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戀曲1999
- 曉神驚
- 5829字
- 2019-10-23 15:25:44
胡達靠在窗臺上抽煙,低頭專心盯著手里擺弄著的那一張紙。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年都沒有玩過這種兒時短暫流行過的手藝游戲,對折之后再對折,然后沿著壓出的一道痕跡拗出一只尖角來。
阿惠推門進屋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那樣一幅畫面,陽光正好落在那滄桑中年人的掌心,在那兒,立著一只小小的千紙鶴。
她想起自己還從來沒有問過,關于胡達和那個青年之間的故事,百無聊賴的日子里,她看過數不清的言情電視劇,但沒有一部,講述了兩個同性之間發生的故事,那在這片土地上總被視為禁忌,阿惠從未想過,那種陌生的情感模式中甚至也會包含有微妙而靜謐的浪漫時分。
她看著胡達,內心感慨而柔軟,但也仍有些無可避免的拘謹。她仍有些拿不準胡達點名叫她的目的。
這會是個營業的低谷時間段,胡達干完了自己一天的活計,他是來享受自己作為廚師的員工福利的。他找到領班,點了阿惠,在三樓拐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要到了一間房。
“你來了,”胡達抬頭看見阿惠,對她點了點頭,“坐下吧,我叫了你一個鐘,隨便聊聊,一會兒就過去了。”
他將手里的千紙鶴收進褲子口袋,靠窗坐著的動作都幾乎沒有變化。那把椅子距離阿惠坐著床至少還有兩米的距離,他們兩個人不近不遠地相互望著,僅僅只是坐著,“隨便聊聊”,胡達是那么說的。
阿惠想起第一天見到吳久生時青年羞澀而善意的舉動,他們兩個連說的話聽上去都差不多,直白坦率,不會讓她難做。阿惠不禁感嘆,就連這樣下意識的體貼兩個人也如出一轍。
她徹底地放下心來。
“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帶他走的,對嗎?”她開口問胡達說,“他好像惹上了不小的麻煩,我聽華哥說了,他名下還有一筆欠著的高利貸。”
“嗯。”胡達點了點頭。這事他已經知道了,初聽說的時候心里的確咯噔了一聲,細細聽來以后才稍微冷靜一些,他學過法,且不說超過國家利率規定的高利貸是不被法律承認的,就是薛錦同擅自以吳久生的名義做抵押這件事,只要能夠自證,債務關系一樣不成立,如果能夠和電子廠的案件一同移送司法,要厘清并不算什么難事,具體的道理他沒時間解釋太多,之前短暫見面的時分里,也只是告訴吳久生說不用擔心,一切他都會解決的。
那話聽在青年的耳里是不疑有他的,但在阿惠聽來,總免不了要為胡達擔心,害怕他并不知曉其中的利害關系,沖動行事。
胡達反應了一下,也明白了阿惠想強調的意思。
他替吳久生感謝了阿惠的這份心意,同時又有些驚訝——按說青年被軟禁在這兒也不過幾天,認識阿惠的時間這么短,當中究竟能有什么交集,讓兩個陌生人對彼此流露出這樣自然而然的關心,就像認識了多年的老友一樣。
胡達雖然清楚,青年不過是個屁事不懂的毛孩子,不至于真因為一點肉體吸引而對洗浴中心的小姐產生什么移情,但心里面,難免還是有一絲淡淡的吃味。
畢竟,在唯一一次能面對面說上幾句話的寸金難買寸光陰的場合,青年竟然還能記著在自己的耳邊留下幾句神秘的,既不是叮嚀也不是愛語的話。
那幾句話,都是關于別人的。胡達聽完,不免有幾分委屈,但沒叫青年看出來。
“我在警隊里,也是有幾個朋友的。”他突然對阿惠說,那句話吸引了阿惠全部的注意力,胡達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有可能已經猜出來自己要說些什么了。
“這周市局的人會過來臨檢,是大規模行動,我準備趁那功夫,帶他離開。”
他把自己的計劃透露給了阿惠,隱去了具體的時間和人員等等敏感的細節,只是為了履行自己的承諾。
青年請求他,讓他替自己還這一份在阿惠那兒欠下的人情,胡達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
“這行真的不能做了。東莞今年是下了死決心,定了硬指標的,是不能待下去的。你要是愿意聽我一句勸,最好也趁早改行,回老家,找份固定工作,過安生日子吧。”胡達勸了阿惠一句。
阿惠看上去很震驚,也很害怕。
“你是不是,就是警隊那邊的人?”她抖著嗓子問,“市里是不是要來人抓我們了?”
“不會全抓的,”胡達耐著性子解釋說,“像你這樣的情況,我都聽說了,手機和身份證件,甚至人身自由都被控制住的話,通常都會按照非自愿從業來從輕處理,行政拘留個五天十天的,如果你表示愿意回原籍地方好好工作,我讓朋友幫忙爭取一下,或許治安隊也不會為難你。就是實在有困難,都可以幫你買張車票,再送你上車。”
阿惠愣了半晌,最終認命地點了點頭。
看來確實是不能再待了。她的心上憶起個很模糊的地名,是長途綠皮車只停靠一分半鐘的,地圖上一個很不起眼很不起眼的小點,那是她的家鄉,她自己都記不清楚是有多少日子沒回去過了。
她忽而的又有些羨慕起吳久生來。他至少還有胡達,眼前的日子就是再不為人所接納,也終究有個盼頭,不像自己的……
她自顧自地哀怨著,并沒有注意到胡達看了她一眼之后,從兜里重新掏出了手機。
那是胡達自己的手機,安裝的電話卡是在營業廳里正正經經用身份證件申請的。充好了電,連通著網絡,開了機,解了鎖,好整以暇地被遞到了自己的面前。
阿惠完全沒有料想到。
胡達對她使了個眼色。
“手機借你,先用它給家里打個電話吧,號碼你應該能背吧。聲音小點兒,控制著點情緒。我這手機辦了套餐,通話時間有的是,你打就是。孩子還小,但能懂事了,都會想媽媽的。”
胡達這個毫無防備的舉動讓阿惠定在了原地。她萬萬沒想到,胡達在這個時間,把她叫到房里來,就是為了做這個。
像是怕她還聽不明白一樣,胡達還額外做了一句解釋。
“上次你幫忙的時候,小孩兒就和我說過了,說你打不了電話,聯系不上家里,讓我幫你想想辦法。我說行。”
原來是這樣,阿惠眨眨眼,她的眼眶底下涌出幾許濕意,鼻子也漸漸的酸了。她太意外,何以眼前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竟能做到這樣一等一的體貼。她雙手并攏接過胡達的手機,那老舊的機型仿佛都還帶著溫度,讓阿惠的心跳一顫一顫的。
你們會有好報的。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忽然蹦出這句話。少女時代的浪漫幻想仿佛全在這兩個人身上坐了實,她想起曾經摯愛的一本言情小說里出現過的句子:
真正的緣分是如此稀缺,連老天爺都會舍不得增加考驗。
她想,那是對的。而她也并非完全一無所有,至少還有個家,可以歸去。
“這邊應付臨檢都有特殊通道,門是隱藏門,直接通往天臺的另一側,可以通過天橋到另一棟建筑里去,不容易被抓到。我們每次都是這么轉移的,天臺有個很大的發電機,他們又特地堆了雜物拿鎖鏈鎖住了,從正規的防火梯上去是看不到被擋起來的那一邊的。”
握著手機,阿惠忽然這樣對胡達說。
胡達的眉毛一擰。
“基本上所有的小姐都受過訓練,自己知道要往哪里跑,怎么跑。而且通道里各處都會有人把守著,那是經歷專門雇來的打手,做什么的都有,他們都知道阿生這個人在,五樓又全是重要的客戶,第一時間就會趕過來,你得找準機會混上來,還要帶著他,不好跑的。”
“有沒有什么好辦法?”胡達問。
“這你還用問嗎?”阿惠看著胡達,嫣然一笑,那張常年染著淡淡倦容的臉上也少有的掛上了飛揚的神采,“老娘這都打算著要洗手不干了,這個忙,怎么說我也是幫定了。”
一個小時以后,阿惠領走了胡達的這張簽單,回到了五樓。吳久生正窩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的電視,空調風力開大之后會有噪聲,他把檔位調到最小,豎起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見到走進來的人是阿惠,才放松了表情。
“你打上電話了嗎?”他一見到阿惠,就問。
阿惠笑笑,并不回答。
“先不說這個了,”她帶上房門,反鎖起來,岔開話題以后,徑直走向了墻角的梳妝臺。像那樣的臺子,每個小姐的房間里都放了一個,里邊一般常備著幾樣道具,也會有保險套、潤滑油、緊急避孕藥一類的消耗品,剩下的就是化妝品,多是阿惠自己平時就在使用的。
她蹲在那面前,把幾個抽屜都拉出來翻找了一道,再站起身的時候,手里多了一頂妹妹頭樣式的黑色假發。
“來,過來,讓阿姐給你比劃比劃,合適不合適。”她一邊招手一邊對吳久生說著,吳久生愣住了,看著阿惠手里的東西忽然有種窘迫的感覺升上來。
“阿姐……”他有些不情不愿,“那玩意兒你該不會是要套在我腦袋上吧?”
“不套你腦袋上我套誰的腦袋上?”阿惠笑了一聲,“你聽話,我還會害你嗎?這都是和你胡大哥商量好了的,一個大男人擠在女人堆里,多扎眼,阿姐稍微給你弄弄,到時候你聽到外頭有人喊,檢查的來了,你只管等阿姐的信號,阿姐說走,你就埋著頭,推門沖出去,跟著阿姐一道跑。阿姐在這里還有幾個小姐妹的,都說好了,到時候我們帶著你,走特殊通道排隊的時候把你混進去,你胡大哥會在出口那頭等著你,你倆就能回去了,這都不高興?干嘛喪著一張臉?”
吳久生聽到阿惠說完那個模糊的行動計劃,心里有了點驚奇的感覺。
“真的?”他問。說完又有點不敢相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他探頭瞄了一眼鏡子里的倒影,一個瘦巴巴的小毛孩一樣,緊接著臉就皺了起來。
“唉,不行不行,我這樣兒的不行,那不就成人妖了嗎,得是什么樣子,肯定一眼就被認出來了,還丑,別人都會笑話我的。”
阿惠驚訝地瞪大了眼,又好氣又好笑地叉起腰來看著青年。
“誰說你丑了!”
她把假發扔在臺面上,走近過來雙手捧著吳久生的臉,
“阿弟啊,你還是小孩子呢,逃命要緊,懂嗎?”
見青年還有些猶豫想要反駁的架勢,阿惠終于把眉毛一豎,說:
“難道阿姐還會把你弄成丑八怪嗎?你連我也不信嗎?”
她平日里都溫柔體貼,難得板起強調來說話,讓吳久生身子一僵,他從小到大沒受過什么女性長輩的管教,親爹拿棍棒打他,是把他越揍越倔,可阿惠一句帶了點情緒的教訓剛一冒頭,吳久生就不知道怎么辦了,只能乖乖坐下,渾身哪哪兒也不對付地整個人石化在鏡子面前。
阿惠才剛拿起一支眉筆,他就嚇得閉上了眼睛。
不敢看,肯定和妖怪似的,吳久生想,抹個大紅嘴巴,扮成夜里來嚇唬小孩乖乖去睡覺的吃人老巫婆。
在他合起眼皮看不見的地方,阿惠對著鏡子收起了自己故作出的嚴肅,她微微笑著,仔細端詳著鏡中青年那張蒼白文弱的臉,并不難看的,她悄悄在心里對青年說了一句,阿姐逗你呢,你不知道,才這幾天,就要這樣分別了,阿姐也會舍不得呢。
阿惠看完了青年的臉,開始動手。她沒有幫吳久生化上完整的大濃妝,只是稍微修飾了膚色和五官的陰影,給他修了眉毛。青年原本就很白,長相又十分顯小,套上假發后,就像個高中生,給人一種青春期剛剛發育時的少男少女雌雄莫辨的感覺。阿惠又找來一件顏色鮮艷的圓領T恤,一條寬松的牛仔背帶短褲,換上以后就更自然了,倒像洗浴中心里,時常會有的,為了迎合客人的特殊癖好,小姐刻意扮嫩的模樣,而吳久生身上自帶一股清新的氣息,比她們扮起來,都還要更像那回事。
不多么驚艷,但也完全和丑或人妖搭不上邊,僅僅只是可愛,還是十足認真的可愛,讓阿惠都忍不住捏了兩把青年的臉,強行讓他睜開了眼睛。
青年露出一點怪模怪樣的表情,想看又不敢看地偷瞄了幾眼鏡子,說不上是什么感覺,皺著兩條眉形修飾得干干凈凈的眉毛,一臉困惑的樣子。
“這樣……真的能蒙混過關?”他問。
“行的,行的。”阿惠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拿來一支很淺淡的櫻花色變色唇膏給青年補上,看不出什么變化,只是嘴唇變水潤了些,整個人的感覺看上去更柔和了。
到時候就這樣吧,阿惠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兵荒馬亂的,她們幾個人圍起來帶著這一個,怎么樣應該也能順利穿過那道暗門,進了門,到了昏暗的通道里,就更不用擔心了。
“你啊,”她露出一點無可奈何的笑容,“你這樣可真像偶像劇里等著被解救的女主角,讓阿姐都有點嫉妒呢。”
吳久生的臉紅了。少女的牛仔衣穿在他身上,還是有些包身,有些緊,他感覺自己被裹著,光著兩條小腿,有點沒羞沒臊的勁頭,他更害怕要頂著這副模樣跟著胡達去跑路。胡達最是有壞心眼的人,從前調戲他的時候就不少,這次被逮住了機會,豈不是要一直笑他笑到明年去?
吳久生想起胡達,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安靜。
他自己是察覺不到的,自從來了歡喜緣之后,每一次他的思維無意識走岔到胡達的身上,表情總會第一時間出賣自己的心緒。阿惠都已經全摸清楚了。
像是知道青年心里頭究竟在別扭著什么似的,阿惠抬頭看了一眼墻頭的掛鐘,推了青年一把。
“你去,到窗戶邊上去。”
她下了個指令,卻沒說明原因,自己反站起來,把墻上電燈的開關給摁下了。屋子頃刻之間黑了下來。
這是之前在和胡達“隨便聊聊”的過程里,他們事前對好的暗號。
樓底下,大馬路正對面的路燈底下,倚著花壇仰頭坐著的胡達看見那扇窗子里的光線忽然熄滅,就知道是青年來了,他正襟危坐起來,還有一點難言的緊張,不知道隔著這樣的距離,青年能不能看見自己。
他點了一支煙,昏暗的路燈陰影里,又多了一點明亮的火星。
吳久生隔著敞開的紗窗和防盜欄桿,看見的就是那樣一副情形。
他又一次看到了胡達的臉,這次是隔著整條寂靜的長街。歡喜緣的生意都打了烊了,連門頭的巨大霓虹燈招牌都不再閃爍,胡達孤單的身影落在花壇邊上,透出一點蕭索的意味。他正抬起頭,動作滑稽僵硬地朝自己這邊張望,嘴里叼著根煙,痞里痞氣的,還有一點兒傻。
但吳久生心里就是有一點酸酸的心軟,讓他呼吸都快趕不上趟。
屋里關著燈,胡達卻坐在月光里,他看不見青年,只有青年能看見他。
頭幾分鐘在這樣茫然的對視中度過了。然后胡達朝無法觸及的黑洞洞的窗口笑了一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在靜謐的夏夜里,哼了一首歌。
是周治平1992年發行過的《那一首風花雪月的事》,那屬于吳久生都尚未降生的陌生年代,胡達曾經當著他的面唱過一次,表達過對它的喜愛。
吳久生還能依稀記起歌曲的頭兩句歌詞:
月光與星子玫瑰花瓣和雨絲
溫柔的誓言美夢和纏綿的詩
阿惠從屋里找出一張報紙撕了,給吳久生折了一只紙飛機。
她輕點著吳久生的臉頰,示意他把紙飛機飛過去,她像小時候家中的老人指點自己那樣為他示范,張開嘴,“喝——”的一聲對著飛機頭哈上一口氣,像給那架支折的小東西獻上的什么祝福似的,好像那樣,飛機就能真的飛出去老遠,飛到任何你想讓它抵達的地方。
吳久生接過那個小玩意兒,輕輕做了一個動作,小臂一揮,飛機就飄飄然地落了下去。
等待著的胡達忽而變得很警醒,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忽然從天而降的灰灰白白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紙團,眼神迫切地追逐著它移動的方向。
吳久生扔得偏了,紙飛機落在距離胡達坐著的地方至少二十米遠的街道的另一邊。胡達小心排查了下馬路兩邊確定沒有什么車流,才一口氣跨越橫線,跑過去把東西撿了回來。
他已經跑出了吳久生那扇窗戶所能望見的視線之外,隱沒到一排圍墻之下。青年看不見他了,胡達的心跳卻詭異地加快了起來。
在方才摸黑的動靜里,青年在紙飛機的機翼上親了一口,他忘記了自己當時的模樣,忘記阿惠給他做了那樣奇怪的改裝,臉上還帶著各種化妝品留下的痕跡。
此刻那張紙翩然攤開在胡達的雙手之間,胡達在紙面上,找見一枚小小的,淡粉色的唇印。
他發出一聲被逗樂了的,沒憋住的笑聲。
然后在無人得見的小小角落里,低下頭去,輕輕親了親那張帶著油墨味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