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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菲達·哈姆迪(Fayda Hamdy)是在牢房里得知突尼斯總統下臺的。這一天是2011年1月14日,宰因·阿比丁·本·阿里(Zine el-Abidine Ben Ali)已經統治突尼斯超過23年了。為推翻這個強人,哈姆迪發揮了不小的作用,雖然她不敢向獄友承認這一點。哈姆迪是小城西迪布濟德的市政巡視員,她被指控侮辱了一名街頭小販,后者的自焚在突尼斯激起全國范圍的示威游行,并最終引發北非和中東地區的一系列群眾性運動,統稱“阿拉伯之春”。

西迪布濟德是突尼斯一個被游客和政府忽視的省內小城。4周前,2010年12月17日,菲達·哈姆迪在她家鄉的菜市場里轉悠。她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身著正式的藍色制服,她的肩章和肩章上的條紋顯示著她的權威。兩名男同事陪伴著她。大多數無牌小販會在巡視員接近時逃離,但26歲的街頭小販穆罕默德·布瓦齊齊(Mohamed Bouazizi)拒絕讓步。哈姆迪認識布瓦齊齊,且已經警告過他不要在市場附近無證銷售水果。12月17日,布瓦齊齊堅持不走,指責巡視員騷擾、腐敗。爭吵升級,雙方大吵大鬧,布瓦齊齊護著他的推車,巡視員沒收了這個年輕人的貨物。

巡視員和布瓦齊齊間的這場致命的混戰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沒有定論。年輕小販的朋友和家人堅持認為,菲達·哈姆迪侮辱并掌摑穆罕默德·布瓦齊齊——“這在中東社會是一種嚴重侮辱”,隨后命令同事沒收了他的水果和秤。菲達·哈姆迪否認曾向這個街頭小販伸出過手,她聲稱,當巡視員沒收他的貨物時,“布瓦齊齊襲擊了我們,割傷了我的手指”。細節很重要,因為布瓦齊齊的反應如此極端,以至于無論是他的朋友還是和他不相干的人都難以解釋他后來的行為。穆罕默德的姐姐巴斯瑪·布瓦齊齊,轉引自“Controversy over ‘the Slap’ That Brought Down a Government,” Asharq Al-Awsat, February 2, 2011;菲達·哈姆迪,轉引自KaremYehia, “Tunisian Policewoman Who ‘Slapped’ Bouazizi Says ‘I Was Scapegoated by Ben Ali,’” Ahram Online, December 16, 2014。另見Yasmine Ryan, “The Tragic Life of a Street Vendor: Al-Jazeera Travels to the Birthplace of Tunisia's Uprising and Speaks to Mohamed Bouazizi's Family,” AlJazeera.com, January 20, 2011; Kareem Fahim, “Slap to a Man's Pride Set Off Tumult in Tunisia,” New York Times, January 21, 2011。

同巡視員的對抗讓布瓦齊齊滿心憤怒。對抗結束后,布瓦齊齊立即向西迪布濟德市政辦公室討要說法,但沒有得到同情的傾聽,反而又遭到了毆打的羞辱。他轉而去往市長辦公室,但后者拒絕接待他。在那一刻,有根弦“啪”的一聲斷了。他的姐姐巴斯瑪·布瓦齊齊解釋說:“我弟弟的經歷,從沒收他的水果推車到被一個女人侮辱和扇耳光……足以讓他失去理智,特別是在所有市政官員都拒絕與他見面,他無法抱怨這種虐待行為之后。”

此刻已是中午,市長辦公室周圍的街道上擠滿了市民,穆罕默德·布瓦齊齊往衣服上澆油漆稀釋劑,點燃了自己。旁觀者中,有人拍下了這一可怕的場景,有人急忙上前試圖撲滅布瓦齊齊身上的火焰,他身上的燒傷面積達90%。他昏倒了,被送往附近城鎮本阿魯斯的醫院。

布瓦齊齊孤注一擲的自焚行為讓西迪布濟德的市民們震驚。他們和他一樣感受到了不公,普通民眾在勉強維持生計,而政府似乎在與他們作對。當天下午,布瓦齊齊的朋友和家人在市長辦公室外他自焚的地方舉行了一次自發的示威。他們朝鐵門扔硬幣,喊著:“這是給你的賄賂!”警察用警棍驅散憤怒的群眾,但第二天,更多的示威者卷土重來。警察使用催淚瓦斯,并向人群開槍。兩人被警察擊中,傷重不治。此時,布瓦齊齊的病情也惡化了。

西迪布濟德抗議的消息傳到了首都突尼斯城,由畢業生、專業人士和受過教育的失業者組成的躁動不安的年輕人,通過社交媒體傳播了布瓦齊齊的苦難經歷。他們將布瓦齊齊接納為他們的一員,假稱他是一名未就業的大學畢業生(盡管他沒有完成高中學業,但他幫助支付他姐妹上大學的學費),淪落到靠售賣蔬果來滿足生活需求。他們在臉書上建了一個小組,布瓦齊齊的故事極速傳開了。阿拉伯衛星電視頻道半島臺的一名記者獲知了這個故事。政府控制下的突尼斯媒體沒有報道西迪布濟德發生的麻煩事,但半島臺報道了。西迪布濟德的弱勢群體起身行使他們反抗腐敗和權力濫用的權利,這一故事每晚在半島臺的網絡中播出,傳播給了全球的阿拉伯收視者。

穆罕默德·布瓦齊齊的自焚,激起公眾輿論反對總統宰因·阿比丁·本·阿里治下突尼斯的每一處不公:腐敗、權力濫用、對普通民眾處境漠不關心、經濟發展未能給青年人提供機會。突尼斯的抗議運動激發起對這類問題十分熟悉的阿拉伯世界的公民,他們通過電視關注事態的發展。已掌權23年的本·阿里一籌莫展。示威擴散到卡塞林、塔萊、布爾吉巴營等其他窮困的內陸城市,最終在突尼斯城爆發。

突尼斯各城市持續升級的緊張局勢迫使本·阿里做出回應。12月28日,布瓦齊齊自焚11天后,突尼斯總統造訪了這名瀕死之人的病房。政府控制的突尼斯媒體,一直以來輕描淡寫地報道全國各地的示威,這回卻在黃金時段報道了總統的探視。報紙和電視上充斥著這樣的畫面:本·阿里滿心關切地詢問照料布瓦齊齊的醫生——布瓦齊齊此時已失去意識,燒傷的身體裹在紗布中。本·阿里將布瓦齊齊的家人請到總統府,承諾他將盡一切所能挽救他們兒子的生命。他下令逮捕菲達·哈姆迪,這名被指控掌摑布瓦齊齊、刺激后者自焚的市政巡視員。

2011年1月4日,布瓦齊齊傷重不治。突尼斯的抗議者們宣布這名街頭小販為烈士,那位市政巡視員成為本·阿里政權的替罪羊。她同普通囚犯一起被關押在加夫薩,她對布瓦齊齊的死負有責任,公眾對此大加斥責,因此律師們拒絕擔任她的代理。哈姆迪向獄友們隱瞞了身份,自稱是一名教師,因“掌摑一個小男孩”而入獄。她后來承認:“我害怕告訴他們真相。”菲達·哈姆迪在多次采訪中就這一系列事件給出了自己的講述,見Yehia, “Tunisian Policewoman Who ‘Slapped’ Bouazizi,”和Radhouane Addala and Richard Spencer, “I Started the Arab Spring.Now Death Is Everywhere, and Extremism Is Blooming,” Daily Telegraph, December 17, 2015。

1月前兩周,示威蔓延到突尼斯的所有主要城鎮。警察使用暴力回應,導致200人死亡,另有數百人受傷。但突尼斯的職業軍隊拒絕代表本·阿里的政權進行干預。當本·阿里意識到他不再享有軍隊的忠誠且沒有任何讓步舉措可以安撫示威者時,便于2011年1月14日退下總統職位逃往沙特,此舉震驚了他的國家和整個阿拉伯世界。菲達·哈姆迪同獄友一起在電視上關注著這些不同尋常的事件。突尼斯人民實現了看上去不可能實現的成就:通過民眾抗議,他們推翻了阿拉伯世界一個根深蒂固的統治者。

突尼斯“革命”的影響震蕩著阿拉伯世界各處。總統們和國王們緊張地關注著公民的行動把他們的同行趕下臺。本·阿里是一個“終身總統”,但他不是唯一的。利比亞的統治者穆阿邁爾·卡扎菲、也門總統阿里·阿卜杜拉·薩利赫、埃及總統侯斯尼·穆巴拉克分別于1969年、1978年和1981年掌權,他們都培養一個兒子接班。1970年起由阿薩德家族統治的敘利亞成為第一個完成世襲繼承的阿拉伯共和國;2000年,巴沙爾·阿薩德在他父親哈菲茲·阿薩德去世后登上總統位。阿拉伯世界各地的分析家預測,如果一個根深蒂固的統治者可以在突尼斯下臺,其他地區的統治者也可能如此。Roger Owen, The Rise and Fall of Arab Presidents for Lif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Joseph Sassoon, Anatomy of Authoritarianism in the Arab Republ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生活在阿拉伯世界各專制政權下的人們對突尼斯人經歷的挫敗與壓迫感同身受。2005年6月被暗殺的黎巴嫩記者薩米爾·卡希爾(Samir Kassir),在“阿拉伯之春”爆發之前多年,就診斷出一種“阿拉伯痼疾”(Arab malaise)。他指出:“在當下做阿拉伯人并不好受。有些人感受著迫害,有些人則自我厭惡,一種深深的不安漫布阿拉伯世界。”這一不安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傳遍阿拉伯世界,最終在2011年爆發。Samir Kassir, Being Arab (London: Verso, 2006), from the author's introduction.

早在“阿拉伯之春”爆發之前,埃及公民就已動員起來要求變革。2004年,一群活動家組成埃及變革運動,稱作“基法亞”(Kifaya,意為“夠了”)。該運動抗議穆巴拉克延續其對埃及的統治且培養其子賈馬勒(Gamal)繼任總統。同樣在2004年,埃及議會獨立議員艾曼·努爾(Ayman Nour)組建明日黨(Ghad Party)。在2005年的總統大選中,他大膽挑戰穆巴拉克,讓公眾浮想聯翩,但他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遭到了選舉腐敗的可疑指控,獲罪入獄3年。2008年,更年輕的、掌握計算機技術的政權反對者發起“4·6青年運動”,其臉書頁面支持工人維權。年末,該運動成員已達數萬之眾,包括許多之前從未參與政治活動的人。

2011年以前的埃及草根運動,無論是否吸引了更年輕一代,都無法撼動穆巴拉克政權。2010年12月結束的議會選舉被廣泛譴責為埃及史上最腐敗的選舉,其中執政的民族民主黨獲得了超過80%的席位。民眾普遍認為,年邁的穆巴拉克正通過操縱順從的議會為其子賈馬勒的繼位鋪路。大部分埃及人對政治充滿幻滅,他們選擇抵制選舉,拒絕給新的立法機構提供任何一點民眾授權。在選舉過后兩個月,埃及人又從抵制轉向積極呼吁推翻穆巴拉克政權。

受突尼斯人鼓舞,埃及的活動分子于2011年1月25日在開羅中心的解放廣場組織起一場民眾示威。示威者涌進廣場,人數之眾前所未見,達數十萬人。以“1·25運動”著稱的抗議浪潮席卷埃及其他主要城市,如亞歷山大、蘇伊士、伊斯梅利亞和曼蘇拉,波及尼羅河三角洲和上埃及,從而使全國陷于停滯。

18天內,埃及的“革命”運動挑戰穆巴拉克政權并取得勝利,讓全世界為之瞠目結舌。政府使用了骯臟的手段,釋放監禁的罪犯制造恐怖與混亂。便衣警察扮作支持穆巴拉克的反示威群體,襲擊解放廣場的示威者。總統的手下甚至極盡表演之能事,對抗議者發動馬、駝襲擊。示威過程中,超過800人遇害,數千人受傷。但抗議者們以堅定的決心抵抗住了穆巴拉克政權的每一次恐嚇,抗議者的人數持續增長。整個過程中,埃及軍隊拒絕支持政府,宣布抗議者的訴求合法。

同先于他下臺的本·阿里一樣,穆巴拉克認識到,沒有軍隊的支持,他的位置是不穩固的。考慮到穆巴拉克本人是埃及的前空軍司令,軍隊的沉默讓人驚訝。2011年2月11日,埃及總統下臺,解放廣場歡聲雷動,埃及舉國歡騰。掌權約30年的侯斯尼·穆巴拉克曾被認為是不可擊敗的,他的下臺證明,2011年的阿拉伯“革命”,將會從突尼斯和埃及傳播到整個阿拉伯世界。

2月15日,示威在班加西爆發,標志著反抗穆阿邁爾·卡扎菲41年獨裁統治的利比亞“革命”開始。同月,示威者在薩拿、亞丁和塔伊茲(Ta‘iz)注1集結,要求也門統治者阿里·阿卜杜拉·薩利赫下臺。2月14日,示威者涌入麥納麥的珍珠廣場(Pearl Roundabout),將“阿拉伯之春”引入巴林。3月,敘利亞南部城鎮德拉的非暴力示威引來總統巴沙爾·阿薩德的嚴酷政權的暴力鎮壓,開啟了“阿拉伯之春”最為悲劇性的一章。

注1 國際通行的阿拉伯語拉丁轉寫系統用左半圓符“”表示阿拉伯語字母“”(濁咽擦音[]),用右半圓符“”“”(聲門塞音[?]),這兩個符號有時會分別簡化為左單引號和右單引號。本書的英文原版采用了更為簡便的處理方式,即將兩個符號統一為右單引號,目的是盡可能降低非專業讀者的閱讀障礙。對中譯本的讀者來說,考慮到非專業讀者可以直接略過拉丁轉寫的專有名詞和術語,而專業讀者則有了解原詞的形態與拼法的需求,因此譯者在譯本的拉丁轉寫詞中用左、右單引號對上述兩字母進行區分。——譯者注

待到菲達·哈姆迪出獄時,突尼斯和阿拉伯世界整體已變得讓人不認識了。哈姆迪最終在她的親屬中找到了一名代理律師,在2011年4月19日的一次庭審中洗脫了所有的指控。她被釋放時,突尼斯已走出了穆罕默德·布瓦齊齊之死的一系列悲劇事件,正憧憬著本·阿里政權被推翻后的新政治時期,也在應對這一時期的挑戰。她回到西迪布濟德,繼續供職于市政部門,但她不再巡視市場。她換下制服和貝雷帽,換上平民服裝,包上伊斯蘭頭巾。她的新裝束體現了一個從軍事威權主義轉向伊斯蘭民主實驗的阿拉伯世界。菲達·哈姆迪在以下采訪中談論自己佩戴頭巾:“Interview with Fadia Hamdy [sic],” video posted by CorrespondentsDotOrg on YouTube, July 11, 201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SeRkT5A8rQ。


2011年的阿拉伯“革命”震驚了世界。在威權統治者治下穩定了幾十年后,阿拉伯世界的各國被看似前所未有的急劇與戲劇性變化席卷。這就好像阿拉伯政治的地殼板塊從地質時間轉向現實時間。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歷史是最好的向導——這是經常被政治分析者忽視的簡單事實。在西方,低估歷史對當下的價值再常見不過。正如政治評論家喬治·威爾(George Will)所寫:“當美國人用‘這是歷史’來評價某事物時,他們的意思是此事物(與當下)毫不相干。”George Will, “Take Time to Understand Mideast Asia,” Washington Post, October 29, 2001.這個觀點大錯特錯。西方的政策制定者與知識分子若想了解“阿拉伯之春”的根源,應對2011年后阿拉伯世界面對的嚴峻挑戰,需要更關注歷史。

在現代,阿拉伯各民族一直絞盡腦汁應對內部與外部的重大挑戰。他們尋求脫離外部勢力的控制,推動變革,建立較少專制、對公民更為負責的政府。這些是阿拉伯現代史的大主題,決定了本書的書寫方式。

對于他們的歷史,特別是伊斯蘭教產生后5個世紀,也即公元7—12世紀的歷史,阿拉伯人極為自豪。這是伊斯蘭帝國的黃金時代,基于大馬士革、巴格達、開羅和科爾多瓦的諸帝國主導了世界事務。可以說,在伊斯蘭興起之初的幾個世紀,阿拉伯人被界定為一個在阿拉伯半島各部落之間共享一種語言(阿拉伯語)的民族,其中大多數人共同信仰遜尼派伊斯蘭教。回望伊斯蘭初期,所有的阿拉伯人都視之為一個逝去的時代,其間阿拉伯人統治著世界。伊斯蘭主義者特別響應這一說法,他們認為,阿拉伯人最貼近他們的伊斯蘭信仰之時最強大。

11世紀末起,外來入侵者糟蹋了伊斯蘭的土地。1099年,在血腥圍困之后,十字軍占領耶路撒冷,開啟了十字軍王國長達兩個世紀的外族統治。1258年,蒙古人洗劫阿拔斯哈里發的首都巴格達,當地居民的鮮血染紅了底格里斯河。1492年,天主教收復失地運動(Catholic Reconquista)逐走了伊比利亞半島最后的穆斯林。但開羅在馬木魯克蘇丹國的統治(1250—1517)下,依然是伊斯蘭權力的基地,該政權的統治范圍包括當今的埃及、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和沙特的紅海諸省。

只有在16世紀奧斯曼征服之后,阿拉伯人才開始被外國都城統治。1453年,征服者穆罕默德(Mehmed the Conqueror)占領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將該城更名為伊斯坦布爾,自此開始從那里統治他們日益壯大的帝國。伊斯坦布爾跨越博斯普魯斯海峽,橫亙歐洲和亞洲,在兩大洲都分布著街區。奧斯曼的伊斯坦布爾,盡管是遜尼派穆斯林帝國的首都,但卻遠離阿拉伯世界——距大馬士革1500千米(940英里)、距巴格達2200千米(1375英里)、陸上距開羅3800千米(2375英里)。此外,奧斯曼帝國的行政語言是土耳其語,而非阿拉伯語。阿拉伯人對現代的探索是在他族統治下開始的。

過去的5個世紀內,奧斯曼人統治了阿拉伯人4個世紀。隨著時間的延展,帝國在經歷變化,統治也在發生相應的改變。征服后的第一個世紀,奧斯曼人的統治并不太苛刻:阿拉伯人必須承認素丹的權威,遵守他的法律和真主的法律(sharia, “沙里亞”,即伊斯蘭法)。非穆斯林少數群體可以在社群領袖的領導下,依照自己的宗教法律,自行管理,只需向國家繳納人頭稅。總的來說,在這個當時占據世界主導地位的帝國內,阿拉伯人平靜地看待他們的地位,即一個伊斯蘭帝國中的穆斯林。

18世紀,統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奧斯曼帝國在17世紀達到權力的頂峰,但在1699年遭受了第一次領土喪失,歐洲的敵手們奪取了克羅地亞、匈牙利、特蘭西瓦尼亞和烏克蘭的波多利亞省。這個現金流干涸的帝國開始拍賣政府職位和行省農業地產作為稅收來源。這讓邊遠省份的強人們積聚了大量土地,從中積累了足夠的財富與權力挑戰奧斯曼政府的權威。18世紀下半葉,一批這樣的本地領袖對奧斯曼帝國在埃及、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和阿拉伯半島的統治發起了嚴峻挑戰。

到19世紀,奧斯曼人開啟了一個重大改革階段,旨在平息帝國內部的挑戰,遏制歐洲鄰國的威脅。這個改革時期催生了一系列新的統治模式,反映了源自歐洲的有關公民的新思想。奧斯曼改革試圖在行政、兵役和稅收等領域建立所有公民間的權利和義務平等,對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一視同仁。他們推動構建一個新的認同——奧斯曼主義,試圖跨越奧斯曼社會各種民族與宗教分野。改革并沒能保護奧斯曼人免受歐洲的侵蝕,但確實讓帝國加強了對阿拉伯行省的控制。在民族主義侵蝕帝國在巴爾干半島的位置之際,諸阿拉伯行省變得益發重要。

但那些啟發了奧斯曼改革的思想,也同樣帶來了關于民族與社群的新觀念,在阿拉伯世界的一些人心中催生了不滿,不滿其自身在奧斯曼帝國的地位。他們開始對奧斯曼人的統治惱怒不滿,日益指責后者使阿拉伯人自12世紀起處于相對落后的地位。對比過去的輝煌與當下在奧斯曼帝國內的卑微屈膝,以及這個帝國在更為強大的歐洲鄰國面前的節節敗退,阿拉伯世界中的許多人呼吁在他們自己的社會中推行改革,并期盼阿拉伯獨立。

1918年一戰后奧斯曼帝國覆滅,對許多阿拉伯世界的人來說,這是開啟獨立與民族榮耀新紀元的分水嶺。他們希冀在奧斯曼帝國的灰燼上復活一個偉大的阿拉伯王國;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在其著名的“十四點原則”中呼吁民族自決,這讓他們振作不已。但他們將面對苦澀的失望,因為他們會發現新的世界秩序不是基于威爾遜的原則而是歐洲的規則。Eugene Rogan, The Fall of the Ottomans: The Great War in the Middle East, 1914-1920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5).

英、法利用1919年的巴黎和會將現代國家體系施于阿拉伯世界,除了阿拉伯半島中南部,所有阿拉伯地區都陷入了某種殖民統治。在剛剛脫離奧斯曼統治的敘利亞和黎巴嫩,法國人給予這兩個殖民地共和形式的政府。而英國人則賦予他們的阿拉伯領地伊拉克和約旦威斯敏斯特模式的君主立憲。巴勒斯坦是唯一的例外,在那里,英國人不顧本地居民的反對而承諾建立一個猶太民族家園,破壞了建立民族政府的所有努力。

殖民勢力給每個新阿拉伯國家確定了首都,作為政府駐地,并向統治者施壓,要求制定憲法、組建民選議會。邊界在很多情況下都是人為設定的,由相鄰國家協商確定,但常伴有爭執。許多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反對這些舉措,認為它們分裂且削弱了阿拉伯民族,后者只有通過更廣泛的阿拉伯統一才能重新獲得其應有的地位,即成為受人尊敬的世界性力量。但是,根據歐洲的規則,只有獲得承認的民族國家才是合法的政治實體,這與是否擁有帝國的歷史根源并不相干。

殖民時代的一個長期遺產是民族國家的民族主義(如埃及民族主義、伊拉克民族主義)和泛阿拉伯民族主義間的矛盾。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阿拉伯國家開始擺脫殖民統治獲得獨立時,兩種民族主義間的分歧已成為永久性的。其中的問題是,大部分阿拉伯公民相信,基于殖民主義所創制的政治體的、更小范圍的民族主義,從根本上說是不合法的。對于那些期待阿拉伯人在20世紀重振雄風的人來說,只有更廣泛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運動才能有如下前景:動員起足夠多的民眾、團結一致,這對于恢復阿拉伯人在當今各國中應有的位置而言是必需的。殖民經歷讓阿拉伯人成為一群國家而不是一個民族社群,對于這樣的結局,阿拉伯人一直深感失望。


二戰撼動了歐洲對世界事務的影響力。戰后的歲月是一個去殖民化的時代,亞洲與非洲各國從殖民統治者手中獲得獨立,而獨立往往需要借助武力。20世紀下半葉,美國和蘇聯成為主導性的大國。兩國之間的對抗被稱為冷戰,將界定一個新的時代。

莫斯科和華盛頓為爭奪全球統治權而進行激烈競爭。美國和蘇聯都試圖將阿拉伯世界納入他們各自的勢力范圍,中東由此成為超級大國對抗的幾個競技場之一。盡管已進入民族獨立時期,但阿拉伯世界的回旋空間依然受到外部規則即冷戰規則的限制,時長近半個世紀(1945—1990)。

冷戰的規則很直接:一國可以成為美國或蘇聯的盟友,但不能同時與兩國保持友好關系。總的來說,阿拉伯人民對美國的反共產主義與蘇聯的辯證唯物主義并沒有什么興趣。他們的政府試圖通過不結盟運動尋求一條中間道路,但徒勞無功。最終,阿拉伯世界的每一個國家都被迫站隊。

那些進入蘇聯勢力范圍的阿拉伯國家自稱“進步國家”,但西方則稱他們為“極端國家”。這些國家包括在20世紀下半葉經歷過革命的每個阿拉伯國家:敘利亞、埃及、伊拉克、阿爾及利亞、也門和利比亞。而那些選擇站在西方這邊的阿拉伯國家——自由共和制的突尼斯和黎巴嫩以及保守君主制的摩洛哥、約旦、沙特和海灣國家,則被進步的阿拉伯國家稱為“反動國家”,被西方認為是“溫和國家”。這樣就形成了超級大國與阿拉伯人之間的庇護關系,阿拉伯國家從超級大國那里獲得軍火來發展軍隊、獲得援助來發展經濟。

只要兩個超級大國存在,這個體系就能維持相互制衡。蘇聯和美國都不敢在該地區發起單邊行動,擔心激起另一個超級大國的敵對回應。華盛頓和莫斯科的政府官員生活在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恐懼之中,日夜操勞,防止中東點燃這樣的大戰之火。阿拉伯領導人也知道如何游走于超級大國之間,他們以倒向敵對陣營來威脅庇護國,以獲得更多的軍火和發展援助。盡管如此,到冷戰結束時,阿拉伯人十分清楚,他們離冷戰初所希望實現的那種程度的獨立、發展和尊嚴依然遙遠。隨著蘇聯的解體,阿拉伯世界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但這個時代對之更為不利。


1989年柏林墻倒塌后不久,冷戰結束。對阿拉伯人而言,這個單極化的時代始于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當蘇聯投票贊成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美國領導的打擊克里姆林宮昔日盟友伊拉克的戰爭時,格局已然確定。冷戰期間的穩定狀態被一個不受限制的美國力量主導的時代取代,阿拉伯世界的許多人擔心出現最壞的狀況。

后冷戰時期,美國對中東的政策搖擺不定。20世紀90年代起,美國各任總統推行了非常不同的政策。對于蘇聯解體時在任的美國總統喬治·赫伯特·沃克·布什來說,冷戰結束意味著一個世界新秩序的開始。一直到比爾·克林頓,國際主義與接觸戰略一直是美國政策的特征。2000年,喬治·沃克·布什當選后,新保守派上臺,美國轉向單邊主義。2001年9月11日美國遭到襲擊后,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給整個中東地區帶來了破壞性的影響,并最終發展成針對伊斯蘭世界、以阿拉伯人為主要嫌疑人的反恐戰爭。巴拉克·奧巴馬試圖撤銷布什政府的許多政策,削減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存在——此過程削弱了美國的影響力。

美國主導的單邊主義時代的規則,被證明是自現代以來對阿拉伯世界最為不利的。沒有其他強國來限制美國的權力,阿拉伯各國政府發現他們正面臨切切實實的入侵和政權更迭的威脅。將“9·11”之后的幾年描述為阿拉伯歷史上最糟糕的時期毫不夸張,“阿拉伯之春”不過是一個簡短而悲劇性的中斷。薩米爾·卡希爾在2004年觀察到的,今天依然成立:“在當下做阿拉伯人并不好受。”


過去200年,阿拉伯人大部分時間都在為從外部勢力獲得獨立而奮斗。同時,阿拉伯各國人民也在試圖限制本國統治者的專制權力。“阿拉伯之春”不過是阿拉伯人為實現問責政府和法治社會而進行的世紀斗爭的最新一章。

到18世紀末,專制主義已是歐洲和地中海世界的常態。在1789年法國大革命前,只有英國和荷蘭共和國做到了用選舉議會限制王權。1789年之后,西方國家開始普遍推行憲法:1789年在美國,1791年在波蘭和法國,1814年在挪威,1831年在比利時。一個新的政治秩序產生了:法律限制了統治者的權力,臣民獲得了具有更高法律地位的公民地位。

在19世紀的第一個25年訪問歐洲的阿拉伯人,歸來后會著迷于他們在巴黎和倫敦所接觸到的新政治思想。埃及宗教學者里法阿·塔赫塔維(Rifa‘a al-Tahtawi)1831年從巴黎歸國后,將1814年法國憲章的全部74條翻譯成阿拉伯語。生活在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Ali)的專制統治之下,塔赫塔維對于法國憲法對國王的限制和對公民的保護大為驚嘆。突尼斯改革家海伊爾丁·突尼西(Khayr al-Din al-Tunisi)受塔赫塔維作品的啟發,主張推行憲法,限制突尼斯總督的專橫統治。突尼斯和埃及分別于1861年和1882年推行憲法,這兩個最早立憲的阿拉伯國家也是最先經歷“阿拉伯之春”運動的,這也許并不是巧合。

下一波憲政改革同一戰之后歐洲的殖民統治的開啟同步。1923年的埃及憲法、1925年的伊拉克憲法、1926年的黎巴嫩憲法和1930年的敘利亞憲章,都顯示了阿拉伯人基于合法政府和法治、為謀求從殖民統治中獨立而做的努力。盡管這些憲法賦予阿拉伯國家以選舉的、多黨制的立法機構,但殖民當局竭盡全力破壞阿拉伯人的主權。自由憲政受到損害,成為歐洲殖民統治的延伸。

1948年的巴勒斯坦戰爭中,以色列痛擊阿拉伯國家,控制了巴勒斯坦托管國78%的土地作為新生的猶太國家。戰爭失敗后,阿拉伯自由主義遭到否定。缺乏戰備讓愛國軍官同他們的國王或總統心生隔閡;以色列這個新生國家的軍隊,被阿拉伯的宣傳機器貶斥為“猶太黑幫”,敗于這樣的軍隊,削弱了阿拉伯公民對新近獨立的阿拉伯各國政府的信心。阿拉伯世界進入一個新的革命時期,敘利亞(1949)、埃及(1952)、伊拉克(1958)、也門(1962)和利比亞(1969)的軍事政變扶持果敢的行動派人士掌權,統領由技術專家官員組成的政府。這些軍事政權既是(國家)民族主義的,也是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它們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社會公正、經濟發展、軍事強盛、獨立于外部勢力的新時代。作為回報,這些新的軍事統治者要求他們的公民絕對服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社會契約,阿拉伯公民自愿停止他們為限制專制統治而付出的努力,來換取政府的承諾,滿足他們的需求。

進入21世紀,這一既有的阿拉伯社會契約被違背了。到2000年,除了富裕的石油國家,其他阿拉伯國家都無力兌現承諾。一個愈發明顯的趨勢是:只有該地區統治者的一小部分朋友和家人才能從經濟機遇中獲益。貧富之間的不平等程度加深,引人擔憂。阿拉伯各國并不處理公民合法的抱怨,反而以更加高壓的方式回應日益增長的不滿情緒。更糟糕的是,這些高壓式的政權通過世襲繼承積極維持他們家族對政治的掌控,年邁的總統們培養他們的兒子接班。不僅阿拉伯社會契約被破壞,而且這些失敗的政權還有可能讓自己屹立不倒。

2011年,阿拉伯各國人民站起來,以群眾運動的方式,試圖重新制約統治者。開羅城中心的一個標語牌上這樣寫道:“人民不應該害怕政府,政府應該害怕人民。”遺憾的是,這種情況并沒能持續。強人重新掌權——只有突尼斯是個例外,2010年12月菲達·哈姆迪和穆罕默德·布瓦齊齊的致命沖突使這場運動首先在那里爆發。此后在那個國家形成的脆弱的憲政秩序,是將成為未來阿拉伯社會秩序的預兆,還是“阿拉伯之春”一個獨特的成功案例,目前尚不得而知。


一味強調阿拉伯歷史上的各種沖突是錯誤的,因為這湮沒了阿拉伯世界引人入勝之處。作為一名畢生研究中東的學生,我被阿拉伯歷史吸引是由于其豐富與多元。我在貝魯特和開羅度過童年,之后在美國上大學時,我對中東產生了興趣。我在大學里學習了阿拉伯語和土耳其語,以便能閱讀阿拉伯歷史的原始材料。在細讀宮廷記錄和編年史、檔案文獻和手稿、日記和回憶錄的過程中,阿拉伯歷史讓我既熟悉又陌生,這深深吸引了我。

阿拉伯世界在過去5個世紀所經歷的種種,與全球其他人所經歷的相同。民族主義、帝國主義、革命、工業化、城鄉移民、為婦女權益而斗爭,所有這些人類現代歷史的宏大主題都在阿拉伯世界得到呈現。但又有許多元素讓阿拉伯人不同:他們城市的樣貌、他們的音樂和詩歌、他們作為伊斯蘭教“選民”的特殊地位(《古蘭經》中對真主用阿拉伯語向人類降下最后的啟示,強調了不下10次)以及他們對于民族社群的概念——從摩洛哥延伸至阿拉伯半島。

阿拉伯人是多元的,但又由一個基于語言和歷史的共同認同維系在一起,這讓他們愈加有吸引力。他們是一個民族,同時也是許多民族。從摩洛哥到埃及,跨越北非的游歷者會發現方言、書法、景觀、建筑、飲食、統治方式、經濟活動的類型都在發生萬花筒似的改變。如果這個旅行者繼續穿越西奈半島,進入肥沃的新月地帶,他會注意到在巴勒斯坦和約旦、敘利亞和黎巴嫩以及伊拉克之間存在著類似的差異。從伊拉克向南進入海灣國家,阿拉伯世界展現出鄰國伊朗的影響。阿曼和也門則反映出東非和南亞的影響。所有這些民族都有各自獨特的歷史,但他們都認為自己被共同的阿拉伯歷史所維系。

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試圖通過均衡敘述北非、埃及、肥沃的新月地帶和阿拉伯半島的歷史經歷,來合理地處理阿拉伯歷史的多元性。與此同時,我也試圖展示這些地區歷史之間的聯系。例如,法國在摩洛哥的統治如何影響了法國在敘利亞的統治,以及對法國在摩洛哥統治的反叛如何影響了對法國在敘利亞統治的反叛。不可避免的是,在敘述中一些國家占據了過多的篇幅,而另一些國家則被遺憾地忽視了,對此我很抱歉。

我參考了各種各樣的阿拉伯資料,使用了生活在阿拉伯動蕩歲月中的親歷者的敘述:從早年間的編年史,到大量來自知識分子、記者、政客、詩人、小說家、出名的與平凡的人的記錄。在我看來,偏向使用阿拉伯資料來書寫阿拉伯人的歷史是非常自然的,正如偏向使用俄羅斯的資料來書寫俄國人的歷史那樣。一些外國權威人物,如政治家、外交官、傳教士和旅行者,都有關于阿拉伯歷史的洞見值得分享。但我相信,如果西方讀者能夠讀到阿拉伯人對他們所生存時代的描述,通過他們的眼睛來看阿拉伯歷史,則讀者們對該歷史會有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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