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歌舞伎樂:漢代一大審美景觀

可以這樣說,恐怕沒有哪個時代會像漢代那樣,勿論尊卑上下,不管四夷八方,幾乎都在歌舞伎樂面前表現得如癡如醉,趨之若鶩。大凡帝王將相、諸侯九卿、重臣大吏、文人學子、豪門大族、商賈巨富、妃姬妾婢、販夫走卒……差不多都被裹挾進這一歌舞伎樂的時代風尚中。該時尚滲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流布之廣,浸滋之深,形制之繁,勢焰之烈,影響之巨,均可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以說,歌舞伎樂已成為漢代一種全社會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景觀。

在熱衷歌舞迷戀伎樂的人群中,我們不妨將視線聚焦于兩類人:一類是帝王;一類是“女伎”。通過對這兩類人的描述,我們大致可以了解到漢代樂舞所達到的繁盛程度。

漢代皇帝對樂舞的癡迷,大約要以高祖劉邦為開其先者。他不僅在故鄉眾多父老鄉親、男女長幼面前,擊筑高唱《大風歌》,留下千古佳話,而且他與他的愛姬戚夫人之間以樂舞相取悅的故事,也是歷史上有名的趣聞。《西京雜記》載:

高帝戚夫人善鼓瑟擊筑。帝常擁夫人,倚瑟而弦歌,畢,每泣下流漣。(卷一)

(高帝)輒使夫人擊筑,高祖歌《大風詩》以和之。又……嘗以弦管歌舞相歡娛……十月十五日,(高祖與戚夫人)共入靈女廟,以豚黍樂神,吹笛擊筑,歌《上靈》之曲。既而相與連臂,踏地為節,歌《赤鳳凰來》。(卷三)

這些記載,向我們展現的是一幅幅美麗動人的以歌傳情、以舞相娛的圖畫。《漢書·禮樂志》云:“高祖樂楚聲”,確非虛言。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代梟雄劉邦性格中溫情的一面。

漢武帝在歌舞方面也堪稱行家里手,風流獨絕。他在眾多嬪妃姬女侍從中獨喜善舞妙歌者,便是一證。比如皇后衛子夫,當初就是以善歌而獲武帝寵幸的。衛子夫原是平陽侯邑的一名歌女。武帝路過平陽,主人讓十余名美女侍候武帝,見武帝并不開心,于是,“既飲,謳者進,帝獨悅子夫”(《漢書·外戚傳》)。什么是謳者?顏師古注曰:“齊歌曰謳。”可見衛子夫能在眾多歌女中一枝獨秀,不單純是以色媚帝因為漢武帝對美女皆“不悅”。,更是以歌藝打動了武帝。當然,因善歌舞而被武帝寵幸的人不止衛子夫一個,有名有姓的女子還有李夫人、尹捷妤等,其中他與李夫人的關系尤為親篤。《漢書·外戚傳》中說:“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倡,即樂伎。那么,李夫人本為一名樂伎,怎么被武帝看上了呢?據載,李夫人的兄長李延年,有一天在陪侍武帝時,邊舞邊唱道: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一聽,喟然嘆息道:“太好了!可世上哪有這樣的佳人呢?”平陽公主就向武帝推薦了這位李夫人。武帝召來一看,李夫人果然“妙麗善舞”,不由得一見鐘情,寵愛有加。但李夫人年輕輕地就去世了,武帝對她一直無法忘懷。他讓畫師將李夫人的形象描畫下來,掛在甘泉宮里,早晚觀瞻。但還是不行,心里依然“思念李夫人不已”。于是有齊國方土少翁,自稱能讓李夫人的神靈重現。夜晚,這位方士“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但由于漢武帝“居他帳”,無法近前看個明白,心里著急,就“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作詩為歌仍未盡意,武帝又專門寫了一篇《悼李夫人賦》,以進一步表其恩寵不絕、思念不已的綿綿情懷(《漢書·外戚傳》)。

漢武帝不僅喜愛歌舞,而且在歌詞創作方面也堪為大家。據史書載,他曾作《瓠子之歌》《芝房之歌》《交門之歌》《太一之歌》《大宛之歌》等。逯欽立在所纂輯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收有漢武帝所作《瓠子歌》《秋風辭》《天馬歌》《李夫人歌》《思奉車子侯歌》《柏梁詩》等數首歌詞,其中《秋風辭》寫得尤為沉郁悲慨,纏綿動人。辭曰: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魯迅對此歌詞極是嘉賞,稱其“纏綿流麗,雖詞人不能過也”(《漢文學史綱要》)。

漢武帝在歌舞方面的另一大功勞便是設置了著名的“樂府”。作為官方的音樂機構,樂府的主要職能就是采集民歌俚謠。其用途大致有三:一為祭祀,二為娛樂,三為觀風俗知民情。《漢書·藝文志》云: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這些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代、趙、秦、楚等地歌謠,被宮廷樂師李延年等人配上音調,即在祭祀、宴饗等活動中用以歌舞表演。《漢書·禮樂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從這里可以得知,樂府“俗樂”,已開始參與祭祀等重大活動,變成“雅樂”。正因如此,漢武帝設置樂府,就進一步推動了樂舞文化的大發展。

除高祖、武帝外,其他漢代皇帝也大都算得上是歌舞“票友”,有的甚至還非常精于此道,如景、宣、元、成諸帝即是。其中漢成帝對善舞的趙飛燕和善歌的趙合德姊妹二人的迷戀和專寵,更是盡人皆知的故事。它至少告訴我們,西漢皇帝們喜楚聲、善歌舞已發展到何等程度。歌舞伎樂已不再僅僅是普通的伎藝活動,它實際上成了漢代帝王們重要的生活方式,并因他們位極至尊而使這一生活方式成為整個社會審美文化的主流價值取向。

皇帝們帶動了整個漢代男權社會的樂舞文化需求,與之相應,漢代女性則大量地走向“樂伎”一途,以歌舞伎藝來爭得自己生存發展的機遇。這一選擇首先來自男權社會的強力壓迫。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固然是一大進步,但他也同時將六國宮室的美人統統掠來為己所用,宮人女樂達萬人以上。為造阿房宮,他還征用包括女樂在內的所謂“罪人”七十余萬,“關中離宮三百所,關外四百所,皆有鐘磬帷帳、婦女倡優……錦繡文彩,滿府有余;婦女倡優,數巨萬人;鐘鼓之樂,流漫無窮”(《說苑》卷二十)。這可視為中國男權社會對女性群體的一次大擄掠、大剝奪、大奴役。

西漢的皇權統治雖較秦代稍溫和,但女性整體上被擄掠被奴役的情勢卻有增無減。她們被大量地劫掠、購買、蓄養、禁閉在宮廷深宅里,供男權階層享用。元帝時諫大夫貢禹曾奏書曰:“古者宮室有制,宮女不過九人。……(而)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千人,以填后宮。……(而今)取女皆大過度,諸侯妻妾或至數百人,富豪吏民畜歌者至數十人。”(《漢書·貢禹傳》)實際上,貢禹這里所透露出來的具體數字恐怕是已經打了折扣的。我們只能把這理解為女性、特別是女伎情況的一個側面,一個縮影。

當然,女性群體走向“樂伎”一途,其原因也不完全來自男權社會的強力壓迫,而是還有更為復雜的緣由。當秦漢之際的大批女性被男權社會擄為“女樂”、蓄為“舞伎”,在整體上淪為低賤群體時,她們中的許多人卻因此而受到命運之神的“眷顧”,獲得了躋身中、上層社會的機會。不但有大量女子因妙善琴瑟歌舞而為王侯將相、官宦世族、富豪吏民等納為寵姬愛妾,地位由“賤”而“貴”,而且其中一些女子還因此而大受皇帝青睞與寵幸,從此一步登“天”,有的因此成為妃嬪,“貴傾后宮”;有的則因此位尊皇后,“母儀天下”。比較著名的有,漢高祖愛姬戚夫人以“善為翹袖折腰之舞”(《西京雜記》)而專寵后宮,高祖侍從石奮之姊因能鼓瑟而被召為美人,位比三公,漢武帝時的衛子夫因善歌唱而被立為皇后,漢武帝愛姬、李延年之妹李夫人亦因“妙麗善舞”而紅極掖庭,漢宣帝之母王翁須因歌舞得幸于武帝之孫(號稱“史皇孫”)而生宣帝,謚為悼后,而漢成帝對待趙飛燕姊妹倆的態度,就更是人所共知的了。

據說漢成帝有一次微服出宮,在陽阿公主家見到舞女趙飛燕,立刻為其輕盈高超的舞藝所傾倒,便馬上召其入宮,封為婕妤,極盡寵幸。不久又將許皇后廢掉,立趙飛燕為正宮。傳說趙飛燕腰肢纖細,體態輕盈,“身輕若燕,能為掌上舞”。一次她在一個高臺上表演歌舞《歸風送遠之曲》,成帝在一旁用文犀簪鼓擊玉盆為她打著拍子。歌舞正酣,忽然一陣風吹來,飛燕隨風揚袖飄舞,似欲乘風而去,嚇得成帝急急喊人將她拉住。相傳成帝還專門造了一個水晶盤,令宮人用手托盤,讓飛燕在盤子上面跳舞。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則擅長音樂,其歌聲輕柔抒情,悅耳動聽。她也被漢成帝召入宮中,封為昭儀。這可是當時除皇后外級別最高的嬪妃了。從此,這姊妹二人,一歌一舞,珠聯璧合,把個漢成帝迷得神魂顛倒,無暇他顧了。

這種以歌舞伎藝而貴傾掖庭的情形,一直延續到東漢。如漢質帝之陳夫人,“少以聲伎入孝王宮,得幸”,漢少帝之妻唐姬亦以歌舞見寵(《后漢書·皇后紀》)等等,皆屬此類。大凡歷朝各代,以聲伎樂舞入宮的女子皆不鮮見,但因之專寵后宮、位極尊貴者,卻大體以漢為最。這也說明了漢代樂舞文化的盛隆與發達。

毫無疑問,這種因妙善歌舞而一步登“天”的人生“神話”,對于女性群體來說,自然具有激勵示范效應。于是,為了能得到填乎綺室、列乎深堂的人生機遇,一種習歌舞、善樂律、通伎藝的文化習尚便在大江南北的女性中盛行起來。于是便出現了諸如中山之地的“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史記·貨殖列傳》)的情景。《史記·貨殖列傳》還記述道:

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

這里寫鄭女趙姬抱著琴瑟,穿著舞鞋,不遠千里、“目挑心招”地“奔富厚”的情景,與前述中山女子的“游媚貴富”之舉,可謂同出一轍。實際上,不止鄭、趙、中山之地的女子是這樣,幾乎全國各地的女子也都是如此。正如班固在《西都賦》中所說:

于是既庶且富,娛樂無疆。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僅西京長安一帶,就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五方”)的女子,而從“娛樂無疆”一語看,這些女子肯定不少是從事歌舞伎樂的。由此,漢代樂舞的繁盛狀況可見一斑。

總之,通過聚焦于皇帝與“女伎”這兩類人,我們大體可以窺見,樂舞伎藝確實已成為漢人在典禮、祭祀、交際、生活等許多方面須臾難離的基本“節目”。由史書記載可知,歌舞伎樂已遍布于漢代社會生活方方面面,郊廟祭祀有“雅樂”,民間有鼓舞樂,天子進食有食舉樂,歡宴群臣有黃門鼓吹樂,振旅獻捷有軍樂,出行鹵簿有鼓吹樂,豪富吏民宴婚嘉合亦有樂,喪葬有挽歌,甚至到了“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俳優,連笑伎戲”(桓寬《鹽鐵論·散不足》)的地步。這說明,歌舞伎樂是西漢社會一道最鮮亮的審美文化景觀。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城市| 晋宁县| 宁河县| 海阳市| 成安县| 楚雄市| 山东省| 宜君县| 东乌珠穆沁旗| 丹东市| 株洲市| 吉木萨尔县| 锦州市| 枞阳县| 大悟县| 余江县| 监利县| 黎平县| 永川市| 广南县| 咸阳市| 乃东县| 沙雅县| 贡嘎县| 镇巴县| 宜良县| 湘阴县| 醴陵市| 石狮市| 天镇县| 库车县| 方山县| 加查县| 灌南县| 苗栗县| 湘西| 衡阳市| 张家港市| 奎屯市| 齐齐哈尔市| 都匀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