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那個出門靠走,傳話靠吼的年代,小道消息的傳播速度不亞于現(xiàn)在的微信朋友圈,離譜程度自然也不會落后。
晚上聚在一起吹牛皮的大媽們嗓子眼里都跟按了大喇叭似的,不遺余力地把“竇廣茂是殺人犯”這個消息擴散了出去。
一夜之間,竇廣茂從警方口中的殺人嫌疑犯變成了殺人犯。
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動的手,怎么動的手,為什么要動手,但鎮(zhèn)上有人死了是事實,他們只負責添油加醋,不保證原汁原味。
所以可供大家茶余飯后品鑒的故事版本就有了好幾個。
有說竇廣茂媳婦兒在外邊有了人,竇廣茂把人給砍死了;有說外頭有人欠了竇廣茂錢,竇廣茂把人給砍死了;還有的說是竇廣茂狂犬病發(fā)了病,把人咬死了,所以被抓起來的時候眼睛通紅,跟僵尸似的……
在竇天驍?shù)挠∠笾?,有那么一段時間,家里總是會來一些莫名其妙的親戚朋友,大家圍坐在一起跟誦經(jīng)似的討論著什么,而每到她們聚在一起嗑瓜子的時候,他就會被老媽硬生生地塞回房間。
待他長大之后回想起來,老媽的脾氣似乎就是在那段時間里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那時候的他才五歲多,除了吃喝玩樂屁都不懂,雖然能敏感地感知到家里發(fā)生了點什么,但家人對爸爸的事情總是閉口不談,所以他依舊是沒心沒肺地活著,堅信老爸是個大英雄,甚至還不要臉地在同學面前吹噓老爸是會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導致班上幾個智力還沒被開發(fā)出來的同學看電視的時候會大喊一聲:
“竇天驍他爸!”
就這樣嘚瑟了兩個月左右,竇天驍就被老媽扔到了外公那,理由是沒時間帶。
剛開始離開老媽的懷抱他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但慢慢地就發(fā)現(xiàn)外公家比自己家快活多了。
外公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從來不打他也不罵他也不逼他寫作業(yè),還會樂呵呵地跟在他屁股后邊兒給他喂飯,而且外公家還有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表哥。
舅舅舅媽在鎮(zhèn)上開面館,平常都住店里難得回鄉(xiāng)下, 年過半百的老爺子就這么不辭辛勞地帶起了兩個小孫兒。
竇天驍在上一年級,依舊腆著張厚臉皮跟同學續(xù)吹當年的牛逼,“我爸昨晚上打二胡精打到半夜才回家?!?
二胡精這名號是竇天驍現(xiàn)想的,他本來是想說琵琶精,因為昨晚上電視上剛好放到那一集,但話到嘴邊怎么都想不起來那是個什么樂器,就胡扯了一個樂器名。
同桌的小女孩智商也不是很高,眨了眨漆黑的眼瞳,疑惑道:“二胡精長什么樣?。俊?
“二胡精當然是有兩個眼睛啦,然后她的……”
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小胖子給打斷了。
“他騙人!”小胖子左手握著一包捏碎面,邊嚼邊說邊噴人一臉,“他騙人,他爸爸根本就不是孫悟空!他爸爸是殺人犯!”
小女孩驚詫地瞪圓了眼睛,“你爸爸是殺人犯?。俊?
竇天驍尷尬地愣在原地,還沒等他從謊言被戳破的羞恥感中反應過來,女孩兒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干脆利落地問:“什么是殺人犯?”
胖子瞥了一眼竇天驍,彎腰湊到女孩兒的耳朵邊,故作高深地用一只手擋住了嘴巴,嘰里呱啦地說了幾句。
竇天驍當時真想湊過去聽兩句,但礙于面子只能梗著脖子瞪他。
女孩兒聽完一通羅里吧嗦的解釋之后,有些茫然地看向竇天驍。
“我爸爸是警察,這些可都是我爸爸跟我說的!”小胖子得意洋洋地昂起了脖子。
這算是竇天驍?shù)谝淮螐膭e人口中得知關于爸爸的消息,回到家第一時間就是問外公,爸爸到底去哪里了。
外公的回答一成不變,“很遠的地方,要走好幾年才能到,小孩子別瞎問了,快吃飯。”
竇天驍晃著外公的胳膊追問道:“那他究竟什么時候能回來???為什么班上有人說他是殺人犯,他真的殺了人嗎?”
外公的眉心一皺,沉默良久,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別聽他們瞎說,你爸爸沒有殺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真的嗎?”竇天驍有些期待,雖然他對爸爸并沒有什么印象,但別人都有爸爸,他沒有,就會被懷疑,被嘲笑,他不喜歡那種滋味。
“當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外公把桌上的筷子重新塞回他的手中,“吃飯吧?!?
自打?qū)O悟空的事情被捅破之后,竇天驍和同桌的關系就變得有點僵,女孩兒好像變得不愛搭理他了,有時候?qū)幙蓡柷昂笞赖耐瑢W借橡皮也不愿意向他借。
漸漸地,“竇天驍?shù)陌职制鋵嵤莻€殺人犯”這樣的信息也迅速在班級范圍里擴散開來。
有時候就連大人都不分是非黑白地人云亦云,更何況是一群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屁孩,他們一開始是躲在角落竊竊私語,看到竇天驍走過時便裝模作樣地閉口不談,而后越發(fā)肆無忌憚,有幾個膽大皮厚的男生甚至還擅自給他冠上了“小殺人犯”的稱號。
竇天驍被氣哭過一次,滿臉鼻涕眼淚地撲到了外公懷里,舅舅舅媽一問原因,怒不可遏,隔天一早就殺到班主任辦公室里激烈地理論了一番。
打那之后,班上就再也沒有人敢當著面喊他“小殺人犯”了,但是大家都對他避之若浼。
漸漸地,竇天驍就不愛說話了。
他每天背著沉沉的書包坐到教室里,除了集體活動,一坐就是一整天,課間十分鐘成了他最難熬的時光。
沉默地望著窗外的時候,他便開始無端地埋怨起老爸,怨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怨他從未曾參加過一次家長會,怨他沒有一個令自己引以為傲的職業(yè)……
他就像是一只小烏龜,把頭縮進了自己沉重的龜殼里。
老師給他的期末評語就是:過于內(nèi)向,希望下半學期能夠樂觀開朗一些,交到新的朋友。
可惜一直到學期結(jié)束,他也沒能重新結(jié)交到朋友。
九月份的南方,空氣悶熱無比,當頭的烈日仿佛是要把街上的柏油馬路給烤化,兩側(cè)人行道上空空如也,就連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也顯得有氣無力。
“阿香面館”的廚房沒有安裝風扇,竇天驍舅舅的臉上汗涔涔的,背心前胸和后背一大片都是濕的,一走近就有股酸溜溜的汗味,不過竇天驍已經(jīng)聞習慣了。
舅舅從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票,和桌上的一個空瓶子一起遞給竇天驍,“幫我去買瓶醬油,你就跟人阿姨說買這個牌子的醬油,多的錢你自己買吃的啊?!?
買東西就有糖吃對于竇天驍來說就是不得了的肥差,他滿心歡喜地接過瓶子,應了一聲,便頂著烈日一路狂奔。
到達小超市時已經(jīng)大汗淋漓,額前齊刷刷的劉海貼在了腦門上。
最門口的售貨員正在和一個男人聊天,竇天驍便徑直走進超市,在一排排貨柜前尋找一模一樣的醬油瓶。
“小殺人犯!”有人在他背后喊了一聲。
喊殺人犯跟喊帥哥其實是差不多效果,竇天驍本能地回過頭。
小胖子立刻裂開嘴笑了,指著竇天驍,和身旁的同學說道:“你看!他果然應了!我就說他是殺人犯吧!”
竇天驍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心里不由得騰起一團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反駁道:“你才殺人犯!我舅媽說沒有證據(jù)不可以亂說,否則是要被抓起來關的!你等著坐牢吧!”
其實竇天驍也不知道坐牢具體是什么意思,這都是舅媽教他的,而且看起來還挺管用。
小胖子被他說愣了,一時之間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語。
竇天驍好不容易找到一模一樣的醬油瓶,又挑了一包可以收集卡片的干脆面準備拿去結(jié)賬,身后又響起了死對頭的聲音,“阿姨!他偷東西!”
小胖子抬頭看著收銀員,一臉的義憤填膺,超市里好幾個顧客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竇天驍身正不怕影子斜,昂起脖子掏出兜里的紙票擺到桌上,“我才沒有!我要付錢的!這是我舅舅讓我買的。”
“阿姨,他還偷偷拿了別的東西,我親眼看到了。”小胖子臉不紅心不跳地指著竇天驍?shù)难澏嫡f。
收銀員伸長了脖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柜臺前的小男孩,用沉默的方式表達著內(nèi)心的猜疑。
“我才沒有呢……”竇天驍邊說著,撅起嘴巴拉出口袋,不料還真有什么東西掉了出來,滾落在地。
竇天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是兩枚錫紙包裝的酒心巧克力。
這玩意兒在他的世界里價格不菲,他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著,可是小臉卻因為那些質(zhì)疑的目光變得愈發(fā)通紅。
“我看著他偷偷拿的?!毙∨肿映掷m(xù)補刀,邊上的同學也表示附議。
在那個年代,就連小靈通都還沒來得及在市場上普及開來,超市自然也沒有安裝監(jiān)控,面對所有人的質(zhì)疑,竇天驍簡直是百口莫辯,甚至懷疑巧克力是自己成精跑到了自己的褲兜里。
他憋著委屈而又憤怒的淚水以示抗議,而周圍的人都開始小聲議論。
就在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剎那,身后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嗓音:“他沒偷東西,是那小胖子往他兜里塞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說話者的身上,竇天驍也順著聲音來源回過了頭。
說話的也是個大男孩,比竇天驍高了大半個頭,穿著一身當時最流行的運動裝,模樣十分俊俏,眼眸璨如星辰,一看就是班上的好學生。
也許是因為年齡大一些的緣故,從他嘴里他說出來的話就特有說服力。
收銀員先是看了看一臉憋屈的竇天驍,后又看了一眼略顯心虛的小胖子,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她也沒有當面點破,只是撿起地上的巧克力道:“那要買嗎?”
竇天驍吞咽了一下,搖了搖腦袋,他深知買醬油的找零根本不夠買下那兩塊巧克力。
而且就算夠,他也不舍得買。
巧克力含兩下就沒了,但是干脆面他可以吃很久。
小胖子的謊言被捅破之后想要逃之夭夭,大男孩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領,“誣陷完了就打算這么算了?”
“你干嘛!我又不認識你!”胖子一揮手想要撣開他的胳膊,但男孩的力氣太大,他掙扎了幾下卻沒能掙脫,“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眼淚水就跟泄了閘的堤壩,一路淌到了脖子里。
男孩絲毫不為所動,大義凜然地將他推到竇天驍?shù)母埃暗纻€歉!”
小胖子滿臉不服氣地瞪著竇天驍,又偷瞄了一眼身側(cè)的男孩,扁了扁嘴。
“快點。”男孩推著他的后腦勺催促道。
“對不起”三個字混雜在了小胖子顫抖的抽泣聲中,幾乎聽不太見,但竇天驍已經(jīng)覺得十分解氣了。
男孩剛一松手,小胖子腳底抹油拔腿就跑。
竇天驍頓時將崇拜的目光投到了那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男孩兒身上。
男孩兒的視線從他臉上掠過頓了頓,沒有說話,拿著一支甜筒和兩包干脆面走到柜臺邊排隊結(jié)賬。
竇天驍眼巴巴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高大。
英雄啊……
他的心底發(fā)出一聲由衷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