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增訂本)
- 李峰
- 3007字
- 2019-11-15 14:18:08
中文版序
記得16年前負笈東渡,飛機飛越富士山上空,俯首翹望山頂白雪皚皚,碧空清澈,真有一種海闊天高之感。這種感覺之所以特別強烈,也是因為剛剛結束了在灃西數年的田野考古生涯,特別是后兩年由于修建工作站而整天耗時于建筑工地的瓦礫雜務之中,不由不有厭煩之想。所以,我當時即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去看看中國以外的學問,看看考古學以外的學問。在日本東京大學讀博士學位期間,我得到了導師松丸道雄先生從學習到生活各方面無微不至的關懷,同時也在他的影響之下開始完成了自己學術道路上一個重要的轉變。我開始嘗試逐漸擺脫考古學上習慣的時空模式的思維,而是更多地來考慮事物之間的因果邏輯關系以及這種關系所賴以存在的整體結構問題,這也就是松丸先生常講的“歷史學その物に対する理解”。特別是松丸先生對青銅器及其銘文的多方面興趣和深入研究,更使我感到視野大開。在松丸先生的影響下我開始專門鉆研喜好已久的西周金文,并在一開始就學會把它們當成了解西周社會和政治的歷史學資料來對待。
1992年我從東京輾轉來到美國紐約,以所謂“而立之年”才開始學習英文,其中甘苦自不待言。不過,我很幸運地遇到了我人生中的另一位導師,即芝加哥大學的著名漢學家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教授。芝加哥大學的東亞語言和文明系過去即有研究西周時期的傳統,而夏含夷先生的研究更是精深,特別是其在《周易》、《竹書紀年》和西周年代學等方面都有公認的卓越成就。他以文獻研究為基礎,并以對文獻的批判態度來研究金文,在很多問題上卓有創見。跟他讀博士,不僅可以盡情發揮自己在西周金文方面的興趣,同時也有機會涉獵有關西周文獻方面的許多課題。更重要的事,在他的不斷批評中,我逐漸學會了怎樣才能最有效地,但同時又不過分地使用所有證據的一個方法。記得他在批語中常常說的一句話是“Your evidence can only be as strong as your weakest point”,體會不到這句話的含義,學問是做不好的。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沒有和其他來自中國的考古學生一樣去專攻美國的人類學,而是決定繼續從事西周方面的學習和研究,對我來說應該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芝加哥大學學風嚴謹,名師如林,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幾乎都有全球頂尖的學者。這里的學生們也幾乎只有一個信念,即把自己變成將來最好的學者。在芝加哥學習的6年期間,我初步(只能說初步)了解到了中國研究以外學問之深、之大,而且領略到這些學問是怎樣在一個學術的大千世界里相互聯結,并互為基礎。其中考古學和人類學的發達自不待言,我格外感到受益的是有機會窺探到西方古典時期歷史,特別是羅馬歷史的研究,深感到其事實考證之精密,理論闡釋之深邃,實是嘆為觀止。而占據西方古代史研究之主流的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更是名家輩出,成果豐碩,從理論到方法均到達了一種高度成熟并不斷反思的階段。這其中有許多我們在西方研究中國歷史的人,特別是在中國研究中國歷史的人所值得學習的命題和方法。西方歷史學的長處在于它能夠以事實為基礎,以概念的理論探討為途徑,整體框架和局部可以有機結合,并能與其他學科如社會學、政治學甚至人類學融會貫通。我們常常喜歡用“博大精深”來形容中國的學問,把這四個字用在西方學問之上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
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即是以我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論文為基礎修改而成的,其英文原版于2006年8月由英國的劍橋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雖然這本書是在90年代末開始撰寫,但可以說它是以前20年我對西周時期的思考和研究的一個總結。因此這本書能夠問世,我首先要感謝我學術生涯中的三位導師:我的中國老師張長壽先生——他使我在考古研究所學習和工作的七年中受到了嚴格的田野考古學訓練,幫助我完成了學術上的起步,并為以后的研究打下了一個扎實的考古學基礎;我的日本老師松丸道雄先生——他使我看到了有關西周青銅器研究的諸多有趣的方面以及怎樣把它們和西周社會的研究聯系起來;我的美國老師夏含夷先生——他使我學會了西方學問的學術規范和現代歷史學的精要,并且幫助我完成了這本書的最早規劃并將其付諸實施。書的首頁紀念已故的陳公柔先生,他曾在考古研究所為我上了首堂古文字課,并在以后的研究中多有指導。記得當時考古所研究生很少,上課的只有我和傅憲國兩人,先生卻為我們寫了長長的講稿,他的諄諄教誨,至今尚在耳邊。
書中包含的很大一部分研究是在野外進行的,以我在1997年到2003年對有關地區的三次實地考察為中心,期間我得到了中國考古界許多同事和朋友的熱情幫助。雖然擔心已經忘記了一些名字,但是以下各位則是我要特別感謝的:甘肅省文物局張瓏先生、寧夏回族自治區考古研究所羅豐先生(前固原博物館)、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焦南峰先生、寶雞市博物館胡智生先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姜濤先生、煙臺市文管會林仙庭先生。回到北京,則要感謝幫助我安排在外地旅行的考古研究所同事梁中合、傅憲國、鄭若葵等先生和國家文物局的宋新潮先生。另外,我還要感謝孫大衛(David Sena)先生,他曾和我一起于1998年經歷了縱貫陜北的艱險旅程,直達榆林;我的弟弟李剛先生,他曾于2003年帶我完成了另一次艱難旅行,最后到達秦國起源地的甘肅禮縣。
這個中文譯本的出版,我首先要感謝南京師范大學的湯惠生教授,他安排他的研究生徐峰先生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對本書進行了艱苦的翻譯,他并親自對譯文進行了兩個月的精校。這本書內容含量大,英文表達有時非常復雜,徐峰先生能譯到這個程度,已是功不可沒。我還要感謝上海大學的朱淵清教授,由于他的大力推薦這本書得以納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出版計劃。我離開中國學術界多年,其間鮮少用中文發表著述,所以我希望這個譯本的出版也可以說是對國內老師、同行和朋友們的一個匯報。由于人生的特殊機遇,我有幸能夠在實地切身地體驗中國、日本和西方三方面不同的學術傳統,寫成的這本拙著對國內的讀者或許還能有一些參考或批判價值。當然,其中成敗讀者可以自己判斷。
應該提到的是,原書寫作的對象主要是西方讀者,因此書中引用著述往往以英文著作為先,對于中國國內特別是近期學者的有關研究則難免有疏漏之處。特別是從英文原著寫成到中文譯本出版可謂曠日持久,有些新資料未來得及補充,這些均望讀者能予諒解。體例方面,為讀者查證方便,所引文獻一律注明版本和具體頁碼。經典的引用一律采用《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哲學著作統一引自《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史記》之類史書的則用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標點本(1959年始)。引用青銅器銘文一律采用《殷周金文集成》(簡稱JC)(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年)和《近出殷周金文集錄》(簡稱JL)(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銘文編號也以此二書為準。新近出土而不見于二書者則另行注明。為了行文簡便,考古簡報一般只注明其在所載刊物中的出處而不加篇題;專刊和圖錄則直接引用書名,不加著者單位長名(有關信息讀者可以在書后文獻目錄中查看)。另為方便起見,西周王年均采自夏含夷先生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xix頁。雖然我相信夏含夷先生的考訂更好地反映了我們現有的證據,但其他新的編年體系如《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性成果報告》(北京:世界圖書,2000年,第88頁)也存在,而許多王年的最后結論尚要等待更多證據。需要說明的是,夏含夷先生所定年代采用了倪德衛(David S. Nivison)先生于1983年提出的“二元年”理論,即一個王有兩個元年,其一為先王死后新王世的開始,另一為先王服喪期滿后新王正式即位之年。因此,在倪德衛-夏含夷系統中,大多數周王都有兩個元年。
李峰
2006年9月于紐約哥倫比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