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臨床生活,并沒有書本上那么嚴謹,就拿各個科室的病人來說,有可能心血管疾病的病人住在肛腸科,反正都是醫生,能住進醫院哪個科不能治?
所以說,醫學是嚴謹的,但生活不是。
骨傷科最靠電梯走廊的一號病房里面,除了2床是正常的床位,1床和3床的阿婆都不太正常。
3床的老太太是醫院的釘子戶,因為七年前生病住院,在住院期間摔倒了,把腰椎摔壞了,然后就一直賴在醫院不走,反正就是住著,也不交錢,偶爾挑個日子她就回家過幾天,然后再回醫院住著,她在病房里自備的設施一應俱全,都能在病房里生火做飯了。
賴著醫院要補償,可能是不滿意補償數目,就一直在醫院住了七年,住病房里跟住家里似的,掃帚、砧板都有,床頭還擺了一個毛絨狗,床架上別著幾朵花。
中間隔著2床,是個正常的床位,病人在這個床位上如流水過客,來來走走。
1床就是我上面說的那種情況了,病人情況跟所住科室不對應,老太已經八十九歲,神志已經不清楚了,有一些些譫妄的樣子,整天滿嘴胡言亂語,哭喪說自己沒有爸爸媽媽了,一開始,乍一聽,我覺得喪父喪母還挺可憐的,轉念一想,她都八十多了,她要是還有父母,她父母得多大?
“你別睬她,她就是腦子現在不清爽了!”3床的阿婆嫌1床的老太吵死了,我進病房,聽見1床還在嚷嚷,想過去安撫平復一下她的情緒,3床阿婆制止道。
我委婉地笑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過去關心兩句又有何妨呢?
“1床阿婆,”我喊她,她有點耳背,緩了半天才轉過頭看我,因為她的手老師拽她的靜脈留置針,所以老師把她的手給用約束帶綁上了。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嗚咽道:“我沒有爸爸了……我爸爸洗特了(死掉了)……”
“這是人之常情啊,”我也不知道安慰她什么好,“你也別太難過了。”這時3床的阿婆從床上跳起來,執起放在床尾的掃帚,(掃帚也是她自己的,病房里哪允許放掃帚?),說著就要來打1床的老太,“你還哭不哭?!”“啊?!”“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神經都給你吵得疼!”
3床的阿婆怒氣洶洶,“哭哭哭!哭個什么哭?!”眼見著掃帚頭就要打到1床老太的臉上,“我不哭了!我不哭了!”老太立馬哭著求饒,“嗚嗚嗚……”
3床見勢也就放下手里的掃帚開始數落1床,我進來是想看一下1床阿婆的屁股,因為她長期臥床穿著尿不濕大小便,護工阿姨反應她屁股上可能有濕疹或者皮炎,紅紅的一片。
3床咋咋呼呼地在一旁要打1床,“哎呀哎呀,”我緩和氣氛,“住在一個病房里,這又是何必呢?”3床阿婆嘴里嘟嘟囔囔著我聽不懂的埋怨。
“阿婆,我看一下你屁股噢……”我拉上床幃,扒開她的尿不濕,屁股的皮膚是干燥的,就是尾骶部有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皮膚發紅,“1床的護工阿姨呢?”她這個明顯就是輕度壓瘡了,老人家瘦得皮包骨頭,長期臥床,類似于尾骶部這樣的骨隆突部位長期受壓,會導致組織缺血缺氧壞死。
“小姑娘,我來了。”1床的護工阿姨從配餐室匆匆忙忙跑過來,“你這個要經常給老人家翻身,她屁股有一點壓瘡了。”護工阿姨從護士站借來軟墊,墊在老人家左屁股瓣下面,“你過半個小時,再給她墊在右屁股下面,兩邊輪換著。”
為什么說她有些譫妄呢,除了胡言亂語,她還喜歡拔自己身上的輸液管路,“老太太你手放在哪里?”護工阿姨責怪道,“叫你不要把手放在那里,你又把手放在那里面,”隨即,護工阿姨伸手將老太的手從尿褲里面拽了出來,“哎呦呦,你都這么一大把年紀嘍,不能這樣沒羞沒臊的了!”
護工阿姨每次只要一兇她,她就跟個孩子似的哭唧唧:“嗚嗚嗚……”然后開始贊美護工阿姨,以免阿姨繼續罵她,“護工阿姨好……阿姨好棒……阿姨特別善良……”
我之所以對1床印象深刻,除了因為她有一個非常美妙的名字——樓妙笙,還因為那天晚上,我值夜班,我一個人坐在護士站,百無聊賴,又不讓睡覺,我便起身去兜病房,走到第一間病房的時候,說實話,當時我差點以為我看見了兩眼放綠光的野獸。
樓妙笙是24小時雙手上約束帶的病人,她的兩只手被綁在床上,一口掉得沒剩幾顆的牙齒被她咬得“咯吱吱”響,聽聲音牙齒跟要繃斷了似的,嘴里發出尖銳的嘶叫聲,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掙脫掉右手的約束帶,當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右手已經逃離了約束帶的束縛,她人雖然躺在床上,但是跟著了瘋魔,惡魔附體一樣,左手的約束帶沒被她掙脫開,她掙脫了兩下,拽不開,她果斷地放棄,對自己的被子拳打腳踢,又撕又打,把被罩咬在嘴里,撕扯自己的被罩,我就愣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自己的白被罩撕咬得七零八落,我特么怕她爬下床咬我,立馬掉頭,奔到值班室喊老師過來。
“老師老師……”老師正在值班室里面吃水果,“怎么了?”老師問,“樓妙笙發瘋了,她現在在病房里面使勁地拆被罩!”
聞言,老師丟下手里的水果,“我靠……她別從床上摔下來噢!”我跟在老師后面,進門,老師“啪”的一聲打開樓妙笙頭頂的燈,樓妙笙還在發瘋,嘴里撕咬著被罩,“樓妙笙!”老師大聲喊她,可樓妙笙一點反應都沒有,任我們怎么喊叫她,她都跟聽不見似的,沉靜在只有她一個人的世界里面。
我跟老師只能站在她床邊,防止她墜床,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被罩撕成無數個小布條,太可怕了,根本無法將她現在這個瘋魔的樣子,跟白天病怏怏臥病在床的模樣聯系在一起,這簡直就像那種惡魔附身,跟中了蠱似的,“行,”樓妙笙突然說不鬧就不鬧了,“趕緊綁上!”老師迅速轉到我對面床側,趁著她消停立馬把約束帶再綁上。
“我的天,她怎么掙開的?”老師看著她發完瘋就驟然睡去,“太可怕了,這老奶奶就是個沉睡的惡魔啊!”
樓妙笙是不應該住骨傷科,而應該去神經內科,但是她家里人就把她丟在這里,也不把她接走,她住院出院好幾趟,我從來沒見過她家人,都是養老院的護工過來接走的。
第二天接班的時候,我們把她撕成小布條的被罩拿出來給他們看,大伙兒都唏噓不已,“她家里人為什么不把她送去神經內科,非把她放在我們這里呢?”我疑惑道,“她放我們這里又不做骨傷的治療,什么治療都沒有,就每天輸輸液,有什么用?”
“還能因為什么?”“在我們這里住便宜唄……神經內科床位那么緊張,不好進去唄。”兩個老師碎碎念道。
隔一天,我再下病房的時候,我想跟樓妙笙說話,想看看她知不知道自己犯瘋,剛到床邊,樓妙笙突然靜止,呆若木雞,兩眼凝視著我,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你在看什么?”我順著她的眼神回頭,“樓妙笙?”她不應答。
這種突然中止自己一切行為,兩眼凝視不動,呼之不應的反應,叫做“失神發作”,我站在她的床頭,“樓妙笙?”她還是像木頭人似的定住了,但是嘴巴做著嚼東西的動作,大約五六秒之后,她忽然回過神,“啊……?”她的眼睛這才有神的看著我。
“你自己知道你剛剛發生了什么嗎?”我問她。
老太搖搖頭:“不曉得……”
打電話給她兒子讓他過來醫院一趟,陪他媽媽去做一下腦電波,老師們都懷疑她有癲癇,想讓他過來做一下腦電波順便把樓妙笙轉到神經內科去治療。
可是打了四五個電話都是沒人接。
久病床頭無孝子,不是說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