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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在中國悠久的傳統中,西周王朝作為政通人和的典范歷來備受推崇。孔子(前551-前479)曾多次贊頌周朝的制度及其創立者文王、武王,特別是周公。《論語》(《十三經注疏》版)(北京:中華書局,1980),(清)阮元校刻,第2463、2467、2481、2487、2530頁。可以毫不夸張地講,整個儒家傳統即是以傳承自西周時期的核心文獻為中心的。孔子對西周王朝如此偏愛,也許緣自一個更為實際的理由:到了孔子的時代,傳說中的夏朝,即使孔子自稱是其祖先所在的商代也已經變得不可知。用孔子自己的話講,這主要是“文獻不足故也”。《論語》,(《十三經注疏》版),第2466頁。只有對西周王朝,孔子才能夠明顯自信地描述出一些歷史細節。今天依舊如此,西周是我們能夠對中國早期國家的政治和社會制度進行可靠分析的最早時期;使用“中國早期國家”(Early Chinese State)這個稱呼,我指的是存在于現代中國地理范圍內的前帝國形態(Pre-imperial)的國家;它們無疑是秦漢帝國文化上的先祖。這尤其是因為這一時期廣泛存在的文字證據,包括傳世文獻和更大量存在的鑄于青銅器皿上的銘文。有關商王朝的文字證據是以甲骨文的形式存在的。然而,這些甲骨刻辭內容有限,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商王室占卜的記錄。與西周青銅器上的長篇銘文相比,它們往往是零散而難以相互聯系的。有關甲骨文的史料現狀,見David Keightley(吉德煒),Sources of Shang History:The Oracle-Bone Inscriptions of Bronze Age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pp. 134-156.西周也是中國第一個可以基于文字和考古記錄將其歷史發展和地理環境系統聯系起來的王朝。毋庸置疑,在西周時期,中國文明的基本理念和制度已經得到創立,而對這一關鍵時期的理解也自然和必然會影響到我們對于整個前帝國時期中國的認識。

歷史梗概

公元前1045年1月,周及其盟軍在河南省北部商都附近的牧野一戰中一舉擊敗勢力強大的商朝軍隊,曾經不可一世的商王朝從此隕滅。周從其位于陜西中部渭河流域的肇興之地起,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席卷了黃河中下游的大部和長江流域的部分地區:北抵燕山山脈,南達淮河及長江中游,西到六盤山,東至山東半島。這是一個在秦始皇(前259-前210在位)之前由單一政權建立的最為遼闊的地域政治統一體。在這一政治化的空間內,周的京畿并非位于其地理中心,而是接近西部邊陲,因而這一王朝被后世的史家們稱作“西周”。西周國家(Western Zhou State)的基礎建立在“天命”這樣一個思想之上,它賦予周王一種受天之命而王天下的“天子”這一神圣角色。從周朝實際的締造者周文王(前1099-前1050在位)和周武王(前1049/45-前1043在位)算起,共有十二位這樣的“天子”。周人克商后,王位繼承這一西周國家的中心政治制度得到徹底地規范化,從而使其父子相承的正常法則受到很少挑戰。在國家結構上,與商代國家基本讓名義上臣服于它的地方集團自治管理從而形成一個由自主部族所構成的集合體不同,吉德煒認為商只是眾多族群中地位最顯赫的一個。見David Keightley,“The Late Shang State:When,Where,and What?”in The Origin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 527-528.另見David Keightley,The Ancestral Landscape:Time,Space,and Community in Late Shang China(ca. 1200-1045 B.C.)(Berkeley: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2000),pp. 56-57.更早一些,松丸道雄曾認為不同的族群與商之間可能只是一種“虛擬的親屬關系”,各地的族長將商的祖先當作自己的祖先來祭祀,但他們之間并沒有實際的血族關系可以得到確認。參見松丸道雄:《殷周國家の構造》,《巖波講座:世界歷史》(東京:巖波書店,1970),第72-79頁。周人決定親自治理他們征服的空間。他們將大量的王室后裔和近親分封到各地去建立統治,從而使王室血統在其政治版圖內得到延伸。這些眾多的諸侯國與周王室因奉祀共同的祖先而彼此緊密相連,而諸侯國為了在新的環境下生存,也亟需王室的支持,由此形成了西周國家的宏觀地緣政治結構。在本書中,“國家”(State)這個概念有雙重意義:“西周國家”(Western Zhou State)指的是以周王為中心的整個西周政治統一體,而“地方周諸侯國”(Regional Zhou States)指的是諸如齊、魯、晉和秦這些地方政體。將這些政體稱作“國家”(State),一方面是遵循了漢學中的慣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一個事實,如下文所述,雖然其范圍較小,但它們行使著和西周國家同樣的功能,并且在其封地內享有軍政自決權及自主決定對內對外政策。換句話說,它們是西周國家在地方的翻版。

地方諸侯國的建立本身就是周進一步擴張的過程;它代表了整個西周早期,尤其是成王(前1042/35-前1006在位)、康王(前1005/3-前978在位)時期的政治發展。然而,當周人將他們的經營重心從東方轉往南方時,他們遭遇到了長江中游地區強有力的反抗。在由周昭王親征的一場較大戰役中,近乎一半的王室軍隊斃命于漢水。這次重創為西周早期的大肆擴張畫上了句號;自周穆王(前956-前918在位)統治開始并且一直延續至整個西周中期,邊界地區軍事優勢的喪失隨之帶來了西周國家內政及其外交政策的調整。其中明顯的一項反映在西周政府的官僚化方面,其間,許多新的官職被設立,舊的官制則被進一步地分割和分層。但是很快西周社會就經歷了一場轉變,這場轉變幾乎波及了西周文化的各個層面,從銘文形式到陶器設計,從宮廷禮儀到喪葬習俗。而在對外政策上,周朝仍然是軍事和安撫并用,不過,周人在這一時期似乎更傾向于以從軍事上講代價較小的行動來達到他們的政治目標。在周穆王統治時期,發生了一次較大的外族入侵,侵襲勢力從淮河地區一直深入西周國家的腹地。自此以后,西周國家的問題不再是如何通過擴張空間來更好地確保自身,而是在面臨直接的外族威脅時如何固守住自己已有的領土。

隨著外部環境的變化,內部分裂也開始浮現于西周國家的基礎之中,逐漸威脅到周王的權力。在周王朝的第一個百年間,王室統治在確保地方諸侯國遵從西周國家的共同目標上證明是有效的。然而,到西周中期,中央朝廷與業已地方化的周貴族間的爭端逐漸出現,且一度升級到王室需要靠武力來對付一些地方諸侯國的地步,如周夷王(前865-前858在位)就曾下令討伐山東的齊侯;而夷王本人即是一個衰微的周王,并曾一度在其父親周懿王(前899/97-前873在位)駕崩后被剝奪了繼承王位的權力。無論在王室宮廷還是在地方諸侯國,內在的混亂最終都會令外部勢力有機可乘。一場由周的前屬臣鄂侯發動的叛亂,幾乎將周王朝推向崩潰的邊緣。在度過了外部的打擊之后,內部積聚已久的沖突也極力尋求釋放口,在一場疾風暴雨般的國人暴動中,備受爭議的周厲王(前857/53-前842在位)被驅逐出王都,再未歸返。

在加速周王朝衰落的過程中,地理環境難辭其咎。這種危機首先可以被視為一種空間上的離散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各地諸侯國不斷從西周國家的中心脫離出去。在這種形勢下,一旦危機爆發,位于渭河谷地,接近西部邊界且為東面的重重山脈阻隔的周王朝首都的地理位置,不但對王室重整秩序毫無裨益,反而減緩了這種努力。但尤其糟糕的是,由于周的首都與東部的諸侯國相互隔離,王室軍隊必須獨力抵抗西面的敵人。一支在金文中叫做玁狁的少數部族正是在這時從西面對西周國家構成了致命的和持續的威脅。自西周中期至整個晚期,玁狁的部族對周王朝頻繁地侵擾,突破周朝的防御,直接威脅西周王都。無奈之下,周王朝在兩個戰略目標之間疲于奔命:一方面西周國家的完整性要依賴周王室對東方事務的持續介入;另一方面周王朝的存活卻要系于西部的安全。周王朝難以兩者兼顧。

這種緊張的局勢由于周宣王(前827/25-前782在位)的即位而暫時得到緩解;周宣王顯然優先考慮了第二個目標。在經過一系列戰役,控制了西面的威脅后,王室在東部的權威也一度得到恢復。然而周宣王前二十年的短暫中興并不能扭轉整個王朝的頹勢,甚至就在周宣王死之前,王室軍隊已經在離王畿不遠的地區遭受了幾次大的失利。最終,在公元前771年,即周幽王(前781-前771在位)十一年,犬戎部族(很可能與玁狁有關)攻破了周的首都,殺幽王(西周的最后一個王)于驪山下,西周滅亡。在周平王(前770-前720在位)重建王室之后,周朝的都城東遷洛邑(今天的洛陽),是為東周。

本書的目的

歷史上一個王朝走向終結的方式有許多種,例如外族入侵、權力更替、革命以及在稍后的中國歷史舞臺上上演得最為頻繁的農民起義等等,都可以導致一個王朝的終結。西周的崩潰屬于典型的外族入侵,中心遭毀滅,由周王朝一手營建的地緣政治統一體也隨之瓦解。于是,西周的覆亡除了與其內政密切關聯外,同時與發生在中國西北部復雜地形之上的周人與西北諸多部族持久的文化和軍事對抗也不無關系。西周的滅亡是政治和地理之間一種長期且復雜的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作用既是歷史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地理的過程。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通過考古發掘,我們對西周時期的認識有了重大的轉變。在這些發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晉、虢、應、燕、邢、秦六處屬于西周地方諸侯國的墓地,它們在兩方面明顯改變了西周史的研究方向。首先,學術研究過去集中于陜西和河南中心地區的較大的都城遺址,現在其注意力則轉向了西周的外圍地區。這就提出了周王朝與地方諸侯國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周王朝的整個地緣政治結構問題。第二,這些發掘中出土了大量屬于西周后期的新材料,特別是有銘青銅器,它提醒我們對這一王綱不振、諸侯紛爭的錯綜復雜時期重要性的關注。僅此兩個問題的交錯便要求我們對西周晚期歷史發展的原理(rationale)和動力(dynamics)進行一次系統的考察。

本書旨在探討西周國家的衰弱和滅亡這一特定的持續歷史和地理過程中,地理條件及其政治性建構之間的復雜關系。該書將在對西周西部自然環境特別關注的基礎上,分析和說明西周的政治體系是如何并且為何不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從而最終導致了西周國家的解體和王畿的崩潰。這本書并非一部西周的通史,甚至也不是西周晚期的通史,而是想通過對圍繞西周滅亡這一歷史事件有關問題的實證性研究,來對一個具體問題進行一個合理的歷史性解釋。在這樣一個總體目標之下,有五個具體且相互聯系的目的:

作為這項研究的基礎,我首先希望揭示出西周國家的地理幅員,并且構造出一個地緣框架,其中社會政治狀況的變化可以通過空間關系的擴張來進行衡量。我們通過兩方面來實施這一目的:第一,我們要論證地表的形態(landscape)是如何影響和引導了西周國家的歷史發展;第二,我們要論證西周國家是如何在這樣一種地形中建立起自己的代理者(封國),并且使其成為有關地域地表形態(landscape;關于這個詞的定義,見下文具體討論)中的參與者。在整個西周勢力范圍內發現的青銅器銘文上通常都鑄有其地方諸侯國中作器者的姓名,這為我們實際界定西周國家的空間存在提供了翔實的材料。這項研究進一步揭示,處在一個不斷變化環境之中的西周國家是如何通過重構它的地理空間來適應外部壓力和內部緊張局勢的。為此,我將對周-玁狁的戰爭進行一次實際的復原,即這場戰爭發生在陜西西部和甘肅東部這一實際地形內,同時也指出這場戰爭對周王畿構成的威脅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本書的第二個目的是再現公元前771年西周王都滅亡時的復雜政治環境。在這點上,傳統史學對中國歷史上這一關鍵時期的記述未趨一致,不僅這一歷史事件的許多方面為傳說和假象所掩蓋,更嚴重的是,連這一時期的大致輪廓也由于傳世史料中各式各樣的差異和矛盾而隱晦不清。我們的研究目標是對幽王時期的政治動力有一個清晰的了解,并且對其滅亡的直接原因做出解釋。為了支持這種解釋,我們將論述西周王廷的政治是如何以一種互動關系與西北邊界的地緣政治相關聯的,以及這一地區的地表形態在西周滅亡的過程中是如何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的。

第三,外部的危機定然有著內在的原因。沿著這種思路,我們將調查并分析導致西周政治和社會混亂的根源,因為正是這種混亂削弱了周王朝維持其早期那種疆域廣闊的空間存在的能力。本書在西周國家的基本結構特征和其統治原理中來尋找西周逐漸衰弱的根源。盡管這不是一項系統地討論西周政治體制不同側面的專門研究,但我們仍然將就這一體制中的問題進行一些討論。通過這項研究,我希望能夠揭示西周王朝的突然崩潰與其長期的衰退過程之間的邏輯聯系。雖然“衰退”并不必然導致“崩潰”,但在這一特例中,西周國家內部的長期混亂和外部的壓力顯然共同為其鋪設了終結之路。同時,我也希望對中國早期國家所面臨的基本問題和挑戰及其可能做出的反應獲得一個切實的理解。

第四,這項研究欲對東周時期各諸侯國間戰爭的起源以及中華帝國崛起的前提做出解釋。為此,我將對周王朝東遷定都洛陽平原和其他幾個周人重要小邦東遷的具體過程進行考察,從而對東西周之間地緣政治的轉變進行系統的研究。通過這一研究,我希望探究出周王朝在西部的滅亡對東部的地緣政治所產生的深遠影響。

最后,借助本書,我將回顧過去二十年中一些最為重要的考古發現,并且探討它們對于西周史研究的意義。以英文出版的關于中國歷史上這一關鍵時期的著作只有兩部通史和一本史料學著作,此外還有少數零星發表的文章。Herrlee Creel(顧立雅), The Origins of Statecraft in China, Vol. 1: The Western Chou Empire(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0);Cho-yun Hsu(許倬云)and Katheryn Linduff(林嘉琳),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Edward Shaughnessy(夏含夷), 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 Inscribed Bronze Vessel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1).在西周考古方面,除了近期發表的一個簡介外,Jessica Rawson(羅森),“Western Zhou Archaeology,”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 B.C.,ed. Michael Loewe(魯惟一)and Edward Shaughnessy(夏含夷)(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pp. 352-449.更早的對西周考古簡略的介紹,參見Kwang-chih Chang(張光直),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China,4th edition(New Haven:YaleUniversityPress,1986),pp. 339-367.我們尚期待有一本全面和廣泛介紹考古材料特別是最新資料的專著。在這方面,我希望本書能夠為未來利用考古資料對西周時期進行研究提供一個有用的工具。不過我還須申言的是,雖然本書回顧了這一時期的考古發現,但它的主題仍是歷史,而且是為了回答歷史問題所寫。因此,讀者不應用純粹考古學著作的標準來衡量它。

資料

本書所研究的資料對象分考古、金文和文獻三類。下面我將分別討論它們的特性及其對西周史研究的意義。

考古資料將我們的時代與西周直接聯系起來,并且賦予了我們對古代一種直接的感官體驗。根據考古學上傳統的分類,屬于西周時期的物質證據,除去有機的和環境的遺存外,主要可以分為可移動的遺物和不可移動的遺跡兩大類別。Colin Renfew and Paul Bahn, 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 (New York: Thames and Hudson Ltd, 1991), pp. 41-42.鑒于西周處于中國青銅時代的全盛時期,我們在理解西周的文化、宗教和社會狀況時,青銅制品,尤其是青銅容器的重要性無須做過多的強調。從本書研究的角度來看,作為在像西周這樣的政治體制中原料運輸和分配之漫長過程的終端產品,青銅器所蘊涵的高度社會經濟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我們更應該將其視為反映當時貴族活動的物證。正因如此,青銅器更重要的是一個特定地表形態中社會政治焦點的標志物,也是這一地表形態中的參與物之一。當然,青銅器并非那些西周貴族遺址中出土的唯一的器物種類,同時還有陶器、玉器,以及漆器等其他種類。另外,貴族墓葬中通常還隨葬有那個時代最為復雜的工業產品——馬拉戰車。陶器在西周研究中也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它們通常都是由各地生產的,與不同的地區傳統有著緊密的聯系,從而顯示出難以從青銅器上獲知的西周文化的地區特征。此外,由于陶器持續時間更短并且其風格變化更快,至少在經過深入研究的地區中,它們比青銅器能更好地反映出遺址的年代。

不可移動的遺跡是指在田野發掘中所發現的人為遺構,諸如宮殿的地基、房屋、灰坑、壕溝、作坊,以及各式各樣的墓葬等;它們本身是西周時期居民生活的表象,并且飽含了過去的文化和宗教活動的信息。然而,這些遺構的重要性并不僅僅在于它們所包容的信息,事實上,對于本書研究更為關鍵的還在于它們是各種有意義的遺物的集中地。它們在文化和空間之間構建起一種聯系,并且只有通過這種聯系,作為考古學證據的遺物才是有意義的。此外,在這兩種類型證據的交界點上,還隱含著一種特殊考古學證據類型:即不同類型的器物排列組合方式。這樣的信息對研究西周的文化和宗教思想是十分重要的。

這些考古資料固然重要,但重要并不代表它們就是關于西周過去的完美證據;也許它們離完美還相當遠。其缺陷首先在于,它們本身并不構成一種系統的信息排列,相反是高度零散的,甚至是偶然的,因為許多考古發現并非有計劃的發掘,而純屬機緣巧合;這種現狀在今天的中國正日益嚴峻。盡管我們今天擁有的西周資料正與日俱增,但它們所反映的只是過去的一個點滴。更值得指出的是,這些考古資料離開創造它們的環境已不是真正“新鮮”的了;它們以發表的“記錄”的形式來到我們——尤其是西方學者——面前,且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提供它們的考古學家的某些印痕,并夾雜著他們的觀點。這樣的記錄有時候是高度選擇性的,對于哪些應編入報告中和哪些不應編入的選擇有時可能是相當主觀的。

有銘文的青銅器構成了一種獨特的資料類型,因為當它們從地下出土時,對于我們的研究而言,它們既是考古資料,又是歷史文獻。西周時期的有銘青銅器早在漢代(前206-220)便為學者們所知,并且迄今為止已積聚了龐大的數目。Shaughnessy(夏含夷),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5-13.《殷周金文集成》18冊,在嚴格比對的基礎上收集了12113件有銘青銅器,是最全面的銅器銘文摹本和拓本匯編。見《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這部著作還附有6卷本的釋文:《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另外1258件近來發現的有銘青銅器被收入劉雨、盧巖編《近出殷周金文集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大多數銘文都很短,但據作者保守統計,銘文多于50個字的已經超過了350件。作為考古學證據,只有到西周時期有銘青銅器才普遍存在,而西周以后其重要性也隨之降低了。有些銘文很長,為我們提供了了解當時周王廷或地方諸侯國事件的重要信息。事實上,許多銘文尤其是“冊命金文”中包含的一部分內容顯然是從竹木簡上的官方“任命書”中移錄過來的,而這些“任命書”正是作器者直接從周王處領到的。有關“冊命金文”的定義,參見Li Feng(李峰),“‘Offices’in Bronze Inscriptions and Western Zhou 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Early China 26-27(2001-2002),pp. 14-18.尤其注意第50頁注143有關冊命儀式中書面文件使用的說明。有關書寫文件從木或竹到以青銅為載體的轉移,參見Lothar von Falkenhausen(羅泰),“Issues in Western Zhou Studies:A Review Article,”Early China 18(1993),p. 146,167;Li Feng(李峰),“Ancient Reproductions and Calligraphic Variations:Studies of Western Zhou Bronzes with Identical Inscriptions,”Early China 22(1997),pp. 40-41.一件記錄與周王室有關的人物和事件的青銅器銘文在一個地區的出土,并且出自于一個可證明的周文化遺址,是對該地區與西周國家間政治關系的最好確認。即使在一些僅有作器者名(通常一同鑄有地方國名)的短銘例子中,它們對確定其所出的遺址的政治從屬也是有益的。當然,作為歷史文獻,有銘青銅器比之僅僅作為地理上的一個指示物要重要得多。事實上,青銅器的鑄造是在不同的場合由多種原因造成的,譬如對政績或軍功的紀念,婚姻關系的促進,對祖先神靈的宗教性祈禱,家族歷史的記錄,土地或物質交換的重要條約或協議的保存,以及其擁有者家族或者制造地的標識(通常出現在武器和工具上)等等。這些銘文幾乎是反映西周時期政治和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第一手證據。

學者們很早就認識到作為西周史研究首要資料的金文的高度歷史價值。有關金文的史料價值,顧立雅很早便有過評述,參見Herrlee G. Creel(顧立雅),“Bronze Inscriptions of the Western Chou Dynasty as Historical Document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1936),335-349.這種認識得到了夏含夷的再次確認;后者也特別注意到了青銅器銘文的主觀性和片面性;參見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175-182.不過,它們的長處同時也是它們的短處。作為當代的史料,金文僅允許我們從其作銘者的眼中來接觸西周的現實,而作銘者的視野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其所生活的社會背景。因此,即使金文內容是作銘者意圖的真實寫照,其間也不可避免地存有偏見。一個簡易的事實即可說明這一點:那些所謂記錄事實的銘文告訴我們的多為其擁有者的榮耀和成就,對他們的恥辱和失敗卻諱莫如深。在這點上,夏含夷的講法應該說是公正的:“周代的作銘者從來沒有期望它們提供一個全面和客觀的歷史記錄,或者描述,用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6-1886)的話講,‘事實究竟怎樣’。”見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 176.唯一談到西周社會陰暗面的是牧簋(JC:4343),但是牧簋上的陳述也只是記錄作器者官職任命的一個背景資料。關于這件獨特的銘文,參見Li Feng,“Textual Criticism and Western Zhou Bronze Inscriptions:The Example of the Mu gui,”載鄧聰、陳星燦編:《桃李成蹊集:慶祝安志敏先生八十歲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04),第291-293頁。這種情況與我們研究西周的滅亡密切相關,同時也令人失望,因為我們永遠也無法期望能夠發現一篇銘文,它可以詳細地告訴我們西周都城是如何被踐踏,周王是如何被外族殺死的。簡單地說,這樣的主題不可能為有銘青銅器的擁有者們所關注。這個例子可能過于極端,但它表明了西周歷史的某些方面,受其性質所限,青銅器銘文中是永遠不會有的。因此當我們使用銘文作為第一手史料時,我們必須意識到它們的偏見和主觀性。當然,青銅器銘文的局限性還可以從其他方面來論述,比如它們的地域差異、文化和部族背景、鑄造過程、禮儀特別是在宗教禮儀中的使用等等。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曾特別強調了最后一點。他認為,由于銘文鑄造于宗教場合中用來同祖先神靈交流的“禮器”(ritual bronzes)上,“青銅器銘文應該被看作一種本質上的宗教文獻”。Falkenhausen,“Issues in Western Zhou Studies,”pp. 145-152;引自146頁。應該指出,羅泰另一方面也承認金文“記入了一些有不可否認的歷史有效性的信息”,見Falkenhausen,“Issues in Western Zhou Studies,”p. 167.但是,為了充分理解這一特定問題的復雜性,我們亦不應忽視巫鴻(Wu Hung)最近提到的一個有力看法,即鑄造紀念性青銅器銘文的原因其實是出于對作器者生活事件的記錄,而并非是祭獻祖先的需要。換句話說,如果這些被記錄的事件沒有發生,這些銘文也就不會被刻鑄。因此,巫鴻認為西周時期青銅器的意義已經與商代不同:“它不再是作為禮儀上同神靈交流的工具,而是現世生活中榮耀和成就的表證。”見Wu Hung,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 63.這個問題需要另文進行更詳細的討論。不過在我看來,數量龐大的青銅器銘文自身就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文獻體系,并非哪一個簡單的理論就可以對它們的鑄造做出解釋。要言之,盡管青銅銘文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但它們仍是本書研究中最主要的西周史料來源。

第三類資料是文獻記載,它的情況更為復雜,故須更為詳細的討論。西周是有文獻記錄傳世至今的最早時期。這些西周當代或者近乎當代的書面記錄首先可以從《尚書》的篇章中看到。學術界公認五篇“誥”是可靠的西周文獻,并且很可能是西周早期的作品,與周公都有一定關系。這五篇是:《康誥》、《酒誥》、《召誥》、《洛誥》、《大誥》。參見Michael Loewe(魯惟一)ed.,Early Chinese Texts: A Bibliographical Guide(Berkeley: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arly China,1993),pp. 379-380.學者們很早就注意到五“誥”中古奧的文辭與商代甲骨文以及西周金文之間的類似性,這表明它們在成書時間上要早于《尚書》中的其他篇章。Michael Nylan(戴梅可),The Five Confucian Classic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1),pp. 133-135.另外一組七篇大意是講述西周早期的,雖然成文時間晚于早期,但很可能也是西周時期文獻。這些篇章是:《梓材》、《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所有這些篇章都是研究西周早期歷史極為重要的史料,為我們提供了此一時期的基本輪廓。但不幸的是,整部《尚書》中只有《呂刑》一篇是講述西周中晚期,特別是穆王時期的歷史;甚至就連這一篇也可能是春秋時期的作品。見Loewe,Early Chinese Texts,p. 380.

不過,有關西周中晚期的資料見于另一部經典文獻——《詩經》(305首詩歌的總集)中,尤其是在《小雅》和《大雅》部分,其中有超過20首詩與本書的研究有關。我們可以按三個歷史主題對它們進行分組:第一組詩見于《小雅》中,它們提供了有關周人與玁狁之間戰爭的重要信息。這一組主要有四首詩:《采薇》(no.167)、《出車》(no.168)、《六月》(no.177)和《采芑》(no.178)。詩的編號按照Arthur Waley(亞瑟·韋利)trans.,The Book of Songs: The Ancient Chinese Classics of Poetry,Joseph R. Allen(約瑟夫·R·艾倫)ed.(New York:Grove Press,1996).這種編號體系是以傳世的毛詩分類為基礎的。關于這些詩的編排,參見Nylan,The Five Confucian Classics,pp. 77-78.第二組主要見于《大雅》中,對宣王長期統治期間的政治事件以及周在東部與南部地區的軍事行動作了連貫的敘述。這一組包括:《云漢》(no.259)、《韓奕》(no.261)、《江漢》(no.261)和《常武》(no.263)等等。第三組詩則分散于《小雅》和《大雅》之中,講述動蕩不安的幽王時期和隨后向東周的過渡。《大雅》中出現的詩包括:《桑柔》(no.257)、《瞻卬》(no.264)、《召旻》(no.265);《小雅》中的有:《節南山》(no.191)、《正月》(no.192)、《雨無正》(no.194)、《十月之交》(no.193)。關于《十月之交》中提到的事和人應定在幽王時期還是厲王時期,長期以來存在著爭議。但我相信,函皇父鼎(JC:2548)發現后,唐蘭先生已經令人信服地論證了它們肯定是屬于幽王時期。參見唐蘭:《唐蘭先生金文論集》(北京:紫禁城,1995),第107-108頁。這些明顯有政治歷史性質的詩,為我們集中提供了有關西周晚期的最早文獻層(textual layer)。當然,要對《詩經》中的每一首詩作精確的斷代是不可能的,因為和大多數中國早期文獻一樣,其作者身份十分模糊。近年來有一些學者把中國早期文獻的這一方面與源于希羅多德(Herodotus)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西方史學傳統進行了比較。參見David Schaberg(史嘉柏),A Patterned Past: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Boston:Harvard Asia Center,2001),pp. 258-259.一般而言,有關這些詩的創作和隨后傳誦的環境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然而,從上海博物館最近發表的楚竹書《孔子詩論》來看,孔子顯然已經對這些詩有過系統的論述,參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一冊(上海:古籍,2001),第119-168頁;裘錫圭:《關于〈孔子詩論〉》,《國際簡帛研究通訊》2002年1月,第2卷第3期。這也說明與我們今天的傳本類似的一個詩集在公元前6世紀中葉已經在流傳。這與大多數現代學者將其大部分詩的成書年代定在公元前1000-前600年是相吻合的。Loewe, Early Chinese Texts, p. 415.既然大多數學者認為二《雅》的結集時間先于《國風》(可能是《詩經》的最晚一部分),Nylan, The Five Confucian Classics, pp. 87-89.這自然暗示與本書研究有關的詩大多應是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的第一個世紀間的作品,相去西周滅亡的時間并不遠。確實,基于這些詩與當代青銅器銘文所記人事及地理細節的雷同性(論證詳后),我傾向于認為至少其中一部分政治歷史取向的詩是西周時期的作品。

然而,在歷史研究中使用《詩經》這部書的真正挑戰,是我們如何從高度修辭和夸張的詩體表述中提取有效的信息。不過好在它們并不是我們擁有的唯一資料,所以我們還是有辦法將它們所提到的史實與所謂詩人的藝術表現區分開來。在這點上,我們對源于同一歷史背景(比如周與玁狁之戰)的詩與青銅器銘文進行比較(見第三章),就可能為評價這些詩的歷史價值提供一種基礎。這兩種資料在內容上的吻合暗示,不管是書面的或口頭的,這一歷史事件很可能有其潛在的原初記述,而這種原初記述則可能是這兩種性質迥異的資料的基礎。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通過考證各種各樣的史料以恢復對歷史的原初記述。因此,盡管這些詩有其文學特征,但我們只要將它們置于一個同為其他類型證據所共有的歷史背景之下來進行解釋,便有望揭示出它們真實的歷史含義。

上述兩部典籍包含了與西周同期的或近乎同期的部分篇章,第三部包含了傳自西周時期的文獻資料的是《周易》,但除了少數幾行外,它基本上不能為本書的研究提供什么信息。除此之外,兩部戰國時期的資料對本書的研究亦是十分重要的。第一是《竹書紀年》,其最終成書年代被定在公元前299年,這一年這部書被隨葬在河南省北部汲縣的一座墓葬里。有關《竹書紀年》的成書年代,參見Loewe,Early Chinese Texts,pp. 42-43.在這部古書中,戰國時期的編年史無疑是以保存在其誕生之地的魏國宮廷中的檔案記錄為基礎的。它同時還包含了春秋和西周時期的編年史,可能是以從魏的前身晉國流傳下來的記錄為基礎的。無論如何,正如《竹書紀年》于公元281年一出土即出現了不同的傳抄本一樣,今天可利用的這部書也存在著不同的傳統:流傳下來的《今本竹書紀年》和輯自其他中古書籍所引佚文而成的《古本竹書紀年》。18世紀修纂《四庫全書》的學者們認為《今本竹書紀年》是墓本亡佚之后后世偽造的。然而,新的研究已經充分顯示出使用該書的記錄來重建西周紀年的價值,尤其可以與金文和天文學證據互證來確定武王克商的年代,盡管這部典籍中同樣存在一些系統性的錯誤。有關從《今本竹書紀年》的紀載來探索其歷史價值的研究,參見David Nivison(倪德衛),“The Dates of Western Zho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3.2(1983),481-580;Edward Shaughnessy,“The‘Current’Bamboo Annals and the Date of the Zhou Conquest of Shang,”Early China 11-12(1985-1987),pp. 33-60;“On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Bamboo Annal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6.1(1986),pp. 149-180;David Pankenier(班大為),“Astronomical Dates in Shang and Western Zhou,”Early China 7(1981-1982),pp. 1-37;“The Bamboo Annals Revisited:Problems of Method in Using the Chronicles as a Source for the Chronology of Early Zhou,Part 1,”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55.2(1992),pp. 272-297;“Part 2:The Congruent Mandate Chronology in Yi Zhou shu,”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55.3(1992),pp. 498-510.關于這個問題,另見Loewe,Early Chinese Texts,pp. 42-43.其中有些可能是出土后整簡錯位所致,而這種可能性本身即可證明今本的真實性。參見Shaughnessy,“On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Bamboo Annals,”pp. 165-175.另一方面,班大衛論證了《竹書紀年》中記載的兩次行星聚會正好相隔517年,一次是公元前1576年商受天命,另一次是公元前1059年周受天命;現代天文學家算出的行星聚會間隔是516.33年。在此基礎上,班大衛判定商朝建立于公元前1554年,吉德煒認為這個日期是成湯(商王朝的建立者)一年。參見Pankenier,“Astronomical Dates,”17-20.另見David Keightley,“The Shang:China's First Historical Dynasty,”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 B.C.,ed. Michael Loewe and Edward L. Shaughness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 248.更為重要的是,正如夏含夷已經證明的,這部書中記錄的一些歷史人物和年代除了僅在西周金文中得到確認之外,傳世文獻中并沒有提到。參見Shaughnessy,“On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Bamboo Annals,”pp. 152-155.這些研究有力地指出《竹書紀年》中的記載,無論是今本還是古本,都包含了傳自早期的真實歷史信息,因此它們對西周史研究的意義應得到充分的發掘。

與《竹書紀年》簡短的記載不同,有關東西周過渡時期的長篇敘述見于另一部著作——《國語》,成書于公元前5世紀晚期至前4世紀之間。有關《國語》的成書年代,參見Loewe,Early Chinese Texts,pp. 263-264.關于各種聯系《左傳》來為《國語》斷代的討論,另見Schaberg,A Patterned Past,pp. 315-317;第436頁注13。在這部以言論為中心編成的著述中約有十二篇處在西周中晚期這一歷史背景下,其中三篇涉及到西周的滅亡。前兩篇在性質上是對周幽王統治的政治分析,第三篇是對春秋早期晉國的宮廷政治進行的評論,其中西周的滅亡只是被用作一個比喻。近來史嘉柏(Schaberg)認為,這些言論跟《左傳》中的許多對話一樣,都是根據一個主要包含了三部分的基本架構而展開的:即判斷,原理(通常會引經據典),以及實用。因此,史嘉柏對把這些對話作為史料使用基本上是持懷疑態度的。參見Schaberg,A Patterned Past,pp. 42-46.史嘉柏有關《左傳》中對話對春秋時期思想史研究的可靠性的觀點,受到尤銳(Yuri Pines)新作的批判。見Foundations of Confucian Thought(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2),pp. 35-39.相反的,尤銳認為《左傳》中的對話可能是以傳自早期的檔案資料為基礎寫成的;因此,它們能夠被作為春秋時期思想史研究的史料來使用。參見Yuri Pines,“Intellectual Change in the Chunqiu Period:The Reliability of the Speeches in the Zuozhuan as Sources of Chunqiu Intellectual History,”Early China 22(1997),pp. 86-95.雖然這種對早期典籍中的歷史敘述進行結構性分析的方法一般是可取的,但結構分析本身并不為評判文獻所記錄的歷史認識的對錯提供基礎,因為簡單而言,無論真實的還是虛假的歷史認識都可能按照一定的結構被記錄下來。例如,只要比較幾部高度格式化的正史中的相應部分,甚至一部正史中同一部分中的若干篇章,我們就能輕易找到這種結構性的敘述。此外,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這些對話,特別是在《國語》中,無論是它們的展開方式或其傳遞的歷史細節,彼此之間都有著很大差別。有些對話篇幅之長以至于在它們自身包含的歷史敘述中又依次包含了更簡短的對話。我們必須聯系其他文獻,在寬廣的歷史背景中對這些對話中所囊括的歷史細節的真正價值做出評價,如同史嘉柏在談到其基本年代框架及一些具體的史實時,他亦認為,“其準確性我們沒有理由進行懷疑”。參見Schaberg,A Patterned Past,pp. 26,319.

這些相對晚出史料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在歷史事件發生到它們最終成文這段時間間隔中,大量重要的信息也許已經遺失,而有關這些事件最初的記錄可能也會經歷文學上的增飾乃至修改。正如史嘉柏所言,《左傳》中的言論可能反映的是后世的觀點。參見Schaberg,A Patterned Past,pp. 26-27.即便是當代的文獻資料亦難避免這些問題,因為在長期的文本傳承過程中,它們可能會被誤抄或受到低質量的修訂。但是,在本書的研究中使用西周以后史料的原因也非常明晰。從利用《竹書紀年》進行的年代學研究中已經看到,晚出的史料包含了傳自西周時期的真實歷史信息。這一點在過去的考古發現中得到了反復的證明,而且現在又有一個極好的例子:近來發現的逨盤上記載了西周的十一位王,從文王一直歷數到厲王。這件青銅器是2003年1月19日在陜西省眉縣的一個窖藏中發現的,一同出土的還有26件有銘青銅器。見《盛世吉金——陜西寶雞眉縣青銅器窖藏》(北京出版社,2003),第7-14,30-35頁。另見,《文物》2003年6月,第4-42頁;《考古與文物》2003年3月,第3-12頁。在傳世文獻中,完整的周王世系僅見于《竹書紀年》和更晚的《史記》,但現在這個世系被證明是精確的。在逨盤發現之前,如果我們僅因為這一周王世系只見于后世史料就將其完全擯棄,我們豈不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諸如此類的例子難以盡舉。很明顯,真實的歷史知識是可以被傳到后世的。如果再思考一下我們對亞歷山大大帝的了解有多少需依賴于普魯塔克(Plutarch)和阿里安(Arrian),即四個世紀后羅馬時代的史料,甚或有關這位英雄的最早記錄也是在他死后兩百年才寫成,那么我們可能都會同意后世的史料同樣具有歷史價值。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參閱最近由Waldemar Heckel(海克爾)和J. C. Yardley(雅德利)對有關亞歷山大大帝史料的評論,參見Waldemar Heckeland J. C. Yardley,Alexander the Great:Historical Texts in Translation(Malden,MA:Blackwell Publishing,2004),pp. xx-xxix.最不幸的是,幾乎所有的歷史記錄都產生于稍晚的時期;即便是最當代的(contemporaneous)的史料也并非精確地與其所描述的史實同步進行。離開這些相對晚出的史料,歷史研究是無法達到它的目標的。

試讓我們再舉一個極端的觀點,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個文獻的年代并不相干;因為如上所言,即使是一部當代的文獻也可能被后人修改,而一部晚出的文獻也能包含較早時期傳下來的真實信息。重要的是蘊藏在文獻中的核心信息。正因如此,我們目前的文獻研究正在許多新發現文本的促進下邁向一個新的方向;即不再將文獻看作一個整體,而是把它當作不同時期的層位的累積。所以,文獻記載的重要性并不在于文獻的傳統權威,事實上這種傳統權威早已為古史辨派打破;“古史辨”是由顧頡剛發起的一場學術運動,它以《古史辨》雜志為陣地,從1926年到1941年間,先后出版了7冊,發表了學術論文350余篇。這場運動的目的在于打破中國傳統上的古史觀,顧頡剛稱之為在中國漫長的文獻傳統中“層累造成的偽古史”。這場運動雖然在打破傳統史學的方法論基礎,以及動搖文獻的無法保證的傳統權威方面有重要貢獻,然而作為一項嚴肅的學術研究,它也受到其自身邏輯和方法論上的眾多缺陷的窒困。關于“古史辨”運動的起源,參見Laurence Schneider(施奈德),Ku Chieh-kang and China's New History:Nationalism and the Quest for Alternative Tradition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pp. 1-52,218-257.近來對這個問題的反思,見田旭東:《二十世紀中國古史研究主要思潮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03),第111-176頁。由于上述的問題,即便是當代的金文和考古記錄也不享有這種與生俱來的權威。文獻資料的重要性在于,它們可以在一個與其他類型證據共有的歷史背景(historical context)中,彼此相互聯系并揭示一個有關歷史事件的潛在的和一貫的記述;而在這個歷史背景中,獨立的史料可以得到最充分合理的解釋。簡言之,如果兩個或三個獨立的史料(我們不能證明它們彼此之間有相互衍生的關系)對某段歷史發展有一致的記述,我們就必須認真考慮這樣一種可能,即它們都是以一段有關這段歷史的早的或者可能是原初的記述(無論是書面的,還是口頭傳承的文化記憶)為基礎的,除非有人能夠證明所有這些獨立的記錄都是由一個人偽造的。就西周史這一特例而言,我們確實擁有幾個獨立的史料。例如,《竹書紀年》來源于晉國和它的繼承者魏國,這與《詩經》、《左傳》和《國語》有所不同;《詩經》可能來源于西周宮廷,而《左傳》和《國語》在傳統上與山東地區有關。事實上,《竹書紀年》在公元281年出土之前,它完全不為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們所知。更重要的是,這些相對晚出的文獻資料在本書的研究中并不是被單獨使用,相反的,它們是被置于一個同時受到考古證據支持的歷史學背景中與銘文資料和早期典籍一起來使用。當然,在較晚的資料中也存在著不一致和矛盾之處,但我認為通過文獻批判(textual criticism),這個問題至少能部分得以解決。如果我們能論證什么是錯的,我們將能更好地說明什么是對的。但如果我們將這些資料拒絕于研究之外,這個問題將永遠得不到解決。

講了這么多,我還須指明的是,在這項研究中使用的文獻資料大體上限于先秦時期。這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即漢代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時期,其間大量新的知識可能已經被添加到文獻中來。《史記》雖然對西周時期進行了簡要的敘述,但因為它反映的是漢代人的西周史觀,所以即便它是有關某個主題唯一的史料,我們也只能視之為二手資料。然而,關于秦國早期的歷史,《史記》是第一手的,并在多數情況下是最早的資料。這是因為關于秦的兩章顯然是以一部較早的名為《秦紀》的文獻為基礎的,而如今它已經佚失。關于這一點,參見瀧川亀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東京: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刊行會,1956),第104頁;Loewe,Early Chinese Texts,pp. 406-407.至于古代的地理記錄,本書的適用范圍一直延續至中古時期。由于它們是一種具有獨特屬性的資料,下面我將在不同的情況中對它們進行討論。

途徑與方法

本書以三個不同的知識領域為基礎:地理學、考古學,以及歷史學(包括銘文和文獻研究)。地理學研究不僅僅意味著把事物放在地圖上;實際上,通過這個過程,我們在事物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系,并且在對其中任何一個事物進行解釋時必須考慮它與其余的關系。同時,我們提出了歷史過程與它所在的地理環境,尤其是與“地表形態”(landscape)這一人所構思的空間內地球表面自然特征的集體存在之間的聯系。根據杰克生(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對這個詞在古英語中起源的回溯,它的第一個詞素“land”所指的并非地球自然表面的一種通稱,而是相當于一種具有明確邊界的地區單元。另一方面,第二個詞素“scape”的意思在本質上與“shape”是相同的。因而,杰克生將“landscape”定義為“作為我們集體存在之基礎或背景的一種人造或人為改造的空間之復合體”。參見Jackson,Discovering the Vernacular Landscap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4),pp. 6-10.從而,“地表形態”(landscape)作為本書研究中構建歷史和地理之間聯系的主要母體(matrix),與藝術史中流行的僅指風景意義上的地球可見特性的用法大不相同。杰克生還提到了這個術語在美國和英國使用的不同:美國人傾向于認為Landscape僅指自然風景,而在英國,Landscape幾乎總是含有人為因素的。見Jackson,Discovering the Vernacular Landscape,p. 5.相反,它是一個排列系統,一個結構,或者是人對山脈、谷地、河流等自然力形成的土地特征,以及聚落、道路和防御工事等人為造成的特征的一個管理系統。它代表了一種在彼此互相影響的人類社會和它所處的環境之間的互惠關系。

中國是一個多山的國家,尤其是在它的西部地區,黃土高原上的重重山脈與千溝萬壑構成了極為復雜的地表形態,而西周國家的中心地區恰坐落于此。像這樣的地理環境顯然對歷史的發展有著重大影響,因為西周國家的行動要順應這種復雜的地表形態,并且必須將地理上的劣勢轉化為優勢。然而,我們必須辯證地看待地理對歷史的影響。一座山可能會成為一個族群的障礙,但它卻也可以保護這個族群免受外敵的入侵;而一旦這座山為敵人所控制,它的優勢又跑到了敵人那一邊。另一方面,人類社會不僅會從最大利益出發來利用地理,還創造了諸如聚落、道路、運河和防御工事等眾多地表形態中的組成因素。他們也可以突破地理的限制以取得巨大的成就。就歷史與地理之間復雜關系的討論,見W. Gordon East,Geography behind History(New York:W. W. Norton & Company,1965),pp. 1-14.

然而,要闡明遙遠的時間背景下歷史和地理之間的復雜關系,還得依賴于我們對特定時期歷史地理的復原。在對商王國的地理研究中,吉德煒(David Keightley)提出了下列作業原理:參見David Keightley,“The Late Shang State,”p. 526.


舉例來說,如果一個講到在X或Y處有商代聚落的甲骨文窖藏還沒有被發現,那么即使這些聚落已經得到發掘,我們也不能把它們當作商代國家的一部分。同樣的,如果甲骨文中提到的那些應該被發現的地區中的遺址尚未被發掘,我們亦不能確切稱商代國家包含這些地區。


這里,吉德煒看到了結合歷史學和考古學以復原商代地理的可能性,但這有兩個條件:1)甲骨文中對某個地區商聚落的記錄;2)具有商朝風格文化內涵的遺址的存在。這兩個條件必須同時滿足才能聲稱一個地區在政治上屬于商。然而在商代研究的實踐中,這種方法遇到了較大的障礙。商朝的甲骨文當然不會告訴我們其所記地名與今天的地理之間有著怎樣的聯系,因而這種聯系必須通過后世的地理記錄來建立。鑒于商代與有系統地理記錄的帝國時期的時間鴻溝,將甲骨文中的地名在現代地面上確定下來的精確性常常令人懷疑。這個問題已經長期阻礙了商朝地理的研究;在過去的三十年中,這方面取得的進展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在吉德煒最近的著作中,他指出“政治集團的地理分布和聯系(指王族與不同的地方集團之間)尚未得到精確地確定”。見Keightley,The Ancestral Landscape,p. 57.此外,考古資料的使用涉及到更多的問題,并且究竟什么是商文化,什么不是商文化,這是一個經常要問的問題。

不過,對于西周國家,我們有理由樂觀起來。這是因為商朝的甲骨文幾乎都發現于商的首都——安陽,唯一的例外是近來山東濟南大辛莊甲骨文的發現,但這次發現對商地理研究的意義仍不是很清晰。見簡短的報道,“China Unearthed Shang Oracle Bones Again,104 Years after the First Discovery,”People's Daily Online(http://english.peopledaily.com.cn),2003年4月9日.而那些提到了史有記載的周代諸侯國名及其活動的西周金文,經常都出土于這些諸侯國的所在地。我們除了能夠從金文中獲得“第一手”的信息外,西周的地理研究也能夠更好地以傳統的地理記錄為基礎。因為大多數西周諸侯國到東周時期依然存在,并且許多在戰國文獻中被頻繁提到,而與這些記錄相伴隨的則有一個連續的且有價值的漢-晉地理傳統。因此,跟商代甲骨文中的地名相比,我們對西周地名的現代地理位置更有信心。簡言之,只有在西周時期,歷史和文化背景才賦予我們一個真正的機會來復原周人政治國家的地理空間。

在研究歷史和地理之間的關系時,歷史地理學家確定了四種途徑:第一,“地理史”,根據歷史記錄來研究過去的自然地理和地理環境的變化。第二,“地理學史”,研究人類對地理環境的觀念及其表達方式的轉變。第三,研究由人類活動而不是自然力引起的地理環境的變化。第四,狹義的“歷史地理學”,研究在特定時期人類活動的空間分布以及人類社會不同部分之間的空間關系。有關地理學和歷史學多方面研究的討論,參見H. C. Darby和C. T. Smith文,刊于D. Brooks Green(ed.),Historical-Geography: A Methodological Portrayal(Savage,Maryland:Rowman & Littlefield,1991),pp. 59-103.這些途徑對于本書西周國家的地理及其政治建構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為了論證這樣的歷史地理,我們首先須依靠近年來中國地理學家所進行的廣泛地理調查。近幾十年來,中國的地理學家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廣泛的調查。這些調查的結果被較為完善地編入《中國自然地理》這部多卷冊的著作中,并在1979至1985年間由中國科學院出版。見《中國自然地理》12冊(北京:科學,1979-1985)。這個科研項目的相關信息,另見Zhao Songqiao(趙松喬),Physical Geography of China(Beijing:Science Press,1986),pp. 1-3.我們不但應知道山脈與河流的精確位置,同時還應知道城市的分布以及連接它們的運輸系統。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全面了解中國目前的地理,以此為基礎來研究它過去的地理。第二,我們應該緊跟上述第一途徑地理史研究領域內的新發展。這樣的研究中有兩方面最為重要:氣候與河道的變遷。這些變遷對西周的政治與軍事行為有著重大的影響。第三,我們必須密切關注古代的運輸路線,這是“人群及其觀念的擴散,以及人類進行商旅和戰爭活動的基本方式。”East, Geography behind History, p. 56.道路既揭示出一個地區地形特征的潛在優勢,也暴露出它們的缺陷,并且像這樣的特征在整個歷史時期基本保持不變。在這點上,對后世王朝記錄更為完善的運輸和戰爭的路線作歷史地理的研究能夠為我們理解西周時期的交流提供一個重要的基礎。最終,我們也必須考慮周人自己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地表形態的,因為這樣的看法可能有力地影響到西周國家的政策。

從漢代開始,地理記錄在中國已經作為帝國行政管理的手段系統地產生;因此,我們在追溯漢以后兩千年間的行政區劃時沒有太大的困難。我們可以簡單地查由譚其驤主編的奠基性著作;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8冊(北京:中國地圖,1982)。我們也可參考基于譚著的電子數據,如由“哈佛中國歷史地理信息系統”(Harvard Chinese Historical GIS)提供的哈特韋爾數據(Hartwell dataset),或者由臺灣“中央研究院”提供的“中華文明之時空基礎架構”(Chinese Civilizationin Time and pace)。這意味著,倘若我們能夠在一張漢代的地圖上確定一個古國,我們必定可以在今天的地理上找到它大致的位置;漢代重要著作《漢書》中的《地理志》卷為此提供了寶貴的聯系。有些地理記錄產生于古代遺址尚屹立在地表的時候,這些遺址為當地的民眾所熟悉,并為當時的學者所觀察過。當然,傳統的地理著作中有關一些歷史遺址的位置記錄也存在問題。人們可能是依據了不確切的歷史地理知識乃至無根據的傳言而將一個紀念物建在了一個古國的疑似遺址上。到了下一個時期,那個紀念物就可能被作為古國位置的證據而被登記下來。這種過程可能會被重復多次,從而滋生出無窮無盡的差異。當然,準確的信息也會在這樣的信息復制過程中流傳下來。一個極好的例子是近來發現的周公廟遺址,這里發現了二十二座高等級墓葬和刻有“周公”字樣的西周甲骨。陜西著名的周公廟的歷史僅能追溯到唐朝(618-907)。但唐朝的廟宇卻正好建在了這樣一個有著重要考古發現的帶圍墻的墓地遺址中。見《周公廟遺址考古發掘準備工作基本就緒》,中國文物信息網在線(http://www.ccrnews.com.cn),2004年9月23日。為了從傳統的地理記錄中提取出有價值的信息,我們必須始終關注它們的年代順序及其產生的環境。一般而言,正如過去三十年的考古發掘再三顯示的,漢代著作中有關西周諸侯國位置的記錄大多是準確的,并且信息量也大。

考古學在地理和歷史之間建立起一種天然的聯系,因為每一件來自受到控制的考古發掘中的器物都具有兩個背景(context):一個是歷史背景,由此,這件器物可以被放回到特定時期的特有文化傳統中去;另一個是地理背景,即這件器物占有一個明確的空間位置。考古發掘使得這兩個背景相互結合,從而使得歷史事件能夠確實地和它們的地理環境聯系起來。在這一關鍵點上,現代考古學對歷史學研究貢獻極大。正如上文指出的,在西周研究這一背景中,這點由于金文的發現而更為加強;也就是說歷史文獻(金文)能夠與空間位置穩固地聯系起來。然而,物質遺存本身并不會說話;只有將它們放到由一組認真設定的問題所構建起來的理論框架中進行審視時,它們才會發揮這種功效。考古資料可以在眾多不同的研究領域中(如歷史學、人類學、藝術史,以及社會學)得到使用,并可以用各領域中特有的方法來進行研究,從而回答一系列合理的問題,比如社會分層、親屬制度、手工制品的生產和分配、日常生活與生業方式、風俗和宗教行為,等等。當然,本書的研究不會也無法對所有這些方面都進行研究,因為這大大超出了它的研究范圍。但是,作為一項致力于歷史過程和地理特別是地表形態之間關系的研究,本書將會深層次地發掘使用考古資料來回答一系列關乎地理空間的歷史問題的可能性。

歷史學和考古學之間的這種親密關系已經為眾多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們認識到,尤其是那些有著舊大陸背景的。這里舉幾個例子,在一本廣泛使用的英語考古學教材中,柯林·倫福儒(Colin Renfrew)和保羅·巴恩(Paul Bahn)將考古學描述為既是人類學的分支,又屬于歷史學的一部分;見Renfrew and Bahn,Archaeology:Theories,Methods,and Practice,p. 11.戴維·克拉克(David Clarke)高度評價了文獻記錄對考古學的重要性;他指出歐洲古代史學家所論述過的部落團體和聯盟可以在考古記錄中被有效地找到。見David Clarke,Analytical Archaeology(London:Methuen,1968),pp. 388-398.另一方面,達芙尼·納什(Daphne Nash)強調了通過文獻記錄而不是很多時候都沉默不語的考古證據來復原逝去的社會和政治制度的重要性;以凱爾特(Celtic)的考古為例,納什說明了如何結合這兩種類型的證據以研究社會和政治的變化。參見Daphne Nash,“Historical Archaeology,”in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Archaeology,ed. Andrew Sherratt(New York:Crown Publishers Inc.,1980),pp. 43-45.在西方古代史學家中,例如芬里(M. I. Finley)特別概述了考古學如何能對歷史學的研究作出貢獻。他甚至認為隨著非考古學證據的數量及其可靠性的增加,考古學對歷史的貢獻越來越大。參見M. I. Finley“Archaeology and History,”Daedalus 100.1(1971),pp. 172-183.那些無視既有的豐富歷史文獻來進行研究的考古學家與那些忽視現行的考古發掘的歷史學家一樣的片面。自從1999年《劍橋中國古代史》出版以來,許多學者對這部鴻篇巨制中沿著兩條平行并時相矛盾的軌跡——一條是歷史學,另一條是考古學——對其所涵蓋的各個時期進行敘述所產生的不一致性表示了不滿。參見Sarah Allan(艾蘭),“Book Review: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 B.C.,”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February 2001,pp. 144-145;David Schaberg,“Texts and Artifacts:A Review of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Monumenta Serica 49(2001),pp. 464-465.這種分割無疑反映了20世紀后半期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這兩個學科間正日益加深的不幸的鴻溝,不管這種加深是因為好的或不好的原因。如果我們對將歷史學和考古學分開的方式不滿,就應該嘗試著將兩種學科結合起來,以期對早期中國,至少是某一較短時期內的資料做出更為完善的解讀。帶著這種期望,本書的研究對歷史和考古資料并重,同時將考古學的分析與歷史學的研究結合起來,從而論證西周的逐漸衰退以至最終的滅亡。這并非是對已經由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各自得出的結論作一種簡單的疊加,而是需要重新對雙方領域內存在的問題作根本的研究。本書的基本前提是:當我們將歷史學和考古學結合起來時,我們才會看到一幅更完善而較少支離破碎的過去的畫面。

何以考古學對西周史的研究如此重要?也許它最積極的貢獻反映在西周國家這一政治組織的空間重建中。通過將一個地區內考古遺存的分布與關于這個地區的金文以及文獻記錄中潛在的歷史過程相聯系,我們可以知道這個地區是否處于西周國家的政治支配之下。在一種決定性的證據——當地出土的有銘青銅器——的幫助下,我們能比較有把握地劃定出周朝控制的地理空間。然而,當有關一個地區的書面記錄不足時,僅僅依據考古學證據來得出歷史學結論一般是很有問題的。這個問題來源于物質文化領域和人類社會領域之間可能的差異,這在考古學界是盡人皆知的。考古學中的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充分地討論,參見Ian Hodder,“Simple Correlation between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ety:A Review,”in The Spatial Organization of Culture(Pittsburg:University of Pittsburg Press,1978),pp. 3-24.本書的研究也提供了一些在同一個被或未被周人控制的地區共存有不同文化傳統的例子。這進一步顯示了單純使用孤立的考古發現來限定政治領域的危險性。然而,大多數考古學家承認物質文化和人類社會確實有所重疊,因此,只要我們設定一些例外,我們還是有可能通過考古學文化來研究人類社會的分布。例如,戴維·克拉克以民族學例子認證了這種可能性,即在部落與文化,以及部落集團與文化群之間存在著聯系。他指出,隨著一個文化從相關部落的中心向其四周移動,文化要素也會隨之消失。參見Clarke,Analytical Archaeology,pp. 365-388,398;特別是pp. 367-377.鑒于這種研究的潛力及可能的風險,本書的研究采納了假設不同的空間層次的模式,包括至少一個文化層次和一個政治層次,文化層次反映了周文化的空間影響,而政治層次則反映了周人政治統治的領域。

進而,考古學為我們呈現了一幅西周社會的綜合圖景,其中許多方面單從歷史記錄中是難以了解到的。本書的研究中有兩點尤為突出。第一,我們大致可以有根據地對貴族文化(elite culture)(在考古學中以青銅器及其銘文為代表,但并不局限于此)和非貴族文化(non-elite culture)(以陶器為典型)加以區分。很明顯,貴族文化與非貴族文化有時會表現出不同的發展趨勢或速度,從而產生了不同的文化層面。這一點與本書中有關政治力量在特定的地表形態中構建方式的研究高度相關。為了從考古資料中提取這樣的信息,本書的研究側重于通過陶器的分析來界定存在于西周貴族文化空間內的各種地方傳統。第二,考古學呈現了一幅西周國家邊疆地區的復雜圖景,即它是西周與周邊地區在文化上高度共享的過渡地帶,而非像文獻記錄中所謂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清晰界限。這兩點我都將在書中用實例來進行說明。

本書的組成

本書由六章和三篇附錄組成,主要可歸為四個主題:第一章和附錄一依據考古學、金文和文獻資料對西周國家的地理幅員作了全面的調查。它們顯示了在華北復雜的地形上,西周國家是如何得到營建的以及他們發展了何種策略來穩固它新的地理周界。第二、三兩章及附錄二,考察了西周國家面臨的危機及其可能的原因。它們指出了內在的結構問題和外部的壓力是如何共同導致西周走上日益衰退之路的。第四章和附錄三對圍繞西周滅亡的不同的歷史和地理問題作了深層次的挖掘。第五、六兩章考察了西周滅亡的后果及其向東周的過渡。它們顯示了周人世界是怎樣從西周這一政治性國家的崩潰中幸存下來的,以及這一政治性國家對中國及中華文明產生了何種影響。

第一章論述了西起渭河流域東至中原這一西周國家的中心區域。它闡明了西周國家的基礎并同時揭示出建在這一地域地表形態上的行政框架。本章由渭河流域開始,審視了周王畿的基本結構,同時還考察了從陜北一直延伸到甘肅東南部渭河上游這一構成了西周國家西北邊境的半月形高地。接著,本章研究了自周克商以來周人諸侯國在中央平原的部署,并且聯系地理現實考察了西周國家的基本結構特征。在附錄一中,我用同樣的方法對周邊地區進行了繼續研究。

第二章由尋找有關政治和社會混亂的信號開始,考察了西周的長期衰弱過程。為此,本章對西周中晚期作了一個概述,特別突出了幽王即位之前的歷史時期中最為重要的社會政治發展。本章考察了西周國家的統治結構,并且對西周衰弱的原因提出了一種新的解釋。對內,西周國家采納了一種“自殺式”的管理方法,即授予官員以不動產而非俸祿。這種體制最終導致了貴族家族財富和權勢的不斷增長,同時也使周王室日益貧困。王畿之外,在西周早期“封建”制度之下建立的諸侯國逐漸發展出一種離心力,裂解了西周國家。在這兩種力量的侵襲下,西周王室的衰退以及西周國家的逐漸瓦解就在所難免了。本章進一步分析了西周國家衰弱的考古學證據。

第三章觀察了西周面臨的外部壓力。但我無意對西周的外交關系進行全面的研究,而是著重探討了周人與玁狁之間的戰爭;玁狁是西周中晚期活躍于西北地區的一個少數部族,周的王畿地區遭到他們頻繁的侵襲。本章詳細回顧了周人和玁狁戰爭的歷史,利用金文和文獻記載復原了幾場重要的戰役,重構了周與玁狁之間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的地理環境,將其定在了與西周都城地區緊相毗鄰的涇河上游。這一分析揭示了涇河上游的地表形態是如何影響周與玁狁之間的戰爭進程,以及為何這一戰爭對西周王朝的生存至關緊要。此外,本章將這場戰爭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文化背景中,考察了西周國家西北邊境文化的復雜性。

第四章重點探討了西周王朝最后十一年周幽王統治下的宮廷政治。它揭示了公元前771年西周的覆滅是王黨和以皇父為首的老一代官員之間派系斗爭的直接后果。這些斗爭最終導致了周王室與申、繒等國和犬戎聯軍在軍事上的決戰,聯軍擊敗了周王室軍隊并且占領了它的都城。通過對與王室公開對抗的相關諸侯國的地理位置的分析,我們發現,與周人和玁狁之間的許多場戰役相似,這場戰爭又一次發生在涇河流域。本章澄清了過去有關西周覆滅的許多誤解,并且重新解釋了這一動亂的歷史過程。

第五章考察了西周向東周的政治過渡,集中討論了周王室和西周貴族宗族的東遷。這個過程可被視為西周國家的地緣政治重構。本章首先研究了周王室在洛邑的重建,并考察了其與留居于渭河流域的另一王室的對峙和斗爭。隨后,本章研究了兩支貴族宗族——鄭和西虢——的歷史及其遷徙;這兩個宗族的東遷代表了這一時期西周滅亡所導致的由西向東的普遍人口流動。這些獲得了新諸侯國地位的宗族在中原的安置觸發了他們與本地原有諸侯國之間的激烈爭斗,從而為以后五百年間的列國戰爭埋下了伏筆。本章的最后一節論證了周王室從渭河流域的撤離是如何為秦——中國第一個帝國的創造者——開辟了一條發展之路。

第六章討論了西周國家在秦漢帝國的文化和政治基礎的形成中所扮演的角色。文中提出西周國家為后世王朝留下了一節重要的政治課,即通過血緣組織來達到政治統一的方法;這個方法之后被重新使用并且為中華帝國的政治文化所吸收。更為重要的是,西周時期中國北方的人民產生了一種文化認同感,盡管這種認同只有在西周王朝滅亡后,到春秋戰國時期中原面臨新的外部壓力時才完全被意識到。本章認為中華帝國的基礎必須到西周國家的政治和文化事件中去尋找。

附錄一繼續探索西周國家的三個周邊地區:東方、南方和北方。通過研究與每個地區相關的考古學證據、金文和文獻記載,本附錄對西周國家的地理范圍作了合理的界定,同時也表明周人勢力的存在和持續擴張是如何受到這些地區的地理現實制約的。在對周邊地區進行研究時,附錄一進一步采取了文化分析的方法,通過對青銅器和陶器群的分析來論證周文化因素是如何逐漸與不同的地方傳統相互融合的。這一分析回答了到東周時期才全面展現的地方性周文化的起源問題。附錄二考察了玁狁和犬戎之間的歷史關系。附錄三則探討了褒姒傳說的史學史發展。附錄四刊載了由美國《早期中國》(Early China)發表的一組五篇對《西周的滅亡》的評論。附錄五則是筆者對這些評論的一個總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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