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待兒童: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及其在教育、家庭、刑事制度中的運用
- 何海瀾
- 2740字
- 2019-11-22 18:09:36
一、思想理論的萌芽
人類歷史上,各個國家和民族都經歷過兒童權利的黑暗年代。我們還是從古代羅馬的父權制原則說起。
古羅馬社會是一個典型的身份社會,根據人們的不同身份而形成一種階級分明(奴隸主與奴隸)、長幼有序(家父和他權人)、內外有別(市民與外邦人)的社會秩序。在這個秩序里,兒童和女子既要有所恃,也要有所養,這就對家父的監護權利和保佐義務提出了要求。按照父權制原則,“家父”(paterfamilias)在家庭事務中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家庭內部的其他成員,包括婦女、子女、卑親屬、奴隸等均沒有法律人格。家庭是生產和交易的基本單位,國家或法律很少介入古羅馬家庭這個權利自治的領域,并且社會體系也是圍繞著擁有主權和財產的家父及其關系而創設的。[1]在社會中,家父是羅馬法中唯一擁有交易資格的人,作為當時理想中的自由人,是市民法的權利主體。在家庭內部,家父作為家族的代表,不受任何來自家庭的權力支配,終生享有完整的、與家庭有關的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2]盡管妻子也可以作為自權人,[3]但是她們在家庭中仍然從屬于夫權,脫離了夫權的婦女在法律上沒有任何自由人的權利,因而“家母”僅是一個要求子女對其表示尊重的頭銜而已。[4]
子女無論其年齡和身份如何,完全在家父的掌控之下。從人身權利來講,“父對其子有生死之權,更毋待論的,具有無限制的肉體懲罰權:他可以任意變更他們的個人身份;他可以為子娶妻,他可以將女許嫁;他可以令子離婚;他可以用收養的方法把子女移轉到其他家族中去;并且可以出賣他們”。[5]從財產權利來講,“古代羅馬法禁止‘在父權下之子’和父分開且持有財產,或者(我們寧可說)絕不考慮子有主張一種個別所有權的可能。父有權取得其子的全部取得物,并享有其契約的利益而不牽涉到任何賠償責任”。[6]在家庭以外,家父對“在父權下之子”以及其奴隸的不法行為(或侵權行為)負責,并且他擁有把犯罪者交出以賠償損害的權利。總之,在家父權制度之下,只有家父的權利,沒有婦女和兒童的權利,只有家族的整體利益,沒有婦女和兒童的個人利益。[7]在父系所有制下的羅馬帝國,弒殺嬰孩、迫害幼童屢見不鮮。父系氏族制度瓦解后,父系憑借其先前所掌握的資源和權力,將父權法律制度延續了下來。正是這一制度,使得兒童一直處于任人宰割的悲慘境地。
但是,古代希臘羅馬文明也呈現出珍視兒童、愛護兒童、對兒童給予特別保護的思想。如,羅馬古諺講:
珍愛子嗣,本性使然。
遵循本性,是為至善③
無上尊貴,當屬孩童。④
這里要特別關注的是,作為受壓迫者的福音,早期猶太教、基督教的教義充滿著關愛兒童、尊重兒童的理念。[8]《舊約全書》至少有五處經文論及照料和保護兒童的重要性,[9]至少有十三處經文規勸父母或孩子來規范孩子的行為,[10]至少有三處將孩子的品性比作圣潔的典范。[11]《新約全書》更為明確地表達了對兒童的尊崇,把孩子喻為仁慈上帝賜予人們的恩典與禮物?!缎录s全書》至少有九處經文論及了關照與保護兒童的重要性,[12]至少有五處直接涉及有關規范兒童行為的內容,[13]此外,至少有三處將孩子的品性比作圣潔的典范,[14]還有至少十五條經文懇請成人如同孩子一般。[15]耶穌指出,神之子民如同其子,應如同孩子一般,是按照神的模樣被塑造的。歷史上猶太教和基督教(Judeo-Christian)至少二十七處相關的圣經經文證明:在猶太教、基督教的教義中,兒童是備受重視的,[16]他們是上帝賜予的禮物,[17]并被上帝賜予特別的福祉。[18]
這樣的觀念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形成鮮明的對照。圣經的教義并沒有完全滲透希臘羅馬人的思想,但還是對當時的世道人心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特別為西方關于兒童的權利觀念奠定了文化基礎。它首先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孩子原本的看法。[19]比如,當社會普遍將兒童視為父系財產或家庭負累時,耶穌基督的教義卻將孩子當作耶穌的朋友,[20]甚至是神國成員的表率。[21]在上帝面前,兒童與成年人一律平等,這種相信兒童與成人平等的觀念是西方人權觀念的重要淵源。也正是由于這樣的觀念,人們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成人與兒童之間應有的區分。[22]
珍愛兒童的觀念幾乎影響了與家庭有關的所有法律。[23]在中世紀歐洲,羅馬法、教會法和普通法共同構成了主要的法律淵源,家庭主要受教會法管轄。[24]在墨蘭頓(Philipp Melanchthon,1497-1560)思想的推動下,新教革命(Protestant Reformation)引發了一場法律革命,產生了家庭法等這些法學的基本科目。神學革命又推動了法制變革,奠定了普通法傳統的基礎,其中加爾文圣約神學(Calvinist Covenant Theology)使人們的私人生活發生了變化。[25]人們開始關注兒童,并形成一種認識,即認為兒童生來天真無邪,應當被保護起來。[26]17世紀末,“兒童”概念的產生引發了一場思想方式與社會傳統的變革。[27]如果借用伯爾曼(Harold Berman,1918-2007)的觀點,即認為法律和任何具有合理性的法律體系由三部分構成,分別是立法者的積極指令、具有普遍性的道德法以及對歷史傳統的表達。那么,就可以說,當“兒童”的概念進入法律,成為傳統的一部分時,它便與普遍道德法、立法者的積極指令共同發揮作用,指導法官的思考與價值判斷。[28]
通常,歷史學家們認為,18世紀是人們對兒童的觀念劇烈轉變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兒童觀念的轉變來自三個方面。
一是基督教兒童觀念的內在沖突和矛盾?;浇虒和脑u價充滿了矛盾。早期基督教認為兒童生來墮落,而一些基督教徒則認為兒童只是缺乏成熟,在其成長和發育的過程中,可以通過增長智慧而逐漸成熟起來。還有一些清教主義者認為兒童生來帶有原罪(Original Sin),其固有的罪惡本質,使得他們心向墮落,因而要通過教育和社會限制對其嚴加管教和糾正,用以化解他們的罪惡。《新約全書》賦予兒童一個需要愛與保護的形象,[29]《舊約全書》認為兒童需要智慧和被引導,[30]兩者結合起來,便形成了社會和法律對兒童的成長和發展關切的依據。[31]
二是啟蒙思想家關于兒童的自然主義觀點。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認為,兒童有如白紙一張,沒有好壞之分。[32]他們需要通過學校的教育,從不成熟的孩童轉變為具有理性的成人。[33]兒童擁有受保護的自然權利,他們不應是父母的財產,而是上帝的孩子。他們注定要在道德和社會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父母有義務引導孩子成為有能力獨立生活的人。[34]盧梭(Jean Jacque Rousseau,1712-1778)贊同洛克關于兒童純潔的觀點,[35]但認為人會被社會腐化。上帝創造萬事于善,人的干預使他們變得邪惡。[36]
三是浪漫主義和博愛主義。它們在特定的宗教文化背景下,接受了盧梭和洛克關于兒童純潔的觀點,共同塑造了關于保護兒童的文化價值。[37]浪漫主義認為,人理所應當擁有快樂的童年,人們期待童年幸福、美滿,希望童年時期的美好能夠幫助人們在成人世界中獲得精神救贖。這樣的觀念在歐洲人和美國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受浪漫主義思想的影響,社會上出現了拯救兒童的博愛主義關切。博愛主義者贊同浪漫主義者關于童年期應當獲得幸福的思想,并強調兒童代表著人類的未來,他們的心智尚未成熟,因而可以獲得神的拯救。[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