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三點到三點半是ICU的家屬探視時間,按規定來說,每床只能進兩位家屬探視,可是家屬根本不理解。
并且按規定來說,進ICU探視的家屬要穿隔離衣戴口罩和帽子,這些防護措施并不是為了保護家屬,而是為了保護病人,可家屬根本不理解,因為穿穿脫脫太麻煩,很大一部分家屬還在質疑這是不是故意在掙錢收費?
不好意思,用在病人身上的東西都收費,用在家屬身上的東西都不收費,是科室的公共費用。
我在第四間病房,14床、16床是靠窗戶的床位,農歷六月心——七月份炎炎的夏日,曬得房間里熱燥燥的,我過去把14、16床的窗戶窗簾拉上了一半,實在是太熱,14床阿姨額頭都冒汗,臉曬得通紅,她也是年老失智,不能說話了,我跟她交流也沒什么必要,我走過去,“嘩——”一聲把窗簾拉上一大半,整個房間就瞬間暗了下去。
“你拉這么狠干什么?”海燕老師皺著眉頭,嫌棄,“你拉這么狠,房間里搞得跟晚上一樣……”隨即我便過去拉回來,她小聲地用上海話罵了一句:“毛病……”弄得我心里很是不爽,我心里想你難道看不到14床曬得熱死了么?
沒辦法,我就又把窗簾全部拉開,烈日當頭,14床、16床兩個病弱的老人家無聲地忍受著夏日灼人的太陽。
下午三點一到,家屬開始探視,每次幾乎每一床的家屬都進來一大堆人圍在床邊,也不穿隔離衣,ICU就瞬間從醫院變成菜市場,我不喜歡家屬探視進來鬧哄哄的場面,他們進來探視我就站在走廊看熱鬧,或者跑去茶歇休息。
但我自從上次大青去茶歇偷懶被老師察覺,老師嚴苛控制我活動范圍之后,我很少再往茶歇的地方跑,我索性就站在外面,胳膊肘子倚著護士站看著亂七八糟、人聲鼎沸的ICU,每次家屬探視的時候,場面都一度混亂非常。
家屬費一切力氣跟病人溝通,生怕病人在醫院沒有被護工、護士們好生招待,家屬費盡一切力氣拐各種彎子、話里有話,暗示護工:你要跟伺候親爹親媽一樣伺候我爹我媽。
護工在跟家屬邀功,你看醫生護士不怎么怎么樣對你爸媽我都跟她們吵架、求著醫生護士給你爸媽多照顧……
探視這半個小時你能看到很多人性……
有的病人床前圍滿了前來探望的家屬朋友,有的病人自住院以來就是孤零零一個人。
有的護工想暗示家屬多給點錢或者好處,故意邀功,譬如我一直對其抱有好感的大陳阿姨,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有經驗、心地善良的老護工,其實只對了一半,僅僅有經驗而已。
人的善良,會隨著處在社會底層生活的磨練,一點點消耗殆盡,不富裕又做著辛苦工作掙錢的中年人大部分都是不善良的,因為生活已經很為難他們了。
老師們好像已經習慣了大陳阿姨敲詐家屬的伎倆,對家屬一來就異常亢奮的大陳阿姨的一切行為和語言表示冷漠、不關心、不理睬。
“你看,她今天胃管的護理,護士們都沒給她做,還是我給她做的,她們護士一天到晚就知道坐在那里,什么都懶得做,不是我看著點,住ICU還不如住普通病房,錢都白花了,我在ICU做了二十多年的護工,我護理過的病人比他們小醫生見過的病人還多,那些小醫生用藥還得我提醒看著才搞得好……”大陳阿姨在家屬面前夸夸其談,實際上就是在邀功,暗示家屬你還不表示表示?
大部分家屬,大陳阿姨這么說了之后,都會掏個一百兩百的犒勞一下大陳阿姨,反正我在旁邊看著,極其惡心這樣的市儈行徑,但也能理解這樣的行為,都是為了生活……
14床的家屬一進來,看到14床曬得都快蔫了,立馬怒從中來,“我們的護工呢?”便破口在病房里生氣地嚷嚷,14床的護工阿姨跟大陳就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家屬沒來探視的時候對病人很是關心熱情,反而家屬一來她就躲起來去休息了。
14床家屬見左右喊不來護工阿姨,愈發生氣,更是怒不可遏:“護工阿姨呢?”“這么大太陽,老太太就在這大太陽底下曬著,臉都曬得通紅,一頭的汗,窗簾都不知道拉一下,服務人員,什么工作態度?給你錢讓你在這騙錢嗎?”
原話講得很難聽,我過濾了一下,中心思想就是,我給你錢,你是做服務行業的人,給你錢,你就是我的舔狗。
可能是護工之間相互傳話通氣,14床阿姨急匆匆地從后面趕過來,不知所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地挨家屬的訓斥,終于聽明白家屬在罵咧什么,護工阿姨委屈地想為自己辯護一下,小聲解釋道:“那時她們護士老師不讓拉,我也沒辦法……說拉了之后房間太暗,她看不清楚病人的情況……”
家屬“騰”一下就怒了,破口大罵道:“你們護工都是惡霸!”“服務行業,顧客就是上帝,你有什么權利去為自己辯解?你不知道拿其他東西給她擋一下嗎?”我在一旁看著都氣得慌,但我沒有為護工阿姨出頭,我選擇了隔岸觀火這個軟弱地做法……
后來聽說14床家屬投訴了這個護工阿姨,護工阿姨被扣了工資還被主管訓斥了一頓,但她很委屈,我見她有一次在配餐室里面偷偷地抹眼淚,她是個外地人,來上海務工,養活家里人,再委屈也不愿說出來,但是上海人的自持高人一等的消費者形象可能給她留下深深的烙印,“上海很好,但是上海人不好。”我聽她跟女兒打電話的時候,她這么簡簡單單說道。
要是所有護工阿姨都像大陳阿姨也就相安無事了。
這世間,所有的行業里面都有害群之馬和污點,但是評價具體的某一個人的時候,還麻煩全面客觀地分析,不要一棍子打死一個行業,一票否決這個行當里的所有人。
這樣以偏概全,未免顯得荒唐可笑、氣量狹小,不是我黑上海阿婆,大部分上海阿婆都是這樣的人,她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但是就是聽著尖酸刻薄很是刺耳。
我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14床家屬阿婆數落訓斥護工阿姨了,我便帶著一肚子怒火轉身氣鼓鼓地離開,“上海的老婦女的一張嘴簡直刻薄得殺死人,就不知道留點口德么?”我憤憤地坐到茶歇跟大青陳述這件事情,大青淡然開口,“跟你有沒什么關系,你管她干什么?她愛怎么說怎么說唄。”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14床的床頭就多了一塊遮陽的紙板,14床護工阿姨自己晚上到治療室里面找裝藥的紙盒子,裁成一塊四四方方紙板,支在14床的床頭給14床老太遮陽。
除了張浩每天下午換藥會大聲叫喚以外,15床的大爺換藥也會大叫,嗓音低沉但是嗓門可比張浩大多了,一邊叫喚疼一邊罵給他換藥的醫生。
“我的天吶……”張浩瘸著腿一瘸一拐地聞聲而來,“這換藥嗓門比我還大!”他伸頭往里面看是什么樣的大爺能在ICU喊叫出如此之洪亮的聲音。
這個大爺,就是我認屁股識人的大爺,他在手術室做了肛周膿腫切開排膿、中藥化腐清創+引流術,沒換藥我還不認識這個大爺,一換藥,哎?這屁股我認識,不就是那天給他做的肛周膿腫切開術,他放屁的那個嘛……
我翻看了一下他的病例,術后感染,膿毒血癥轉入我科ICU重癥監護治療。
從他的換藥過程當中,我也就明白了他為什么會術后感染了,因為他根本不讓別人幫他消毒傷口,肛周膿腫切開,把膿液放掉之后,但是膿液是放不完全的,深一點的膿需要引流出來,所以醫生會在膿腫的地方把皮膚切開,膿腔與膿腔之間用橡皮引流管打上結相通,這樣殘余的膿液就可以被引流出來,不至于再次積攢在膿腔里面。
所以,我們看到肛周膿腫切開的病人,屁股都是開花的,皮開肉綻的,屁股都被切成花了似的,皮翻著,皮下面紅色的肌肉覆蓋著黃色黏稠的膿水,手術做出來的傷口需要消毒上藥,而且每天都要消毒上藥,因為基本上人都是一天一次大便,大便是帶菌的,不消毒換藥肯定是會感染的。
“我日嘞……我日嘞,我日你媽……”肛腸科的醫生每天帶著藥從樓上肛腸科特地跑下來到ICU給15床換藥,15床都是這樣罵他,“我日你媽、日你奶奶……疼死我了……我日嘞……我日嘞……”罵得肛腸科的醫生臉都白了,每次都要因為他老是罵人而中斷操作。
“老爺子,你再這樣罵人我就不給你換藥了!”肛腸科醫生真的生氣了,這種頂著侮辱性言語還要為病人病情著想做操作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老爺子立馬認慫,“不……醫生……我不是罵你的,我就是疼……”
他不僅罵街,還特別護著傷口不讓人清理,一消毒,就把菊花一緊,菊花一緊,切開皮膚的傷口深部消毒水就消毒不到位,不到位那就還是感染,畢竟拉屎的時候還是要弄得傷口都是屎,肛腸科醫生鐵青著臉,“那我給你換藥你就配合一點,能忍就忍著一點,這也是為你好,老是消毒不干凈怎么辦?”醫生苦口婆心地問他。
大爺不說話了,“不許再罵人了啊!”肛腸科醫生警告他,于是便又開始換藥,剛碰到他的傷口,“我日嘞……我日嘞……”大爺又開始罵街,看著這皮開肉綻的屁股,我也是既反感又同情他,換藥的確是疼,但也是為你好啊……
潰癰雖痛,勝于養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