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得剛好(2019新版)
- 郭德綱
- 9818字
- 2019-10-28 18:06:58
男人四十
不惑但從今日始,韜光氍毹正當年。忍忍忍,難難難。身處池畔,自濁自清自安然。若不登高看,怎知海天藍。人到用時仁義少,事無經過不知煩。靜坐思過觀花謝,三省吾身飲清泉。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偷笑釣魚船。(三十九歲生日所作,虛歲四十,年屆不惑,幾句殘言,聊以自勉。)
我天生對舞臺就沒有恐懼感
我是天津人。天津是相聲窩子,我是在天津學藝長大的,后來來到北京發展。我離開天津移居北京大概是在1995年。
我父親是警察,我母親是老師。我小時候住在天津的老城區,附近有很多劇場、茶館什么的。我父親有時候要執勤,就把我放在劇場里,時間長了就對相聲產生了興趣。第一次說相聲是九歲左右,就是說著玩。那時候還喜歡掛著胡子扮包公,被小朋友叫作“老頭秧子”。
我天生對舞臺就沒有恐懼感。
我沒有別的愛好,唯一的愛好就是相聲,因此,從小就跟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兒去。直到今天,我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打撲克、不會跳舞,也沒有應酬。臺上說相聲,臺下琢磨相聲。對相聲的感情是我從小培養起來的,天津的氛圍很好。我為了這行拋家舍業,受了這么多年的罪,相聲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生命。可能有人拿相聲當個手藝,養家糊口,跟剃頭、修腳、賣包子一樣;有人當是玩具,玩會兒就擱下,可玩可不玩。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命。
第一次進北京是在1988年,當時我是在全國總工會文工團,那時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跟著混。當時腦子里也常想,我什么時候能當上相聲大腕兒?這是那時的真實想法。那一年,我十六歲,待了兩三年,因為種種原因就回去了。有一年的春節,我碰到了當年全總文工團的老團長。跟老團長吃飯的時候,他一臉愧疚,再三敬酒。我跟老團長說,您不用這樣,我當年確實一文不值。這不是謙虛,回想當初,我只是比不會說相聲的好那么一點點,離開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進北京。
1994年,第二次進北京,漫無目的,到處瞎撞,也沒有什么頭緒,待了十幾天就回去了。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在民族宮大戲院看演出,之后從戲院出來,晚上十一點多順著長安街由西往東走,一直走到了前門大柵欄。當時我還穿著雙很新的鞋,不適合步行,腳后跟都磨破了,一步都走不了,干脆把鞋跟都踩塌了接著走。終于走到一個小旅館,在那兒住下來,一晚上十八塊錢。那旅館的屋很破,屋里面還有樹,就跟貧嘴張大民家的樹似的。里面住著的幾個人都是小商販,有很刺鼻的一股腳臭味兒。我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就買了張票回天津了。第二次進北京,也以失敗告終。
第三次到北京大概是1995年,一直熬到今天。
當時進北京的時候很急功近利,要當大腕兒,想一場掙好多錢,想發財。只不過來了之后,現實把我敲醒了。
數載浮游客燕京,遙望桑梓衣未榮。
苦海難尋慈悲岸,窮穴埋沒大英雄。
郭德綱,你記住了
剛到北京的時候,住在青塔,很偏僻,在河邊的一間小平房。屋里只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那時候寫東西就是拿一馬扎坐在床邊趴著寫。那時候覺得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張桌子。后來住過北京的很多地方,海淀、通州、大興……哪里便宜就去哪里,經常沒錢交房租。有一段時間住在通縣北楊洼的一個小區,交不起房租,房東在外邊咣咣砸門,連踢門帶罵街,我躲在屋里不敢出聲。

郭德綱在接受媒體采訪。
那時候,我自制了一種能頂餓的食譜:到市場買一捆大蔥,再買點兒掛面,然后用鍋燒點兒水煮面,等面條都煮爛了,成了一鍋糊糊了,再往里面放點兒大醬,這就做完了。以后每天把這鍋糊糊熱一熱,拿蔥就著吃。我挺樂:不僅吃到了維生素——大蔥,也補充了碳水化合物——面條。
那時候,在蒲黃榆有個小評劇團,劇場能坐四五十人,舞臺也就兩張席夢思床那么大,我去了,答應一個月給我一千塊錢。唱了倆月,一分錢沒給。這時候你要是不唱了,這錢就拿不回來了。當時,我住在大興黃村,騎個破自行車,車胎上有個眼兒,舍不得補,這一趟打三回氣才能堅持到。后來沒法騎了,就坐公共汽車。終于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后沒有公交車了,只能走著回家。路過西紅門,當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只好走橋上面。橋上面走大車,我只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一尺寬。我扶著欄桿,借著車的光亮往前走,身邊是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車呼嘯而過。站在橋上,抬頭一看,幾點寒星,殘月高懸。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坎坷和艱辛,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嘩嘩的,一邊哭一邊給自己打氣:“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在北京吃苦多年,我從來沒哭過,這是僅有的一次。那時候,看不見光明,也不能回家,前途一片渺茫。
當時我就想,郭德綱,你記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遠的資本,你必須成功。東風常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瓦片尚有翻身日,何況我郭德綱呢。我這個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臨險境,多少次一點兒轍都沒有,我都咬牙挺過來了。所以到今天,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從小茶館到德云社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某電視臺錄制一個節目,攝影師跟我說:“我跟你說點事兒。”我說:“什么事兒?”他說:“相聲要死了你承認不?”我說:“我不承認啊!”他說:“你證明給我看。”我說:“我證明不了給你看。但凡有能力還來做綜藝節目啊?”那時候我也很納悶,怎么辦呢?難道這門藝術真的就沒有人愿意聽了嗎?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路過南城的一個茶館,看見一幫孩子在茶館里說相聲,說著玩兒。我坐在那兒要了一壺茶,太感慨了。我是奔著這個來的,從小學的也是相聲,現如今我因為相聲困在北京了。看見他們說相聲,心里不是滋味。總去聽很快就熟悉了,聊天的時候他們問我是干嗎的,我說我也是說相聲的,他們就讓我也說一段。說了一段,打那兒起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其實那茶館也不掙錢,在墻上貼了一張紙,聽相聲、聽評書兩塊錢一位。那段時間,對我后來把相聲帶回劇場起到了一個決定性的作用。
剛回到劇場的時候,觀眾不熟悉,我就立了一個規矩,只來一位觀眾也得說。有一天,能容兩三百人的劇場真的只來了一位觀眾,開場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劉寶瑞先生的親傳弟子,說一個單口相聲,臺上一個人臺下一個人。說到半截,臺下的觀眾手機響了,老先生停下來看著他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接起來說兩句就掛了,繼續聽老先生說相聲。到我上場的時候,我指著他說,你要好好聽相聲,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今天動起手來你跑不了,我后臺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說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時是一件很令人心酸的事情。
在廣德樓演出,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大柵欄里連條狗都沒有。下午場散了,賣了十幾張票,把票錢拿過來,我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錢放到一塊兒,給大伙買盒飯。吃完盒飯,一起拿著竹板站在門口,呱唧,呱唧,呱唧,聽相聲了。頂著風,頂著雪,站在那兒喊,拉觀眾。真的有一兩個人進來了,趕緊有人往后臺跑,穿大褂上臺說相聲。我愿意干這個,所以,我不覺得苦。我也想找別人跟我一塊兒干。但是誰會跟我一塊兒干呢?這是一個不賺錢的事情。這個過程當中,有人來了兩天就走了,有人因為不賺錢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堅持了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

馬季先生正在給德云社題字,接到同行電話,挑撥離間。馬季先生說,你們不要這樣,人家郭德綱是在做對相聲好的事。在場的人拍了一張馬季先生接電話的照片。

馬季先生給德云社題的字
從1995年開始我就在茶館里說相聲,可稱任重道遠。我們的宗旨就是:相聲必須先繼承傳統,然后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創作。其實傳統相聲沒有一天不在創新,可我們的很多演員無知,覺得傳統相聲很陳舊,不值得一用。事實是,從清末到現在,老先生們已經把中國語言中能夠構成包袱、構成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了,現在無論多新的相聲,包袱也都是舊相聲里有的,只不過他們不承認。所以我們先繼承,再發展,兩條腿走路。
相聲回劇場還是很舒服的,很火,好多節目都伸得開腰。這條路一走就是十幾年,當初我不知道今天會這么火爆,當初也沒有想過堅持下來會怎么怎么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小車不倒只管推。剛回劇場,那時候有人看就好,當然也有火爆的時候,五六十人,那就了不得了。不像現在,場場爆滿。劇場里面坐六百人,外面還有二百人在等著。
三五十人坐在下面聽你說相聲是件很享受的事情,那時候我就沒指著說相聲掙錢,就是想盡一個相聲演員的良心和責任。我能多拉攏一位觀眾是一位,能多搶救一個活兒就是一個。當時就抱著這心態。能走到今天說明我們的道路是選對了,說明這十多年來我們的功夫沒有白下。

北京,天橋,德云社劇場,系百年古戲樓,原名天樂。當年鳴華社常在此演出,京劇名家梁益鳴、張寶華常年于此。幾經輾轉,現為德云大本營,我稱其為旗艦店。
從2006年春節開始,不斷有專家出來表態,郭德綱即將過氣。有人說我2月份就會下去了,后來又改口說4月份,接著又說是勞動節,沒幾天又表態說兒童節就差不多了。北大的一位教授咬牙切齒地說:“郭德綱就是一個泡沫,沒幾天就完了。”聽說他算出來的日子是當年的8月份。
當年,相聲界普遍認為,我應該在國慶節左右就滅亡了。他們沒想到的是,我一路走來,越來越好。那年,我們搞了一個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慶典活動,無論在電視臺的收視率還是現場的賣票情況,都非常不錯,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2006年春節,無數媒體的力量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郭德綱。我必須承認媒體的力量,但是我想說的是,單憑媒體的力量也不能讓那么多人那么長時間喜歡我的作品。因為在我的背后,其實是“傳統文化”四個字支撐著我一路走來。
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回頭看我得感謝那段歲月。想當初是真沒轍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窮過,苦過,受過罪,挨過餓。
窮人站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有錢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槍翻江倒海,抵擋不住饑寒窮三個字。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又何況一幫說相聲的呢?一步一步地苦熬苦掖,終于我們也看見了花團錦簇,我們也知道了燈彩佳話。
那一夜,我也曾夢見百萬雄兵。
我沒有破壞江湖規矩
2010年,德云社出了一點兒小小的狀況,讓同行們樂得都不行了。北京的同行借錢買韭菜包餃子,天津同行包苣荬菜餃子。
其實,從德云社創辦至今,大部分同行都希望我們毀掉。北京相聲界曾經有人說過這么一段話:“在郭德綱之前,我們可以很安靜地安樂死,可以很舒服地混到死,但是他出現之后,打亂了我們的正常生活,我們在臺上再說十分鐘的相聲,觀眾不認可,他讓觀眾知道了什么是相聲,我們怎么辦?”我們在2005年剛火起來的時候,相聲界甚至有人希望組織一次游行,建議有關方面封殺我們。這一切只是因為我觸動了某個利益集團。經過十年浩劫,我們很多老藝人都去世了,相聲的傳授斷檔了。我曾經統計過,我們百分之八十五的相聲藝人在三十歲之前都是從事其他行業的,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轉到這個行業來的。他們表演個節目、錄個晚會沒有問題,但和賣票演出是兩回事,那個需要真東西。“演出不要超過十二分鐘”本是相聲界的共識,但我們的出現把這一切打破了。
其實,我沒有破壞江湖規矩,只是當初人們成批破壞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來。這好比有一幫人開車在一條大路上走,這時候來了批人把司機打跑了,然后把車開到麥田里了,在里面開了三十年,我只不過又把車開回到大路上而已。
這些年,經歷這么多風風雨雨,有這么三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第一件事兒是從2005年開始,相聲同行們每天都聽郭德綱的節目,從中找出一些可能引起麻煩的話題,抄送有關部門,一趟一趟的。第二件事兒是2006年,北京相聲界部分同行,發起了一個靜坐的安排,后來他們出了點兒矛盾,此事未成功。還有一件事兒就是眾所周知的“反三俗”, “反三俗”沒有錯,低俗、庸俗、媚俗,該反。關鍵是不該由一幫很三俗的人來“反三俗”。
“反三俗”大會上我很感慨,看著好多同行激昂慷慨的樣子,我特別想勸他們一句話,不要以勤工儉學的身份給我講黑社會的故事。人與人之間要想詆毀對方最好的辦法是從道德方面進攻。
一沾相聲,寸土不讓
我這個人沒脾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跟誰瞪眼、著急、發火,這些我都沒有過。誰都不容易,包括助理,包括在我們這兒干活的孩子們。比如,人家這孩子打河北農村跑到這兒來,一個月掙八百塊錢,苦熬苦奔的,本來就不容易,你再天天跟他大聲喊,不合適。你跟他喊的目的,無非是張揚你的個性,表現你要如何如何,把你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膽戰心驚上。我是讀書人,雖然說外界有些人把我傳得跟土匪似的,但實際上我愿意是個文人,我不齒于這樣做。
我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是沾相聲,我不許別人瞎動。絕對不行!你說吃飯,穿衣服,怎么都行,都無所謂,我可以沒有我自己的意見,包括寫電視劇。做編劇那幾年,怎么寫都行,你說怎么寫就怎么寫,你掏錢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明知道不好,但是我會聽從于你。你活該,你喜歡這個。可是,唯獨到相聲這兒——不可以。因為這是我心愛的東西。我在別處都讓著你們,但是在這兒,我不讓。寸土都不讓。不對就是不對。為什么呢?這可能是我的脾氣、秉性,也可能是我太愛相聲了。所以,我不允許別人侮辱相聲。
好多人說,電視相聲沒法看,相聲算完了。觀眾說什么的都有,他們心里不是滋味。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了會兒,也不是滋味。我們自己都不愛看。偶然有機會到茶館里說,發現觀眾很喜歡聽啊。還有人說不能說傳統節目!我們一試,發現不錯啊。可為什么有人這么說呢?那不是我對就是他們對,不是我錯就是他們錯。我想了想,還是聽觀眾的。只要觀眾認可,還瞪著眼睛評判什么啊?
我從十年前就發現這個行業不學無術的人太多。那時候我們想把相聲帶回劇場。首先相聲就應該在劇場演,相聲不在劇場演,指望在電視上大紅大紫本身就是個錯誤。電視是快餐,它不能燉出佛跳墻來。相聲在電視上伸不開腰,我們一個節目四五十分鐘,電視臺哪個欄目能給我四五十分鐘啊?而且電視要求快,我們為了適應電視,要剪裁一下,四十分鐘的節目,要求三分半搞定,這本身就是違反相聲藝術規律的。當然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做,最起碼它對普及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但是你單指著它活下去就是你演員的不對了。電視是可以抬人的,但以后走的路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怨觀眾、不怨社會、不怨網絡、不怨外來文化的入侵,都不怨,就怨你自己。
意義大于內容
2013年春節,我和于老師第一次登上央視春晚的舞臺,如我所料,爭議非常大。
說到底相聲還是為相聲觀眾準備的。很多觀眾從來沒聽過相聲,頭一天聽相聲,就讓人接受是不可能的。還是那句老話,您還茹毛飲血呢,我跟您探討什么滿漢全席啊。
我在相聲行業里待了這么多年,鼓勵和謾罵伴隨著成長,如同一日三餐。夸和罵圍繞著我每天的生活,一丁點兒影響都沒有,相聲是說給自己人聽的,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你花三千萬、花一個億拍一個電影,我就不喜歡,你不能殺了我吧?你不愛吃豬下水,但并不影響小腸陳成為百年老店。但因為你不喜歡吃,就天天堵著人家門口罵街,這就沒有道理了。
很多人替我起誓,郭德綱這輩子絕對不上春晚。但說句良心話,我從來沒說過這句話,可以查我做過的任何專訪。
一個好的相聲藝人,必須要懂得適應不同的演出場合,春晚、廟會、慰問、體育場商演、小劇場都有不同的技巧和表現手法。在不同的場合必須有不同的表演形式和節目,比如說今天環衛局找我了,我去給人演一個宣傳環衛工人的作品,我站那兒說,就不用考慮計生委的意見。我在這兒演完了,然后門口一幫看山東梆子的罵街,那是他們的事,我今天這場演出是為了滿足環衛局的工人。
在我之前的節目可以抻時間,在我之后的節目也可以抻時間,唯獨我的節目不能超過規定的時間。因為那個時間既關系到后面的節目的生死問題,也關系到十二點撞鐘的時間。我多說十秒,后面的節目就必須拿掉一個大腕兒。人家排練了仨月,因為你多說幾句話就給人摘了,你覺得合適嗎?所以必須可丁可卯,我必須要在特定的時間內完成我的任務。現場第一排坐著一個人,他給我舉著時間牌子,我必須趕在十七分鐘內說完所有東西。這是違反藝術規律的,但在這個舞臺上,這是合乎規律的。之前我在大連演過最多十萬人的體育場,大小各個場合我都試過了,知道怎么表演,唯獨春晚的舞臺我沒演過,所以我要試一試。我那個節目開始十分鐘后,就一分鐘舉一次牌子。我得一邊瞧著表,一邊說著相聲,腦子里還得想哪些段子不能要了,隨時刪詞。這個刪詞不是刪幾句話那么簡單,比如說這個段落里這幾句話不能要了,會占五秒鐘,把這個刪了之后,后面的話怎么能對到一塊兒,還不能讓觀眾聽出來亂,這等于是隨時創作。
我以前在一些節目里諷刺過一小部分冒充相聲的電視相聲,但并不代表我否認了所有的電視相聲,比如馬季、侯耀文等老先生就創作了很多好的電視相聲作品。我也從來沒有說過電視不能上相聲,這是錯誤的。電視為相聲的廣告宣傳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就像一個廣告的前沿陣地,告訴觀眾我們的相聲如何好,你要真想看,就請到我們相聲的劇場來買票。這一點必須弄清楚,電視就是快餐。下午四點鐘餓了,到肯德基或麥當勞去買個漢堡吃,因為離晚上六七點鐘吃飯還有段時間。這樣,它的作用就達到了。你不能進了肯德基說要一個佛跳墻,給我炒十個菜,蒸點兒大閘蟹,那兒不會有的。你指著肯德基出佛跳墻,那是你的問題。
我希望能通過電視讓更多觀眾了解相聲。我那天看網上的評論都樂了。有人說現場都亂了,好多觀眾喊“吁”,這是往下轟郭德綱啊,春晚演砸了。其實這是一百多年來天津聽戲的叫好方式,資深觀眾才有這個狀態,可是有人聽完說這就是起哄。
有資深觀眾說了,春晚的節目看得不過癮,很多段子已經聽過了,這可以理解,這也是正常的。只給我十幾分鐘,跟劇場里的四五十分鐘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根本伸不開腰的,電視對相聲的發揮有一定的局限性。要探討相聲的魅力,我們回到劇場、回到茶館里面再探討。
還有人拿我跟趙本山老師比較,我特別不愿意。趙老師幾十年來在這個舞臺上給觀眾帶來的歡樂,功不可沒,我不能比。而且藝術種類也不一樣,人家是小品,我們是相聲。要拿我跟說相聲的去比,我倒很愿意,但不能說是語言類的,就得一起比。四個主持人也是語言類的呢,這個東西不能比,更不必去比。人家很輝煌,我在這個舞臺是個新人,我以后如果被替代,也是很正常的事,春晚舞臺日后會發生什么故事都難以預知。我可能一輩子上一次,也可能上好幾十年,這都是沒準兒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很多人問我明年還上不上春晚,這我說了也不算啊。上春晚這件事情就是人家覺得你合適,你也覺得你有合適的節目,那就上唄。沒合適的就別上了,人生也不是就這么一種方式,還有很多其他的平臺能讓觀眾開心。我知道我是干嗎的就得了。
我承認,在春晚上的相聲對我來說,意義大于內容。只有去普及才能有更多人去喜歡,只有觀眾喜歡聽才會有藝人喜歡說,這門藝術才能更長久地生存下去。
我每年演出的場次很多,但唯獨春晚這一場,是為我自己演的,我滿意就行。而且,我非常滿意。

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
德云社的十幾年,就像坐過山車一樣。高能高到頂峰,低能低到谷底,但好就好在,它一直在運動著,沒有停下來。2005年,很多人開始知道郭德綱,也有很多人開始罵郭德綱,官司、誹謗、污蔑,謠言滿天飛,打開報紙都是罵郭德綱的。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在鋪天蓋地的誹謗面前是多么軟弱,無法還嘴。后來,我慢慢想通了。
我養了一只蟈蟈,蟈蟈裝在葫蘆里,叫得很開心。有人指責我,這么狹小的空間,把它放到廣闊天地多好。但是放出去它又會被凍死,到底凍死還是關在葫蘆里?人活一世很難,我不做這些事有人罵我,做這些事也有人罵我。這些都是別人的事和我無關。我一張嘴勸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著,所以我釋然了。而且現在歲數也大了,也不像二十來歲三十出頭的時候火氣那么旺,老去解釋,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偶爾也笑話笑話別人。
世上沒有一個人和一種藝術形式被所有人都認可。你演完了大伙都夸你,那就離死不遠了。有夸有罵才正常,夸和罵那是人家的事,你知道你該干什么就得了。人家一捧你,你就天下第一了?就瘋了?不是。人家一罵你祖宗十八代,你就真往心里去,那還不得別扭死。罵不罵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一毛錢關系嗎?
有人從來沒聽過相聲,沒看過你的戲,罵你是因為刻板偏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作為公眾人物,站的位置越高越容易招致罵名,關注你的人越多越容易招來閑話。人往往是罵人罵著玩兒,純屬發泄,不罵你也要罵別人,他不是恨你。往往在微博上罵你的這些人,都是在見到你之后第一個上來合影要簽名的。誰人人前不被罵,誰人背后不罵人呢?
每次點開貼吧,我都興奮異常,哇!終于又看到罵我的美文了,我覺得,我人生的一大公益事業就是解決了一大批流氓的再就業問題。因為我,讓許多人愛上了電腦;因為我,讓許多人提高了文學修養;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買心臟類藥物;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購買鏡子,好對著罵街。幸福啊!人生得一知己尚不容易,何況你與這許多高人共論智商,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
我說過很多書,唱過很多戲,唱過很多大鼓,寫過很多電視劇……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各種故事我說了很多。帝王將相、風流才子也好,家私萬貫也好,清官也罷贓官也罷,千百年來這些故事到頭來幾乎都是不停地反復,宋朝的故事跟明朝的故事是一樣的。我不敢說把世事看多透,畢竟歲數還小,但經歷的事很多。人是不會變化的,無非就是朝代不一樣,年代不一樣。都看開了,也就這點兒事。別跟自個兒較真兒。
我拿相聲當命,至今心態平和
有時,迷茫中覺得自己曾經是個生活在民國的人。著長衫戴禮帽,丟一大洋走下黃包車。在伙計招呼聲中步入酒館,一壺蓮花白配四涼四熱,對蝦切片炒韭菜寬汁兒拌面。飯罷,走在十字街頭斜觀霓虹璀璨,一把洋錢扔出,眾多乞兒擁上,他們笑我也笑。拐過彎兒進戲樓后臺……

2011年5月8日,德云社十五周年大典開幕。百余藝員通力合作,五世同堂全梁上壩。雖傾盆雨注,依然座無虛席。場外觀眾,冒雨等票,此情此景,令人感動。更有大批娛樂圈同人捧場助威,銘記五內,沒齒難忘。七點半開演,次日凌晨一點半謝幕。藝雖不精,唯心誠耳,感衣食父母厚愛。江山父老能容我,免使人間造孽錢。很感慨,也很欣慰。一個普通藝人帶領一個社團,風雨中蹣跚至此,個中滋味唯有自知。花團錦簇的前夜,我要自誡。成名每在窮苦日,敗事多因得志時。胸有方心,身無媚骨。不因說話而殺身,勿為積財而喪命。心正則神明鑒,耐苦則安樂多。人世滄桑,在天,但更在人。(又云: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你看郭德綱在臺上又說又唱又鬧,但是臺下我是一個特別無趣的人,我是一個內向的人。我家的二樓是書房,我就愿意自己一個人在書房待著,寫字、看書、聽戲。
我老說我自己內向,好多人不相信。其實我很愿意踏踏實實地待著,看書、寫字、畫畫、聽戲什么的,不愿意跟別人去怎么樣。我沒有飯局也不愿跟朋友去聚會,這么多年了也沒去過夜店,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我其實是一個很乏味的人,伶牙俐齒只是表現在舞臺上。就好比一個男的唱青衣,你不能說他臺上扮演婦女,臺下他也跟婦女似的。臺上臺下是兩回事。
有人說我變了,其實我原來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只不過原來在井里一身泥,有人在井邊看我,覺得挺好玩。后來我上來了,洗干凈換身衣服開車走了,井邊這人說我膨脹了。其實不是我膨脹,是他失落了。
人生苦短,活一百歲的沒有多少人,開心就笑,不開心待會兒再笑。高高興興比什么都強,跟誰較勁都是跟自己較勁。今年我四十歲,我很希望一路走下去,到八九十歲我還能跟于老師站在舞臺上說相聲,這是多么快樂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老了,我這頭發估計也都掉沒了,于謙老師也是一腦袋白頭發,白頭發燙成卷兒,跟喜羊羊似的。大幕拉開,兩個老人相扶著走到臺上來,那心情得多好啊。
有人夸我說得好,我不承認,最多算是“朱砂沒有,紅土為貴”。我拿相聲當命,所以至今心態很平和。藝術圈名利心挺重,但真成角兒極難!三分能耐,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

郭德綱與于謙在2013年“笑傲神州相聲專場”舞臺上。

郭德綱與孟非在《非常了得》舞臺上。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相聲演員。我沒有那么偉大崇高,沒想過用一己之力拯救整個頹廢的相聲行業。我不是藝術家,我振興不了相聲,那是全世界說相聲者共同的事業,我充其量就是震動,還是手機擱桌子上那種。
當然,我也沒有那么低級下流,無非是憑良心做事、吃飯。我不欺負別人,只想努力謀求一個生存空間,說好相聲。我憎恨空話大話,比如前些天聽到一些人探討誰是相聲大師,覺得很厭煩。我勸他們要是閑得慌趕緊找工作去,要是家里不開心就趕緊離婚去。多干正經事,別有空凈瞎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