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一個星期我被調(diào)到第三間病房里，這間房里住了5個病人，其中13床是唯一一床住到現(xiàn)在還沒有走的老人家，103歲，相當高壽了，而且神志清楚對答如流，有點話癆，我在那個房間呆一天，最害怕她不斷地跟我講話，關(guān)鍵是一件事情她能反復說好幾遍，我總是很煩一句話重復說好幾遍。

“小醫(yī)生，吃過伐？”光光這句話她一小時能問我24遍，“愛英，我吃過了。”我對她說，她：“哦……”等我坐下來，“小醫(yī)生，吃過伐？”她又問。

“吃過了?！蔽覠o奈道，“你別睬她就行了?！焙Ｑ嗬蠋熢谝慌缘皖^忙著文書，提醒我。

我沒說話，但是我不喜歡裝作聽不見，有問有答是禮貌，“小醫(yī)生，今天天氣好伐？”她又問我。

“蠻好蠻好。”她點點頭，“小醫(yī)生，你是上海人伐？”她又問，“小醫(yī)生……”“小醫(yī)生……”……

海燕老師實在受不了了，“韓旭，你坐過來！”她讓我坐到她后面，“你是過來實習的，不是陪他們聊天的，該干什么干什么?！?

別看愛英一百零三了，老太眼神好著呢，她見老師把我叫到身后，不讓我跟她聊，她識趣地對我撇撇嘴，“好吧……那我不說話了……”

愛英話多得護工阿姨都不愿搭理她，“小醫(yī)生……你看到我小劉阿姨了嗎？”她扶床坐起來，“你別下床！你別下床！”海燕老師一看她想起來的樣子，立馬急了，制止道。

“醫(yī)生！醫(yī)生！我不起來！”愛英委屈道，“我就是要找我的小劉阿姨，我想大便?！睈塾⒏『⒆右粯?，“醫(yī)生……你不要責怪我……”

“你責怪我，我心里會難過的……”愛英滿臉委屈，哭喪著說。

沒辦法，海燕老師無奈地哄道，“沒有！……沒有責怪你，就是怕你突然起來，怕你暈倒，那你等一下，我喊你小劉阿姨過來……”

因為ICU的病人大多數(shù)都是年老體弱的病人，基本上是24小時都躺在床上，長期臥床突然起床會導致體位性低血壓，會出現(xiàn)短暫地黑曚，眼一黑，啥也看不見就一頭栽倒在地。

“那醫(yī)生，你喜不喜歡愛英？”

海燕老師也是個粗莽的女漢子，估計表達喜歡和愛，對她來說也是挺惡心的一件事情，“我都懶得搭理這個老太太?！焙Ｑ嗬蠋熛訔壍刈?，“喜歡！”她罵道，“但是你要聽話，我就喜歡你！”

小劉阿姨進來，把愛英攙起來，“你就在床上大便不行嗎？”海燕老師反問道，愛英委屈，“在床上大不出來……”小劉阿姨也是給她弄煩死了，抱怨道，“這個老太太吧，你別看她都這么大的年紀了，她還特別愛干凈?！?

愛英脖子上系著一只醫(yī)用的一次性乳膠手套，“你這脖子上系的是什么？”我好奇，小劉阿姨抱怨道，“她嫌冷，讓我給她系的毛巾，怕掉了，拿手套拴上。”

還有這個操作？“你冷，讓家人探視的時候給你帶一條圍巾不就行了嗎？”我反問。

“哎呀，她怕麻煩他們。”小劉替老人家說，“這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你都住院了，還怕麻煩他們這個么？”海燕老師的嘴就是這樣不饒人。

愛英眨巴眨巴眼不說話，坐在板凳的便盆上拉屎。

很多老人家就怕麻煩子女，他們年老體衰，已經(jīng)沒有勞動能力，也變成了子女的拖油瓶，不能再為子女付出什么，像一盞燈油耗盡的枯油燈，稍微提出一些小小的請求內(nèi)心就愧疚得不得了，但是誰都有老的時候，你養(yǎng)他們小，他們就有義務(wù)養(yǎng)你老，這是人倫。

中國式的親情都在你猜我猜，從不愿把話說明。

小的時候，子女不愿跟父母說自己想要什么，總是在猜家長能不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家長總認為孩子不說想法就是沒有，長大了，家長們總是在猜孩子能不能猜到他們在想什么，各種行為去暗示他們的想法，孩子們猜到了，但是因為你沒有猜出來他小時候的想法，他即便是猜出來家長的想法了，也不愿去做。

這就是因果輪回，有果，必有因。

這世間萬萬種關(guān)系，唯獨因果關(guān)系可以解釋所有發(fā)生在世間的現(xiàn)象。

一次不做，兩次不做，家長們懷中的那顆熱心也就變冷了，漸漸地他們就認為任何他們對孩子的想法都是奢望，但要是每次都做，父母總認為子女是他們的附屬物，這種附屬感慢慢就會演變成，獨裁專制的“為你好”，枷鎖形象的“父母愛”。

父母與子女的關(guān)系這個話題太大了，只言片語根本說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希望為人父母的男男女女意識一下：子女是具有獨立人格存在的人，不是父母的附屬產(chǎn)物。

你與子女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僅是人倫道德和約束，不要綁架。

愛就是愛，不要一邊嘴上大張旗鼓地喊著愛，一邊理所當然地傷害。

話題扯開得有點遠，回歸正題，海燕老師反感地把愛英脖子上的乳膠手套收走了，等下午探視時間，“你們給老人家?guī)б粭l圍巾，她在我們這里嫌冷，系我們用得乳膠手套怎么行？”海燕數(shù)落道。

家屬年紀也大了，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是愛英的兒子，“哎哎哎，好的好的?！崩项^子直答應(yīng)，也可能是因為愛英平時話太多了，探視時間，小劉阿姨不怎么搭理愛英，“小劉阿姨平時對你怎么樣？”老人家兒子問道，小劉站在一旁不說話，“阿姨很好的，小劉阿姨很疼我的?！睈塾⒖纯葱⒌哪樕貜偷?，要是愛英當著家屬的面說護工阿姨不好，你想想，平日里在床邊照顧她的人是誰？還不是護工阿姨？

“好的呀，好的就好呀。”能看得出，老人家兒子對小劉阿姨很是防備，俯下身去，在老太耳邊小聲道，“要是不好你就跟我說，我們就不要她了。”

老太不說話了。

家屬前腳走，小劉阿姨臉色就暗了下來，“哎呦，你這老太太也真是難伺候，我天天24小時都在醫(yī)院里面陪你，你還這樣那樣的……”愛英要是跟家屬說小劉阿姨不好，小劉阿姨就給愛英臉色看，平時愛英喊她端屎擦屁股的時候，她就在外邊找不到人影。

“沒有沒有啊……我不是跟他們說小劉阿姨好嘛……”愛英著急地解釋道。

我為什么重點說這個小劉阿姨呢？

因為這個護工阿姨原先在腎病科照顧過一個病人，被腎病的主任破口大罵：“這樣的人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腎病科！我不要再看到她！”她照顧病人就相當應(yīng)付了事，她當時照顧30床，一個耳朵幾乎聾了的八十歲的老太太，尿毒癥二期，身上做了腹透管做腹膜透析，因為腹透管是一根通向體內(nèi)腹腔的管子，所以對腹透管所有部件的無菌性要求特別嚴格，不然導致腹膜發(fā)炎是很麻煩的一個并發(fā)癥。

腹透管拖在肚皮外面的九寸短管，做腹膜透析的時候，操作也必須無菌，碘伏帽，每做一次腹膜透析都必須更換新的碘伏帽，這個老太也是第一次做腹腔置管做透析，小劉阿姨直接用衛(wèi)生紙把老太的短管頭包住，連碘伏帽都沒給老人家蓋。

這根管子可是直接通向腹腔的管子，腹腔可是一個無菌的環(huán)境，衛(wèi)生紙……

主任查房的時候，這個情況就明晃晃地被主任看到了，連著床位醫(yī)生和護士一頓臭罵，然后打電話讓負責護工的人力主管老師直接過來把人領(lǐng)走，“以后這樣的人永遠都不要踏進我們腎病科！”主任對護工主管劈頭蓋臉一頓罵道。

腹膜炎治起來病程遷延不愈，再加上腎病科病人本身的身體廢物代謝就有問題，你讓病人在醫(yī)院里感染了，這怎么算？算誰的？

立馬紫外線燈消毒治療室給老人家換了外面的九寸短管（正常情況下是半年換一次），透析液沖腹，留液化驗。

但也不是所有護工阿姨都像小劉一樣，我住院的時候，碰到照顧13床的護工阿姨就很好，她說我做了手術(shù)之后活動不方便，每天早上把我的水瓶都打好了熱水，照顧我并不是那個護工阿姨的本分，是情分，后來她找我要一點酒精棉球消毒手機，我給了她一盒。

愛英的家屬對小劉總是有疑心，怕給愛英的東西都被護工阿姨私自拿走，有些護工阿姨確實會這樣，尤其是照顧那些說不了話的病人的時候，有些護工阿姨心比較臟，會偷拿給病人的禮品。

我尿急，跟老師打了聲招呼去衛(wèi)生間上廁所，看到治療班的大青坐在茶歇玩手機，“你咋又偷懶？”我路過，問了一句。

大青眼都不抬一下，“你管得著？滾蛋。”

等我回去的時候，愛英就已經(jīng)心臟停播了，大家都在搶救她，“通知家屬，病人病情惡化，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趕緊來醫(yī)院吧?！睋尵柔t(yī)生說道。

在搶救病人的時候，誰都沒有本事一口給個準話，能救活還是救不活，誰都說不準，就是經(jīng)驗再深的老醫(yī)生，也都只能說試一試。

誰都不知道愛英心臟突然停播的原因，因為就她的狀態(tài)在ICU來看算得上是最好的了，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麻醉科醫(yī)生到了么？”搶救醫(yī)生催問，麻醉醫(yī)生一般都在手術(shù)室呆著，有外呼，就出來，“來了，來了。”因為手術(shù)室就在ICU對面，所以麻醉師過來很方便，串個門就來了，愛英的眼珠子已經(jīng)翻上去看不見黑瞳仁，臉色也變得蠟黃……

“她這氣道里面是什么？”麻醉師喉鏡插進去的時候，問我們，“什么？”老師們也懵了，麻醉師把卡在氣道里的異物取出來，疑惑道：“洋參片？”

我把頭伸進人群里去看，還真是洋參片，一坨洋參片，至少得有七八片，氣道異物一取出來，配合老師胸外按壓，沒三十下，愛英的心電圖就現(xiàn)出自主心跳的波形，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不然愛英死了，這就真的是一件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了。

從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中我們也知道，躺著吃東西容易嗆著，更何況年紀大了吞咽功能下降的老年人呢？原來在急診實習的時候，也有一個老人家，老紅軍，也是年紀大了吞咽功能下降，被一截香腸嗆進氣管里，活活憋死。

“你這個是什么??？”海燕老師又惱又無奈地用紙包住那坨洋參片拿給愛英看，“兒子給的西洋參……”老人家頓了一會兒，說道。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被它卡死？”老師反問。

愛英無辜地看著老師，“不知道……”，“不是跟你說過家屬不可以送吃的到ICU嗎？”海燕老師數(shù)落道，“還有嗎？”

“衣服口袋里還有一點……”愛英剛說完，海燕老師盡數(shù)掏走她的西洋參，“給你用紙包著，放在你柜子里，等你家屬到的時候，我還得說你家屬?！?

愛英央求道：“哎呀，你就不要說他們嘛……”

“不說他們？不讓送吃的，跟你們交待過多少次？不長記性！”海燕坐下，不再搭理她，愛英眨巴著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嘆了一口氣：“唉……小劉阿姨啊……我好累啊……”

這種瀕死狀態(tài)是對機體能量的極度消耗，就像是一秒跑了一萬米的那種疲憊感，你想想你體育考試跑八百、一千米，一秒鐘跑一萬米得有多累人？

“我想睡覺……”愛英說，“你別現(xiàn)在睡，等到晚上，你就精神了，在來來回回折騰我，”小劉在一旁搡搡愛英，讓她別睡，“她想睡，你就讓她睡吧。”海燕說道，小劉抱怨地解釋道，“她現(xiàn)在睡了，一會兒晚上就不睡了！”

“讓她睡吧，她心臟停播，很累的?！焙Ｑ嗝χP下的文書解釋道，小劉也就不做聲了。

我坐在海燕老師后面，看著立馬睡去的郭愛英，猜想，老人家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美人，一百零三歲了，皮膚雖然干枯松弛得像樹皮，但是仍舊是雪白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