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年和丁耀亢心中很是感慨，只是兩人感慨各有不同。

丁耀亢感慨的是，趙如祖這人侃侃而談，滿嘴的仁義道德，卻滿肚子的男盜女娼，他真的以為他掙得金山銀海，花在了不知道多少女人肚皮上的事情，無人知曉？須知這世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的一舉一動，早就在錦衣衛(wèi)的監(jiān)控之中。

而張雪年則感慨，自己在大明呆的時間越長，就越發(fā)現(xiàn)，朝野上下，正義之士都萬分消沉，也沒什么拯救神州的本事，而狡猾之輩，卻上躥下跳，卻手眼通天？

莫非，正如古語云，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人說的這是什么話？”本該賊內(nèi)室整理情報的閻應(yīng)元忽然闖了出來，憤然駁斥道：“身為武將，理應(yīng)忠于職守，勤懇王事，為何到了你這里，蠅營狗茍卻能說出一大堆所謂的道理來呢？像是你這樣的武將，莫非只會顛倒黑白，搬弄是非不成？”

此言一出，丁耀亢趕緊去勸，張雪年卻不經(jīng)意的瞄了一眼趙如祖，他到底要看看，這位大人有何等的氣度。真的鬧將起來，他也不怕，畢竟來自己這里頂風(fēng)作案的是他，而不是自己張雪年。

至于閻應(yīng)元的駁斥，張雪年心中雖然不滿，但是那是事后自己去訓(xùn)斥的事情，但是此時卻要先替他背起這幅擔(dān)子。

讓人出乎意料，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指揮僉事趙如祖，大概是看在了張雪年的本事，以及未來源源不斷金銀的份上，臉上淡然笑了笑，“百無一用是書生，雪年兄，我先退了?！?

話罷，袖子一甩就走了。臨走前，還說他過幾天再來拜訪，希望張雪年能給他答復(fù)。

“汝且看，終有一日，吾要你明白，書生之學(xué)，亦可焚城！”閻應(yīng)元怒道。

“閻應(yīng)元，你今日之舉，實(shí)屬沖動?！睆堁┠晁妥呲w如祖，門內(nèi)丁耀亢輕聲埋怨道。

趙如祖卻一臉厭惡道：“我是怕大人被此等卑鄙小人，三言兩語給哄騙，做出悔恨之事?！?

“閻應(yīng)元，你著實(shí)小覷了我們翁家?！倍∫郝勓該u頭道：“趙如祖雖然狡詐，但咱們翁家便是簡單人物嗎？別忘了，這一次出手教訓(xùn)他趙如祖將他險些逼入絕境的，正是咱們翁家?！?

此言一出，饒是閻應(yīng)元一腔火氣，卻也一時語塞，變得很是沮喪。

“不必如此沮喪?！睆堁┠瓴⑽匆驗殚悜?yīng)元一時錯誤，而發(fā)雷霆之怒，“對于趙如祖，我自有計較，不過你今日險些壞我大事，卻不可不罰，本官罰你親自監(jiān)控趙如祖，晝夜不怠，若有差池，二罪并罰。”

閻應(yīng)元心中沮喪，聽聞張雪年讓自己調(diào)查趙如祖，心中有些詫異。這年頭在官場上官官相護(hù)才是正道，他擔(dān)心張雪年誤入歧途，才冒今日之險。

沒想到，張雪年根本沒將此事放在心中，心中對張雪年愈發(fā)敬佩，當(dāng)下拱手行禮，應(yīng)聲退下。

夜色低垂，空氣卻異常的清朗，沿途不時有幾堆篝火，破產(chǎn)的流民依偎在一起，目光恐懼的看著行色匆匆的一行人，他們此時除卻生命已經(jīng)一無所有。

這一路走來，沿途看到的流民很多，張雪年情緒有些低沉。

而曹變蛟像是脫了繩索的猴兒，在馬背上歡呼雀躍，時間久了，見無人搭理自己，便在馬背上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

張雪年縱馬技術(shù)非常好，馬背上雖然坐著個娃娃，卻感覺不到絲毫的顛簸。

丁耀亢胯下一匹母馬，則艱難許多，心里暗道：“這人與人之間，切勿輕易比較，都是學(xué)習(xí)騎馬沒多久，有些人則天生優(yōu)秀，有些人則是腐朽之木?！?

他自然不知道，前世張雪年為了應(yīng)酬，為了結(jié)交更多有錢老板，特意加入過馬術(shù)俱樂部，還在泉城賽馬場拿過大獎。

不過老板沒認(rèn)識幾個，妹子都是吊來一大把。

“翁主，這閻應(yīng)元雖然耿直，卻也是古道熱腸的忠義之人，你切莫因為今日他三言兩語，便厭惡他?！倍∫嚎囝^婆心的勸說道：“我們富貴幫欲成大事，變要有容人之量?！?

隨著對富貴幫，對張雪年了解越多，也隨著自己身份的轉(zhuǎn)變，丁耀亢早就不與張雪年稱兄道弟，張雪年也并不過分在乎這些，所以也從未糾正。

“我何時不曉得閻應(yīng)元的人品？”張雪年無奈道：“就好像我難道不曉得趙如祖此人搬弄是否，狡猾多變？只是丁兄，不管他們到底是何人物，我們心中要有一條線?！?

“翁主，在下不明?！倍∫阂苫蟮?。

“丁兄，汝飽讀詩書，又為吾啟蒙之師，自然知曉不少史事，你說趙匡胤也好，司馬懿也罷，他們真的是在初出茅廬，便有了宏圖霸業(yè)之心嗎？他們所做的，應(yīng)該都是全心全意做好自己該做之事，待時局有變，才心有所屬的吧？我們捫心自問，你也好，我也罷，有誰現(xiàn)在的自己，比得過當(dāng)初的司馬懿，亦或是趙匡胤這般英雄豪氣？是故，他們那等豪杰，年少之時，尚且做當(dāng)做之事，我們是不是也該有條心中的底線？”

“忠于職守便是大人的底線嗎？”丁耀亢追問道。

“是順天而為。”張雪年坦然道。

“何為天？陛下嗎？”

“不然?！睆堁┠昙m正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是丁兄教給我的，那我問丁兄，這世間帝王將相如同走馬燈一般調(diào)換，而真正永存世間的是誰？”

“是千千萬萬的百姓?！?

“然也?！睆堁┠旰浪Φ溃骸疤煜轮?，誰又是這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的對手。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你我身處何等位置，都不要傷害普通百姓。而真正為百姓所稱道，為百姓所擁護(hù)的，才能成為真正的大英雄、大人物。人無野心，何談?wù)煞颍覐堁┠曜遭獠皇鞘裁戳忌浦?，也知道，要想往上走，便要有千千萬萬百姓的支持。”

“可我常聞，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這尋常百姓的日子，根本不值一錢。翁主之語，似乎……”

“你又說錯了，若是盛世，貪官污吏橫行或可暢快一時，偏偏是這亂世，這普通百姓的力量才最不容忽視。就拿天津衛(wèi)來說，這些腳夫已經(jīng)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若是再撐上半年，衛(wèi)所還不讓他們干活，那他們該怎么辦？”

“殺官造反，搶錢搶糧。”丁耀亢毫不猶豫的說道。

“那你認(rèn)為天津衛(wèi)的衛(wèi)所能否抵擋呢？”

“這一次怕是難了。”丁耀亢實(shí)事求是道。

“便是此理了，即便是天津衛(wèi)可以覆滅一次次暴民，若天下百姓皆起，又該如何撲滅？”

“可這世間怕沒有幾個人有翁主手段吧？”丁耀亢再問。

“正因為世間無有幾人有我等手段，這恰恰才是我等的進(jìn)身之機(jī)。”

丁耀亢啞然。張雪年所言的道理，雖然聽著跟讀書人的主流觀點(diǎn)一樣，但卻沒有幾個讀書人愿意去做，也沒有幾個讀書人能做。他心里很不清楚，翁主能否真的做到這一點(diǎn)，他也不清楚，即便是做到這一點(diǎn)，在大明朝，是否真的可以對翁主有所幫助。

不過稍微一思索，他又忍不住心生感慨，“雖然很難理解，但是翁主的性格，不正是自己欽佩的嗎？而曹文詔這樣的好漢，不也是因為這等原因，才愿意團(tuán)結(jié)在翁主身邊的嗎？”

想著想著，丁耀亢卻忍不住又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大人，趙如祖所言監(jiān)生，不妨先答應(yīng)下來。”

“讀書救不了大明的?！睆堁┠旮緵]將此事放在心上。

“大人誤會了?！倍∫簯K笑一聲說道：“在下也是知道讀書救不了大明之后，才起了游戲紅塵之心。然大人若欲在大明有所作為，單單憑借一個錦衣衛(wèi)的身份，卻是難上加難。若大人有功名在身，便有了幾分改變時局的機(jī)會。大人可知本朝張?zhí)溃俊?

“只知一條鞭法，其人生平卻不甚詳細(xì)，汝與我的資治通鑒，才翻了不足百頁?！?

“那我便與翁主說上一說?！倍∫赫J(rèn)真道：“張?zhí)滥晟贂r便有大志……直至趕走了高拱，這才大展拳腳，在大明大刀闊斧的改革，拯救了時局。可見這時代，讀書不用，不讀書不科舉，更是無用。”

張雪年面色平靜，認(rèn)真傾聽，而丁耀亢也知無不言，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

“其實(shí)不止是我。”丁耀亢繼續(xù)說道：“咱們天津衛(wèi)，乃是整個大明，誰不想拯救這時局？這是大家受局勢所限，受能力所限，根本不知道大明的局勢該如何下手。直至今日，翁主所言，讓在下受益匪淺，不論如何，當(dāng)謹(jǐn)守本心，順天而為。”

“好一個謹(jǐn)守本心?！睆堁┠耆滩蛔「锌溃骸捌鋵?shí)亂世將啟，若是人人能謹(jǐn)守本心，這天下又能亂到什么地步呢？既然我們現(xiàn)在不能做到改變大勢，便從身邊人做起，從身邊事做起，不求什么宏圖霸業(yè)，但求無愧于心?！?

“在下愿隨大人尾翼?！倍∫黑s忙道。

“你且住，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去滄州府，見我那兄長去吧?！?

丁耀亢點(diǎn)點(diǎn)頭，連忙催動馬匹，緊隨在張雪年后面。張雪年則一邊兒趕路，一邊兒是不是的望向天空的星辰出神。

話說，什么時候自己的志向從讓兄弟們賺銀子，吃口飽飯，變成了匡扶天下了？

恍惚間，前面一陣銅鑼之聲，已然是到了滄州府的富貴幫的營寨，張雪年一臉坦然，看著氣勢滔滔的幫眾，忍不住心中贊嘆，直奔營寨大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