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4.讓我靜靜
- 醫學生實習手記上
- 金妙人
- 4132字
- 2019-11-15 07:33:42
這天早晨像往常一樣早交班查病房,跟在小主任后面聽查房,15床是一個糖尿病型腎病脾氣暴躁的小姑娘,她想出院但是主任認為她暫時還不能出院,即使要出院也要做一套檢查指標穩定了才能走,姑娘不愿意,她想走就必須讓她走。
小主任急了,握著手上檢查報告指著她:“在醫院聽我的,我是醫生,我說你不能走就不能走?!?
“你很屌哎,你指我干嘛?”“說話就說話,你指我干嘛?”姑娘馬上就暴躁起來,“我指你怎么了?”小主任立馬駁回去,“你以為醫院是你家開的嗎?你想來就來,你想走就走?”說完,小主任好像氣不過,故意又拿手上的檢查單指了她一下。
姑娘一點就著:“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你!你今天攤上事兒了!”然后小主任也沒理她,繼續往后查房,我聽見那個姑娘打電話叫她男朋友過來醫院,說有醫生罵她。
她男朋友是那個光頭金項鏈大花膀子男人,光看著就不像什么好惹的人,我本以為在上海,病人整體素質比較高,應該不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男朋友過來頂多也就是跟主任口角兩句,大概剛查完房,醫生們都回辦公室了,主任也進去了,我看見那個金項鏈胳肢窩夾一個皮包,兇神惡煞地進了15床的病房,沒一會沖進醫生辦公室,隨后就聽見里面一陣驚呼打架斗毆的聲音,我就悄摸地站在門外遠遠地觀望,老師直接打電話給醫院的保衛科。
金項鏈從小主任背后,一把揪住小主任白大褂的領子把小主任從椅子上拽起來一拳頭掄圓了塞在小主任臉上,一圈下去,小主任的嘴角就流血了,小主任哪是那種認慫的人,莫名其妙挨了打,還不知道對方因為什么而打他,小主任立馬打了回去,旁邊人見狀趕緊拉架,場面一度混亂,桌上的病例、電腦都被他們扭打擠落在地上。
金項鏈一邊打還一邊罵罵咧咧:“就你他媽罵我老婆可是的?”“你他媽不就是個小醫生,算狗屁???”“你要知道你是服務誰的,顧客就是上帝,懂不懂?”“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為人處事、怎么好好說話!”
我總覺得,現在中國的社會過度地鼓吹“顧客就是上帝”,三兩句話就是誰誰是上帝,這個概念被過度地賦予價值和意義,供大于求的時候,顧客可以是上帝,但是當供小于求的時候,還鼓吹顧客就是上帝,我只想對你說,上帝在天堂,你是在想些什么?
是想跟上帝住在一起嗎?
小主任跟金項鏈體型上一比,就顯得小主任單薄瘦小,他扯著金項鏈的領口,吼道:“我特么好好上我的班,做我自己的工作,招你惹你了?”,兩人都是劍拔弩張的狀態,“你們別拽著我,普天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保衛科的警衛人員到場后強制拉開金項鏈,兩個人去糾紛辦了,然后小醫生們很快就給15床辦理出院手續,立馬讓她出院了。
后來她再入院的時候,就沒有人再去對她噓寒問暖了,你要是在醫院里面配合治療乖乖地聽話,醫生護士都會多心疼你一點,大家人心都是肉長的,又不是牛鬼蛇神……
我本以為,在醫院里,像我們這樣的實習生才是最容易受欺負和挨打的人,因為沒有什么地位背景,病人欺負你一下就欺負你一下。小主任是交大醫學部博士畢業,工作已經十多年了,上班上得好好的,還得挨打,為了什么呢?因為不放心病人情況,對病人負責僅此而已,可能就是講話口氣壞了一點,但誰能天天溫聲細語地說話?尤其是對男人來說,溫聲細語可能是最難的事情了。
悻悻然……相較于那些三四十歲已經在醫學道路上走到黑的人,我們實習生還有選擇權,“做還是不做,要趁早,不然進了醫院,你就先準備好你的第一個十年?!边@是很多老師都在反復叮囑我的事情。
下午的時候,我陪我的帶教老師轉運科室里面一個腎衰加心衰的病人去ICU,這個病人很多醫院都不愿意收她,情況差、經濟基礎也差,最后被我們醫院收留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心衰的跡象就越來越嚴重,“不推一針呋塞米嗎?”我的帶教找到床位小醫生問道。(呋塞米作用:利尿強心)
“趕緊轉走吧,別一會在我們這邊掛了?!毙♂t生揮揮手,“趕緊轉到ICU去吧?!?
“我感覺她呼吸情況不是很好,不來一支呼吸興奮劑嗎?”我老師又問,“哎呀,你趕緊把她轉去ICU吧,給他們那邊搞不好嗎?”小醫生推脫道。
我說過,各行各業都有赤誠之心的人,但也是有劃水的人,就像一個班級里面,有好好學習的同學,也有混日的同學。
“那怎么辦?老師?”我跟在她后面,這個老師三十一二歲,性格非常內斂,少言寡語,“你去拿一個心電監護儀,帶一個氧氣枕?!彼妓骱蠓愿赖?。
“好的,老師?!蔽艺f。
有的時候在醫院里,有些病人是處于無人愿意管理的狀態,這很正常,尤其是病情復雜、情況危重,但是經濟基礎差的病人,醫療費用收不上來,醫生不愿意管,怎么管呢?自掏腰包給他付費嗎?不太現實,小醫生熬到三十歲剛剛拿醫院一點工資,還不夠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水平,哪還有心思捐出去給病人?泥菩薩過江了,自己吃飽穿暖就不錯了。
不是冷漠沒感情,是大家都沒錢。
一路上,老師一直低頭看著老太的面色沉默不語,老太氧飽已經底到八十幾,老師眉頭都擰在了一起,“就該推一針呼吸興奮劑的?!蔽倚南?,“小醫生就是嫌麻煩,趕緊把她轉走……”
進ICU后,ICU的護士趕緊上前一看心電監護上的氧飽和度,用上海話抱怨道:“哦呦……都要洗(死)了,庫(快)點,庫(快)點”,“氧飽這么低,怎么都不用呼吸機的噢……”
帶教站在旁邊轉交病史病例和檢查單,交代注意事項,那個ICU一邊忙活一邊用上海話抱怨:“哎呦哎呦,要洗了,庫點庫點……”
后來,這個病人晚上在ICU搶救無效,走了。
家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ICU護士的那句:“氧飽這么低,怎么都不用呼吸機的噢……”
第二天,我的帶教老師就被病人家屬告到了糾紛辦,家屬是這么說的:“我們很感謝ICU的醫生護士愿意收我媽媽,也很感謝腎病科的醫生及時給我們安排進更好地科室治療,但是就是唯獨腎病科的護士,在最關鍵的時候,沒有及時做出正確的反應,轉運的時候,沒有用呼吸機而只是一個氧氣枕,導致我媽媽病情加重?!?
“不然我媽媽不會走的。”
我不是冷漠,我說個大實話,不論做什么措施,只是早晚的事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而已。
我知道前因后果,帶教被冤枉了,有理也說不清,她本身性格就內向,醫院為了平息患者家屬的情緒,賠了家屬幾萬塊錢,但是帶教她心里始終過不去這道坎,她就去找ICU那個護士理論,但是還是訴諸無門,也沒有地方讓她申訴,半個月之后她辭職了,理由是回去生二胎,但誰心里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呢?
“謹言慎行,不輕易說一句話,不落人話柄?!保。。?
沒過兩天,老鄒也栽在這句話上,這天是離出科的倒數第二天,下午四點多病房里人聲鼎沸,忙得不得了,我們前后跑也跟不上病人打鈴的速度,24床,那個喜歡在病房里練美聲的古怪老太太來回打鈴,老師沒人過去查看,沒辦法,我拉著老鄒陪我一起過去查看情況。
“怎么了啊?阿婆?”我問。
她很沒耐心地抱怨道:“你們把我補液沒弄好都漏了!”
我當時一驚,完了,這要是什么貴重藥物漏了,老師們得賠錢了,我抬頭核對,“阿婆,是黃芪,不要緊的……”我趕緊安慰道。
老鄒也附和道:“對啊,沒事的,黃芪又不貴,而且也就漏了一點點……”她低頭仔細看看漏了多少,“兩毫升不到吧……”“沒事的……”我趕緊就把輸液器開關關好,“阿婆不要緊的啊……”
于是我們就出來了,“你說這誰插的皮條?開關都沒關緊,還好是黃芪,要是白蛋白就完了……”我抱怨道。
“對啊,白蛋白一小瓶好幾百呢……”老鄒表示同意。
晚上下班沒一會兒,總帶教在群里質問我們下午是誰處理24床補液外漏的,24床投訴到領導哪里了,領導讓總帶教把事情經過查清楚,我心里惶惶不安,總帶教問:“你們當中有沒有人說‘就漏了兩毫升不要緊的’、‘黃芪又不是什么很貴的藥’類似這樣的話”?
隨后又來一句,“這樣的話,是你們誰說的?”
出了事情,實習生是沒有人保護的,我跟老鄒惶惶不安,“我們現在要是不承認,明天上班她也認得出我們,出來當場指證,場面更難看……”“還不如就現在承認錯誤……”
老鄒脾氣倔啊,立馬怒了:“我特么哪里錯了?”“我去關心她,我還錯了?”“她打鈴你看誰過去看她?還不是我們倆?”“再者,補液漏了難道不是應該去糾結誰沒有關緊輸液皮條嗎?”
“這特么都本末倒置了!”“我去關心她一下我還錯了?!”
“我不道歉!我覺得我沒做錯!”老鄒怒火中燒,“你看她特么說話都什么語氣?‘你們當中誰?’誰???我們實習的,怎么了?拿你們一分錢了嗎?”“全部義務勞動你還來指責我?憑什么?我憑我良心做事,你憑什么指責我?”……
這只是一個導火索,第二天到病房的時候,老鄒差點沒跟24床干起來,事情是這樣的,我當時并不在場,我趕到的時候,老鄒已經坐在治療室哭成了淚人,上氣不接下氣還惱火得要死。
楊睿聽說實習生被病人氣哭了,他以為是我,吃飯的筷子還插在口袋里,從配餐室晃悠到治療室見我在安慰老鄒,他便掉頭就離開了。
“咋了老鄒?”我也不會哄女孩兒,面對掉眼淚的姑娘我也是手足無措的,“別哭別哭,這這么多人看著呢。”我捧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她躲開,惱怒地說:“我特么今天……要不是……看她年紀大了……我都想上去跟她干起來……媽的,氣死我了……”
“什么個情況?。俊蔽谊P切地問道。
“你是不知道24那個老太太……”老鄒一邊嗚咽一邊委屈地說,“我進那個病房里換濕化瓶,我看24床輸液瓶掛在床頭,人躺在床位,輸液皮條被扯得跟天橋一樣,我就提醒她一下,她跟沒聽見一樣,后來我換好濕化瓶出去,我都出去了她在里面一嗓門喊住我?!?
“說‘小姑娘我都喊你三遍了你怎么都沒聽見?你是不是在用心做事?’,我說‘對啊,我當然要用心做事啊,不然你們不得責怪我嗎?’”
老鄒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時候,病房里跟一呼百應一樣,25床、26床家屬還有那個老太異口同聲道:‘那你不用心做事我們當然要罵你啊’……”
“我就納悶了‘我沒有用心做事嗎?你們憑什么罵我?’”老鄒紅著臉,“這個時候24床就在哪里怒了,挑撥:‘那我喊你三遍你都沒聽見?!’”
“‘因為我在換濕化瓶啊,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都沒聽見,我就不可以沒聽見嗎?’我當時就懟回去了,然后病房里家屬就幫腔到:‘那你還說你在用心干事?’”老鄒說著說著又哭了,“我就不明白了,我特么哪兒做的不對,憑什么指責我?”
“護理部打電話說,偷你們內衣的賊抓到了,讓你們去派出所認領,給你們兩個小時的外出時間?!笨値Ы陶驹陂T口說道。
“我不去了,不想去。”老鄒坐在治療室抑郁著,“我一個人靜靜,你們都走吧,別管我?!?
“好吧……”我也很無奈,“那我去吧,你別太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