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得剛好(2019新版)
- 郭德綱
- 3366字
- 2019-10-28 18:07:02
曲藝筆記
這行不好干,說得不好觀眾罵街,說得好了同行罵街。發現最難溝通的就是同行之間,你跟他說藝術,他跟你講道德;你跟他講道德,他跟你講品位;你跟他講品位,他跟你講文化;你跟他講文化,他跟你講孔子;你跟他講孔子,他跟你講老子;你跟他講老子,他跟你裝孫子。
高雅不是裝出來的,孫子才是裝出來的。
有同行指責我,你們的相聲太沒品位了,只顧著搞笑。我說,先搞笑吧,不搞笑那就太搞笑了。我跟中國相聲界有一個協議,我負責幽默,他們負責品位。
看相聲,花錢買票天經地義。有時候是這樣,買了票他就舍不得走,送的票他來得晚走得早,回頭罵街說你這不好那不好,這都是沒買票的。不管花多少錢,這一晚的快樂是用錢買不到的。花五百塊錢買一張票,這一晚哈哈一樂。在這個浮躁的社會,心情愉快是用金錢買不到的,你在家里看著五百塊錢你笑不出來。晚上吃完飯,閑著沒事,數出五百塊錢放在桌子上,一家人看著樂,你樂不出來。如果你真樂得出來,你這病五百塊錢治不好。
有些天津的相聲同行說了:過了五十歲就是藝術家。我想說,唐朝的夜壺也是擱尿的啊!!
從藝多年,蒙觀眾不棄始有今日,細分析觀眾有三類:一、演員的貼心粉絲;二、心態平和的普通觀眾;三、戲曲曲藝界獨有的觀眾表演藝術家。愛聽愛看愛串閑話,探討理論分析表演。追尋演員歷史,介入藝界恩怨。罵最紅的以示內行,信奉活的不如死的。卸了車坐在餛飩攤上給你講述相聲理論。唉,趁熱快喝吧。
舍得一身剮,低俗變高雅。
有的人覺得相聲陶冶情操,有的人覺得相聲太俗了,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是切入點不一樣。有人喜歡交響樂,高雅音樂,但是有的人不喜歡,整晚都沒有笑料沒有包袱。比如我帶一只小狗去聽交響樂,我聽得如癡如醉,但是小狗未必跟我一樣,估計一直盯著指揮棒,等著丟過來。泰坦尼克號沉了,對人類來說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對船上餐廳里活著的海鮮來說就是生命的奇跡。
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才是最神圣的,這是現代性的重要標志之一。
其他的行業好比是爬山,一級一級爬,爬到頂上去,開門進門。我們這個行業是大門在山根,開門,連人帶狗都能沖進來。進來之后誰都不愿意往上爬了。得嘞,咱們都跟這兒湊合吧。你也不會,我也不會,就一塊兒,都跟這兒湊合著。我就說你是藝術家,你就說我是著名演員,好,咱們都湊合。來一個叫郭德綱的,他往上爬,這得弄死,你不把他弄死,咱們怎么辦呢?
許多同行,由于沒能耐,導致沒心胸,然后沒志氣,接著就是沒溜兒,最后沒飯。
老前輩說了,咱們這個玩意要與時俱進。今天我站在天橋街上說相聲,你看見了,說得不錯,給錢。我拿錢買米買面,養家糊口。明兒你又逛天橋,我今兒跟昨兒說的一樣,你抹頭就走。所以,相聲不能每次說的都一樣。弄個紙,你來一句我來一句,那不叫說相聲,那是對口的報紙。
相聲不能斷了它的脈!說這個人身上很臟,頭發很長,躺在破泥堆里邊,你要想救他就把他扶起來,換件衣服剪個頭發洗個澡,里里外外捯飭好了他就能活了。要是看他哪兒有毛病就割掉哪兒的話,他就死啦。救一個東西就不能斷脈。拿相聲來說,我們的相聲,老年人愛聽,白領年輕人也能聽,包括附庸風雅的某些人也能接受,只要分寸拿捏好就行。
相聲行業的傳統和創新并沒有太大的分別。你再創新還是兩人站著說,還能創到哪兒去?趴著說,跑著說,穿件花衣服說?就好比米飯這一千多年有什么變化和創新嗎?炒米飯、擱排骨的、放雞蛋的……歸根結底還是米飯啊。再說,觀眾其實也不是就愛聽新,而是聽好的。
有些演員不能盡職,他不能先讓觀眾笑,他只能“曲徑通幽”,跟大伙兒說:你看,我不讓你們笑的原因是,我希望你們好。這不胡說八道嗎!
我們內行管作品叫活兒,我們逗哏的呢叫使活兒的,捧哏的叫量活兒的,有單活兒,有群活兒,排練叫對活兒。為什么叫活兒?說明這不能是死的。到今天為止,我們一些大腕兒演員也確實把活的使成死的了。我們曾經在電視臺也看到過,兩個大腕兒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半天,停,這句該你了,重來。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這對相聲有什么好處嗎?沒好處,就是把相聲領入了死路。
藝德,過去有些很難聽的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婊子的情在床上,戲子的義是在舞臺上。你今天買了票,我對得起你這張票錢,我就是有藝德;我走在街上,你喊“郭德綱,來一個!”我可以不理你。我尊敬是尊敬你,但這是兩回事。如果你走在街上喊“郭德綱,來一個!”我就得問你,你是干什么的?“我是法醫”,那你解剖一個我看看。有人說我難惹,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但是我說的是理。
文死為忠,武死為烈,女死為貞,說相聲的死因為賣不出票。
寫相聲并不需要沐浴焚香,關上門,掛上簾,攤上紙,“我要寫相聲了”!這樣寫不出來。古往今來,多少個文豪都打算幫助說相聲的寫作品,他們寫了很多,到今天有一段留下來了嗎?為什么呀?你寫得這么好,怎么沒人知道呢?你寫得這么好,怎么沒有人說呢?你得了這么多獎,為什么不拿出來賣錢呢?你告訴我!您這個水平寫小說準是大家,寫劇本也能得獎,寫歌天下流傳,但寫相聲你就是不行。這是一門很獨特的藝術形式,并不是說我們人為地說相聲演員高,它只是獨特。一個人可能去美國當總統都富余,但你讓他說相聲,他一分錢都不值。沒有辦法,因為人對幽默的理解和表現形式是不一樣的,你自身要有魅力,你自己還要有興趣,你還要能刻苦練功。這幾點結合在一塊兒,才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相聲藝人。
當一個相聲演員可不容易,必須聰明,還要有天賦,還要有興趣,還得認頭,還不能小心眼,還不能中途遇害……最后剩下的沒幾個了。
說相聲三大秘訣,有演員,有劇場,有作品。這三樣有了,也就有觀眾了。中午,一同行師弟來電話,問他們小劇場為什么沒觀眾,我誠懇地告訴他,因為您那里觀眾都上臺了……
(說相聲門檻低,是人就能進門,可門里面才是臺階。于是大批愛好者蜂擁而至,做個大褂子就上臺了,列位,您把我們這行看得太易了。換換衣服,買張票,坐在臺下體面地看演出,不好嗎?受這個罪干嗎?關鍵是臺上受罪,臺下也受罪。這哪里是演出,這是修煉來了!)
我說相聲有三分之二是為了自己,因為太好玩了。我沒有愛好,我也不抽煙喝酒,也不跳舞打牌,唯有說相聲、唱戲、說書特別高興,工作和興趣是一回事,還不夠嗎?
從古至今,只要是搞藝術,就應該是“角兒負責制”。梅劇團就是梅蘭芳說了算。我們現在曲藝團體的沒落,都是因為跟這些背道而馳了。一個團體弄十五個書記、二十個藝術總監,不打架才怪呢。都是政府撥款,又有時間去扯皮、鉤心斗角、害人。我不行,今天有沒有錢完全指著臺上的能力。與咱過去的老戲班異曲同工。“角兒負責制”不是絕對好,但中國戲曲的鼎盛時光都是“角兒負責制”。
每次說相聲,都不一樣,都是臨場編的。如果觀眾沒反應,是抻得太長,那就緊上去。如果這兒還能加東西,那就撕開,有時候現場我能把節目給改了。有一回說《文章會》,說康有為來學校談論詩詞歌賦,后來出丑的故事。現在你再說康有為來學校就不現實了,我就改成金庸,但那天我說著說著就發現它跟往常不太一樣,該有的包袱都不樂。再一看,臺下半堂的觀眾都是民工。我們不是小看民工,相對而言這個節目不適合他們,于是我馬上就改了,金庸來我們學校干嗎來了?來猜謎語來了。你們大家一塊兒猜,看能不能猜著。后半段就是打燈謎、智力測驗了,大家聽得很開心。所以這需要演員應變能力很強,這種事情幾乎每天都有。總之,一定要讓觀眾開心。
打小受父母教育,上學受老師教育,結婚后受媳婦的教育,好不容易聽回相聲,讓他輕松一回吧。
藝人分兩種,一種賣藝,一種賣人。賣人的要有資本,賣藝的要有能力。是人不是人都能站臺上充相聲藝人,但真正能賣出票去是另外一回事。能賣出票的未必是好演員,但賣不出票的肯定不是好演員。貼出你的名字:著名演員××,觀眾看不看,為你花十元錢值不值,你連十塊錢都不值,你還探討什么造詣、美學、藝術、高雅之類的,你不覺得害臊嗎?好比你開一飯館,一開門,連廚子都跑了,你還好意思談什么色香味俱佳嗎?所以藝人一要知廉恥,二要講真話。天哪,我又耿直了……
每部作品都有它的魂,相聲也如是。比如《報菜名》《地理圖》《八扇屏》這三個都是貫口作品。但三個作品的人物靈魂是不一樣的。《八扇屏》的主人公是個瘦高的文人,《報菜名》的主人公是個落魄的富家子弟,《地理圖》的主人公是個胡同壞小子。只有了解了人物,才能把握整體節奏,否則說的是糊涂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