子!您被迷暈了頭了——”

“住嘴!”詹盛言定住了身子,回過頭,“你給我記著,就算白鳳是婊子,她也是——我的婊子。你再敢冒犯她一句,”他鼻翼兩側的肌肉掣動著,極力壓制著怒意,“我怎樣活剝韃靼戰俘的頭皮,你親眼瞧見的。”

盧凌瞬時間啞口無言,詹盛言早已轉身走開。侍衛們為他讓開路,白鳳望著他披戴著落霞向自己走來;勇武高大的身軀被袍服上的神獸滿滿爬遍,看起來似一柄刻花的樸刀。

這令她記起,她白鳳是一名戰士,一名在糞穢中打仗的戰士,并且她總是贏。她挺直了腰肢,對迎面走來的詹盛言一笑,“走吧,上樓。”

這之前,早有耳報神把這一場風波報知樓上的東道主,該人是新晉的兵部尚書,姓徐,因其擅于逢迎拍馬、見縫就鉆,人送外號“徐鉆天”,就是日前闖入懷雅堂后院騷擾溫雪與涼春的那一位,而今天為他侑酒的倌人也正是涼春。涼春聞聽姐姐白鳳被潑糞,不由得大驚,徐鉆天卻只樂了兩聲,等迎入白鳳與詹盛言后,他一壁與詹盛言敘禮,一壁又寬慰了白鳳幾句,便令仆婦們伺候二人盥洗更衣,再裝了兩筒煙送上來。

這一席連主帶客共有十多人,除主人徐鉆天外,其他人都是握有金書鐵券的世爵,而這班爵爺要么就是效忠于尉遲度的當權派,要么就如詹盛言一樣是不問世事的閑人,終年埋頭于賭酒馳馬、斗雞走狗,但若非如此,年初那一場波及甚廣的“龍溯之變”早也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這一場劇變與早幾年的乙酉國難幾乎使所有的親王、郡王,以及攥有實權的公侯統統喪命或被貶斥為民,列席的就已是朝中的頂尖顯貴,論身份沒有一個不高出徐鉆天許多,之所以全都一請就到,當然是因為徐鉆天正在尉遲度跟前當紅。這些人個頂個是家中世代富有、積蓄無數的主兒,趁著未開席,已有人在急不可耐地展示新近搜刮而來的古董珍玩,你方唱罷我登臺,就好似臨潼山斗寶一般,引得一屋子倌人們驚呼連聲。

說來也巧,今天出臺的倌人們竟是清一色新掛牌的嫩雛兒,一望而去皆是盈盈十五。白鳳見這些無論年齡還是眼界都與她相去甚遠的小姑娘,簡直像看著一窩子雛雞蠢然嘰喳,根本不屑于同她們交語,只和本班的妹妹涼春說了兩句話。涼春了解白鳳的性情,深知她碰見被潑糞這等事,一定不想多談,故此只很簡單地安慰了一句,又見白鳳并沒什么談話的興頭,也就知趣地躲開一邊。白鳳趁便就獨坐一隅,只一個勁兒“噗嚕噗嚕”地抽水煙,好紓解胸中的郁氣。

偏一個小倌人不識相,湊上前操著極為天真活潑的語調道:“鳳姐姐,你果然是咱們的老姐姐,為人真沉穩!才被糞潑了,也照樣應酬臺面。要我碰上這種事兒,早跑回去蒙進被子里大哭了。妹妹太佩服姐姐了。”

白鳳見面前的小倌人是長圓面孔,生著一雙畫眉眼,名字好像叫月娘,或者是婉晴——她才聽了一耳朵,根本懶得記,不過不要緊,反正她眼下已在心里頭給這女孩起了個更好記的新名字:小賤貨。

她不緊不慢抽了一口煙,把一縷煙氣全噴在“小賤貨”正臉上,“我被潑糞,因為我是最紅的,你只管放心吧,沒人會在你身上浪費一滴糞水的。”

那小倌人先從口中發出兩聲無言以對的“啊、啊”之音,又見機很快地一笑,放出平日里哄男人的軟聲向白鳳撒嬌道:“姐姐,人家是好意關心你呢。”

“喲,那是我誤會了,我收回方才的話,”白鳳也跟著放軟了聲調,“你也定會被糞潑的。”

這小倌人又被揶揄了一次,一下子把臉憋得通紅,“姐姐,你怎么這么說人……”

白鳳把手中一根快燃盡的紙煤往地上一丟,站起身,“去吧,回家蒙進被子里哭去吧。”

小倌人直氣得雙眼迸淚,卻毫無還嘴之力,倒是她一個同伴伸手攔住了白鳳的去路,“姐姐,我們不過是看你無端端被人拿糞潑,這才來——”

她的話沒說完,一只手卻被白鳳奪進了手中。白鳳抓著這一名小倌人的纖手端詳一二,又往旁邊一甩,“假的吧?”

小倌人馬上攥緊了那手,手上一只足有鴿子蛋大的粉紅金剛鉆戒亂光四射。

白鳳斜瞟著眼道:“這戒指是西洋國王進貢的,一樣的做工只有兩只,一只盛公爺送了我,還一只被太后娘娘賞給了長泰公主,你這只哪兒來的?”

女孩捂著手,猶自強辯:“我這只是,就是從珠市口……”

白鳳噓了她一聲,“得,我可不和戴假珠寶的女人說話。”她向她擺了擺自己戴滿了金寶戒指的手,就一手斜托著水煙袋迤邐而去。

她們三人之間這一場小小的齟齬已引起了注意,那頭兒男客們正品鑒著一只宋代瓷瓶,圍在外圈的倌人們卻都三三兩兩地扭頭向這邊觀望。白鳳在這時站定,轉過了半面對身后兩個小倌人道:“我可說清楚,跟被糞潑了沒關系,我的脾氣一貫就是這么‘臭’。”

她白了她們倆一眼,繞過兩盆半人高的丹桂,走到屋角一張矮幾前,正待從一只锃亮如銀的錫罐里新取一根紙煤,已有人搶在前頭替她取過。

白鳳抬起頭,見詹盛言不知幾時也來到茶幾彼端,他親手把紙煤在燈上引燃來為她點煙。白鳳嘬著煙嘴一笑,他也對她笑了笑,就偏過臉叫道:“我說各位,唐閣老估計還得一陣子,咱們甭干等了,玩兩圈吧。”

今夜內閣首輔唐益軒亦在受邀之列,但臨時為公務所耽擱;他雖是陪客,到底是地位尊貴的“宰相”,因此主客詹盛言也不肯先開席,這時提議玩牌,無人不響應。例來貴官們聚會,賭博是少不了的,會館早有準備,馬上就有聽差來布置桌子,又送上了各樣賭具。

幾把雀牌下來,詹盛言輸了個一塌糊涂,大贏特贏的是他下家那一位,名叫閔厚霖。閔家祖上曾出過皇后,閔厚霖的父親也做過一品大員,去世時加恩追贈了三等侯,就由閔厚霖承襲,此外他還擔著戶部侍郎的職位。

閔厚霖和詹盛言的交情很不壞,是互相開得起玩笑的朋友,這時他一邊洗牌,一邊就打趣道:“九千歲常常說,世家子弟多是來討債的敗家子兒,唯獨盛公爺經營有道,把家業打理得蒸蒸日上。大家伙啊都管你叫‘財神爺’,可照在下看,你絕稱不上是爺爺輩,頂多算是個‘散財童子’。”

詹盛言笑罵了一句:“我還就不信了,我同別人來,手氣都壯得很,怎么一遇上你這克星就被卷得精光?來,咱們倆單獨來把大的,一局定勝負,生死門。”

“生死門”就是要推小牌九。詹盛言是出了名脫手萬金的貴介公子,而戶、吏、刑、兵、禮、工六部素有個說法叫作“富貴威武貧賤”,戶部是“富”字當頭的衙門,身為副堂官的閔厚霖自然也是富得流油。這兩個人要一較高下,登時把諸人全引來觀戰。

倌人們動手壘好牌,詹盛言就叫坐在身后的白鳳替自己數出了一疊象牙籌子,一塊擱在臺面上,“才我攏共輸了你多少?總有一萬吧,我再押一萬,你有本事就全拿走。”

閔厚霖頤方面豐,面貌穩重,兩眼里卻直閃著精明,“賭錢沒意思。王府井大街有半條街都是你的,輸了,你就把那一百多棟房子的地契全給我。”

“我要贏了呢?”

“我把剩下那半條街也買下來給你。”

一群小倌人們全發出了驚呼聲:“這么豪的賭本!”白鳳卻在后頭直拽詹盛言的袖子,他輕輕撥開她,頭也不回,“我讓你連莊。”

閔厚霖也不廢話,當即抓起了骰子擲出去,打了一個“九自手”。他自己抓起第一副牌,翻開來兩個六點,是一張天牌。詹盛言也抓了牌,兩個一點,恰是張地牌。眾人屏息凝神,只等著看閔厚霖的第二副牌。閔厚霖嘴里念叨著“雙天、雙天”,手指扣著牌一摸,頹然擲下。周遭嘩然,這一副是四五點紅九,與天牌湊在一起不過是“天王”,只算一點,眼看莊家是賠定了。

詹盛言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就抓了牌,誰知一瞧之下面色大改,直接就把牌砸回了牌堆里一推一攪,“媽的今天真是觸霉頭!”

有人急問:“抓了什么?”

“還能什么?”詹盛言眼一瞪,“黑八!”

地牌配黑八是地杠,幾乎是最小的對牌,手氣可謂是差到極點。

閔厚霖大喜過望,高興得直摸胡子,“哈哈哈,這把‘一翻兩瞪眼’可真痛快。我就說你是散財童子,散光為止。明兒記得叫人把地契送到我府里。”

這種時候,詹盛言身上的那股儒雅之氣已蕩然無蹤,舉動間皆是武夫的粗魯豪放,他直接拍桌子罵起來:“爺爺花錢給你買的吉壤,孫子你安享百年吧。”

閔厚霖也大笑起來,點動著手指道:“你這潑皮,輸急眼就罵人。”

“不玩了,”詹盛言手一揮立起身,從賭桌邊走開,“玩得爺滿心晦氣。鳳兒,我瞧那老白汾都燙了兩回了,再燙該走味兒了,你先替我倒一杯。”

正說著,會館的伙計上來報說:“唐閣老到了。”

唐閣老唐益軒一到,各人少不得重新敘禮,隨后主人徐鉆天就延請大家更衣入席。入座時照例有一番推讓,獨獨詹盛言當仁不讓就在首席落座,他就著白鳳的手抽了幾口煙,酒菜便已陸續端上來。

徐鉆天有意賣弄自己府上的好廚司,專門叫人從家里送來了一道耗時七天才成的鮑魚燴珍珠菜,還有一味同樣頗費功夫的魚翅,據說發干翅時就不用白水,而是用肥雞與火腿的濃湯上籠蒸發,發好后再添海陸八珍小火慢煨,端上桌后果然博得一片贊譽之聲。會館上的例菜先是洗手蟹、蛤蜊生之類的涼菜,又上了十盤清蒸肥蟹,全都是一尺大盤,每只盤子壘得高高的,尖臍兩盤,團臍兩盤,剩下的是燈籠籽,一揭蓋子滿是蟹籽,另配有花炊鵪子、鴛鴦炸肚、鯊魚皮梨片羮、魚膠豬肚羮之類的珍味,又有些專為倌人而備的香藥木瓜、蜜冬瓜魚兒當作甜品。

主菜獻畢,倌人們都唱過一輪曲,有的便轉局走了,但轉眼又有新叫的條子陸續而到。客人們吃過螃蟹,飲了蘇葉湯后,就紛紛除去了冠服,全換上便裝,勻面更衣的工夫,滿桌的殘酒殘羹,還有那些個剝螃蟹的象牙簽子、鑷子、錘子、砧子等全都被撤下,桌圍也換過,新一桌筵席排了上來。妙齡少女們不絕穿梭,在筵前品絲調竹,輕歌曼舞。男人們眼觀美色,耳享妙音,左擁右抱,連飲巨觥。數巡酒過后,談風漸起,鑒于朝局敏感,并無人敢涉一言,便只剩下閑談。而這一群王公子弟們都是從小尋歡作樂的慣家,最富東拉西扯的本事,光是談詩論曲、說字議畫,就已經講得個停不住。

正值熱火朝天時,又有人來報:“閣老的條子到了。”這就見唐益軒所做的倌人龍雨竹姍姍來遲,一進門就直道“對不住”,“才是個牌局,客人非要我代碰,碰不完四圈不許脫身,來晚了,給您請罪”。

唐益軒一向是一字千金的性格,只點點眼皮,雨竹就在他身后落座。雨竹身穿繡有紫藤花的綠氅衣,愈發顯出了滿腮香甜,淡白輕紅,她把一雙明黑的眸子滿堂一繞,就對準了詹盛言肩后的白鳳,捏著齉軟的鼻音道:“鳳姐姐還好嗎?我才聽見說——”

“雨竹姑娘!”詹盛言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金珀煙嘴,搶過話道,“前兒我得了一顆‘茄子珠’,大如杏果,光滑無瑕,晚些我差人送去閣老那兒,請他老人家轉贈于你。”

雨竹一愣,驚喜交迸,“無端受盛公爺這么重的賞,可叫人怎么好意思?”

“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

“公爺開玩笑,您這樣的大貴人哪里還有事情托得著妾身?”

白鳳只在雨竹進門時瞟了她一瞟,就偏開了視線再不朝那邊一顧,聽見詹盛言說要贈之以珍珠,她也只張大眼瞪住了男人。他沒回望她,僅僅是把一條手臂繞過來搭住她肩膀,“剛才鳳姑娘那一樁意外,不提了,從今往后都別提。”

他含笑對著雨竹,語氣也甚為和緩,但眼眸間卻毫無流動,凍結如冰河。

白鳳這才明白詹盛言的用意;她花國地位極高,為人又強橫,因此桌上的一眾小倌人都不敢對她放肆,但雨竹卻與她搶陽斗勝慣了,得知她被人潑糞這樣不光彩的丑事,定不會放過當席揶揄她的機會,他這是恩威并施好堵住對方的嘴。白鳳但聽雨竹支吾了兩聲,就再無聲息,心知她已被狠狠將了一軍,自己的面子算是保住了,不由對詹盛言十分感激,但臉上卻照舊板板的,只將手中的煙袋再度送去詹盛言口邊,“你坐會子,我去換身衣裳。”

深吸了一口煙之后,詹盛言轉面對她一笑。從他口中飄出的煙霧蒙上了他溫柔的笑眼,是起霧的春水。

白鳳亦回以一笑,就把煙袋搪進背后的娘姨手里,起身離席。她穿行過短廊,來到套間另一頭專為更衣而設的房間。向來在長筵中,非但男客在敘禮后要脫去公服,改以便服相見,陪席的倌人也往往要更衣數次,才好顯出排場來。

白鳳正待推門而入,忽聽得里頭嘰嘰喳喳,有兩個小倌人在那里談論著什么“盛公爺”。她馬上壓一壓手,不許跟在身后的丫鬟們出聲,凝神細聽:

“盛公爺的手面也太闊了!”

“京城里‘五路財神’,盛公爺可是中路正財神,那是鬧著玩的?”

“這我當然曉得。但一把牌就輸掉一百多棟房子,隨隨便便的賞賜就是頂級珍珠,簡直就闊氣得太嚇人了。”

“傻子。這可是天子腳下,掉下塊磚頭來都能砸著財主高官。能在這一伙人里頭拔尖,哪里是普通的闊人可比?”

“那倒是。不過其他人再有錢,也是塵容俗狀。你瞧今兒的東道徐大人不也排在五路財神里?就一臉油膩膩的,跟席上那烤乳豬似的。唯獨這盛公爺,往那兒一坐,就仿佛滿屋子濁氣里的美玉良金,真真是倜儻動人,風采絕世。我也見過他好幾回了,到現在都只敢偷眼瞧他,要不然一跟他對上眼,我就忍不住臉紅。”

“你這癡婆子別犯春病,早早死了心吧。你沒看盛公爺旁邊跟著個金剛護法呢?白鳳那么兇,你敢動她的人,不是自己找死?”

“嘖,你說,白鳳的命也忒好了吧。九千歲獨寵她,盛公爺這樣品貌一流的也叫她拿得死死的。她是長得不錯,可到底也不年輕了。她出道都六七年了吧,是二十往上的老女人了,而且還動不動就和母老虎似的。”

“噓,你小點兒聲,別叫人聽見。欸,我這兩支珠釵,哪一支配起來更好?”

……

白鳳聽到此處,掉過身一擺手,也沒進門換衣裳,就又原路折返。丫鬟嬌奴追上來道:“姑娘,她們背地里排揎您是‘老女人’,您怎不踹開門進去教訓那兩個小蹄子一頓?”

白鳳一笑不答:丫頭們怎么懂?在一群互相傾軋的漂亮女人們之間,當面的詆毀是必須要以牙還牙的挑釁,而背地里的詆毀,那就是恭維;事實上,在以年輕制勝的女兒國里,唯有年輕女孩們的嫉妒和詆毀才是對一個“老女人”最大的恭維。

她為什么要給恭維她的人難堪呢?畢竟在來來去去的女孩們中間,這是今夜僅有的令她舒心的一對。

白鳳還不知,只她走開這一小會兒,男人們之間的氣氛已殊為不同。

適才她剛剛離座,主人位上的徐鉆天便斟酒端杯,獨敬上座的詹盛言,“盛公如此護美心切,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哪。不提鳳姑娘的碴兒,在下只單給盛公道惱。真不巧,碰上這么個狂徒。當今萬歲爺有九千歲輔佐,朗朗乾坤,光風霽月,他居然口稱要盛公去‘匡正朝綱’?!實在是心智迷亂!”

一提這個話頭,四座先啞然一瞬,而后就紛紛附和道:“恐怕是個白癡吧。”“是不是有人搗鬼哪?”“真是一檔子怪事。”“要不要抓起來審一審?”……

徐鉆天攏一攏他身上那一件醬色直裰,放下了酒杯,“審是不用審,盛公才已親口說了,那人是他一個舊部。盛公足有七八年不掌兵了吧,老部下對您還是念念不忘啊。”

詹盛言手握一只白釉剔花的空酒杯,把杯子在掌內慢慢地轉了一圈,“徐大人,這些人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浴血殺敵的日子。”

在座與詹盛言私交最好的就屬閔厚霖,他見話頭不妙,打了個哈哈道:“我們這班人差不多般長般大,誰不知道誰的底兒啊?全都是安享蔭封的廢人。唯獨他‘安國公’的爵銜竟是自個兒在軍功上掙來的。就沖這個,那就是——”他豎起了大拇指,又斜過眼向詹盛言笑道,“先說好,我絕不是因為贏了你半條街才替你歌功頌德。你明兒千萬記得把地契給我送來。”

登時間哄笑滿堂,連詹盛言也憋不住笑罵一聲,徐鉆天笑得卻頗有意味,“閔大人說得好。京師保衛戰就不消提了,我只說那一場遼東大捷。諸位,不才自個兒就是遼東廣寧人,當年哪個廣寧人提起‘詹少帥’不這么挑大拇指?剛滿十六歲,便有膽量、有能耐獨率三千精騎大破整整五萬的韃靼騎兵,一舉取得‘蘇子河奇捷’,這才輔佐詹大帥全線獲勝。連先帝爺也曾金口夸贊盛公是‘跨灶之子’[29],不可不謂少年英雄。盛公,您自個兒難道就不懷念那一段時光嗎?”

這句話落地時,白鳳正走回飯廳。她敏銳地嗅見了火藥味,于是一邊在詹盛言肩后落座,一邊就拈起了一顆雕花梅球兒塞進他口內,“二爺,酒喝多了澀得慌,甜甜嘴巴。”

詹盛言心中有數,徐鉆天乃尉遲度的親信,設下此宴絕沒安著什么好心,因此一直就等著徐鉆天發難,果然等到他一句比一句險惡,擺明是要趁酒酣之際給自己下套,本來氣直往上沖,結果被白鳳這么一攔,只好咬著那梅球兒含含糊糊道:“徐大人才說還有一壇好酒請我,我等了大半天,酒蟲已經鬧起來了。”

惜字如金的唐閣老很難得地一笑,撫須點頭,“若非盛公有劉伶之好[30],還牢牢記著,咱們就被徐大人混過去了。”

眾人也都起哄鬧酒,白鳳微笑著對詹盛言閃一閃眼睛,掏出一把隨身的細齒小牙篦,細細為他刮掉沾進他唇髭間的食物碎屑。

徐鉆天斜瞥著他與她二人,呵呵一笑,“在下倒是得了一壇有些年頭的敕造陳酒,好不好卻不敢說,總要請盛公這一位‘酒神仙’品鑒而后定。來呀,抬上來!”

這就見兩個仆人抬進了一只足有三四十斤的大酒壇,壇上塵跡厚重,彩畫褪色,顯然是陳年舊釀。徐鉆天親自拿袖沿拂了拂,便見一行刻字倏然浮現于壇口:“延載十五年榴月[31]奉旨敕造。”

他骨碌著兩只綠豆眼睛,很輕但很清楚地嘆道:“真巧,這酒出在延載十五年。”

白鳳渾然一震,她深知有些東西是不可以碰觸的,比如老虎的尾巴、龍的鱗片,以及詹盛言的延載十五年。她馬上就見詹盛言臉色一沉,手背的青筋亦隨之暴起。

她猛一把摁住他右手,搖搖頭。

他拿左手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余酒飲得涓滴不剩。“延載十五年又如何?”

徐鉆天一團藹然地笑道:“不才一直以來存著個疑惑。詹家的族譜里,盛公您的排輩是上‘月’下‘生’的‘勝’字輩,您原也用的是這個字。可延載十五年,您卻突然把這個字改作了上‘成’下‘皿’的‘盛’字。照說名字是不好用破音字[32]的,這其間是什么道理?”

兩個仆人正準備打開那酒壇,詹盛言橫過手一擺,叫他們退下,而后他就自己站起身,先脫去身上的外衣,單穿一件暗繡著寶幢紋樣的窄袖中衣,三兩下卷高衣袖,露出一雙筋肉結實的臂腕來,親自去開啟酒壇的封口,“九千歲的名諱不也是一個破音字?徐大人去問千歲爺好了。”

“九千歲乃是‘不破不立’、破舊立新,”徐鉆天應聲而道,“可盛公改名的同年,詹家就在謀反案中破了家,焉知不是應在這上頭?”

因席前受辱,白鳳一直是落落難合,不大愛說話,但她聽到這一句居心極惡毒的試探,由不得出頭道:“徐大人你不要亂講,與公爺有什么關系?詹家破家早有定論,先父就是這件冤案的始作俑者,他老人家也早已伏罪。我們詹、白兩家的舊怨過去這么久,大人好端端提起來是什么居心?得罰你一大杯!涼春,等公爺把這酒啟了封,你就直接舀上一大碗,捏著徐大人的鼻子給他灌下去。”

涼春只擺出開玩笑的樣子來甜甜應一聲,徐鉆天卻一把摁住她,“她灌酒我不喝,鳳姑娘來灌,我就喝。”

白鳳一心息事寧人,只翻一翻眼睛道:“你可真夠麻煩。等著你姑奶奶喂你吧。”

徐鉆天卻不知收斂,接著來了一句:“我要吃一個皮杯。”

“皮杯”就是讓倌人嘴對嘴地相喂,白鳳原就心情欠佳,這一聽更是嚴霜罩面,“老徐,你別順桿子往上爬,到時候大家沒臉。”

徐鉆天還是涎皮賴相的,“我瞧就只我一個沒臉,安國公的臉就大得很,連吃螃蟹都不消自己沾手,全是鳳姑娘在旁邊給剝弄,真真是無微不至,恩愛羨煞旁人。”

白鳳把明晃晃的眼睛一瞪,“當初是九千歲明令我服侍公爺的,你不樂意,和我義父講去。”

席上諸人早捕捉到主客間敵對的氣息,全都笑呵呵地打圓場,“徐大人,你還是東道,怎么倒先喝多了?”“徐大人,誰不羨慕盛公的艷福啊?可也要有那個福分消受。”“公爺,老徐喝多了,你別和他計較。”“盛公,瞧著這一壇好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個武財神,一個文財神,都是一路人,何必吹胡子瞪眼的?和氣生財嘛。”

……

眾人的七嘴八舌間,徐鉆天絲毫也沒有順坡下驢的意思,反倒愈發無禮起來,“鳳姑娘,我還真想去求求九千歲,讓我也與安國公做一回‘同靴兄弟’。”他側身牽過了白鳳的衣角在鼻前一掃,“嗯,剛被潑了糞,聞起來還是這么香。”

就聽“嘡、嘡”兩聲,原來是詹盛言在一旁揭掉了酒壇的泥頭,他低首撣一撣胸腹道:“徐大人,我也有一個疑惑。”

徐鉆天醉意蒙眬地瞟過了兩眼,“盛公有什么疑惑?”

“我記得大人最早是在通政司吧,那是個有名的清淡衙門,窮得要借債度日,”詹盛言不緊不慢取過一只勾金冰紋的大海碗,從壇里舀起一碗酒來,“后來大人左鉆右鉆,終于鉆進兵部這塊寶地,日日里也是穿金戴玉,可怎么一張狗嘴還是吐不出象牙來?”

“公爺,您這就過分了。”

“這可不過分,”詹盛言把手里的酒咕咚咕咚飲下,一抹嘴,掂量了一下空酒碗,“這才過分。”他把那碗直接往前一擲,跟著人就撲過來,向著徐鉆天掄起了拳頭。

倌人們的尖叫一下子響徹滿室,白鳳卻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單單退后了兩步,順道向涼春摁了一摁手,示意她也不要多管,而后她就叫丫鬟捧上了煙袋,很閑適地吸起煙來,立在那兒觀看——簡直是“觀賞”詹盛言痛毆徐鉆天。

這是一副極其野蠻的景象,慘聲連天,鮮血四濺,足以叫男人腿軟,也叫女人——像白鳳這樣的女人——心折。

最終,七八個侍衛連拖帶拽,好容易才把詹盛言從徐鉆天身上拉開,客人們也紛紛勸和:“公爺,別這樣。”“盛公,別當真。”“盛二,你好了,甭過分,差不多得了……”

就連唐閣老也上前兩步,好言規勸道:“公爺,你是何等顯赫隆重的身份,何必學那劉四[33]罵人,灌夫[34]使酒?退一步,算了吧。”

“閣老,您別當我不曉得,這龜蛋見天兒在千歲爺跟前遞我的小話,陰招損我!姓徐的,這一鍋烏骨雞都沒你黑!”詹盛言順手又抓起一只燉盅朝地下摔開,依舊罵罵咧咧的,“你不服,明兒爺上泡子河去跑馬,有種你就來找我,咱們倆私下好好說道說道,要不然一起上千歲爺府里評理去,他媽的你這蜜餞砒霜,我吃你這一套?……”他膀子一抖,甩脫勸架的朋友們,自個兒走過來,把沾滿了血跡的兩手浸入那只大酒壇中一涮,又撿起摔在地下的酒碗,扎入壇中滿滿地盛上一碗。

“我才嘗過了,延載十五年的酒的確是甘露美酒。徐大人你這位東道也嘗嘗吧。”

他來到才被人扶起的徐鉆天跟前,直接把一碗混著血水的酒對準徐鉆天受傷的頭臉潑過去,辣得那邊又一下痛號起來。

這個時候,詹盛言的語調卻驟變得溫文有禮:“徐大人,多謝款宴,咱們改日再聚。”而后他就把酒碗輕輕擱去一邊,白鳳早絞好了一條熱手巾等著,上前來替他把手與臉都一抹,又為他拉下了衣袖,穿好氅衣。他伸出一臂將她圈在腋下,搖搖擺擺而去。

宴會就此不歡而散,白鳳伴詹盛言回了懷雅堂,雖則早換過了衣裙,她依舊渾身不自在,趕緊叫拉起了一道鳳屏,把自己泡進浴盆里狠狠涮洗一遍。這才裹上彈綃束身,罩了云煙羅衫、鳳尾細裙,重施過晚妝,飄飄然走出。

詹盛言在臥房另一頭,箭袖輕衣,岔腿坐在一只鼓墩上,一手就拎著她床邊那一只首帶提環的石獅子,將它一次又一次高舉過頂。

他本就是這獅子的主人;那是十二歲他初到遼東軍營時,父親為鍛煉他開弓射箭的膂力命專人打造的,共有十來只,大小重量不一。最開始,他雙手合抱也舉不起最小的那一只石獅,到后來,他能一只手就把最大的石獅輕松舉起。父親早已經去世多年,這一批石獅也流散無尋,還是詹盛言托人在廣寧城四處尋訪,最后也僅僅找回了兩只,專程運至北京。他將其中大的那一只留在自己府中,另一只小的就放在白鳳這里,畢竟一個月有半個月他都夜宿于此間。

眼下一見她出浴,他便緩緩放落了手里的石獅,轉而端起小幾上的一只翠玉酒杯,啜一口笑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35]

白鳳但見詹盛言已額際微汗,愈顯得顏色照人,風流蘊藉,由不得她心頭就綿綿軟軟,卻只拿眼把他一橫道:“你也去洗洗吧。秀奴,你們伺候二爺寬衣。”

詹盛言卻搖一搖手,“我才洗了臉擦了牙,懶得再洗澡。不過你要嫌我出了些汗,非逼著我洗,我只好勉為其難,但你也得脫光了再陪我洗一遭。”

白鳳攏著潮濕的長發罵一句“缺德鬼”,就擺手叫丫鬟們撤去浴盆屏風。“我們伺候人的怕人家嫌臟,所以得自個兒洗干凈,你們花錢的大爺就請隨尊便吧,就是渾身臭汗,我也不敢嫌。”她說著一徑走來他身邊,俯下腰摟住他脖頸子,將鼻尖貼進他后頸深深地嗅吸了一口。

他汗潮的皮膚散發出的并不是香氣,但比整個東方最為稀有昂貴的香料都好聞一萬倍。

“再聞可得給錢哪。”詹盛言反過手攬住她,從鼻子里笑哼一聲。

白鳳也笑著搡一把他的肩,就直起腰走去妝臺邊,自去涂抹面霜與花露。丫鬟們收拾完洗浴之物,也就齊齊道安退下,掩閉了房門。片刻后,白鳳就從鏡子里瞧見詹盛言來在她身后,這回他手里沒端酒,只把空空的兩手一起摁住她肩頭,“怎么樣,還好嗎,大姑娘?”

令她“不好”的事情太多太多,白鳳實不知他問的是哪一件,但她只將長發輕輕巧巧地往后一撥,回轉身對著他,“好得很,全都是芝麻小事,有什么不好?”

她說的是實情:但只他在她身邊,像這樣和她四目相投,那么她就覺得這世界上樣樣都好,好得她禁不住微微笑起來。

詹盛言睇著白鳳,這女子只有一張臉,但她卻好似擁有千百種不同的模樣;最初打動他的是她旖旎艷媚的笑眼,后來令他著迷的是那眼睛里隱隱約約、始終不熄的迷惘和怒火,但隨著在一起的時間越久,他越喜愛她現在這一副樣子:她眼睛里的誘惑和憤怒全都熄滅了,時時曲線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下來,整個人平和安靜,既流露著疲憊,也飽含著滿足,就好似一名沖殺了一天的大將終于卸掉重甲,在火堆邊與兄弟們飲酒笑罵,暫時把生死交付于明天。

他當然知道她“不好”,但如果她不承認,他就不會再追問下去,那將是對她的輕辱。

他發覺她也正在將一泓秋水似的深眸往他眼里頭探究著,少頃,她慢慢攥住他的手,“我的爺,你呢,你還好嗎?”

“我?”

“瞧你,三天里竟給我打了兩架。去之前我還特地叮嚀你,徐鉆天是近來九千歲跟前的頭一號紅人,這是他首次正式宴請你,叫你待他客氣些,你倒好。”

詹盛言眼一抬,就撞見鏡中他自己被怒意燒紅的臉龐,“我沒把他打殘就已經夠客氣了,王八羔子自找。他既是尉遲太監的人,還敢那樣子輕薄你。”

白鳳干笑了半聲,“我說起來是尉遲度的‘義女’,可實際上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兒罷了,連那些臭番役都敢在我身上亂掏亂摸的,就別提這些當官的了,人人早都在心里面把我侮辱了一萬遍。何況徐鉆天既然敢這么放肆,定是取得了尉遲度的許可,打算借我來激怒你。好在你就算再發瘋,也沒對九千歲有什么不敬的言語,但總歸小心為上。你就不該和姓徐的那種人較真。”

“反正在我眼跟前,我就忍不了,不能讓你白被人欺負。”

“打也打了,算了。反正誰都知道你一沾酒就發瘋,挨了揍也白挨。我只是心疼你這手,舊傷還沒好,就又……”

“我這手半個月前就完全麻木了,根本覺不出疼,你有什么好心疼?”

白鳳卻聽而不聞,早已捧起他的手。詹盛言只得一笑,隨著她一起端詳自己那遍布血瘀卻毫無知覺的右手。這也是他瘋狂酗酒的惡果之一,可比起酒的好處來,這一點點代價實在是不值一提。

他的想法一定是流露在臉上了,詹盛言猜測,才會令對面的她拿如此哀憐的眼光望過來。

“就是因為你的手覺不出疼來,才更叫我心疼,”白鳳摩挲著他手背上的傷痕,長嘆一聲,“二爺,你這一段喝得比從前更兇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詹盛言的雙目又一次撞上了鏡面中的自己,他望見了一個預備向女人吐露真話的男人。

他先把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回,抹了抹臉面,低低開口說:“上回我去西苑請安,皇上悄悄同我說,今年年初尉遲太監無端更改年號,又發動了清洗宗室的‘龍溯之變’,他不知下一步還會有什么。皇上說他晚上總睡不著覺,擔心入睡后被暗害。”

白鳳愣了一愣道:“皇上今年也十七歲了,雖則被尉遲度一再拖延親政之期,可再怎么拖,也拖不過二十吧。你下次再找到機會面圣,勸一勸皇上,叫他忍一忍。”

“正因為再怎么也拖不過二十歲,皇上才如此旦夕不安。”

“你是說——?不會吧,尉遲度不會真敢……”

“他有什么不敢?本朝世祖皇帝以攝政王監國之初,外戚王家囂張之至,一門中父子三人同為閣臣,老子王卻釗也只有膽子稱到‘元輔’為止。尉遲度是最低賤的閹宦出身,卻幾年前就受贈雅號,且號為‘上公’[36]!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他以廢人之身,就算弒君奪位,也不可能當皇帝呀?”

“他不用面南為君,只消另立新主,就能在幕后接著給木偶提線。”

“這……”

窗欞邊立著一方高幾,上頭安著一只青綠花觚,花觚里是一捧萬壽菊。詹盛言游轉了眼目,盯著那明黃色的菊花道:“鳳兒,你也算是尉遲度的老熟人了,可你準想不出他年輕時的樣子。乙酉國難那年,先帝在關外兵敗被囚的消息傳入城里,滿朝文武都嚇得像無頭蒼蠅,提的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一片亡國之象。突然有一個人站出來在殿上怒吼一聲:‘建議南遷之人,統統該殺!獨不見宋南渡事[37]?爾等受朝廷俸祿,該當以身報國。寧正而斃,不茍而全!’我在下頭瞧著不禁想,皇極殿上幾十位文官武將,僅有的一個男子漢,就是這閹人。”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這樣談起他,倒叫我想起來那一回聽尉遲度談你。說是京師保衛戰時,他在德勝門被韃靼人圍殲,是你殺入了重圍將他救下,他形容你‘甲胄披金,戰刀染血,赫赫然如天神降世’。戰后,他出面和你交涉,說世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外戚不可掌兵,結果你二話不說就交回了兵符。尉遲度親口同我講,你是這世上他唯一敬重的人。”

“實打實地說,我也很敬重過尉遲太監,不問前程,唯戰或死。我遺憾沒早些看出來,原來他的‘唯戰或死’并不為家國,而是為權力。”

“也許初心的確是為家為國。二爺你忘了,人是會變的。”

“你說得沒錯。到底是為權力掩藏了本來面目,還是被權力改變了面目,難說。總而言之我沒料到,這一位耿耿孤臣一旦重權在握,竟一天天變得面目全非,數年間已弄得一片烏煙瘴氣,以至于百姓只知有‘九千歲’,而不知有‘萬歲’。”

濕發的潮氣從后脊梁骨滲進來,白鳳打了個寒戰,“二爺,咱們還是聊些別的吧,別再往下深談了。”

詹盛言的神情如靜影沉璧,他從鏡前走開,重新端起了酒杯,“既然都說到這兒了,”他把手里的酒一下子就喝掉半杯,“你就容我全說完吧。鳳兒你可曉得?當初京師保衛戰,請我出山指揮作戰的就是尉遲度本人。他告訴我說,三大營精銳已全部隨先帝在塞外失陷,他掌管的御馬監,連四衛營帶勇士營加起來一共只不到兩萬人,而即將圍攻京城的韃靼騎兵足足有三十萬。他同我說:‘這一戰,實力懸殊,毫無勝算。’我答他說:‘軍隊的實力,唯‘決心’二字而已。’我假意談判拖延戰事,同時設法將通州的百萬石儲糧運送入城,急調兩京河南的備操軍、江北的運糧軍加入三大營,分為十團團練,守外城九座城門,血戰了四天四夜,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突然之間自鳴鐘當當地敲起來,兩個人一起望向墻角那象牙縷金的自鳴鐘。鐘聲的余響后,白鳳重新聽見了詹盛言喪鐘一樣的低音:“鳳兒,我說明白了嗎?”

“說明白了,”白鳳喃喃道,“你是說,但凡你下決心要辦的事,不管是千難萬險,你一定會辦到。”

詹盛言點了點頭,“我已下了決心,除掉尉遲度。”

白鳳的心里打了一個突,她強自鎮定道:“你這是怎么了?難道被今天那發狂的舊部一激,突然你便立志要‘匡正朝綱’?!二爺,你不是說先帝滅了你詹家滿門,所以你早就對朝廷失望透了嗎?”

好似驅趕蚊蠅一樣,詹盛言把手在臉前一晃,“那是說給外人聽的。跟你,我會說:‘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急驚風碰上你這慢郎中。明知我讀書不多,還在這關口跟我轉文!”

他又飲了一口酒,笑了笑,“這是《中庸》里的話,意思是說,國家政治清明,也不可改變困苦之時的氣節;而當政治黑暗,就更是死也不能夠改變志向。”

伴著他的話,好似無數冰冷恐怖的場景已從她背后的鏡子里怒涌而出,一下子就推得她跌跌撞撞來到他面前,白鳳一把拽住詹盛言的前襟道:“我的好爺爺,你別喝多了發驃勁兒。是,你是神童,是不世出的天才將領,但你文沒有黨羽、武沒有一兵一卒,只有那么個不中用的皇帝外甥!尉遲度卻有著數不清的雄兵甲士、猛將謀臣,還有他那些個密探,就連每個密探都被同級的密探監視著,所有人都是探子,互相刺探、互相告發,沒有一個陰謀能瞞得過尉遲度的眼睛和耳朵!即便你重施故技,在酒桌上同他一命換一命,他還有一個替身!你萬萬別以卵擊石,不可能成的!”

他從她肩頭繞過一臂,把她摟住,就在那兒低頭啜去了自己手中的殘酒,一口濃烈醇香的酒氣徐徐散開在她耳畔,“你就原諒我再拽一次文吧,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倘若沒人肯為了不可能之事去沖鋒陷陣,那么連那些原本可能之事也會廢然湮沒,這世界就會越來越糟糕。”

白鳳掙脫他懷抱,兩眼寒光閃閃地逼視而來,“這世界一向就糟糕得不得了,以后也會一樣糟糕,但這又干你什么事?尉遲度對存蓄異念之人從來都不手軟,喂狗的喂狗、腰斬的腰斬,還有被丟入毒蟲中坑殺的、被鉆開腦殼點天燈的,一殺就是全族幾百口……他一個人就建立起一個恐怖王朝!但他明明對你不甚放心,卻依然賜給你國公之榮,賞給你親王雙俸,撥給你最好的田地和農莊,任由你營商自肥,甚至你毆辱他手下的命官,他也絲毫不追究!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二爺,只要你效忠尉遲度——只要你表演出效忠他的樣子來,他就愿意一直容忍你,你盡可以安心過你的富貴生活。”

仿佛被她的急相逗樂了似的,詹盛言從鼻子里笑了一聲,“‘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這不消我解釋,你一聽就懂。國事已至此,我越是富貴,也就越是恥辱。更何況,你覺得我安心嗎?”

白鳳張了張嘴,卻無以回答他的提問。

詹盛言卻已句句不讓地逼上來:“目睹家慈為一個又一個簪纓世家的破亡而落淚,我安心嗎?目睹太后和皇上——我長姐和外甥明明富有四海,卻活得如履薄冰,我安心嗎?目睹你隔三岔五就被另一個人召喚去陪宴侍寢,被他——”他沒說下去,只把頭轉開片刻,又回目凝視她,“我安心嗎?”

白鳳聽見自己——如此身份的自己,在他口中竟然和天下至尊的大長公主、太后、皇帝并列在一處,禁不住發了愣,“我……”

“要是我可以眼看我所愛的人們活在這么糟糕的世界里,還能夠心安理得,那我這個人的人生根本就不值一活。”詹盛言自懷內掏出了一張紙塞進白鳳手里,又把酒杯往口邊送,卻發現杯中空空;他對她舉一舉空杯,就走開去倒酒。

白鳳立在原地,踟躕著打開那張紙,翻過來調過去地看了一遍,“這鬼畫符的東西是什么?是——契書?”

詹盛言背對著她,一點兒笑意浮起在嘴角。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呷兩口,轉身對白鳳道:“大姑娘你太謙了,才還說自己沒讀過什么書,這不是認字認得明明白白?對,契書,證明遼東的一座金礦歸我所有。下一次尉遲度再向你問起我的近況,你就把這個給他,說是你從我這兒偷出來的。此外你還查探到我叫人霸占了兩座人參莊子,大量倒賣人參。你就狠狠地對著他罵我說,枉他賜我一介公爵以‘親王雙俸’的優待,我居然還貪心不足,只知道斂財揮霍。”

“二爺,你讓我辦什么,我都會照辦,但你叫我把這個透給尉遲度,用意何在?”

“我在策動一件大事,這件事就快有眉目了,所以你得在尉遲太監那兒埋一個伏筆,有了這一筆,將來就算我壞了事,也不會連累你。”

“壞了事?你到底在策動什么‘好事’?啊,什么事?”白鳳瞪圓了兩眼,一力追問。

“你別問了,我不會說的。”

她跺了一下腳,“你必須告訴我!”

他坦然地回望她,“鳳兒,老早前你總追問我,說尉遲度不停和你打探我一舉一動,為什么我卻從不和你打聽他,連提也不許你提他?”

白鳳帶著幾分彷徨道:“你說,你吃醋。”

“你記岔了,那是你說的,我只不過沒否認。”

“看來是別有原因?”

“現下不消再瞞你了。四年前那場鴻門宴之后,尉遲度把你派來我身邊。那一天我就斷定,我和他遲早得反目相見。”

“等一等!難道說,你籌謀推翻尉遲度已有四年了?你這根本就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處心積慮?”

詹盛言深凝著手里的酒杯,“不過就像你說的,我一無所有,而這個對手又太過強大,我不得不極其小心。”

白鳳直勾勾地瞪了他一刻,“我總說咱們間隔著些什么,一起這么久,你還不能盡信我?什么都不和我說?”

“我不正在和你說嗎?假如你一早得知我要推翻尉遲度,那一旦攔我不住,依你的個性,必會想方設法襄助我。你回想一下,甚至你全無所聞之時,都毫不知顧忌地同我談起他的種種,若非我制止你,你已泄露了多少機密給我?我利用這些去對付尉遲度,他很快就會發覺漏洞在你身上。他一旦看出你其實是向著我的——”

“我就死定了。”

“比死還要慘。”

他們倆都明白,他絕不是在危言聳聽。詹盛言望著白鳳的眼神,似燈塔的微光投在茫茫的汪洋上。“所以我寧可冒風險去建立別的渠道,也不能把你攪進來。”

但白鳳只一聽他和“風險”兩個字連在一起就發起急來,“你這個傻瓜,也不預先和我商量一聲,就自個兒悶著頭去干!四年、四年……”她又發了一會兒蒙,決然一聲道,“你已秘密行動了四年,那絕沒有回頭路了,既如此,就像你說的,我攔你不住,只能跟著你一起干了。從今后有什么事兒,你知會我一聲。我老在尉遲度那兒過夜,他所有的文書全攤在我鼻子下頭。雖則我出入都要被搜身,沒法子夾帶,但我好歹認識幾個字,就替你生記硬背,也比你自個兒冒險要強得多。你不用再建立什么別的渠道,我就是你最便利的渠道。”

詹盛言也跟著急了,兩眼迸出了醉漢的粗魯,“我口干舌燥說了半天全白說了嗎,啊?你白鳳不是‘渠道’,你是人,是我詹盛言心愛的女人,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去賭輸贏!這一場龍爭虎斗,沒你這一只鳳凰什么事兒,你給我靠邊,飛得遠遠的。”

天上已沒有了月亮,只余黯淡的星光透過了幾眼疏欞落進來。白鳳卻恍然只覺滿室里明如日照,曬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忙垂下了眼皮,耳朵里聽著他強壓住怒意板板滯滯道:“我和尉遲度,總有一個將輸掉項上的人頭。”她又聽見他一步步踱過來,看到他的指尖往她攥在手中的契書上一敲,“這個,你記著把這個給他。這樣不管哪一種結果,你都將是贏家的女人。”

白鳳捧著那張紙,撫著那張紙,“爺,我始終以為是我在保護你,卻原來是你在保護我。”

詹盛言的語氣柔和了下來,幾乎是絲絲入情了,“所以別再問了,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

“多謝你。不過你該最清楚,我并不是那種指望著男人保護的女人,我可以和男人并肩作戰。你告訴我,讓我幫你。”

“我不需要你幫,而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必須保護你。我保護了你四年,就會保護你到最后一天。”

“我說了我白鳳不需要誰保護,我在這百鬼夜行的亂世里闖蕩了半輩子,自個兒能保護自個兒!”

“別吹牛了,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保護不了。”

她的人一縮,詹盛言馬上將密布著血痕的右手攏住了她一邊的臉頰輕輕摩挲,“昨夜很難熬吧?”

“沒關系的,我早習慣了,”她的態度相當平靜,“沒關系的。”

“怎么會沒關系?”易怒的性情使他轉眼間又激動了起來,“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生得那么白凈、那么美,讓一個殘廢的太監任意糟踐,怎么會沒關系?!我知道你習慣了,但永遠都不會沒關系。”

白鳳驟然低下臉,濕冷的發絲披落在她兩頰,仿似一縷縷黑色的眼淚。半晌后,她嘶啞著叫了一聲:“爺……”

詹盛言熟知這個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但凡有第三人在場,她就是刀槍不入的戰神,觥籌間笑斟玉斝、酒到杯干,而她的軟弱只會在夜深人散時的某一瞬一閃即逝,有如曇花的乍現。

唯有真正的惜花人,才懂領略這絕美的瞬間,才懂澆灌他珍貴的花朵。

詹盛言把自己手中的酒杯遞出去。

白鳳接過來,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下。她的情人偏愛烈酒,這一杯也不例外,因此那一股熱熱麻麻的舒適感瞬時間已在她全身彌散開,令她長長吁了一口氣。

詹盛言把契書和空杯都從白鳳手中拽出,撂在一邊,而后他的雙手就來到她衣領下,“讓我瞧瞧。”

她仰起細長的頸項,任由他解開自己的衣裳,很快,她腳下就堆積起一層層華麗又柔軟的衣料,似被蛇蛻去的死皮。她的身體在他手掌中完完全全地剝露而出:由兩肩到胸口,由胸口到小腹,兩臂、后背,還有那修長筆直、緊實滑膩的雙腿,無一處不散布著燙傷、鞭傷、掐傷、咬傷……有愈合的疤痕,也有新鮮的傷口。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口烈酒在作祟,但白鳳幾乎是麻木的,她只驚訝自己竟然曾為了這個而痛哭流涕,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吧……那是她第一次陪尉遲度過夜,事后她哭了整整一天,而且后來好長一段時間里一想起就要哭。那之前,她其實已經歷過許多不同的男人,但當尉遲度讓她從枕邊取過那只箱子翻開后,她還是被嚇得魂不附體。尉遲度把箱子里的家伙什兒一一施加在她身上,就仿佛是放出了大象來踏她、老虎來咬她、蝎子來蜇她、鷲鷹來分食她……剛開始他下手還算輕,留在她身上的青腫很快會消退,但隨著年月的增長,他對她下手越來越重,她也就不得不承受越來越多的疼痛、越來越巨大的屈辱。這隱秘的屈辱很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被糞水當頭淋下,只不過沒有衣服可替換——因為她總是一絲不掛地承受著。

此時此夜,她以同樣這一具身體承受著來自另一個男人的審視;他細細地端詳她,似乎一直看入她黑如焦油[38]的靈魂。須臾,白鳳感到了手掌一熱,被他牽起,“來。”

詹盛言把她牽到床邊,由床頭的小柜中取出一只金琺瑯小罐,而白鳳已自己在床內靜靜仰臥。

她看著他打開那罐子,從中挑出清涼的藥膏,一點點涂抹在她的胸口和下腹。他的撫觸不帶有絲毫色情的意味,神情肅靜又專注,仿似一名在修復殘破古董的老工匠。

“那個人說得對。”她盯著他說道。

他連眼睛也不抬,手也毫無停頓,“哪個人?”

“你那個舊部。用不著他拿糞潑,我也早明白自個兒是掉進糞坑里的人,是一堆垃圾,”白鳳把眼睛從他面上轉開,直直瞪視著床頂的雕花,“每一天起床梳妝,我自個兒都覺得好笑,一妝臺價值連城的綾羅珠寶,只為了裝飾這樣的一堆垃圾。那個祝家小姐,那么小一個人,臉上也盡是對我的鄙夷,仿佛聞見我一點兒味也要掩鼻而過。只有你,我的爺,只有你不嫌我,愿意對我好……”

詹盛言有一陣沒答話,隨后又很突然地問她:“你曉得我為何保護那個人?”

“哪個人?咝——”

“我那個舊部。忍一下,”他瞇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擦動著手指,“因為他曾經幫我擋過一刀。你這些年之所以留在尉遲度身邊,并不是要替他監視我,而是想在他跟前護衛我。這些傷,我都當是你幫我擋掉的。”

又經過了一刻的沉寂,白鳳握定他的手,慢慢坐起身,“以前我就感到你討厭尉遲度,但我今夜才知道,你對他竟已是厭恨入骨。可我身上已經全部都是他……”她將手拂過小腹的一道疤痕,“這是三年前留下的,我天天涂藥,卻一點兒也沒變淡,可能一輩子都退不掉了。我一輩子都會帶著你敵人的印記,你看著這些、摸到這些,難道不會覺得我沾滿了垃圾,一身骯臟,而被我倒盡胃口嗎?”

好似被這些傷疤迷住了一樣,詹盛言再度對白鳳凝眸許久。他把手中的藥罐放去床柜上,抹了抹兩手,解掉了自己的衣裳。

“敢比比嗎?”他笑著對她挑挑眉。

白鳳也跟著笑起來。

他赤裸的胸膛皮色白皙,筋肉虬結,覆蓋著一層稀疏毛發,還有一連串大大小小的傷疤,那些受過傷又愈合的皮膚變得堅硬而锃亮,其上不再有一根汗毛。他低頭看向那些疤,“在我長大的地方,身上留滿了敵人的印記,不叫‘骯臟’,叫‘勇敢’。”

他伸出手,蓋住了橫亙她小腹的那道疤痕,“這些不是垃圾,是裝飾你的、真正的珠寶。”

才飲下的那一口烈酒一直在她周身打著轉,現在它準是涌到了她的眼鼻之后,才使得她那一片火辣辣地發熱。白鳳笑起來,也探出手,撫摸著詹盛言胸口處凹凸不平的傷痕,“得了吧,瞧瞧咱們,若叫你們這樣會轉文的人來說,是不是就該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依我說,還不夠簡練,大可以就叫作‘金漆馬桶’。”

白鳳放聲大笑,原本溫柔慢撫的手指在他胸前猛一推,“滾你的,你才是馬桶,成心氣我!”

詹盛言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倒把她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把,“大姑娘,”他的笑眼已染上了迷蒙的醉色,但絲毫也不減其中的溫情與真摯,“別犯傻,我愛你身子上這些傷,起碼比起你心里頭那些,我還能親得著……”

他向著她腹部埋下頭顱,白鳳合起了雙眸。就在第一串小小的戰栗從下面滾上她心口時,她聽到了赫然響亮的一聲“呸”。

她張開眼,就見詹盛言連往床下猛唾了兩口,“又忘了,這藥的味道真要命!”

她又一次大笑了起來,這一次她抬起一腿,將赤足抵在他肩頭輕輕一搡。他握住她腳踝,在她腳背上擦了擦鼻尖,“傻笑什么呀,兩口就多了,嗯?給爺轉過去。”

她似一條魚在他手中打了一個旋,一刻后,她就趴在那兒低低地呻吟了起來,淚水隨之淌下,“我的爺,我這樣一堆垃圾,只有你可憐我,愿意把我當人看,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個兒是個人。親哥哥,你可憐可憐我,疼疼我吧……”

她感到他的嘴唇從她背脊撫過,仿如流動的火焰,沖洗掉她恥辱的記憶,將她的罪孽一一焚燒;她聽見他攀上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和她重復著:“你不臟,你不是垃圾,你是我的愛,我愛你,鳳兒我愛你……”

詹盛言絕不會令白鳳察覺到,其實他的手掌如同槁木般無覺,嘴里頭也僅有酒意的木然。他竭力與她挨擦著肌膚,纏攪舌尖,深情而熱烈地回應她。他愿化身為她的醉,把她從這充滿挫敗感的生命里遠遠卷走。

然而就在這樣狎昵的時刻,詹盛言也不得不承認白鳳是對的——他們間總隔著些什么。他忽然記起她這句,但這只會令他對她更為感激。他重新將她翻轉,把一部分的自己放入她里面,把全部的自己蓋在她身上。當一個男人無法保護自己最希望保護的那個女人時,白鳳給了他一個無比美妙的次選。

主站蜘蛛池模板: 清涧县| 蒲城县| 黔东| 甘泉县| 长寿区| 富阳市| 康定县| 区。| 海盐县| 万山特区| 平湖市| 孝义市| 梨树县| 石狮市| 呼伦贝尔市| 长海县| 阳东县| 定安县| 象州县| 贡嘎县| 柞水县| 罗甸县| 东台市| 嘉荫县| 东丽区| 潼南县| 高州市| 高安市| 阿坝| 荥阳市| 深泽县| 蓬安县| 信丰县| 漳浦县| 益阳市| 如东县| 泸定县| 弥勒县| 澄城县| 甘南县| 海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