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怎么描述況菲菲呢？

邊南捷在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典型的北京女人。他只是在電視上或者書本里了解了一些北京女人的特質，比如說豪爽開朗或者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亂講意氣。但是當他看到況菲菲的第一眼，他立刻就認定她這正是他心目中所能想到的北京人的樣子，比如說她凌凌亂亂毫無秩序的頭發，比如說她尖尖的下巴和清秀的眉眼，以及她講話的時候弧度漂亮變換不斷的唇形，和她那種與周遭環境不怎么融合的新鮮。

她不夠漂亮，真的不漂亮。她的面色過于蒼白，明顯的晨昏顛倒的后遺癥，她還那么年輕，她最多19歲吧，可是她的眼睛里，卻有著經歷復雜沉淀之后的敏銳，是一種日后必定會幻化成某種獨特氣質的早熟的端倪，他料定她將來一定會幻化成精的。

而且，直入他心的那種。

況菲菲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來到陌生的西安城，顛簸流離，但是她的精神是那么地好，年輕真是好，精力充沛得象一頭活潑的小鹿，疲憊和勞累根本無法將她打垮。不過，邊南捷轉念一想，自己是不是從來沒有年輕過，抑或是，在他好不容易年輕的時光里，他的精神在沉睡，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老了？他不是不羨慕別人朝氣蓬勃的青春，只是這個詞離自己，實在是太遠了。

邊南捷的視線一直從況菲菲的表情，挪移到她之外的風景里去，再從百無聊賴的風景轉到她的表情里，況菲菲垂亂的頭發邊沿，有流淌過的汗水痕跡。蜿蜒在她的面頰上，似靜靜趴著的倔強的小爬蟲一樣。邊南捷覺得莫名其妙地心動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按捺住了這種毫無緣由毫無察覺的動蕩，他善此道。

這座城的暴熱，是況菲菲無法想象的吧。酷暑七月，火熱難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有點中性的那種，但是袖口有一些蕾絲邊點綴，像法國電影里面尚未長大但是身體成熟的小女孩，那種倔強的神秘和熱情即將崩裂出來的氣息。她真是年輕，白色的襯衫包裹著一具年輕的身體，風塵仆仆地雪白著，白襯衫上有兩跟極細的絲帶，似乎他在哪本時尚雜志上見過這種類型的衣服，有點學生氣質，卻很狂野。下邊穿了一條長長的裙子，人字形木拖鞋，很有意思的樣子。裙子是藍色，深藍色，她的腳趾染了放肆的猩紅，尤其是姆指。放肆地如同欲滴的一團血。頭發散亂著，其實也許是她故意打造的發型——那一年，所有的女生都在梳垂直而又嫻淑的中分直發，況菲菲卻頂了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從北京跑到了西安。

邊南捷真的懷念那個年代的況菲菲。

其實她只有17歲，最好的年紀，感情還未有任何的破損。有很飽滿的熱情，對生活充滿信心，講話速度那么快，笑起來毫無遮掩，也因為一個借口而千里遙遠地來見面。

況菲菲對邊南捷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非洲人？”

這樣的一句突如其來的話令到邊南捷無以對答，他不是一個善于開玩笑的人，也會對突如其來的玩笑缺乏應對的詞匯。他當然知道她是開玩笑的，因為他有些黑，尤其是夏天，太陽的直射令到他的皮膚如同一塊拒絕融化的巧克力，他的健康壯碩與時雷文藝氣質的蒼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時雷很瘦弱，矮小，身高不會超過175，具體多高他也沒有問過，站在一起，他總可以看到時雷的頭發，這幾年，時雷將自己的外形變成了一個絕對中國制造的日本人，他甚至連走路時候的樣子，那種低頭疾步的樣子，也越來越象東京的男人，他也穿人字形木拖鞋，穿運動的七分短褲，穿顏色奔放的T恤，并且反著。他在這個城市里未免有點格格不入，其實時雷和況菲菲站在一起，真的是另類的一對璧人，盡管他們的年齡差了十歲，可是他們有一樣日韓的氣質，裝束，談吐，文藝趨向，而邊南捷，與他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只穿牛仔褲和襯衫，沒有什么款式的簡單牛仔褲，沒有什么花樣的簡單的襯衫。

他更象一杯簡單的開水，平緩，有序，不張揚，亦不落后。

況菲菲說：“你是不是非洲人？”

說完之后，兀自地笑了，然后雙手捂住忍不住要奔騰出來的狂笑，努力維持著正經姿態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開一玩笑，別介意啊。你的樣子真健康。你是什么星座的？”

邊南捷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提問。他習慣于在被動的局面內保持適當的沉默以保護快要碎掉了的尊嚴。

他首先差點摔倒，然后膚色被她取笑，而他卻時刻地在意著她的細節，她笑容里包含著的單純，她隱在發梢里的汗水的痕跡……他實在是有一些尊嚴上的敏感作祟，說真的，他有一些不高興。

可是很快，他就為這種暗中的計較感到慚愧。因為他看到況菲菲是如此輕描淡寫地，就將他這一筆帶過，連片風云都未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