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魏平城時代(第三版)
- 李憑
- 7275字
- 2019-11-15 14:03:19
第三節 皇權的確立與危機
一、乙未、丙申兩詔書的意義
在我們明了道武帝推行離散諸部措施的過程以后,對它與建立北魏封建皇權之間密切的因果關系就能看清楚了。天興元年全面推行離散諸部措施恰巧是平城政權建立的前夕,換而言之,北魏封建皇權的初建正好是與大規模的離散諸部運動緊密地銜接的。這種時間上的緊密銜接絕非偶然,它說明離散諸部措施對于北魏皇權的建立起了直接的推動作用。
不過,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一貫從事游牧的各部落對于生產方式和生活習慣的改變并不會心甘情愿,他們一直在進行反抗。所以,與離散諸部相伴隨的是長期的部落戰爭。在對部落進行征伐的同時,新建的北魏還要不斷地抵御來自西燕和后燕兩個慕容部政權的進攻。
可以這樣說,代王什翼犍之孫拓跋珪的統治勢力是隨著部落戰爭和對外戰爭的不斷推進,隨著離散諸部等措施的逐步推行,而日益發展起來的。登國元年正月,拓跋珪在牛川大會各部,即代王位。新建的代國是被前秦滅亡的舊代國的再續,如同它的前身那樣,雖然已經有了微弱的封建因素,但其本質仍然是以拓跋部為首的代北諸部的部落聯盟。
同年三月,代王拓跋珪逼迫其主要敵手獨孤部首領劉顯自善無南走馬邑,
并降服由奴真率領的獨孤部余部;當年四月,拓跋珪改稱魏王。
登國十一年三月,魏王拓跋珪迫使親率大軍來犯的后燕皇帝慕容垂敗走后病亡,取得對后燕戰爭的關鍵性勝利;當年七月,他“始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蹕”,并改元皇始,這是北魏將要建立封建皇權體制的信號。
但北魏大規模政治體制的改革則是兩年以后才開始的,因為改元皇始的第二個月就發生了伐燕戰爭。
皇始二年十月,魏王拓跋珪滅后燕;接著,在第二年的二月就全面推行離散諸部措施;六月,詔有司議定國號為魏;七月,“遷都平城,始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八月,“詔有司正封畿,制郊甸,端徑術,標道里,平五權,較五量,定五度”;十一月,“詔:尚書吏部郎中鄧淵典官制,立爵品,定律呂,協音樂;儀曹郎中董謐撰郊廟、社稷、朝覲、饗宴之儀;三公郎中王德定律令,申科禁;太史令晁崇造渾儀,考天象;吏部尚書崔玄伯總而裁之”。
這樣,就初步建立了國家機器及相應的典章制度與官僚體制。同年十二月,魏王拓跋珪稱皇帝,改元天興,是為北魏道武皇帝。拓跋珪正式登上帝位,建立了象征封建統治的皇權,這標志拓跋部的統治機器突破了部落聯盟的軀殼。
至此,離散諸部措施基本上完成它的歷史使命,雖然對于此后歸附的部落還有可能繼續進行小規模的離散。值得我們再次思索的是,這一直接有利于封建皇權建立的措施,是在拓跋政權重建之初就開始推行的。這一事實說明,早在登國元年道武帝追求的政治目標就已經不是部落聯盟酋長的權力,而是封建的皇權了。然而,他的政治目標由于不斷地受到來自于內、外的壓力而久久未能實現。直到天興元年二月,道武帝利用北魏統領下的各部落集中于以繁畤為中心的大同盆地的大好形勢,借助剛剛取得的對燕戰爭的勝利之威,才終于達到全面離散諸部的目的。
離散諸部措施并非道武帝個人的發明,早在代國滅亡后前秦就曾對拓跋部實施過,而且,即使前秦未曾對拓跋部施行這一措施,只要拓跋部進入中原,它遲早也要走上離散和定居的道路。只不過,由于道武帝不斷的努力,這個過程被加速和加劇了。那么,為什么道武帝會如此迫切地推行這項有利于北魏由部落聯盟向封建政權轉化的措施呢?本章第一節論述的道武帝早年流落中原的經歷便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道武帝稱帝以后,對北方大草原上的游牧部落繼續實行大規模的征伐,迫使那些部落內徙或依附。天興二年(399年)正月庚午,道武帝命大將軍、常山王遵等三軍從東道出長川,鎮北將軍、高涼王樂真等七軍從西道出牛川,道武帝親勒六軍從中道自駁髯水向西北進發,大舉征伐高車。當年二月丁亥朔,諸軍會合,擊破高車雜種三十余部,獲俘虜七萬余口、馬三十余萬匹、牛羊一百四十余萬頭。接著,驃騎大將軍、衛王儀也督三萬騎另從西北進發,穿越沙漠千余里,破高車遺迸七部,獲俘虜二萬余口、馬五萬余匹、牛羊二十余萬頭、高車二十余萬乘,以及服玩諸物。同年三月丙子,道武帝又遣建義將軍庾真、越騎校尉奚斤征討厙狄部帥葉亦干、宥連部帥竇羽泥于太渾川,大破二部,并迫使其部分部落內附。隨后,庾真等又乘勝進破侯莫陳部,俘獲馬、牛、羊十余萬頭。
與此同時,道武帝還對新占領的中原地區的反抗勢力進行鎮壓或遷徙。天興元年十二月,將原后燕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杰、吏民二千家遷徙到平城地區。天興二年二月庚戌,征虜將軍庾岳擊破上年九月在勃???img alt="勃海郡,郡治南皮,位于今河北省南皮縣東北。"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12295/1515835110459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08560-x4FKgATQH1dcupiRJHadU0HjOO0YS8Ws-0-bb245056503e1c4b32dc53d7a221da11">聚眾反抗的烏丸首領張超。同年三月,中領軍長孫肥討平盤踞趙郡的趙準和原中山太守仇儒的反抗。同年五月,征虜將軍庾岳討平前清河太守傅世的反抗。天興三年正月戊午,材官將軍和突在遼西擊破上年八月聚眾反抗的范陽大族盧溥。
在對北方草原游牧部落和中原反抗勢力的征伐戰爭取得全面勝利的背景下,道武帝于天興三年十二月乙未頒布詔書,曰:
世俗謂漢高起于布衣而有天下,此未達其故也。夫劉承堯統,曠世繼德,有蛇龍之征,致云彩之應,五緯上聚,天人俱協,明革命之主,大運所鐘,不可以非望求也。然狂狡之徒,所以顛蹶而不已者,誠惑于逐鹿之說,而迷于天命也。故有踵覆車之軌,蹈釁逆之蹤,毒甚者傾州郡,害微者敗邑里。至乃身死名頹,殃及九族,從亂隨流,死而不悔,豈不痛哉!春秋之義,大一統之美,吳楚僭號,久加誅絕,君子賤其偽名,比之塵垢。自非繼圣載德,天人合會,帝王之業,夫豈虛應。歷觀古今,不義而求非望者,徒喪其保家之道,而伏刀鋸之誅。有國有家者,誠能推廢興之有期,審天命之不易,察征應之潛授,杜競逐之邪言,絕奸雄之僭肆,思多福于止足,則幾于神智矣。如此,則可以保榮祿于天年,流余慶于后世。夫然,故禍悖無緣而生,兵甲何因而起?凡厥來世,勖哉戒之,可不慎歟!
在這道詔書之中,道武帝反復強調的是,北魏皇權乃“天人俱協”、“大運所鐘”,是“不可以非望求”的。乍看起來,似乎并無新鮮之處。但是,如果聯想到本章第一節中考證的道武帝尷尬的出身與經歷,同時又回憶起道武帝是十四年前在牛川被賀蘭等部落酋帥們擁戴為代王的事實,再回過頭來讀這道詔書開頭即聲明的“世俗謂漢高起于布衣而有天下,此未達其故也”等語,就不難明白道武帝的良苦用心了。原來,道武帝最擔心的是那些擁戴過他的部落酋帥們會追念部落聯盟首領的推舉制度,因而各自心存非分之想,或者自己“不義而求非望”,或者擁戴他人稱帝為王。他要用這道詔書表明自己堅守封建皇權的決心,而絕不允許部落聯盟首領的推舉制度死灰復燃。
乙未詔書發布以后,道武帝仍覺得意猶未盡,因而次日即丙申日復下詔書,曰:
上古之治,尚德下名,有任而無爵,易治而事序,故邪謀息而不起,奸慝絕而不作。周姬之末,下凌上替,以號自定,以位制祿,卿世其官,大夫遂事,陽德不暢,議發家陪,故釁由此起,兵由此作。秦漢之弊,舍德崇侈,能否混雜,賢愚相亂,庶官失序,任非其人。于是忠義之道寢,廉恥之節廢,退讓之風絕,毀譽之議興,莫不由乎貴尚名位,而禍敗及之矣。古置三公,職大憂重,故曰“待罪宰相”,將委任責成,非虛寵祿也。而今世俗,僉以臺輔為榮貴,企慕而求之。夫此職司,在人主之所任耳,用之則重,舍之則輕。然則官無常名,而任有定分,是則所貴者至矣,何取于鼎司之虛稱也。夫桀紂之南面,雖高而可薄;姬旦之為下,雖卑而可尊。一官可以效智,蓽門可以垂范。茍以道德為實,賢于覆餗蔀家矣。故量己者,令終而義全;昧利者,身陷而名滅。利之與名,毀譽之疵競;道之與德,神識之家寶。是故道義,治之本;名爵,治之末。名不本于道,不可以為宜;爵無補于時,不可以為用。用而不禁,為病深矣。能通其變,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來者誠思成敗之理,察治亂之由,鑒殷周之失,革秦漢之弊,則幾于治矣。
關于丙申詔書的用意,魏收在乙未詔書之下、丙申詔書之上稱:
時太史屢奏天文錯落,帝親覽經占,多云改王易政,故數革官號,一欲防塞兇狡,二欲消災應變。已而慮群下疑惑,心謗腹非。
魏收所言一針見血,道破了實情。道武帝在丙申詔書中告誡群下,他們的職權是皇帝賜予的,因而“用之則重,舍之則輕”,其疑慮群下之心昭然若揭。
但是丙申詔書的意義并不僅限于此。只要將它與乙未詔書聯系起來就可以看出,乙未詔書重在解釋君權神授而不可侵犯的道理,丙申詔書則旨在闡述君臣天定而不可逾越的原則。將二者結合到一起,正是內容完整的宣揚封建專制主義統治原理的文告。其中心思想無疑是要將以往的部落聯盟中首領與酋帥的關系改變為封建的君臣關系。兩道詔書不僅僅是道武帝個人意志的表達,而且是北魏王朝要堅決實行專制主義集權統治的宣言。再結合上述道武帝任用崔玄伯、鄧淵、董謐、晁崇等漢族士人仿效中原傳統典章以制定官僚體制的事實來看,乙未、丙申兩道詔書的頒布可以看作是將平城政權納入封建軌道的標志,它表明拓跋部的統治機器至此已實現了從部落聯盟轉化成封建集權性質國家的蛻變。雖然這具封建集權機器還遠不完善,但是在后來平城政權的發展過程中卻一直起著主導的作用。因此,這一轉化實際上也表明拓跋部的社會跨入了封建制的門檻。
二、禍起蕭墻
乙未、丙申兩道詔書既是實行封建集權統治的宣言,又是開始鎮壓在內部反抗皇權的勢力的信號。正如魏收在載錄丙申詔書之前所稱,該詔書是由于“慮群下疑惑,心謗腹非”而發布的,此言雖不全面,但卻道出了北魏朝廷內部的激烈矛盾。
從部落聯盟轉化為封建集權政權,從游牧轉向農耕,對于一向馳騁于大草原的拓跋所統各部來說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既動搖了拓跋社會舊的傳統習俗,又觸犯了部落貴族的經濟利益。經過登國年間長期的部落戰爭之后,雖然大部分部落已經臣服于北魏王朝,但是部落貴族并不甘心失去既往的政治和經濟利益,他們一有機會就進行反叛。因此,部落戰爭雖然暫時停頓,卻轉化成了各種形式的反抗與鎮壓。而朝廷內外的許多貴族又確實與那些反抗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的“心謗腹非”并非屬于子虛烏有,其中也確實有一些懷著反對新的集權統治之心者。
面對這樣嚴峻的形勢,除了鎮壓之外,道武帝卻拿不出好的措施來。道武帝雖然是一位很有作為的開國君主,但是他在末年因沉醉于武功的勝利而驕奢淫逸起來,加上畢竟出身于原始的游牧部落酋長之家,自幼又長期身處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之中,養成了十分暴戾和猜忌的性格。道武帝還時常服用寒食散,藥性一發作,他就喜怒失常,甚至達到精神分裂的狀態。每當這時他的行為便陷入懷疑狂和殺人狂的地步。魏收在《太祖紀》天賜六年(409年)條下記述了道武帝末年狂濫地殺戮和罷黜臣僚的情況,曰:
六年夏,帝不豫。初,帝服寒食散,自太醫令陰羌死后,藥數動發,至此逾甚。而災變屢見,憂懣不安,或數日不食,或不寢達旦。歸咎群下,喜怒乖常,謂百僚左右人不可信,慮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追思既往成敗得失,終日竟夜獨語不止,若旁有鬼物對揚者。朝臣至前,追其舊惡皆見殺害。其余或以顏色變動,或以喘息不調,或以行步乖節,或以言辭失措,帝皆以為懷惡在心,變見于外,乃手自毆擊,死者皆陳天安殿前。于是朝野人情各懷危懼,有司懈怠,莫相督攝,百工偷劫,盜賊公行,巷里之間人為希少。
其實,道武帝的殘暴統治并非僅限于天賜六年,至遲在乙未、丙申兩詔書頒布時就開始了。而且,由于他的心病就是擔心別人覬覦他的皇位,所以那些早年隨他出生入死的將帥、幫他建功創業的重臣更是被猜忌的對象。他們稍有不慎,就會被按上莫須有的罪名處死或罷黜。
《魏書》卷二八《庾業延傳》載:
庾業延,代人也,后賜名岳?!廓毠餍拗?,善處危難之間,太祖喜之。與王建等俱為外朝大人,參預軍國?!罏閷⒂兄\略,治軍清整,常以少擊多,士眾服其智勇,名冠諸將。及罷鄴行臺,以所統六郡置相州,即拜岳為刺史。公廉平當,百姓稱之。……后遷司空?!熨n四年(407年),詔賜岳舍地于南宮,岳將家僮治之。候官告岳衣服鮮麗,行止風采擬儀人君。太祖時既不豫,多所猜惡,遂誅之。時人咸冤惜焉。
司空庾岳“名冠諸將”,又為人“公廉平當”,僅僅因為候官告發他衣服華麗,舉止仿效帝王,馬上就被道武帝處死了。
同卷《莫題傳》也載:
莫題,代人也,多智有才用。初為幢將,領禁兵?!怨Π萜竭h將軍,賜爵扶柳公,進號左將軍,改為高邑公。出除中山太守,督司州之山東七郡事?!?,昭成末,太祖季父窟咄徙于長安。苻堅敗,從慕容永東遷。及永自立,以窟咄為新興太守。登國初,劉顯遣弟亢埿等迎窟咄,寇南鄙。題時貳于太祖,遺箭于窟咄,謂之曰:“三歲犢豈勝重載!”言窟咄長而太祖少也。太祖既銜之。天賜五年(408年),有告題居處倨傲,擬則人主。太祖乃使人示之箭,告之曰:“三歲犢,能勝重載不?”題奉詔,父子對泣。詰朝乃刑之。
莫題勾結窟咄與道武帝爭奪王位是登國元年的事,道武帝卻耿耿于懷二十二年之久。一旦有人告發莫題“擬則人主”時,便勾起道武帝的心病,莫題也就必死無疑了。
道武帝殘忍地殺戮和降黜臣僚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鞏固他的集權統治。不過,在被殺戮或被罷黜者中,有許多人的獲罪是因人誣告加上道武帝的多疑所致,因此結果只會如《太祖紀》中所言,搞得“朝野人情各懷危懼”,社會動蕩不安。
對此情景,道武帝也不是不知,卻沒有充分認識到嚴重性。《太祖紀》天賜六年條載:
帝亦聞之,曰:“朕縱之使然,待過災年,當更清治之爾。”
明知朝廷內外處于人人自危的狀況,道武帝卻未能采取積極有效的安定局面的措施。那么,在他心目之中,急于要解決的是什么呢?那就是,他一生轉戰奮斗而建立起來的皇權如何繼承下去的問題。
在皇權的繼承問題上,道武帝的原則是與拓跋社會舊的傳統習俗相違背的。平城政權建立之前,草原上舊的部落聯盟大酋長在形式上是由各主要部落推舉產生的,道武帝當年就是由賀蘭部等推舉而當上代王的;在尚處于脫離母權制不久的父家長制社會階段的拓跋部內,部落首領的繼承則實行兄終弟及制。但是,道武帝卻要按照中原漢族社會的制度,實行父子相繼的皇位繼承制。與此同時,道武帝還制定了子貴母死的規則,企圖杜絕拓跋部政治生活中長期存在的母權干預政治現象,并借以抑制與拓跋皇室聯姻的部落貴族勢力。道武帝這種矯枉過正的做法終于釀成一場政變。
天賜六年,道武帝決定立長子拓跋嗣為皇儲,于是賜拓跋嗣之母劉貴人死,并將其目的告訴拓跋嗣。拓跋嗣對道武帝的做法難以理解,被迫出走?!段簳肪砣短诩o》載:
初,帝(指明元帝拓跋嗣)母劉貴人賜死,太祖告帝曰:“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后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當繼統,故吾遠同漢武,為長久之計。”帝素純孝,哀泣不能自勝,太祖怒之。帝還宮,哀不自止,日夜號泣。大祖知而又召之。帝欲入,左右曰:“孝子事父,小杖則受,大杖避之。今陛下怒盛,入或不測,陷帝于不義。不如且出,待怒解而進不晚也?!钡蹜?,從之,乃游行逃于外。
拓跋嗣出逃不久,道武帝又欲殺死次子拓跋紹之母賀夫人。賀夫人不得已,遂與拓跋紹密謀,發動政變,反將道武帝殺死。有關情節在《魏書》卷一六《道武七王·清河王紹傳》中有載:
清河王紹,天興六年(403年)封。兇佷險悖,不遵教訓。好輕游里巷,劫剝行人,斫射犬豕,以為戲樂。太祖嘗怒之,倒懸井中,垂死乃出。太宗常以義方責之,遂與不協,恒懼其為變。而紹母夫人賀氏有譴,太祖幽之于宮,將殺之。會日暮,未決。賀氏密告紹曰:“汝將何以救吾?”紹乃夜與帳下及宦者數人,踰宮犯禁。左右侍御呼曰:“賊至!”太祖驚起,求弓刀不獲,遂暴崩。
由于史臣回護后來即位為皇帝的拓跋嗣,因而《清河王紹傳》對于清河王紹竭力貶斥,但是也不免露出多處破綻,這在本書第二章第二節之六中將要論及。
此處只就清河王紹母賀夫人被“譴”一事中的疑點略述看法。據《清河王紹傳》載:
紹母即獻明皇后妹也,美而麗。初,太祖如賀蘭部,見而悅之,告獻明后,請納焉。后曰:“不可,此過美不善,且已有夫。”太祖密令人殺其夫而納之,生紹,終致大逆焉。
獻明皇后乃是道武帝的母親,則清河王紹母賀夫人原本是道武帝的姨母。《清河王紹傳》對賀夫人受道武帝寵愛的過程敘述得很詳細,但對她失寵的原因卻只字未提,讀者自然會感到其中或許有隱情。道武帝既然要殺賀夫人,卻又遲疑不決,以致空出時間,任由賀夫人去與清河王紹串連,自己反受其害,這又不免令讀者心中起疑。賀夫人既然被“幽之于宮”,卻還能與清河王紹密議謀殺道武帝事,其中定有曲折情節,而《清河王紹傳》并未交代明白。這些疑點必然引導人們思索,它們絕不是文筆疏漏所致,而是有意地掩蓋事實真相。
筆者推想,清河王政變事仍與皇位繼承問題有關,并非單純由賀夫人失寵造成。既然明元帝在其母被殺以后外逃,道武帝自然要考慮下一個皇位繼承人選。那么,按照同樣的理由,也即道武帝自己定下的子貴母死規則,新立的儲君之母也應該被處死。因此這樣的厄運就會落到清河王紹母賀夫人的頭上。換句話說,道武帝要殺賀夫人仍然是執行子貴母死規則,目的是為了立清河王紹為皇儲。于是,道武帝一方面也要像對待明元帝母子那樣向清河王紹母子講明子貴母死的理由,另一方面對這位寵妃又懷有憐惜之心,所以他才遲遲“未決”,遂至于自己反而被殺。明元帝即位以后,站在自身鎮壓了清河王政變的立場上,當然要否定清河王紹在皇位繼承權上的合法性,史家也就不得不迎合最高統治者的意愿,不書寫賀夫人被幽的原因是擬立其子而將對其執行子貴母死規則,于是歷史的記載便模糊不清了。清河王政變的導火索雖然是皇位繼承問題,然而正如上文所述,其實質是道武帝末年平城政權危機的爆發。
道武帝死于清河王政變之中,但是他創建的封建集權統治的根基并未動搖。不久,道武帝長子拓跋嗣平息政變,接替皇位,是為明元帝。明元帝即位以后,立刻實行安定局面的措施。據《太宗紀》記載:
天賜六年冬十月,清河王紹作逆,太祖崩。帝入誅紹。壬申,即皇帝位?!浯蟪枷攘T歸第不與朝政者,悉復登用之。詔南平公長孫嵩、北新侯安同對理民訟,簡賢任能,彝倫攸敘?!t鄭兵將軍、山陽侯奚斤巡行諸州,問民疾苦,撫恤窮乏。
北魏的政局重新穩定下來,道武帝建立的皇權在明元帝身上得到延續。明元帝在位期間制定了兩項對北魏王朝影響頗大的政策,那就是下章要論述的太子監國與第六章要論述的宗主督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