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俗”為尚的審美品格
西漢以來的樂舞藝術,其肇于“楚聲”、合于“北調”的文化背景,內在地決定了它的非官方化、非文人化、非規范化色彩。這也就意味著,不是“雅”,而是“俗”,構成漢樂舞藝術的主要特色。
“俗”與“雅”是兩個相對的審美文化范疇。關于“雅”,《玉篇·佳部》解為:“雅,正也。”《釋名·釋典藝》解為“言王政事謂之雅”。就是說,大凡正統的、正規的、官方的、典范的、純正的、嚴肅的、“高尚”的等等審美文化現象,即為“雅”。就樂舞說,“雅”還特指典正規范的宮廷樂舞。關于“俗”,《說文·人部》解為:“俗,習也。”張守節《史記正義》曰:“上行謂之風,下行謂之俗。”由是觀之,那種與官方正統文化相對的、民間的、大眾的、不規范的、非正統的、通俗的、淺易的、粗野的、欲望化(“俗”與“欲”通)的等等審美文化形態和品格,都可歸于“俗”。就樂舞說,“俗”則特指那種感性自由的民間樂舞。
可以說,西漢伊始,“俗”樂舞迎來了它真正的黃金時期,我們前面提到的漢代主要的樂舞形式,諸如“盤鼓舞”“建鼓舞”“鐸舞”“鼗舞”“長袖舞”“巾舞”,以及“相和大曲”“黃門鼓吹”“角牴百戲”、樂府民歌等等,都是典型的“俗”樂舞。特別是漢武帝擴充樂府機構,更使大量的民間樂舞獲得一條通往宮廷的正規渠道。“俗”樂舞在宮廷中被稱做“散樂”“雜舞”。《樂府詩集》卷五十三說:
雜舞者……始皆出自方俗,后寖陳于殿庭。蓋自周有縵樂散樂,秦漢因之增廣,宴會所奏,率非雅舞。
實際上,殿庭中逐漸增廣的“率非雅舞”情況,并不限于宴會,它已進入更正規、更嚴肅的場合。所以,“俗”樂舞自西漢始首次擁有了一種官方化與民間化渾然不分的雙重性格,“俗”也由此成為一種上下趨同的主流化審美時尚。這一點,應視為中國審美文化史上一個值得注意的、具有文化重構意義的現象。
西漢宮廷樂舞所采取的以“俗”為“雅”方式,比較典型。一般地說,宮廷樂舞當為雅樂舞,這是歷代奉守的一個慣例。西漢王朝也不例外。它從漢初就設了“太樂署”,專門管理宮廷用來郊廟祭祀、朝饗射儀的雅樂舞。它與專管民間俗樂舞的“樂府”可謂各司其職,分工有別。但由于秦代搞了個“焚書坑儒”,致使雅樂不傳,即使偶有遺留,漢人也多不能解。《漢書·禮樂志》載:“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大樂官,但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既然連在太樂署供職的樂官都不解雅樂之意,那其他人對它就更茫然不知了。對此,漢武帝曾不無焦慮地指出:“民間祠尚有鼓舞之樂,今郊祀而無樂,其稱乎?”(《史記·孝武本紀》)于是,就有一位河間獻王出來“獻所集雅樂”,“獻《八佾》之舞”。武帝也讓太樂署組織排練雅樂舞,以為備用。但費了半天勁,當時祭祀常用的“郊廟詩歌”依然還是“未有祖宗之事”,依然還是“皆非雅聲”(《漢書·禮樂志》)。這意味著,太樂署推行雅樂的工作做得并不好。既然雅樂無法完成神圣的郊祀用樂的使命,只好由樂府統管的俗樂舞來代行雅樂舞之職了。前述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等,即為此事。其實,孝武之前以“俗”為“雅”的事就已經有了,這便是劉邦舞唱的那支《大風歌》,在他兒子惠帝劉盈那里,成了專門用來祭祀高祖廟的雅樂舞。這樣,民間俗樂舞自漢初起便堂而皇之地步入了皇宮殿庭,登上了大雅之堂。
《漢書·禮樂志》說:
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均,又不協于鐘律,而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
“鄭聲”可謂俗樂舞的代表。“皆以鄭聲施于朝廷”,說明俗樂舞已取代雅樂舞而成為官制。雅樂舞作為宮廷樂舞的正統身份和獨霸地位,在漢代確已風光不再。
既然宮廷樂舞皆為“鄭聲”,那王室公卿列侯豪門大族,以及整個漢代社會都紛紛以“俗”為“雅”,也就一點不奇怪了。《漢書·成帝紀》中說:“公卿列侯親屬近臣……多畜奴婢,被服綺縠,設鐘鼓,備女樂”,進而“吏民慕效,寖以成俗”。而到漢哀帝時,“鄭聲尤甚”。一些專門在宮廷表演俗樂的黃門名倡,因此而成了富豪顯貴,而那些皇親國戚們更是肆無忌憚,到了“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的地步。漢哀帝本人對此看不太慣,就下詔制止俗樂的泛濫,“然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漢書·禮樂志》),最終也沒能制止得了。
這一尚“俗”之風到東漢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以至形成“妖童美妾,填乎綺室;倡謳伎樂,列乎深堂”(《后漢書·仲長統傳》)的流行風氣。至此,以“俗”為尚的樂舞文化已趨蔓延浮靡之極端。
俗樂舞為什么會從西漢開始漸趨盛行?它對于我們把握這一時代審美文化的特點有何意義?從直接的、顯在的原因看,漢代俗樂舞的盛行,主要是由于秦代以來雅樂舞的熄亡不傳,再加上西漢統治者,大都出身平民,多數熟悉“楚聲”,喜好俗樂,而對西周以來的所謂雅樂反倒不太了解,更談不上多少雅樂修養。所以,有他們的身體力行,俗樂舞的蔚成主流就很自然了。
從俗樂舞的內在審美本性看,它在漢代的大行其道,與其長于顯志抒情,比較即興隨意,具有“娛耳目樂心意”(司馬相如語)的功能有著更為內在的關系。一般而言,俗樂舞并不承擔什么重大、嚴肅、神圣之類的王道話語和政教主題。它往往是言“切近”之事,發“一己”之情,與當下的特定氛圍、場合、情緒等因素直接相關。人們心有所感,情有所動,便引吭高歌,頓足而舞,既沒有特定的外在功利目的,更沒有超驗的形而上憧憬,而只是為了一展郁憤,一泄幽情,從中獲得耳目之娛,心意之歡罷了。在很大程度上,俗樂舞是以娛樂、特別是自娛為主的。它是一種個體存在的自述和放縱,一種世俗生命的沉醉與歡欣,有時甚至是本能自然的“宣泄性”行為方式。司馬遷外孫楊惲在《報孫會宗書》中講到自己失爵歸田后的生活時說: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后耳熱,仰天拊擊,而呼烏烏。……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漢書·楊敞傳》)
這段文字,典型地描述了漢人歌舞活動的即興性、隨意性、自然性、表情性特點。辛苦勞作的人們,在夏伏冬臘兩大祭祀季節里,宰殺羊羔,烤肉喝酒,這是一個多么愜意快樂的日子!喝到臉紅耳熱時,不由得仰望蒼天,敲擊瓦盆,唱起了烏烏之聲的秦曲。興奮之余,又情不自禁地振衣而起,舒放長袖,低俯高仰,頓足歡舞起來。即使這真的算是太過放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可的啊。
以“俗”為尚、旨在娛樂的樂舞藝術,給西漢以降的審美文化設定了一種基調,一種品格。它的主流傾向是感性化、現世化、人間化、世俗化的。近些年美學界有一種似成定論的觀點,即用“浪漫主義”來界定“楚漢”審美文化。“楚”文化是不是浪漫主義,此處先不討論,至于說“漢”文化是浪漫主義,恐怕是值得懷疑的。“浪漫主義”作為一個引自西方的術語,其本意無非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強調主觀抒情、自由表意;另一方面,它所抒之“情”,所表之“意”,均非塵俗之情,現世之意。相反,它所標榜的情意,是一種竭力擺脫大地、離開塵俗、回避現世、拒絕此岸的情意,是一種純精神的、形而上的、非現實的、超感性的情意,是一種“天上”的、“彼岸”的、“神性”的、宗教化的情意。一句話,原本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與西漢以來以“俗”為尚的審美文化是不相經緯的兩回事。漢代審美文化那種濃郁而普遍的塵俗品格、現世意味和感性趣尚,無論如何都難以跟西方那種所謂的“浪漫主義”等量齊觀。所以,用“浪漫主義”界定包括樂舞在內的漢代藝術,是一種總體上的“誤讀”。漢代樂舞藝術、漢代審美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是明明白白的以“俗”為尚,是鮮明的感性化、世俗化、娛樂化。它讓我們感受到的是深深的現世意趣和濃濃的人間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