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國衣冠拜冕旒:唐代卷
- 陳炎
- 2177字
- 2019-11-15 14:22:38
從脂粉綺羅走向荊釵布裙的王績
然而,真正從脂粉綺羅走向荊釵布裙,從帝王將相走向凡夫俗子的,卻要數王績和王梵志這一道一佛二位詩歌奇才。
王績出身北朝士族,其家不僅歷代簪纓,而且以儒學名世。但是生于隋末唐初的王績卻似乎是一個叛逆者。在仕途上,他雖然三次出任下層官員,但意不在江山社稷,實只為美酒三升。在思想上,他雖然欽佩身為大儒的三兄王通,但卻自字“無功”,以老、莊為宗。因此,在他棄儒從道、掛印歸田的一生中,寫下了一百二十余首山水田園、寄興感懷之作,體現出獨具一格的美學追求。
在藝術內容上,與當時傷于輕艷、柔靡緩若的宮體詩作不同,王績的詩歌很少寫娥眉粉黛,也不愛綺羅金釵,而是將目光從空虛無聊的宮廷臺閣轉向淳樸生動的鄉野田園,在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發現生活的真趣: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秋夜喜遇王處士》)
石苔應可踐,叢枝幸易攀。
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夜還東溪》)
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云。
從來山水韻,不使俗人聞。(《山夜調琴》)
春來日漸長,醉客喜年光。
稍覺池亭好,偏宜酒甕香。(《初春》)
這些詩清新明快、淳樸自然,就像從自家的瓷缸陶甕中倒出的陳年老酒一樣,充滿了泥土的芬芳。閱讀齊、梁以來的詩歌,恍如糾纏于病態的貴婦叢中,盡管金玉滿眼、香脂撲鼻,但其蒼白的面色和造作的呻吟總使人感到空虛和倦怠。躍出六朝的宮墻,來到初唐的草地,不料迎面碰到一群荊釵布裙的村姑。她們那樸素健康的膚色、宛若天籟的笑聲,一下便攫住了讀者的心。這就是唐代開山詩人王績給人的最初印象。
在創作形式上,與隋末、唐初的侍從文人不同,王績從來不寫奉制、應酬之作,也沒有無病呻吟的宮廷氣息。用他自己的話說,“題歌賦詩,以會意為功,不必與夫悠悠閑人相唱和也”(《答處士馮子華書》)。因此他的詩坦誠、自然、淳樸、真摯: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
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
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臺?
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
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后開?
羈心祗欲問,為報不須猜。
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菜。(《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
寫這首詩的時候,作者已羈留京城數年之久。一個“忽”字,表現出異地逢親的意外和喜悅。驚喜之余,羈旅的惆悵、人世的感慨、思鄉的渴望便一齊涌上心頭。“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一句,生動地表達出詩人由驚而喜、百感交集的復雜心緒。接下去,詩人不厭其煩地用一連串的詢問來打探故園的近況:由親朋、好友問到庭院、池臺,由故園、新樹念及柳行、茅齋,由青竹、紅梅想到渠水、蘚苔,甚至關心果樹哪株先熟?林花哪棵后開?這一連串貌似瑣細繁雜的詢問,沒有只言片語涉及“相思”的概念,但其拳拳的懷舊之心、濃濃的思鄉之意溢于言表、袒露無疑。問詢之后,詩人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唐突,還請鄉親諒解:“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這番會晤非但沒有化解詩人的思鄉之情,反而增添了自己歸隱的信念:“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菜。”這是一首發自詩人肺腑的詩歌,不修飾,不造作,無拘無束,渾然天成。讀之卻又使人感到余音繞梁,三日不斷。尤其是詩中那一連串的問句,更有脫口而出、一唱三嘆之妙。難怪明人譚元春評之曰:“只似家書。”(《唐詩歸》)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上看,只似家書,又何其難哉!
從審美文化史的角度來看,王績那隱逸高蹈、放浪形骸的詩歌創作,上承陶淵明,下啟李白,從而形成了道家、道教美學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論語·子路》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儒家本身是講究“中庸之道”的,而道家、道教人士則不然,他們或以反叛者的姿態狂放進取,或者以逃避者的姿態狷介孤潔。如果說,陶淵明是以狷為主,狷中有狂;李白是以狂為主,狂中有狷;那么介于他們二者之間的王績則恰恰是半狷半狂。狷氣來時,他潔身自好;狂氣來時,他笑傲王侯。因此,他有的詩酷似陶淵明,有的詩又接近李白。下面是兩個相反的例證: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野望》)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
不如高枕臥,時取醉銷愁。(《贈程處士》)
同陶淵明和李白一樣,王績也是著名的酒徒,他的詩即使不是篇篇言酒,至少也是處處皆醉。酒給他以激情,給他以靈感,給他以擺脫世俗生活的勇氣,給他以搗毀陳規陋俗的力量。在《解六合丞還》一詩中,他寫道:“我家滄海白云邊,還將別業對林泉。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煙霞送百年。彭澤有田惟種黍,步兵從宦豈論錢。但使百年相續醉,何辭夜夜甕間眠。”或許,這種狂放不羈的酒神狀態,并不利于建設,而只適于破壞:在生活上,它破壞著功名利祿;在信仰上,它破壞著修齊治平;在禮法上,它破壞著等級制度;在詩歌上,它破壞著宮體遺風。
由于王績在初唐文學史上似乎是一個卓爾不群的特例,因而以往的學術界對他的重視不夠。事實上,他不僅成為聯系陶淵明和李白之間的過渡環節,而且他的田園山水詩對以后的“王孟詩派”也有著深遠影響。明人楊慎說:“王無功,隋人。入唐,隱節既高,律詩又盛,蓋王、楊、盧、駱之濫觴,陳、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古云蓋棺事乃定,若此者,千年猶未定也。”(《升庵詩話》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