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6位政商界領袖的內心獨白
- 彭博商業周刊編著
- 4188字
- 2019-10-29 14:05:57

我每次表達觀點時,信貸市場利率就會增加或減少10個基點。
攝影 / 馬切克·亞西克(MaciekJasik)
艾倫·格林斯潘 經濟學家
美聯儲前主席艾倫·格林斯潘對話德溫·倫納德和彼得·科伊,侃侃而談美聯儲式講話、前妻艾茵·蘭德、為什么不吹奏薩克斯管、以及留給美國經濟的“遺產”……
在進入貨幣政策這一行前,你曾是一名職業薩克斯管演奏者。這兩種職業之間有何相似之處?
基本沒有。
真的嗎?
可以說,我音樂生涯唯一與經濟沾邊的事情,除了我幫樂隊里的每個人做納稅申報以外,就是我基于經濟原則做出了離開音樂行當的決定。我的根本結論是,既然已經看到一些真正擅長音樂的人取得成就,并且從根本上認識到音樂并不是賣力學就可以的,那就意味著,有些天賦是與生俱來的。莫扎特(Mozart)四歲就展露出這樣的天賦。我從沒有擁有它。就是這樣。我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業余音樂者,也是一個資質平平的職業音樂者。但有一點,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樂隊這一行正在沒落。所以我做了一個符合經濟原則的決定,事實證明,這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判斷。
亨利·杰羅姆樂隊(Henry Jerome Orchestra)是較早開始玩畢博普爵士樂(bebop)的樂隊。當時,你是否覺得自己身處一場以音樂方式影響全世界的革命當中?
革命是一些只有在回頭看的時候才能意識到的事情。那時,我知道我們玩兒的音樂十分另類。在樂隊的排位布局上,簧管樂器位于小號和長號的前面。我強烈地意識到,我聽到的是與銅管樂截然不同的音樂。這就是畢博普爵士樂的起源。但我們不是唯一玩這種音樂的樂隊。迪齊·吉萊斯皮(Dizzy Gillespie)的樂隊就很出色。
你幾乎是偶然通過你的第一任妻子認識艾茵·蘭德的。假如沒有遇到她,你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我可能會更強調數理經濟學和經濟模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努力弄明白文化問題如何影響經濟政策,尤其是弄清楚恐懼、愉悅和群體行為對現代經濟的巨大影響。對這些問題的關注源自我與艾茵·蘭德的關系。
她是不是問過你一個問題,你曾說過,正是這個問題徹底改變了你看待一切事物的方式?
這是事實。它確實改變了我。在遇到艾茵·蘭德之前,我是一個追求邏輯的實證主義者,因此,我不相信絕對事物,不論是否符合道德。如果我不能用事實和數據證明一個命題,它就沒有價值。一次我與她談話時,她問我:“我這樣理解你的意思對嗎:你并不確定自己是否存在?”我猶豫了片刻,答到:“我不確定?!庇谑?,她問我:“那么,又是誰碰巧在回答剛才的問題呢?”通過這段簡短的對話,她打破了我為自己建立的哲學框架。這一矛盾話題太過明顯,讓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不由得去聽她還有什么見解。我們一直保持親密的友情,直到她1982年去世。
若干年后,你現任妻子安德莉亞·米切爾(Andrea Mitchell)第一次到訪你的公寓時,你為她讀了一篇你為艾茵·蘭德寫的關于壟斷的文章。為什么選這篇文章呢?它對你們的愛情起到催化作用了嗎?
我們在晚餐時一直在討論關于壟斷的話題,我努力吸引她的注意。于是,我邀請她去我的公寓,我好給她讀一篇我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寫的文章。我對1890年《謝爾曼反托拉斯法》(Sherman Antitrust Act)的整個基礎提出了嚴肅質疑,極為詳細地論述了我認為它錯誤的地方,通過這種性質的法律是不可能輕易解決壟斷問題的。當時,我們的談話多多少少涉及了這個話題。于是,我非常好奇她會有什么反應。不過,老實說,我現在已記不清她當時的反應了。
談的不會太壞吧。
不壞,我向你保證。這一招效果出奇地好。我們有了最美妙的婚姻,而且每年都越來越好。我們至今仍非常相愛。
你擔任美聯儲主席的時候,人們經常議論你的高深莫測。你在書里談到了運用“建設性模糊”的藝術。這是什么意思呢?
作為美聯儲主席,我每次表達觀點時,信貸市場利率就會增加或減少10個基點。這樣做事實上沒有什么幫助。但無論如何我得在國會作證。對于市場敏感性太高而無法回答的問題,“無可奉告”實際上就是一種回答。這樣一來,就形成了所謂的美聯儲式講話。我會假想在我眼前有一份報紙的小印版,那是《華盛頓郵報》第二天一早的頭條。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我不會就此罷手,而是繼續以一種含糊的方式遣詞造句,讓人們搞不懂我在說什么。當我根本沒有說什么高深的話時,也沒人拿得準。這就是所謂的美聯儲式講話,多年來,我已經成了個中高手。當你身處一個人們向你拋出各種問題的環境,當你不得不非常留意你所要說的和不說的話之間的微妙之處……它提供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在最近這場金融危機中,你有沒有學到什么,像艾茵·蘭德多年前問你的那個問題那樣,讓你有振聾發聵之感,改變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是的,當然有。2008年9月14日,我參加喬治·斯特凡諾普洛斯(George Stephanopoulos)周日早間的節目時,他問我:“6個月前,你說發生衰退的幾率高于50%。你現在還這么認為嗎?”我沒有給出那么緊迫的回答。我當時說的是:“是的,將會發生衰退,但現在還沒有。”我們不知道衰退已經來了。
實際上2007年12月就開始了。
那是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的說法。但他們在好多個月之后才說。在當時沒那么明顯。
這令你感到羞愧嗎?
確實。
你曾反復為你過往的職業生涯辯護,并解釋你的政策。四年之后,一些人仍然把金融危機歸咎于你。你是否會擔心,未來人們將以這一點記住你?
我太忙了。讓其他人去煩惱這些事情吧。從我的角度看,批評分為兩種。一種是說,我們在2003年把聯邦基金利率設得太低了,另一種是說,在監管方面,美聯儲沒有做出適當的反應,結果放任次級抵押貸款的發放標準低到沒譜。我在國會金融危機調查委員會作證時,他們提出用《房屋所有者保護法》(該法賦予美聯儲很大的權力)防止抵押貸款欺詐。
不過你確實花了大量時間解釋你的理由。
這主要是因為,我非常相信我能讓事情有所改變。但是我錯了。
你還對委員會說,你在70%的時間里是正確的,在30%的時間里是錯誤的。你做錯了哪些事呢?
預測未來是深埋在我們靈魂中的一種需求,因為我們很快將不得不打理這個未來。我們沒有選擇。不論失敗多少次,我們永遠不能停止嘗試。古希臘人有特爾斐神使(Oracle of Delphi),據稱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一些軍事將領常常向她求助。兩千年后又有了諾查丹瑪斯,擁有同樣的預知能力。今天,占卜者和選股師生活得都不錯。物理學家的預測有其精準度。但在經濟學上,如果我們能在大多數時間里預測成功,就已經極為幸運了。
對于2012年的經濟,你最關注的是什么?
歐洲。
你仍然認為希臘會脫離歐元區嗎?
我只是看不出它如何能繼續留在歐元區。
為什么美國的經濟復蘇沒能更強勁一些?
那就得看問題的原因出在哪兒。事實證明,幾乎所有的經濟停滯發生的原因都是長期資產投資下降,比如房屋和工廠。
你的意思是它們沒有更新換代?
對房屋建筑的需求下降了近一半。美國本質上運行著兩部分經濟。一部分生產短期資產,比如食品、設備和軟件等,通常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大約90%。這部分經濟運行得勉強算不錯。算不上非常好。僅從這部分經濟來看,在目前的活躍程度下,如果能夠測量的話,它相當于是在大約6%的失業率下運行。剩下的10%GDP由預期壽命大于20年的資產構成,主要是房屋建筑。這一部分經濟幾乎被腰斬。這導致整體經濟產出下降4%,失業率上升4個百分點。
你對本屆政府的相關應對政策有什么看法?
不是說本屆政府做得怎么樣,這涉及到大多數以制定政策為目標的經濟學家的當前觀點。遺憾的是,我是少數派。經濟出了問題,政府就有義務解決的想法很容易造成未來的不確定。有確鑿無疑的研究顯示,政策上的“行動主義”在一定程度上要為長期商業投資收益的嚴重縮水負有責任,從居民家庭角度講,這種狀況導致了居民在房價走勢不確定情況,從擁有住房轉為短期租房。我們必須要用一種允許市場對不平衡進行自我修正的政策來取代這種行動主義。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重組信托公司(Resolution Trust Corporation,簡稱RTC)嗎?我那時在RTC的監督委員會任職。RTC在焦頭爛額地清算700多家破產的儲蓄貸款銀行。其中,有些資產具有極佳的流動性,非常好賣。但大部分都是未完工的八洞高爾夫球場、半完工的寫字樓和空置的購物中心之類。誰也不想買這些。我們所有人坐在一起討論,說“這些資產貶值很快,如果不處理掉,納稅人會蒙受巨大損失?!币?,當時涉及的金額非常非常龐大。有人建議:“把它們打包賣出去吧?!蔽覀兇_實這樣做了。不消說,買方報價還不到初始成本的50%。國會大發雷霆。我們把納稅人所有的資產賤賣給了貪婪的禿鷲基金。
禿鷲基金想借機大撈一筆。
是的,它們確實大撈了一筆。在當時市場陷于停滯情況下,接受買方能出的任何報價,這樣就可以確定價格低點。之后,就發生了新情況。
房地產價格又上漲了?
是的。投資者在幾個月內就把我們手中那些缺乏流動性的資產消化光了。最終,儲蓄貸款危機給納稅人造成的損失為870億美元,遠遠小于最初的估計。由市場來完成清算的做法奏效了。
你沒有支持刺激政策?
是的,我沒有。沒有必要的。我正在撰寫一本書,我在里面寫道,根據我的記憶,2009年初的股市復蘇所形成的股市刺激,對經濟活動的影響遠遠超過(刺激政策),并且不會導致公共債務增加。
眼下你對增長疲軟和通脹,哪個擔憂更多一些?
二者都擔憂。
你覺得明年貨幣政策會如何演變?
自從我離開美聯儲之后,就一直不再討論這個問題。目前的環境很棘手。美聯儲是一個了不起的機構,我在那里度過了18年半,作為理想的工作場所,美聯儲和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在這點上可謂平分秋色。
你談到不確定性和RTC的清算模式。超低利率實際上會放慢清算過程,因為持有債務的成本太低了。這正是你被一些經濟學家批評的一點。那時和現在都出現了超低利率,這兩個時期有何不同呢?是出于防范通縮風險的考慮?
是的,盡管這個風險相對較小,但一旦發生,對經濟是一大威脅。我們相當于是在買保險。事實證明,正如我們預期的,我們買了火災保險,但房子并沒有著火。更重要的一點是,1%的短期利率并沒有影響到其他領域。它沒有影響到長期債券。這也是為什么我反駁說低聯邦基金利率不是導致金融危機的原因,我以前指出過,金融危機的真正原因是全球儲蓄過剩。沒有人會以聯邦基金隔夜拆借利率把錢借給寫字樓開發商。
我感覺像是故境重溫:我們又回到了超低利率的環境?,F在的情形更為極端,可以說經濟形勢比你在任時糟糕得多。你認同現在情況更糟這一點嗎?
是的,當然。
你是否認同我們現在正身處流動性陷阱的說法?
我不能討論這個。過去可以,但現在不。
我想說的是,在現在的情況下,貨幣政策的作用是有限的,對嗎?
我可以這樣說:本·伯南克(Ben Bernanke)的工作比我當年艱難得多。他是一位非常有能力、有經驗的經濟學家。
你和他交談過嗎?
當然。我們都很擅長美聯儲式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