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啟超修身三書:節本明儒學案
- 梁啟超編著 彭樹欣整理
- 2477字
- 2019-11-15 14:07:26
節本例言
啟超自學于萬木草堂,即受《明儒學案》,十年來以為常課。每隨讀隨將精要語圈出,備再度研覽,代書紳云爾。乃今取舊讀數本,重加厘訂,節鈔以成是編。非敢點竄《堯典》,涂改《清廟》,良以今日學絕道喪之馀,非有鞭辟近里之學以藥之,萬不能矯學風而起國衰。求諸古籍,惟此書最良。而原本浩瀚,讀者或望洋而畏,不能卒業。又或泛泛一讀,迷于蔓枝,仍無心得。抑今者當社會現象日趨復雜之時,學者應讀之書無量,祖國古籍占位置十之一耳;祖國古籍應讀者又無量,語道之書,又占位置十之一耳。以至有限之日力,而治多數不可緩之學問,其安能殫?故公此本于世,亦為同志略節精力云爾。道學與科學,界線最當分明:道學者,受用之學也,自得而無待于外者也,通古今中外而無二者也;科學者,應用之學也,藉辨論積累而始成者也,隨社會文明程度而進化者也。故科學尚新,道學則千百年以上之陳言,當世哲人無以過之。科學尚博,道學則一言半句,可以畢生受用不盡。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學謂科學也,道謂道學也。抑科學之大別復二:一曰物的科學,二曰心的科學。心的科學者,若哲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皆是也。今世東西諸國,其關于此類之書,亦汗牛充棟,要之皆屬科學之范圍,不屬道學之范圍。何以故?以其屬于日益的方面,不屬于日損的方面故。此類書非可不讀也,然讀之只有裨于智育,無裨于德育,亦不過與理化、算術、法律、經濟諸科占同等之位置而已。啟超所以提倡此書之意,將于智育以外,為德育界饋之糧也。顧明儒言治心治身之道備矣,而其學說之一大部分,則又理也,氣也,性也,命也,太極也,陰陽也,或探造物之原理,或語心體之現象。凡此皆所謂心的科學也,其于學道之功,本已無與。況吾輩茍欲治此種科學,則有今泰西最新之學說在,而諸儒所言,直芻狗之可耳。故以讀科學書之心眼以讀宋明語錄,直謂之無一毫價值可也。今本書所鈔,專在治心治身之要,其屬于科學范圍者,一切不鈔。
宋明儒者,以辨佛為一大事,成為習氣,則梨洲亦不免。夫佛固不可謗,謗之無傷于日月,不俟論矣。抑宋明哲學何以能放一異彩,其從佛學轉手之跡,顯然共見。葉水心云:“既變而從之,而又以其道貶之,顛倒流轉,不復自知。”可謂深中其病。顧又勿論此,藉使當時哲學果遠出佛說之上,而學者能受用與不能受用,夫又豈在于口舌?蓋此事本屬智育范圍,非德育范圍矣。羅念庵曰:“此亦是閑話,辨若明白,亦于吾身何干?吾輩一個性命,千瘡百孔,醫治不暇,何得有許多為人說長道短耶?”劉念臺亦云:“莫懸虛勘三教異同,且當下辨人禽兩路。”誠知本之言也。故今于辨佛之說,一切不鈔。
諸儒言下手工夫,多互相箴砭救正,此言說之所由益多也。如或因學者操持過甚,而以自然之說救正之;或因學者放任過甚,而以戒慎之說救正之。凡此皆針對當時學風以立言。佛說既破我執,又當破法執。所謂“法尚當舍,何況非法”是也。此如服藥所以藥病,然藥力恒偏,緣藥復生他病,故再以藥藥藥。實則藥期于無病,藥本當舍;藥既已病,則藥藥之藥,更當舍。此事理之至易明者也。當時學者得良醫指出病原,授以藥而瞑眩焉,陽明是也。其后服藥過度,漸生他病,則更有他良醫加減其方,龍溪、念庵、蕺山之徒是也。方不一,總期于已病而已。今學者并未信己之有病,并未肯服藥,則惟保存本來痼疾,若緣藥而生之他病,未嘗有也。如此則藥藥之藥,實不適用,但肯服食此公共獨步單方,已盡彀我輩受用不盡。以佛語解之,則我輩今日當先破我執,其破法執,則百尺竿頭之一步,俟諸異日耳。故將此類辨論,一概不鈔。惟江右一派,多矯當時放任之弊,此弊雖今之不悅學者,亦多犯之,故稍存錄焉。
梨洲之著學案,本有兩目的:其一則示學者以入道之門,其他則創制學史,成不朽之業也。既曰學史,則諸儒之真面目,必須備見,乃為盛水不漏,其《發凡》所稱“必其人一生之精神透露編中,乃能見其學術”是也。今節鈔之意,只取其第一個目的供我輩受用而已,所謂“憑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以是之故,往往將其最精妙之談刪去,而留其平易切實者。此平易切實之言,或非本人所重視,幾于買櫝還珠矣。故欲由節本以窺當時學術流派,其滅裂莫甚焉,然則此本謂之梨洲之罪人可也。雖然,有原書在,志在掌故者,固可反而求之。啟超雖妄,寧敢抹倒先輩名山大業邪?
日本井上哲次郎氏有言:“治王學者,其所信之主義,曰知行合一。故其人身教之功,比諸言教之功為尤大。欲觀其精神,無寧于其行事求之。”(井上氏著《日本陽明派之哲學》第六二十七葉)此知言也。梨洲本書于諸儒列傳,類能傳其精神,今全鈔錄,以資高山景行之志。且其學說之大概,及梨洲先生之意見,皆具于此焉,此又梨洲精神所寄也。
《明儒學案》實不啻王氏學案也。前夫子王子者,皆王學之先河;后夫子王子者,皆王學之與裔;其并時者,或相發明(如甘泉之類),或相非難(如整庵之類),而其中心點則王學也。原本之《姚江學案》,純采蕺山所輯《陽明傳信錄》,已極精粹,無所容刪節,故全錄之。(原本錄陽明語,鄙見尚嗛其太嚴,有許多切要語遺而未入者。初意欲補之,以乖體例中止。學者最宜讀《陽明全集》及《傳習錄》,若日力不逮者,則拙著《德育鑒》及《王陽明傳》可參觀也。)
江右之學,最得王門真傳;蕺山則如孔之有孟、荀,佛之有馬鳴、龍樹也。故于《姚江案》以外,惟此兩案所錄獨多。見羅為王學別子,甘泉為王學同調。見羅言說最多,甘泉徒侶最廣。原本于此二案,致為浩瀚。啟超則謂其粹精者,他案盡之矣,而大部分皆陳言也,故所錄獨少。《諸儒》上中下三案亦然。
原本都為六十二卷,今卷帙既殺于舊,乃以案分之,案為一卷,都凡十二卷。
眉端案語,皆疇昔自課時拉雜筆記者,毫無精論,本不敢以玷前哲名著,但念或可以促讀者注意,而助其向上之心,亦未始無小補,姑存之。
薛敬軒曰:“將圣賢言語當一場話說,學者之通患。”梨洲亦云:“學貴自得,最忌說破后作光景玩弄。”吾黨誠有志于自治之學,但受持此中片言半句,拳拳服膺而不失之,則既可以終身受用不盡。若以之飾口耳四寸之間,則賢于博弈耳。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霸,或不免于洴澼。此則吾黨自擇,而梨洲先生寧能助予!
乙巳十月,后學梁啟超鈔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