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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離散諸部考

本節的內容最初發表于《歷史研究》1990年第2期,題為《北魏離散諸部問題考實》。下文之中所謂“長期以來許多學者只是在論述其他專題時附帶提及,有關專論較少”的議論,這是二十年前的說法。限于管見,當時筆者讀到的專題論文,按照發表的時間順序羅列如下:松永雅生《北魏太祖の“離散諸部”》,《福岡女子短大紀要》第8號,1974年;古賀昭岑《北魏部族解散について》(下文將要論及這篇先鞭之作),1980年;川本芳昭《北魏太祖部落解散高祖部族解散——所謂部族解散理解をめぐって》,《佐賀大學教養部研究紀要》第14號,1982年。

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除了專著中述及離散諸部問題外,涌現出不少專題論文。按照發表的時間順序羅列如下:勝畑冬実《拓跋珪の“部族解散”と初期北魏政權の性格》,《早稻田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紀要》(文哲史學別冊)第20集,1994年;洪淑玲《由離散諸部看北魏政權的擴張與強化》,《北朝研究》第4輯,1994年;業師田余慶先生《賀蘭部落離散問題——北魏“離散部落”個案考察之一》,《歷史研究》1997第2期;業師田余慶先生《獨孤部落離散問題——北魏“離散部落”個案考察之二》,《慶祝鄧廣銘教授九十華誕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松下憲一《北魏領民酋長制と“部落解散”》,《東洋學》第84號,2000年;松下憲一《北魏道武帝の“部族解散”》,《史朋》第34號,2002年;太田稔《拓跋珪の“部族解散”政策につぃて》,《東洋學》第89號,2003年;楊恩玉《北魏離散部落與社會轉型——就離散的時間、內涵及目的與唐長孺、周一良、田余慶諸名家商榷》,《文史哲》2006年第6期;梁麗紅《也談北魏離散部落的問題——與楊恩玉同志商榷》,《晉陽學刊》2009年第2期;松下憲一《北魏部族解散再考——元萇墓誌を手がかりに》,《史學雜志》第123編,2014年第4號。上述所列業師田余慶先生的兩篇論文,使拓跋部早期諸多處于迷霧中的現象得以廓清,后來收于專著《拓跋史探》(三聯書店,2003年)之中。松下憲一著有《北魏胡族體制論》(北海道大學出版社,2007年),該書用最初兩章的篇幅討論了與離散諸部相關的問題,其中第一章對于離散諸部的研究歷史和動態作了全面性綜述。

出于不打破筆者原來論證邏輯的宗旨,本節仍舊保留原貌,特作以上說明。

道武帝由中山回到代北以后,在登國元年(386年)正月大會代北各部落于牛川,即代王位。當年四月,改稱為魏王。在他此后創建北魏政權的活動中,除了大規模的征戰外,最重要的措施就是離散諸部,這一措施對于拓跋氏的統治機器從部落聯盟向封建國家的轉化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但是,由于直接的史料較少,長期以來多數學者是在論述其他專題時附帶提及,有關專論相對較少。日本學者古賀昭岑的《北魏部族解散について》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一篇。原文載于日本《東方學》雜志第59輯,在《山西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增刊上載有李憑的譯文。這篇論文考證精詳,但也并非沒有值得商榷之處。本節即從與古賀先生討論道武帝離散諸部的時間入手,考述離散諸部的過程、所涉及的對象以及后來北魏京畿內外居民狀況等問題,以此闡明離散諸部的意義。

一、盛樂息眾課農

言及道武帝離散諸部時間的史料有兩條。一條見于《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該志載:


凡此四方諸部,歲時朝貢。登國初,太祖散諸部落,始同為編民。


這條史料將道武帝離散諸部的時間明確記載為登國(386—395年)初年。另一條見于同書卷八三上《外戚上·賀訥傳》,該傳載:


訥從太祖平中原,拜安遠將軍。其后離散諸部,分土定居,不聽遷徙,其君長大人皆同編戶。訥以元舅,甚見尊重,然無統領。以壽終于家。


古賀昭岑先生是依據這條史料確定道武帝離散諸部的時間的。他認為,登國之初為道武帝立國之際,但不久即受到來自西燕慕容永政權的壓迫,因而拓跋部內發生動亂,道武帝只好舍棄原居之地,逃往陰山之北,在這種形勢下北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行離散諸部措施。他又指出,道武帝平中原的戰爭是皇始元年(396年)開始的,而這一年也正是北魏開始整頓官制的時間,因此道武帝離散諸部的時間不應早于皇始元年。從而,以記載與《賀訥傳》不符為由,否定了《官氏志》記載的時間。

筆者則認為,上引《官氏志》的記載在時間上較《賀訥傳》更為明確,倘無充分的理由而僅僅依據對當時形勢的分析似乎還不足以將其否定。況且,二者實際上并不矛盾,與其否定其一,倒不如兩存更為穩妥。

離散諸部措施一般被稱為部落解散,古賀昭岑逕稱之為“部族解散令”,然而從有關的史書中卻找不到這樣的詞語。直接記載離散諸部措施的史料,除《官氏志》和《賀訥傳》外,還有《魏書》卷一〇三《高車傳》,該傳曰:


太祖時,分散諸部,唯高車以類粗獷,不任使役,故得別為部落。


在上引三條史料中,所謂的部落解散分別被稱為“離散諸部”、“散諸部落”和“分散諸部”。同出一書卻用詞不相一致,說明它在當時尚未形成為法令或制度上的術語。而且,僅從這三條史料本身也可以看出,離散諸部只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其目的,綜合上引三條史料不難看出,是要將君長大人和部民變為拓跋氏統治下的編民,這里“編民”、“編戶”的概念,與漢族封建王朝統治下的編戶齊民是有差別的,因為初建的北魏王朝尚缺乏像漢族王朝那樣完善的地方和基層行政制度。以“任使役”。為了達到使役部民的目的,僅僅將部落離散是不夠的,這在《賀訥傳》中說得也十分明確,與“離散諸部”相配合的還有“分土”、“定居”等措施。事實上,只有經過“分土”以后,才能使部落“離散”;只有使部落“離散”以后,才能使部民“定居”;只有使部民“定居”以后,才能達到“使役”他們的目的;也只有在部民接受“使役”以后,他們才能算作北魏王朝統治下的“編民”。所以,“離散諸部”實際上并非一項單獨的法令或制度。它是包括“分土”、“定居”、“使役”等措施在內的綜合性法令中的一項具體措施,是道武帝解決部落問題方案中的一個具體步驟。明乎此,道武帝最初推行離散諸部措施的時間就不難推定了。

古賀昭岑先生稱,由于受到西燕的壓迫,拓跋部被迫逃往陰山之北,使道武帝不可能離散諸部。但是,西燕壓迫北魏事發生于登國元年八月,而道武帝在牛川即代王位是在同年的正月戊申日,詳見《魏書》卷二《太祖紀》。由正月至八月,新建的部落聯盟曾有相當一段安定的時間。其證據為《魏書》卷二《太祖紀》登國元年二月條下的記載:


(道武帝)幸定襄之盛樂,息眾課農。


因此,在這段時間內離散諸部并非沒有可能。而且,更應該看到的是,所謂“息眾課農”,正好包含了“分土”、“定居”和“使役”等三層含義。所以,《太祖紀》登國元年二月條下的“息眾課農”與《官氏志》中“登國初,太祖散諸部落,始同為編民”的記載并不矛盾,二者所述實為一事。據此看來,道武帝最初推行離散諸部措施的時間應是登國元年二月,地點應在盛樂。

離散諸部措施并非道武帝的首創,而是從前秦那里沿襲而來的。關于這一點,只需將我們上面討論的內容與《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所載的內容加以對照就可以看出。該載記曰:


散其部落于漢鄣邊故地,立尉、監行事,官僚領押。課之治業營生,三五取丁,優復三年無租稅。其渠帥歲終令朝獻,出入行來為之制限。


這一段記載的是東晉太元元年前秦滅亡什翼犍代國之后處置拓跋部的措施。從中不難看出,“立尉、監行事,官僚領押”正是使“君長大人皆同編戶”而“無統領”之意;“課之治業營生,三五取丁”,正是“息眾課農”之意;“其渠帥歲終令朝獻,出入行來為之制限”,正是“分土定居,不聽遷徙”之意。如此嚴密的對應關系,足以說明道武帝最初推行的離散諸部措施是前秦曾經對拓跋部實行過的所謂“散其部落”措施的翻版。

值得注意的是,什翼犍代國滅亡后的部落散居之地在《苻堅載記上》中被稱為“漢鄣邊故地”,而在《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中則被稱為“云中等四郡”。所謂“漢鄣邊故地”實即“云中等四郡”,而道武帝“息眾課農”的盛樂恰屬此范圍。云中等四郡為漢代與匈奴接壤的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四郡。云中郡治在今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東北古城,定襄郡治為盛樂,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和林格爾縣北,兩地相距不遠。明白這一點,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道武帝在牛川即代王位以后的第二個月就要遷到盛樂去了。除了因為這里曾經是代國的中心地區外,還因為這里曾經實行過“散其部落”的措施,有“分土”、“定居”和“任使役”的基礎。這種地理上的一致,也能說明前秦的“散其部落”和北魏的離散諸部是一脈相承的。不過,二者施行的對象卻不一樣。

前秦“散其部落”主要是針對拓跋部的,道武帝接受這一辦法則是用來對付異族部落的。正如《賀訥傳》中記載的,道武帝是在賀蘭部首領賀訥的扶持下,經諸部大人“求舉”而被推為代王的,這說明登國元年正月形成的新的代國(同年四月改稱魏國)在開始時只是一個包括眾多異族部落在內的聯盟。而且,即使在拓跋本部中,也包含了眾多的異部之人?!段簳肪矶濉堕L孫嵩傳》載:


長孫嵩,代人也?!晔?,代父統軍。昭成末年,諸部乖亂,苻堅使劉庫仁攝國事,嵩與元他等率部眾歸之。劉顯之謀逆也,嵩率舊人及鄉邑七百余家叛顯走,……見太祖于三漢亭。太祖承大統,復以為南部大人。


此處所謂“代父統軍”,實際上就是統領部落。在長孫嵩率領下投奔道武帝的“舊人及鄉邑七百余家”,大部分是長孫嵩原統部眾。舊代國滅亡時,他們曾在長孫嵩的率領下投奔劉庫仁。代國初建時,他們復又成為主干。但是,就是在這批主干中間也并非全是拓跋部人,其中的“鄉邑”就是異部之人。中華書局校點本《魏書》卷二五??庇洠鄱菀伞班l邑”乃后人所改,并據《北史》卷二二《長孫嵩傳》認為應作“庶師”,乃是指“非本部的諸族人”。筆者并非不贊同這一校記,不過認為后人改作“鄉邑”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這樣一改,正代表了后人對“庶師”的一種看法。

所謂“鄉邑”應該是農耕民的用語,而非游牧民的用語。“鄉”者是有一定的土地范圍的,“邑”者是有一定的居住場所的,將這兩個詞結合到一起表示的不正是所謂的“分土定居”者嗎?這些“鄉邑”既然在北魏建國前就已經存在了,那么他們應該就是在前秦滅代國后與拓跋部一起被“課之治業營生”者。因為他們與拓跋部人一起被“分土定居”下來了,所以才被稱作“鄉邑”;因為他們原先是部外之人,所以又被稱作“庶師”。對應于一貫從事游牧的拓跋部來說,這些“鄉邑”或“庶師”,才是最初從事農耕的基本力量。道武帝建國之始即一改以往習俗而“息眾課農”,就是因為不僅拓跋部的舊人有過一段“散其部落”的經歷,而且在部內還有一批從事農耕的基本力量。

不過,在前秦統治下,領押者是前秦派出的“尉”、“監”與“官僚”,被領押者是拓跋部及其“鄉邑”;在北魏統治下,領押者主要應該是拓跋部人,尤其是其中的上層,而被領押者當然就是異族部落之人中的大多數了。這一點下一小節中還要談及。

但是,許多長期從事游牧的部落一時難以改變舊俗,異部之人并非都像“鄉邑”一樣能夠適應“息眾課農”。所以,不僅后來會出現“高車以類粗獷,不任使役”的情況,而且在“息眾課農”的三個月后就有部落起而叛走?!短婕o》登國元年條載:


五月,車駕東幸陵石。護佛侯部帥侯辰、乙弗部帥代題叛走。姚薇元先生認為,侯辰、代題即《魏書》卷二六《尉古真傳》中提到的侯引與乙突。由于《尉古真傳》中載侯引、乙突曾參與賀染干謀害道武帝的事件,姚先生又進而認為二人叛走的原因是“蓋以逆謀被泄而畏罪叛走也”(詳見《北朝胡姓考》內篇第三《內入諸姓》侯氏條、乙氏條,中華書局,北京,1962年第1版)。按,賀染干“逆謀”系公開之事,侯引、乙突參與其事亦非保密之情。姚先生的推測似不準確。又按,姚先生以侯辰為侯引的理由僅有一條,“辰”與“引”音同(見上引姚著侯氏條注六)。然而,“侯辰”與“侯引”并非分見于兩書,而是同見于《魏書》,既是一人,何以同書所載不同,姚先生沒有解釋。詳見因此,僅以音同而定其為同一人的理由似不甚充分。至于,據乙突與侯引連號,而代題又在侯辰之下,便認為代題即為乙突,似亦不妥。故此未采納姚先生之說。諸將追之,帝曰:“侯辰等世修職役,雖有小愆,宜且忍之。當今草創,人情未一,愚近者固應趑趄,不足追也?!?/p>


過去侯辰等能夠“世修職役”,為什么現在有“小愆”了呢?因為過去的所謂“職役”只是《官氏志》中所說的“歲時朝貢”,而現在的所謂“職役”乃是“課農”了。像這樣叛走的部落恐怕還不止護佛侯部和乙弗部,因為強迫改變游牧的生活習慣對游牧民是件難以忍受的大事,出現叛亂是必然的。所以,體會道武帝之語,侯辰、代題等人叛走的原因與高車的“不任使役”是相類似的。

“宜且忍之”的策略大約產生了一定的作用,后來乙弗部重又歸附道武帝,這在《太祖紀》登國元年條下有記載:


七月己酉,車駕還盛樂。代題復以部落來降,旬有數日,亡奔劉顯。帝使其孫倍斤代領部落。


對于重新歸附的乙弗部,道武帝也不得不作出巨大的讓步。雖然代題不久復又亡奔劉顯,道武帝仍然令其孫倍斤代領乙弗部落。從倍斤代領乙弗部落來看,乙弗部的部落組織當時未被離散,而是保留下來了。可見,在諸部的反對之下,這次離散諸部措施的成效并不大。而且,六個月后,發生了西燕壓迫北魏而使道武帝不得不逃往陰山之北的事件。在內部的反對和外部的壓迫之下,道武帝首次離散諸部的措施失敗了。

二、河北屯田

北魏第二次離散諸部事件發生的時間,也比古賀昭岑先生認定的皇始元年為早。這次離散諸部是與登國九年(394年)的衛王拓跋儀屯田相聯系的。關于此次屯田,《魏書》卷一一〇《食貨志》中有所記載:


太祖定中原,接喪亂之弊,兵革并起,民廢農業。方事雖殷,然經略之先,以食為本,使東平公儀墾辟河北,自五原至于稒陽塞稒陽塞,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固陽縣境。外,為屯田。


這條史料明確敘述了衛王儀屯田的范圍,卻未記載該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而是籠統地將其接續在“太祖定中原”等語之后,使人容易誤解此為北魏平后燕以后發生的事件。不過,只要對照《魏書》卷一五《昭成子孫·衛王儀傳》的記事順序,就能夠知道《食貨志》的記事順序有誤,衛王儀屯田事件應該在“太祖定中原”等語之前表述。對于衛王儀屯田事件,在《魏書》卷二《太祖紀》中也有記載,而且明確地系于登國九年三月條下,該條史料表明的時間與衛王儀本傳的記事順序相符合,應該是準確的。

《衛王儀傳》中關于屯田的記錄,可以作為對《食貨志》的補充:


命(衛王儀)督屯田于河北,自五原至稒陽塞外,分農稼,大得人心。


這條史料的價值,在于它比《食貨志》多了“分農稼”三個字。雖然所謂“分農稼”的具體辦法無從了解,但是從這“分農稼”三個字,再加上《食貨志》中的“墾辟”和“屯田”四個字,已能得知衛王儀屯田在實質上和前一次離散諸部是一致的。在“分農稼”、“墾辟”、“屯田”合計七個字中,《太祖紀》登國元年二月條下的“息眾課農”的意思都已有了。換而言之,在這七個字中,已經包含了《賀訥傳》所謂“分土定居,不聽遷徙”和《高車傳》所謂“任使役”的意思。所以,衛王儀的屯田可以視為登國元年迫于形勢而不得不中斷的“息眾課農”的繼續,是又一次的離散諸部措施。但是,這次離散諸部措施是由衛王儀在河套以北執行的,而非由道武帝親自推行,因而不可能包括拓跋氏統治下的全部部落。不過,經過道武帝長達九年的征伐,此時代北各部中大部分已歸于拓跋氏的統治之下,所以參加屯田的雖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其規模與影響并不亞于第一次的“息眾課農”。

衛王儀屯田的所謂“河北”即黃河河套以北,在《食貨志》和《衛王儀傳》中已具體指出為五原至稒陽一線。五原是云中四郡之一,則衛王儀的屯田仍屬《苻堅載記上》中所云“漢鄣邊故地”,離道武帝“息眾課農”的舊地不遠。不過,這個地區是兩年前剛剛從鐵弗部帥劉衛辰手中奪來的?!短婕o》登國六年(391年)七月條載:


其月,衛辰遣子直力鞮出稒陽塞,侵及黑城。九月,帝襲五原,屠之。收其積谷,還紐垤川。于稒陽塞北樹碑記功。


五原在被道武帝襲取之前已有積谷,說明在衛王儀屯田以前劉衛辰部在那一帶從事過農耕。因此,衛王儀的屯田實際上是在劉衛辰部農耕的基礎上開展起來的。而劉衛辰部在這方面的活動正是按照苻堅的指令進行的所謂“散其部落”措施。

《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紀》太元元年十二月條載:


(苻堅)分代民為二部,自河以東屬(劉)庫仁,河以西屬(劉)衛辰。各拜官爵,使統其眾。……久之,堅以衛辰為西單于,督攝河西雜類,屯代來城。


此下胡三省注稱:


代來城在北河西,蓋秦筑以居衛辰,言自代來者居此城也。


其中所言“北河西”,即《資治通鑒》所謂“河以西”與“河西”,亦即劉衛辰農耕、衛王儀屯田的五原一帶。而胡三省注中所言“自代來者”,當即《資治通鑒》所謂“雜類”,系指什翼犍代國統下的各游牧部落。所以,五原積谷的存在正可以作為前秦“散其部落”措施得到具體落實的注腳。不僅如此,它還有力地證明了衛王儀的屯田是與劉衛辰從事的農耕一脈相承的,也是與前秦的“散其部落”措施密切相關的。

那么,當劉衛辰在五原的勢力被“屠”以后,進入這一地區的是哪些人呢?也就是說,衛王儀是用哪些人來從事“墾辟”的呢?關于這一點,《魏書》中并未明載。我們只知道,衛王儀屯田的第二年,后燕慕容寶侵犯五原,魏軍被迫從那里撤離了。對此《資治通鑒》卷一〇八《晉紀》太元二十年(即北魏登國十年,395年)七月條記載道:


魏張袞聞燕軍將至,言于魏王珪曰:“……宜羸形以驕之,乃可克也?!鲍晱闹?,悉徙部落畜產,西渡河千余里以避之。燕軍至五原,降魏別部三萬余家,收穄田百余萬斛,置黑城。


這段史料說明,在大敵壓境之下拓跋部落聯盟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向西轉移,一部分仍留在五原。轉移者應該是部落聯盟的主干,他們與“畜產”相聯系,是從事游牧的部落。而留在五原的是所謂的“別部”,他們既然與“穄田”相聯系,那應該就是登國九年開始墾辟河北的屯田者。由于這部分人已經與土地有了比較密切的聯系,因此不可能像游牧部落那樣機動靈活。這樣,一旦大敵當前,他們就難以轉移他處,只好連同百余萬斛的穄一起成為后燕的戰利品了。

“別部”之人的部別現在已難指實,但是可以肯定絕非拓跋氏宗族各部,而應是異族部落。這批人雖然名為“別部”,但是從其農田的收獲量為百余萬斛來看,人數一定不少。這從僅投降后燕者即有三萬余家的事實也可以看出。為了驅使如此眾多的“別部”之民去從事農田生產,必然要配備相當數量的管理者或監督者。換而言之,應該設有類似前秦那樣的“立尉、監行事”的形式,在那里建立起類似“官僚領押”的管理組織。即使與前秦時代官職的名稱、性質有異,代表拓跋統治者的管理者或監督者總該有的。關于這一點,在《食貨志》和《衛王儀傳》中雖無記錄,但是有所透露。

應該注意到,在《衛王儀傳》中有“命督屯田”之語?!岸酵吞铩笔切l王儀的職責,但僅憑衛王儀一個人是無法去“督”幾萬人的。在他之下,一定有一大批人在從事“督”的活動。那么,這一大批從事“督”的人從哪里抽調出來呢?只能是衛王儀率領的軍隊?!缎l王儀傳》載:


太祖(道武帝)征衛辰,儀出別道,獲衛辰尸,傳首行宮。太祖大喜,徙封東平公。


這一段話是接在上引“命督屯田”等語之上的,而在“命督屯田”之下,緊接著又有如下記載:


慕容寶之寇五原,儀攝據朔方,要其還路。


不難看出,衛王儀屬下部隊是在征滅劉衛辰以后隨即被派去“督屯田”的,他們正是所謂“領押”屯田之民的管理者或監督者。不過,當慕容寶大軍壓境之際,這支負責“督屯田”的部隊也就轉移了,只留下那些從事生產的“別部”,任其成為敵國之俘。據《太祖紀》登國十年九月條載,衛王儀屬下的部隊有五萬騎,雖然無從得知其中有多少人被派去“督屯田”,但是從屯田者的數量之大來看,“督屯田”者在該部隊中所占的比例必定不小。

通過對衛王儀屯田事件的考察可以看出,登國末年拓跋氏統下的部落聯盟和軍隊發生了大規模的分化:部落分化成為從事農業和從事畜牧業的兩大部分,軍隊則分化成為監督農業生產和從事征戰的兩大部分。當然,軍隊的分化是相對的,可以互相轉化的,衛王儀的部隊先從從事征戰轉化成為從事“督屯田”而后又從從事“督屯田”轉化成為從事征戰的事例即為明證。北魏的軍人主要來自從事畜牧的部落,他們平時是牧民,戰時就組成軍隊。這與北魏前期軍隊以騎兵為主的性質相一致,有關這方面的情況,何茲全先生已有詳盡而精辟的論述。詳見《府兵制前的北朝兵制》,載《讀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82年第1版。

衛王儀的屯田無疑是登國元年迫于形勢而不得不中斷的“息眾課農”的繼續,是第二次“離散諸部”。此時接近道武帝建立皇權的前夕,代北各部落中的大部分已經歸順于北魏統治下,其規模之大是可以想見的。不過,這次屯田仍然只是部分地“離散諸部”,而且還因后燕慕容寶的進犯而中止了。

三、繁畤更選屯衛

北魏全面范圍的“離散諸部”是滅燕戰爭結束后推行的,《賀訥傳》中所述的“分土定居,不聽遷徙”便是這一次。

皇始元年八月,道武帝發動攻滅后燕的戰爭,拓跋氏各部傾巢而出,異族各部也大部分被裹挾其中。第二年十二月,滅后燕的戰爭結束。除了戰死與病死者外,據《魏書》卷二《太祖紀》皇始二年八月條載,北魏攻后燕為時達兩年之久,由于戰死和疾疫病故,致使“在者才十四五”。魏軍雖然取得最后的勝利,但在這場戰爭中死亡于中原者是不少的。北魏軍隊的一部分屯駐于中原,《魏書》卷五八《楊播附楊椿傳》載:“自太祖平中山,多置軍府,以相威攝。凡有八軍,軍各配兵五千。”據此知,魏軍最初屯駐于中原者不少于四萬人。大部分隨從道武帝北返了。但是,他們并沒有再回到早期的都城盛樂及其附近地區?!段簳肪矶短婕o》天興元年條載:


(正月)辛酉,車駕發自中山,至于望都堯山。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以充京師。車駕次于恒山之陽?!拢囻{自中山幸繁畤宮,更選屯衛。詔給內徙新民耕牛,計口受田。三月,……征左丞相、衛王儀還京師?!乃脑氯尚?,……帝祠天于西郊,麾幟有加焉?!锲咴拢w都平城,始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嗽?,詔有司正封畿,制郊甸,端徑術,標道里。


在這段史料中,兩處出現“京師”字樣。但這兩處“京師”決不是指盛樂,因為從這條史料中我們看不出道武帝在天興元年二月到達繁畤之后至當年七月遷都平城之前的這半年時間內有去過盛樂的跡象。道武帝在這一段時間內的活動安排得十分緊湊,但大多是在繁畤一帶,與盛樂并無關系。又,《資治通鑒》卷一一〇《晉紀》隆安二年二月條“魏王珪如繁畤宮,給新徒民田及牛”語下有“珪畋于白登山”的記載。白登山有大、小之分,此處雖不明所指,但它們均在平城以東,距離盛樂頗遠,這也可以證明道武帝在這段時間內未去盛樂。

然而,北魏此時尚未遷都平城,何來盛樂以外的“京師”呢?看來此處史家有失,他誤將遷都以后對平城的稱謂用以表述遷都之前的平城了。不過,由此失誤也可以知道,在史家的心目中認為,天興元年二月到七月之間道武帝是在平城活動的。然而,更大的失誤也正在于此,因為上引的這段史料中并沒有這一時期道武帝在平城活動的具體記錄。

其實,聯系上下文來看,這兩處所謂的“京師”之地,既不是盛樂,也不是平城,而是繁畤。事實上,在道武帝來到大同盆地以后,北魏最初的政治中心并非平城,而是繁畤宮所在地繁畤。當初所以會以繁畤為政治中心,是由于它既是道武帝其時駐蹕之地,又曾是拓跋部早年活動的重要根據地之一。據《魏書》卷一《序紀》載,什翼犍就是于建國元年(338年)在繁畤之北即代王位的。而且,當道武帝在中原作戰時,他的后方大本營也在此地。《魏書》卷一五《昭成子孫·毗陵王順傳》載:“及太祖平中山,留順守京師?!瓡r賀力眷等聚眾作亂于陰館,順討之不克,乃從留官自白登南入繁畤故城,阻灅水為固,以寧人心?!贝颂帯疤嫫街猩健敝傅木褪堑牢涞蹨绾笱嘀畱?。當其后方危機之時,留守的部眾最后退守之地是繁畤,這正表明繁畤在道武帝攻伐后燕時是后方大本營所在地。因此,道武帝滅后燕之后首先率眾來到繁畤駐蹕也就可以理解了。既然在滅后燕以后定都平城以前北魏是以繁畤為政治中心的,那么拓跋氏及其所統各部和隨之徙來的山東六州民吏及徙何、高麗、雜夷、百工伎巧等最初也應該是停留在繁畤附近的。這一點也可以由道武帝發布“更選屯衛”和“計口受田”等詔令的地點就在繁畤宮的事實得到證明。

“計口受田”和“更選屯衛”是道武帝到達繁畤以后所做的最重要的兩件事,但這兩件事的實施對象卻不相同,它們分別針對以新舊來劃分的兩類人?!坝嬁谑芴铩贬槍Φ氖恰皟柔阈旅瘛?,也就是上述從山東地區遷徙來的各族人民?!案x屯衛”這條措施以往不大引人注意,其實它的意義并不亞于有名的“計口受田”詔。它顯然不是針對“新民”的措施,而是針對隨同道武帝去中原作戰后來到繁畤的北魏軍隊以及在戰爭期間滯留于繁畤的游牧部落民的,他們相對于“新民”來說便是“舊民”了。

“更選屯衛”雖然只有四個字,但意思卻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將部落民加以整編,使之按職能劃分為“屯”和“衛”兩個部分。所謂“屯”者,屯田也;所謂“衛”者,征戰也。照此說來,“更選屯衛”措施不正符合我們在上文中討論衛王儀屯田時指出的部落民與軍隊的分化狀況么?無疑,“更選屯衛”之“屯”,正是衛王儀曾經實施過的屯田,也正符合《賀訥傳》中所說的“離散諸部,分土定居,不聽遷徙”的記載。

這樣看來,道武帝的第三次離散諸部的時間就很明確了,那就是天興元年(398年)的二月。其地點則是以繁畤為中心的大同盆地。至此我們還得以明白,為什么“離散諸部”這樣重要的措施在道武帝的本紀中只字未提,那是因為它只是道武帝先后推行的“息眾課農”、“屯田”、“更選屯衛”等綜合性措施中的一環,沒有必要再專門提出來了。

不過,《魏書》中雖然用了“屯田”、“屯衛”等字樣來記述北魏早期的“分土定居”,但其性質與中原王朝的軍屯與民屯并不相同,至少生產者的身份是不一樣的。而且,“分土定居”后的部落民也非單純從事農耕者,他們仍然頑強地保持著一定的畜牧經濟。《魏書》卷一一〇《食貨志》載:“泰常六年(421年),詔六部民羊滿百口,調戎馬一匹?!贝颂帯傲棵瘛敝竿匕鲜现蜗碌牟柯涿?,而泰常六年距道武帝第三次離散諸部已經二十余年,但部落民仍然頑強地保持著畜牧經濟。所以,《魏書》中用“屯田”、“屯衛”等字樣來表述諸部落在離散以后的狀況似乎不妥,用“息眾課農”倒是比較恰當的。

四、離散諸部后的京畿

離散諸部后京畿內外的狀況,在《魏書》卷一一〇《食貨志》中略有所載:


既定中山,分徙吏民及徒何種人、百工伎巧十萬余家以充京都,各給耕牛,計口授田。天興初,制定京邑,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合,為畿內之田;其外四方四維置八部帥以監之,勸課農耕,量校收入,以為殿最。


由于這段文字既有“計口授田”,又有“勸課農耕”,歷來學者都是將它與離散諸部措施聯系到一起來分析的。按,“制定京邑”應即《太祖紀》中所謂“正封畿,制郊甸”,此事載于天興元年八月條下。由此可見,第三次“離散諸部”大約經過半年左右的時間才基本完成。

上引《食貨志》中的這段史料向我們指出了畿內的范圍:代郡治所位于今河北省蔚縣暖泉鎮西,今山西省廣靈縣東北;善無位于今山西省右玉縣威遠鎮古城村;陰館位于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區滋潤鄉夏關城村;參合參閱嚴耕望《唐代太原北塞交通圖考》附《北魏參合陂考》,刊于《新亞學報》卷一三,1980年。位于今山西省陽高縣東北。由此四至劃定的畿內范圍,大約相當于今山西省大同、朔州二市的全境,此前曾一度合稱為雁北地區,在自然地理上即所謂的大同盆地。

關于京畿的外圍,除《食貨志》外,《元和郡縣圖志》卷一四《河東道三》云州條中也有記載:


后魏道武帝又于此建都。東至上谷軍都關,西至河,南至中山隘門塞,北至五原,地方千里,以為甸服。孝文帝改為司州牧,置代尹。


《資治通鑒》卷一一〇《晉紀》隆安二年(北魏天興元年)八月條下,胡三省注引“宋白曰”中,所述范圍與《元和郡縣圖志》相同。按,上谷郡治居庸縣,位于今北京市延慶縣東;“河”應指今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喇嘛灣(即北魏時君子津)南折處至今山西省河曲縣境為止的一段黃河;隘門塞為當時定州中山郡與司州靈丘郡的交界地,在今山西省靈丘縣東南;五原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九原區境。

《元和郡縣圖志》記載的范圍要大于《食貨志》記載的范圍,但是并不與之矛盾,它恰好將《食貨志》所謂畿內之田包容在內。兩相對照可知,《元和郡縣圖志》所謂甸服正好指《食貨志》的畿內加上其外的所謂四方四維之地。換言之,《食貨志》所謂“其外四方四維”應指甸服以內和畿內以外的這片環形范圍,相對畿內而言這片環形范圍就是畿外。從地形上看,這片范圍包括了大同盆地以外的廣大山區,它們是位于盆地東北部的熊耳山、軍都山,東南部的恒山、五臺山,西南部的管涔山和西北部的內蒙古高地的南緣。

如果按照上述理解,就會得出內徙新民居住在大同盆地而部民居住在周圍山區的結論。但是,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四方四維的劃分辦法并不僅僅適用于《食貨志》所謂的“其外”?!段簳肪硪灰蝗豆偈现尽酚涊d:


(天興元年)十二月,置八部大夫……。其八部大夫于皇城四方四維面置一人,以擬八座,謂之八國常侍。


在這里,“皇城”顯然指平城。那么,此“四方四維”就不在畿外的山區,而在畿內了。又,《太祖紀》天賜三年六月條載:


發八部五百里內男丁筑灅南宮。


《元和郡縣圖志》稱“地方千里,以為甸服”,此處記作“五百里內”,則八部所在并未越出畿內之地。

《資治通鑒》卷一一四《晉紀》義熙二年(北魏天賜三年)六月條下所載與《太祖紀》所載相同,該條胡三省注謂:


魏先有八部大人,既得中原,建平城為代都,分布八部于畿內。


胡三省也認為八部不在畿外。那么“四方四維”似乎就在畿內了??雌饋?,《食貨志》所謂“其外”等語與《官氏志》等史料所載是互相抵觸的。

其實,我以為它們之間并不矛盾。因為與自然地理上的區域不同,四方四維原本就是人為設定的方位概念,所以它既可以用來劃分畿外,也能適用于畿內?!妒池浿尽匪詰晴芡獾乃姆剿木S,而《官氏志》所言則是畿內的四方四維。

不過,從實際上看,畿外的所謂四方四維只是一種理想的安排,能夠大體上按方位劃分的只是畿內。這是因為大同盆地周圍山區的地形十分復雜,它是由走向不一的山脈、斷面參差不齊的地溝和斷層崖、坡度起伏很大的山間谷地構成的地形,所以不可能理想地劃分成東、西、南、北四方和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維。這種理想的劃分法是受了中國古代傳統思想的影響,只有在平原地區才勉強可能做到。平城京畿所在的大同盆地是一片呈平行四邊形的從西南向東北傾斜的原野,從它的中段又分支出向東發展的渾河谷地和向北延伸的十里河十里河,即《水經注》中武周川,詳見本書第五章第三節第一小節之3武周條。谷地。那里的地勢較周圍的山區平坦,桑乾河及其支流渾河、十里河等穿越其間,自古以來就是農田的主要分布區域。尤其是位于大同盆地西南部位的今朔州市的應縣、山陰縣和朔城區附近,至今仍然是山西省北部農業相對發達的地區。參見山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山西概況》下編第五章《自然資源》,山西人民出版社,太原,1985年第1版。只有在這樣比較平坦的農田地區,才勉強能做到按方位劃分區域。

上節已述,道武帝是在繁畤宮同時宣布“更選屯衛”和“計口受田”詔令的。道武帝之所以要在繁畤宮宣布這兩項詔令,不僅因為繁畤在當時的政治地位重要,而且與它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北魏繁畤距如今的繁峙縣較遠,位于今山西省應縣的東北,大約在龍首山支脈邊耀山麓西南的渾河曲畔。該地位于大同盆地的正中,由此往東即進入渾河谷地,往北便是十里河谷地,它恰好在兩條谷地與大同盆地的交匯處,因此是將幾十萬新民和舊民進行“更選屯衛”和“計口受田”的最理想的地點。

倘若上述理解不差,那么新民與舊民就應該是一起被安置到盆地內的,道武帝決不會將利于耕作的畿內分配給俘虜來的新民,而將不利于耕作的畿外反倒分配給助其打天下的舊民。而且,對畿內之田,初時很可能就是以繁畤為中心去劃分四方四維的。注1《魏書》卷二八《和跋傳》中有一段記載可以作為部民被“離散”后安置在畿內的例證。該傳載:

注1今大同市以北和以西地區大多為山地,大同附近的農業區主要分布在桑乾河支流十里河流域的南段,這與《水經注》卷一三水》所述情況是一致的。因此,以平城為中心就實在難以按四方四維的方位去劃分農業區。由此也可以佐證最初畿內之田是以繁畤為中心劃分的。至于天興元年八月正封畿時是否重新加以調整,以及怎樣調整,就不得而知了。


初,將刑(和)跋,太祖命其諸弟毗等視訣。跋謂毗曰:“灅北地瘠,可居水南,就耕良田,廣為產業,各相勉勵,務自纂修?!绷钪臣涸唬骸叭瓴芎稳桃曃嶂酪?!”毗等解其微意,詐稱使者云,奔長安,追之不及。太祖怒,遂誅其家。


和跋之語雖有言外之意,但是其家從事農業生產應當是事實。從和跋的話知道,和氏屬于當初被“離散”掉的部落,和跋及其家屬最初被安置于灅水之北。灅水在《水經注》中記作“水”,即今桑乾河。和跋所云灅北無疑在大同盆地之內。和跋要求其弟和毗等移居灅水之南,也即桑乾河南,仍然不出大同盆地范圍。由此可見,被“離散”的和氏是在畿內而非畿外居住的。

從現有的史料看來,道武帝陸續推行了三次離散諸部措施;或者,也可以將離散諸部措施看成為因各種內、外原因而反復中斷過的一項長期性的改革運動,而在這項長期性的改革運動中出現過三次規模突出的浪潮。其中,第一次,登國元年的盛樂息眾課農,實際上是一次不成功的嘗試;第二次,登國九年的河北屯田,規模比較大,取得一定的成就,但也只是局部地推行;第三次,天興元年的更選屯衛,這才是全面性質的運動,它波及到北魏統治下的大部分游牧部落。

《官氏志》將北魏統治下的各部落劃分為宗族十姓,內入諸姓和四方諸部三個部分。宗族十姓即拓跋本部。內入諸姓和四方諸部均為異族部落,它們之間的區別只在于進入拓跋部落聯盟的先后。本節開頭所引《官氏志》中稱,“凡此四方諸部歲時朝貢。登國初,太祖散諸部落,始同為編民”。據此可知,四方諸部是第一次離散諸部的主要對象。第二次、第三次當亦如此。不過,在前兩次中,被離散的只是四方諸部中的一部分。直到第三次,它們之中的大部分,即那些隨道武帝征伐后燕前后進入大同盆地者,才被離散掉。其實,被道武帝先后離散的部落并不僅限于四方諸部,內入諸姓也是被離散的對象,本節前面引述過的護弗侯氏、乙弗氏以及和氏等都屬于內入諸姓。因此,被道武帝離散的部落實際上包括四方諸部和內入諸姓在內的北魏統治下的大部分異族部落。至于拓跋本部,筆者同意古賀昭岑先生的看法,他們之中的大部分是構成北魏軍隊的骨干。對照衛王儀屯田時的情況來看,從事征伐和監督屯田應當是他們的職責。

不過,雖然經過反復的、大規模的運動,異族諸部也并沒有全被離散掉?!陡哕噦鳌分杏涊d的高車部落就因為“以類粗獷,不任使役”而未被離散。與高車情況相似而未被離散的還有一些,古賀昭岑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經詳列,茲不贅述。正如古賀昭岑先生考證過的那樣,這些未被離散的部落大多被安置在京畿的周圍從事游牧。而對照筆者前面的考證,它們游牧的范圍正是大同盆地周圍的山區,即《食貨志》所謂的“其外四方四維”,也即畿內以外、甸服以內的這一環形地區。

如此說來,《食貨志》與《官氏志》不僅不矛盾,而且兩者可以互為補充地幫助我們了解經更選屯衛和計口受田后的京畿內外的情況。那就是:北魏建國之初將大同盆地及其周圍山區劃分為畿內與畿外兩個區域。在畿內,安置的是內徙新民和經“離散”后的部民,他們在那里主要從事農業生產;在畿外,安置的是未被“離散”的游牧部落,他們繼續從事游牧活動。無論是畿內還是畿外,都被劃分為四方四維,畿內的四方四維歸八部大夫管理,畿外的四方四維歸八部帥監督。

將上述問題搞清楚以后,長期以來混為一談的八部大夫與八部帥也就被區分開了。我以為,八部大夫與八部帥并不是一回事,前者的職權范圍限于畿內,后者的職權范圍限于畿外。由于畿內的人民是北魏王朝直接統治下的所謂編民,所以稱管理者為大夫;而畿外的人民是保持部落狀態的游牧民,所以稱監督者為帥。又由于畿內和畿外都按四方四維劃分,所以在“大夫”和“帥”前均冠以“八部”二字。以往將二者混淆的原因就在于將畿內與畿外的四方四維視為一體了。

不過,由于畿外的地形很難嚴格地按照方位劃分,所以八部帥各自監督的范圍只是一種籠統的劃分。況且畿外的部落并未離散,所以他們的職責只能是監督那些相應范圍之內的部落酋帥,《食貨志》用了一個“監”字是很恰當的。畿內則不同,由于新民已經計口受田,部民也已經分土定居,因此可以將他們生活的區域按照方位進行劃分,便于北魏王朝實現直接的統治。按照上述理解,再來考察中華書局校點本所標點的《食貨志》中的這段話——“制定京邑,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合,為畿內之田;其外四方四維置八部帥以監之,勸課農耕,量校收入,以為殿最。”就會發現在標點的處理上并不恰當。因為八部帥所監的是畿外四方四維的游牧部落,并無“勸課農耕”等職責。拙意以為,應將“監之”之下、“勸課”之上的逗號改為句號。如果再在“四方四維”與“置八部帥”之間加以逗號,則意思更加明確。而且,由于“京邑”與“畿內之田”所指的范圍不同,“京邑”之下的逗號也應改作分號較妥?,F按此整理如下:“制定京邑;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臺,為畿內之田;其外四方四維,置八部以監之。勸課農耕,量校收入,以為殿最。”

綜合上述可知,離散諸部等措施是道武帝時期最有意義的改革。它促使北魏統治下的大部分游牧部落的組織分解,加速部落內的階級分化。它推動拓跋社會生產的發展,加速其產業由游牧向農耕轉化的進程。它剝奪部落貴族統領部落的權力,將他們與部民一起編為國家的“編民”,據《魏書》卷八三上《外戚上·賀訥傳》載,離散諸部以后“君長大人皆同編戶”;又載,賀訥“甚見尊重,然無統領,以壽終于家”。賀訥部落的情況是具有代表意義的。從而把拓跋社會納入封建統治的軌道。這些,正是構筑北魏皇權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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