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啟超修身三書:節本明儒學案
- 梁啟超編著 彭樹欣整理
- 10698字
- 2019-11-15 14:07:27
崇仁學案
康齋倡道小陂,一稟宋人成說。言心,則以知覺而與理為二;言工夫,則靜時存養,動時省察。故必敬義夾持,明誠兩進,而后為學問之全功。其相傳一派,雖一齋、莊渠稍為轉手,終不敢離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門,然自敘所得,不關聘君,當為別派。於戲!椎輪為大輅之始,增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后時之盛哉!
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撫州之崇仁人也。父國子司業溥。先生生時,祖夢有藤繞其先墓,一老人指為扳轅藤,故初名夢祥。八九歲,已負氣岸。十九歲,永樂己丑。覲親于京師,金陵。從洗馬楊文定溥。學,讀《伊洛淵源錄》,慨然有志于道,謂:“程伯淳見獵心喜,乃知圣賢猶夫人也,孰云不可學而至哉?”遂棄去舉子業,謝人事,獨處小樓,玩四書、五經、諸儒語錄,體貼于身心,不下樓者二年。氣質偏于剛忿,至是覺之,隨下克之之功。辛卯,父命還鄉授室,長江遇風,舟將覆,先生正襟危坐。事定,問之,曰:“守正以俟耳。”既婚,不入室,復命于京師而后歸。先生往來,粗衣敝履,人不知其為司成之子也。
居鄉,躬耕食力,弟子從游者甚眾。先生謂婁諒確實,楊杰淳雅,周文勇邁。雨中被簑笠,負耒耜,與諸生并耕,談乾、坤及坎、離、艮、震、兌、巽,于所耕之耒耜可見。歸則解犂,飯糲、蔬豆共食。陳白沙自廣來學,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谷。白沙未起,先生大聲曰:“秀才若為懶惰,即他日何從到伊川門下?又何從到孟子門下?”一日刈禾,鐮傷厥指,先生負痛,曰:“何可為物所勝?”竟刈如初。嘗嘆箋注之繁,無益有害,故不輕著述。省郡交薦之,不赴。太息曰:“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難矣。吾庸出為?”
天順初,忠國公石亨汰甚,知為上所疑,門客謝昭效張觷之告蔡京,征先生以收人望。亨謀之李文達,文達為草疏上之。上問文達曰:“與弼何如人?”對曰:“與弼儒者高蹈。古昔明王,莫不好賢下士,皇上聘與弼,即圣朝盛事。”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先生應召將至,上喜甚,問文達曰:“當以何官官與弼?”文達曰:“今東宮講學,需老成儒者司其輔導,宜莫如與弼。”上可諭德,召對文華殿,上曰:“聞高義久矣,特聘卿來,煩輔東宮。”對曰:“臣少賤多病,杜跡山林,本無高行,徒以聲聞過情,誤塵薦牘,圣明過聽,束帛丘園,臣實內愧,力疾謝命,不能供職。”上曰:“宮僚優閑,不必固辭。”賜文幣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館次。上顧文達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時文達首以賓師禮遇之。公卿大夫士,承其聲名,坐門求見,而流俗多怪,謗議蜂起。中官見先生操古禮屹屹,則群聚而笑之,或以為言者,文達為之解曰:“凡為此者,所以勵風俗,使奔競干求乞哀之徒,觀之而有愧也。”先生三辭不得命,稱病篤不起。上諭文達曰:“與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歸,需秋涼而遣之,祿之終身,顧不可乎?”文達傳諭,先生辭益堅。上曰:“果爾,亦難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復召對。賜璽書銀幣,遣行人王惟善送歸,命有司月廩之。蓋先生知石亨必敗,故潔然高蹈。其南還也,人問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己卯九月,遣門生進謝表。辛巳冬,適楚,拜楊文定之墓。壬午春,適閩,問考亭以申愿學之志。己丑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無所傳,而聞道最早,身體力驗,只在走趨語默之間,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謂“敬義夾持,誠明兩進”者也。一切玄遠之言,絕口不道,學者依之,真有途轍可循。臨川章袞謂其《日錄》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說,以成說附己意,泛言廣論者比。顧涇陽言:“先生一團元氣,可追太古之樸。”而世之議先生者多端,以為先生之不受職,因敕書以伊、傅之禮聘之,至而授以諭德,失其所望,故不受。夫舜且歷試諸艱,而后納于百揆,則伊、傅亦豈初命為相?即世俗妄人,無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況于先生乎?陳建之《通記》,拾世俗無根之謗而為此,固不足惜。薛方山亦儒者,《憲章錄》乃復仍其謬。又謂與弟訟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裙,跪訟府庭。張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久竊虛名”之書。劉先生言:“予于本朝,極服康齋先生。其弟不簡,私鬻祭田,先生訟之,遂囚服以質,絕無矯飾之意,非名譽心凈盡,曷克至此?”然考之楊端潔《傳易考》:先生自辭宮諭歸,絕不言官,以民服力田。撫守張番禺人因先生拒而不見,
知京貴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欲壞其節行,令人訟之。久之,無應者。
以嚴法令他人代弟訟之,牒入,即遣隸執牒拘之。門人胡居仁等勸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從拘者至庭,
加慢侮,方以禮遣。先生無慍色,亦心諒非弟意,相好如初。
以此得內貴心。張廷祥元禎始亦信之,后乃釋然。此為實錄也。又謂“跋石亨族譜,自稱門下士”,顧涇凡允成論之曰:“此好事者為之也。先生樂道安貧,曠然自足,真如鳳凰翔于千仞之上,下視塵世,曾不足過而覽焉。區區總戎一薦,何關重輕?乃遂不勝私門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舉主之禮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且總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敗,而況于先生?先生所為堅辭諭德之命,意蓋若將凂焉,惟恐其去之不速也,況肯褰裳而赴,自附于匪人之黨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以羲論之,當時石亨勢如燎原,其薦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區區自居一舉主之名耳。向若先生不稱門下,則大拂其初愿,先生必不能善歸。先生所謂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
吳康齋先生語
與鄰人處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訖,彼猶未悟,不免說破。此閑氣為患,尋自悔之。因思為君子,當常受虧于人,方做得。蓋受虧,即有容也。
此語言權利思想者,必唾棄之,然自治之道,實應爾,不然精神無時得清。
食后坐東窗,四體舒泰,神氣清朗,讀書愈有進益。數日趣同,此必又透一關矣。
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明德、新民,雖無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后之序,豈能有新民之效乎?徒爾勞攘,成私意也。
貧困中,事務紛至,兼以病瘡,不免時有憤躁。徐整衣冠讀書,便覺意思通暢。古人云:“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又云:“若要熟,也須從這里過。”然誠難能,只得小心寧耐做將去。朱子云:“終不成處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
文公謂“延平先生終日無疾言遽色”,與弼常嘆何修而至此!又自分雖終身不能學也,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間也是豪邁底人,后來也是琢磨之功。”觀此,則李先生豈是生來便如此?蓋學力所致也。然下愚末學,苦不能克去血氣之剛,平居則慕心平氣和,與物皆春;少不如意,躁急之態形焉。因思延平先生所與處者,豈皆圣賢?而能無疾言遽色者,豈非成湯“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之功效歟?而今而后,吾知圣賢之必可學,而學之必可至。人性之本善,而氣質之可化也的然矣。下學之功,此去何如哉!
南軒讀《孟子》甚樂,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撓,綠陰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闃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于斯可驗。
與弼氣質偏于剛忿。永樂庚寅,年二十,從洗馬楊先生學,方始覺之。春季,歸自先生官舍,紆道訪故人李原道于秦淮客館,相與攜手淮畔,共談日新,與弼深以剛忿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原道尋以告吾父母,二親為之大喜。原道,吉安廬陵人,吾母姨夫中允公從子也。厥后克之之功,雖時有之,其如鹵莽滅裂何!十五六年之間,猖狂自恣,良心一發,憤恨無所容身。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間,覺得愈加辛苦,疑下愚終不可以希圣賢之萬一,而小人之歸,無由可免矣。五六月來,覺氣象漸好,于是益加苦功,逐日有進,心氣稍稍和平。雖時當逆境,不免少動于中,尋即排遣,而終無大害也。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悅,蓋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根之意。反復觀之,而后知吾近日之病,在于欲得心氣和平,而惡夫外物之逆以害吾中,此非也。心本太虛,七情不可有所。于物之相接,甘辛咸苦,萬有不齊,而吾惡其逆我者可乎?但當于萬有不齊之中,詳審其理以應之,則善矣。于是中心灑然。此殆克己復禮之一端乎!蓋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處之,則順暢。因思心氣和平,非絕于往日,但未如此八九日之無間斷。又往日間和平,多無事之時,今乃能于逆境擺脫。懼學之不繼也,故特書于冊。冀日新又新,讀書窮理,從事于敬恕之間,漸進于克己復禮之地,此吾志也。效之遲速,非所敢知。
拔去病根,陽明之藥最良矣。
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后功。
病體衰憊,家務相纏,不得專心致志于圣經賢傳中,心益以鄙詐,而無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于行?歲月如流,豈勝痛悼,如何,如何!
觀《近思錄》,覺得精神收斂,身心檢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奮拔向前之意。大抵學者踐履工夫,從至難、至危處試驗過,方始無往不利。若舍至難、至危,其他踐履,不足道也。
因暴怒,徐思之,以責人無恕故也。欲責人,須思吾能此事否?茍能之,又思曰:吾學圣賢方能此,安可遽責彼未嘗用功與用功未深者乎?況責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以此度之,平生責人謬妄多矣。戒之,戒之!信哉,“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以責人之心責己,則盡道也。
倦臥夢寐中,時時警恐,為過時不能學也。
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凈,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工夫也。嗟夫!不敬則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萬事從此隳,可不懼哉!
今日覺得貧困上稍有益,看來人不于貧困上著力,終不濟事,終是脆軟。
應事后即須看書,不使此心頃刻走作。
早枕,痛悔剛惡,偶得二句:“豈伊人之難化,信吾德之不競。”遇逆境暴怒,再三以理遣。蓋平日自己無德,難于專一責人,況化人亦當以漸,又一時偶差,人所不免。嗚呼!難矣哉,中庸之道也。
人之遇患難,須平心易氣以處之,厭心一生,必至于怨天尤人。此乃見學力,不可不勉。
凡百皆當責己。
先哲云:“身心須有安頓處。”蓋身心無安頓處,則日惟擾擾于利害之中而已。此亦非言可盡,默而識之可也。
人之病痛,不知則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勢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
小子一生受病正在此,危哉!危哉!
男兒須挺然生世間。
處大事者,須深沉詳察。
看《言行錄》,龜山論東坡云:“君子之所養,要令暴慢邪僻之氣,不設于身體。”大有所省。然志不能帥氣,工夫間斷。甚矣!圣賢之難能也。
看朱子“六十后長進不多”之語,恍然自失。嗚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
世間可喜可怒之事,自家著一分陪奉他,可謂勞矣。誠哉是言也!
吾輩犯此否?
累日思:平生架空過了時日。
事往往急便壞了。
請看風急天寒夜,誰是當門定腳人。
人生須自重。
學至于不尤人,學之至也。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無時無處不是工夫。
年老厭煩,非理也。朱子云:“一日不死,一日要是當。”故于事厭倦,皆無誠。
文敬胡敬齋先生居仁
胡居仁,字叔心,饒之馀干人也。學者稱為敬齋先生。弱冠時,奮志圣賢之學,往游康齋吳先生之門,遂絕意科舉,筑室于梅溪山中,事親講學之外,不干人事。久之,欲廣聞見,適閩歷浙,入金陵,從彭蠡而返。所至,訪求問學之士,歸而與鄉人婁一齋、羅一峰、張東白為會于弋陽之龜峰、馀干之應天寺。提學李齡、鐘城相繼請主白鹿書院。諸生又請講學貴溪桐源書院。淮王聞之,請講《易》于其府。王欲梓其詩文,先生辭曰:“尚需稍進。”
先生嚴毅清苦,左繩右矩,每日必立課程,詳書得失以自考,雖器物之微,區別精審,沒齒不亂。父病,嘗糞以驗其深淺。兄出,則迎候于門;有疾,則躬調藥飲。執親之喪,水漿不入口,柴毀骨立,非杖不能起,三年不入寢室,動依古禮,不從流俗卜兆。為里人所阨,不得已訟之,墨衰而入公門,人咸笑之。家世為農,至先生而窶甚,鶉衣脫粟,蕭然有自得之色,曰:“以仁義潤身,以牙簽潤屋,足矣。”成化甲辰三月十二日卒,年五十一。萬歷乙酉,從祀孔廟。
先生一生得力于敬,故其持守可觀。周翠渠曰:“君學之所至兮,雖淺深予有未知。觀君學之所向兮,得正路抑又何疑?倘歲月之少延兮,必曰躋乎遠大。痛壽命之弗永兮,若深造而未艾。”此定案也。其以有主言靜中之涵養,尤為學者津梁。然斯言也,即白沙所謂“靜中養出端倪,日用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宜其同門冥契。而先生必欲議白沙為禪,一編之中,三致意焉。蓋先生近于狷,而白沙近于狂,不必以此而疑彼也。先生之辨釋氏尤力,謂其“想像道理,所見非真”,又謂“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此皆不足以服釋氏之心。釋氏固未嘗無真見,其心死之而后活,制之而后靈,所謂“真空即妙有也”,彌近理而大亂真者,皆不在此。蓋大化流行,不舍晝夜,無有止息,此自其變者而觀之,氣也;消息盈虛,春之后必夏,秋之后必冬,人不轉而為物,物不轉而為人,草不移而為木,木不移而為草,萬古如斯,此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理也。在人亦然,其變者,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一動一靜,循環無端者,心也;其不變者,惻隱善惡辭讓是非,牿之反覆,萌蘗發見者,性也。儒者之道,從至變之中,以得其不變者,而后心與理一。釋氏但見流行之體,變化不測,故以知覺運動為心,作用見性,其所謂不生不滅者,即其至變者也。層層掃除,不留一法,天地萬物之變化,即吾之變化,而至變中之不變者,無所事之矣。是故理無不善,氣則交感錯縱,參差不齊,而清濁偏正生焉。性無不善,心則動靜感應,不一其端,而真妄雜焉。釋氏既以至變為體,自不得不隨流鼓蕩,其猖狂妄行,亦自然之理也。當其靜坐枯槁,一切降伏,原非為存心養性也,不過欲求見此流行之體耳。見既真見,儒者謂其所見非真,只得形似,所以遏之而愈張其焰也。
先生言治法,寓兵未復,且行先屯田,賓興不行,且先薦舉。井田之法,當以田為母,區畫有定數,以人為子,增減以授之。設官之法,正官命于朝廷,僚屬大者薦聞,小者自辟。皆非迂儒所言。后有王者,所當取法者也。
居業錄
覺得心放,亦是好事,便提撕收斂,再不令走,便是主敬存心工夫。若心不知下落,茫茫蕩蕩,是何工夫?
窮理非一端,所得非一處,或在讀書上得之,或在講論上得之,或在思慮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讀書得之雖多,講論得之尤速,思慮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實。
人雖持敬,亦要義理來浸灌,方得此心悅懌。不然,只是硬持守也。
今人說靜時不可操,才操便是動。學之不講,乃至于此,甚可懼也!靜時不操,待何時去操?其意以為,不要惹動此心,待他自存,若操便要著意,著意便不得靜。是欲以空寂杳冥為靜,不知所謂靜者,只是以思慮未萌、事物未至而言,其中操持之意常在也。若不操持,待其自存,決無此理。程子曰:“人心自由,便放去。”又以思慮紛擾為不靜,遂遏絕思慮以為靜。殊不知君子九思,亦是存養法,但要專一。若專一時,自無雜慮。有事時專一,無事時亦專一,此敬之所以貫乎動靜,為操存之要法也。
敬為存養之道,貫徹始終,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未知之前,先須存養此心,方能致知。又謂“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則致知之后,又要存養,方能不失。蓋致知之功有時,存養之功不息。
今人為學,多在聲價上做。如此,則學時已與道離了,費盡一生工夫,終不可得道。
天下縱有難處之事,若順理處之,不計較利害,則本心亦自泰然。若不以義理為主,則遇難處之事,越難處矣。
即莊敬日強,安惰日偷之義。
今人不去學自守,先要學隨時,所以茍且不立。
人收斂警醒,則氣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聵也。
端莊整肅,嚴威儼恪,是敬之入頭處;提撕喚醒,是敬之接續處;主一無適,湛然純一,是敬之無間斷處;惺惺不昧,精明不亂,是敬之效驗處。
敬該動靜,靜坐端嚴,敬也;隨事檢點致謹,亦敬也。敬兼內外:容貌莊正,敬也;心地湛然純一,亦敬也。
古人老而德愈進者,是持守得定,不與血氣同衰也。今日才氣之人,到老年便衰,是無持養之功也。
今多少青年志士,不到老已衰,正坐不學道。
廣文婁一齋先生諒
婁諒,字克貞,別號一齋,廣信上饒人。少有志于圣學,嘗求師于四方,夷然不屑,曰:“率舉子學,非身心學也。”聞康齋在臨川,乃往從之。康齋一見喜之,云:“老夫聰明性緊,賢也聰明性緊。”一日,康齋治地,召先生往視,云:“學者須親細務。”先生素豪邁,由此折節,雖掃除之事,必躬自為之,不責僮仆,遂為康齋入室。凡康齋不以語門人者,于先生無所不盡。康齋學規,來學者始見,其馀則否。羅一峰未第時,往訪,康齋不出,先生謂康齋曰:“此一有志知名之士也,如何不見?”康齋曰:“我那得工夫見此小后生耶?”一峰不悅,移書四方,謂是名教中作怪,張東白從而和之,康齋若不聞。先生語兩人曰:“君子小人,不容并立。使后世以康齋為小人,二兄為君子無疑;倘后世以君子處康齋,不知二兄安頓何地?”兩人之議遂息。景泰癸酉,舉于鄉。退而讀書十馀年,始上春官,至杭復返。明年天順甲申,再上,登乙榜,分教成都。尋告歸,以著書造就后學為事。所著《日錄》四十卷,詞樸理純,不茍悅人。《三禮訂訛》四十卷,以《周禮》皆天子之禮,為國禮;《儀禮》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禮,為家禮;以《禮記》為二經之傳,分附各篇,如《冠禮》附《冠義》之類,不可附各篇,各附一經之后,不可附一經,總附二經之后,取《系辭傳》附《易》后之意。《諸儒附會》十三篇,以程、朱論黜之。《春秋本意》十二篇,惟用經文訓釋,而意自見,不用“三傳”事實,曰:《春秋》必待“三傳”而后明,是《春秋》為無用書矣。
先生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為居敬要指。康齋之門最著者,陳石齋、胡敬齋與先生三人而已。敬齋之所訾者,亦唯石齋與先生為最,謂兩人皆是儒者陷入異教去,謂先生:“陸子不窮理,他卻肯窮理;石齋不讀書,他卻勤讀書。但其窮理讀書,只是將圣賢言語來護己見耳。”先生之書,散逸不可見,觀此數言,則非僅蹈襲師門者也。又言:“克貞見搬木之人得法,便說他是道。此與運水搬柴相似,指知覺運動為性,故如此說。道固無所不在,必其合乎義理而無私,乃可為道,豈搬木者所能?”蓋搬木之人,故不可謂之知道;搬木得法,便是合乎義理,不可謂之非道,但行不著、習不察耳。先生之言,未嘗非也。
先生靜久而明,杭州之返,人問云何,先生曰:“此行非惟不第,且有危禍。”春闈果災,舉子多焚死者。靈山崩,曰:“其應在我矣。”急召子弟永訣,命門人蔡登查周、程子卒之月日,曰:“元公、純公皆暑月卒,予何憾!”時弘治辛亥五月二十七日也,年七十。門人私謚文肅先生。子兵部郎中性,其女嫁為寧庶人妃,庶人反,先生子姓皆逮系,遺文散失,而宗先生者,絀于石齋、敬齋矣。文成年十七,親迎過信,從先生問學,相深契也。則姚江之學,先生為發端也。子忱,字誠善,號冰溪,不下樓者十年,從游甚眾,僧舍不能容,其弟子有架木為巢而讀書者。
謝西山先生復
謝復,字一陽,別號西山,祁門人也。謁康齋于小陂,師事之。閱三歲而后返,從事于踐履。葉畏齋問知,曰:“行。”陳寒谷問行,曰:“知。”未達,曰:“知至至之,知終終之,非行乎?未之能行,惟恐有聞,非知乎?知行合一,學之要也。”邑令問政,曰:“辨義利,則知所以愛民勵己。”弘治乙丑卒。
鄭孔明先生伉
鄭伉,字孔明,常山之象湖人。不屑志于科舉,往見康齋,康齋曰:“此間工夫,非朝夕可得,恐誤子遠來。”對曰:“此心放逸已久,求先生復之耳,敢欲速乎?”因受小學,日驗于身心。久之,若有見焉,始歸而讀書。一切折衷于朱子,痛惡佛、老,曰:“其在外者已非,又何待讀其書而后辨其謬哉?”楓山、東白皆與之上下其議論,亦一時之人杰也。
胡九韶先生
胡九韶,金溪人。自少從學康齋。家甚貧,課兒力耕,僅給衣食。每日晡,焚香謝天一日清福,其妻笑之曰:“虀粥三廚,何名清福?”先生曰:“幸生太平之世,無兵禍;又幸一家樂業,無饑寒;又幸榻無病人,獄無囚人:非清福而何?”康齋奔喪金陵,先生同往,凡康齋學有進益,無不相告,故康齋贈之詩云:“頑鈍淬磨還有益,新功頻欲故人聞。”康齋語學者曰:“吾平生每得力于患難。”先生曰:“惟先生遇患難能進學,在他人則隳志矣。”成化初卒。
恭簡魏莊渠先生校
魏校,字子才,別號莊渠,昆山人。弘治乙丑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不為守備奄人劉瑯所屈。召為兵部郎,移疾歸。嘉靖初,起廣東提學副使。丁憂,補江西兵備,改河南提學。七年,升太常寺少卿,轉大理。明年,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尋致仕。
先生私淑于胡敬齋,其宗旨為天根之學,從人生而靜培養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后起,則未免夾雜矣。所謂天根,即是主宰,貫動靜而一之者也。敬齋言:“心無主宰,靜也不是工夫,動也不是工夫。”此師門敬字口訣也。第敬齋工夫分乎動靜,先生貫串總是一個,不離本末作兩段事,則加密矣。聶雙江歸寂之旨,當是發端于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無為,豈有靈也?氣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則虛靈而能主宰。”理也,氣也,心也,歧而為三。不知天地間只有一氣,其升降往來,即理也;人得之以為心,亦氣也。氣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氣之自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間氣之有過不及,亦是理之當然,無過不及,便不成氣矣。氣既能主宰而靈,則理亦有靈矣。若先生之言,氣之善惡,無與于理,理從而善之惡之,理不特死物,且閑物矣。其在于人,此虛靈者氣也,虛靈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過不及而為惡,亦是欲動情勝,此理未嘗不在其間。故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以明氣之不能離于理也。先生疑象山為禪,其后始知為坦然大道,則于師門之教,又一轉矣。
先生提學廣東時,過曹溪,焚大鑒之衣,椎碎其缽,曰:“無使惑后人也。”謚恭簡。
體仁說
“整齊嚴肅,莫是先制于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檢束,四體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動,內亦不敢妄思,交養之道也。”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可從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萬派其出無窮。人須存得此心,有個主宰,則萬事可以次第治矣。
“思慮萬起萬滅,如之何?”曰:“此是本體不純,故發用多雜,功夫只在主一。但覺思慮不齊,便截之使齊,立得個主宰,卻于雜思慮中先除邪思慮,以次除閑思慮,推勘到底,直與斬絕,不得放過。久之,本體純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處皆善念矣。”
論學書
存養省察工夫,固學問根本,亦須發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曾發憤,只欲平做將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門唯顏子可當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氣質皆偏于剛,然其所以傳圣人之道,則皆得剛毅之力也。文公謂世衰道微,人欲橫流,不是剛毅的人,亦立腳不住。
歲莫一友過我,見某凝塵滿室,泊然處之,嘆曰:“吾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則與乾坤清氣相通。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月光,至昧爽,恒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賢于玩物遠矣,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人之一心,貫串千事百事,若不立個主宰,則終日營營,凡事都無統攝,不知從何處用功。
大丈夫凍死則凍死,餓死則餓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間。若開口告人貧,要人憐我,以小惠呴沫我,得無為賤丈夫乎!
道體浩浩無窮,吾輩既為氣質拘住,若欲止據己見持守,固亦自好,終恐規模窄狹,枯燥孤單,豈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親師取友,汲汲于講學者,非故泛濫于外也,止欲廣求天下義理,而反之于身,合天下之長以為一己之長,集天下之善以為一己之善,庶幾規模闊大,氣質不得而限之。
侍郎余讱齋先生祐
余祐,字子積,別號讱齋,鄱陽人。年十九,往師胡敬齋,敬齋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職。瑾誅,起知福州,晉山東副使。兵備徐州,以沒入中官貨,逮詔獄。謫南寧府同知,稍遷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調廣西,兩遷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轉吏部右侍郎,未離滇而卒,戊子歲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學,墨守敬齋。在獄中著《性書》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誠敬為入門,學者豈必多言,惟去其念慮之不誠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篤實,邪僻詭譎之意勿留其間,不患不至于古人矣。時文成《朱子晚年定論》初出,以朱子到底歸于存養,先生謂:“文公論心學,凡三變。如《存齋記》所言,心之為物,不可以形體求,不可以聞見得,惟存之之久,則日用之間,若有見焉。此則少年學禪,見得昭昭靈靈意思。及見延平,盡悟其失。復會南軒,始聞五峰之學,以察識端倪為最初下手處,未免闕卻平時涵養一節工夫。《別南軒詩》:‘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答叔京書》尾,謂‘南軒入處精切’,皆謂此也。后來自悟其失,改定已發未發之論,然后體用不偏,動靜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渾全。此其終身定見也,安得以其入門功夫謂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統于師門處。《居業錄》云:“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本體?”是即文公少年之見也。又云:“操存涵養,是靜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動上工夫。動靜二端,時節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當,不可混雜。”是即文公動靜交致其力,方得渾全,而以單提涵養者為不全也。雖然,動靜者時也,吾心之體不著于時者也,分工夫為兩節,則靜不能該動,動不能攝靜,豈得為無弊哉!其《性書》之作,兼理氣論性,深辟“性即理也”之言。蓋分理是理、氣是氣,截然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氣嘗能輔理之美矣,理豈不救氣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謂理氣交相為賜如此。”
太仆夏東巖先生尚樸
夏尚樸,字敦夫,別號東巖,永豐人。從學于婁一齋諒。登正德辛未進士第。歷部屬、守惠州、山東提學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歸。王文成贈詩,有“舍瑟春風”之句,先生答曰:“孔門沂水春風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傳主敬之學,謂“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莊渠嘆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學,以收斂精神為主。吾儒收斂精神,要照管許多道理,不是徒收斂也”,信如茲言,則總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無乃自背其說乎!蓋先生認心與理為二,謂心所以窮理,不足以盡理,陽明點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視為河漢乎!
夏東巖文集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學者須收斂精神,譬如一爐火,聚則光焰四出,才撥開便昏黑了。
人之思慮,多是觸類而生,無有寧息時節,所謂朋從爾思也。朋,類也。試就思處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見得。禪家謂之葛藤,所以要長存長覺,才覺得便斷了。心要有所用。日用間都安在義理上,即是心存,豈俟終日趺坐,漠然無所用心,然后為存耶?
廣文潘玉齋先生潤
潘潤,字德夫,號玉齋,信之永豐人。師事婁一齋。一齋嚴毅英邁,慨然以師道自任,嘗謂先生曰:“致禮以治躬,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樂以治心,中心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此禮樂之本,身心之學也。”先生謹佩其教,終日終身出入準繩規矩。李空同督學江右,以人才為問,諸生僉舉先生。空同致禮欲見之,時先生居憂,以衰服拜于門外,終不肯見,空同嘆其知禮。焚香靜坐,時以所得者發為吟詠。終成都教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