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2367字
- 2019-10-22 15:45:12
我找出個人財產保單的副本交了出去,然后在原件上簽了字。我把自己的東西裝進袋子,有個男人靠在登記臺一邊,我轉過身,他走上來跟我說話。他有6英尺4英寸高,瘦得像根電線桿。
“要搭個車回家嗎?”
透過昏暗的燈光,他看起來老成、疲憊而且憤世嫉俗,但不像個騙子。“多少錢?”我問。
“不要錢。我是《日報》的朗尼·摩根,正要下班。”
“哦,跑警察局的。”
“只是這星期。平時我負責市政廳。”
我們走出大樓,在停車場找到了他的車。我抬頭看,天空中有幾顆星星,但燈光太亮。這是一個涼爽舒適的夜晚。我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我上了他的車,離開了這里。
“我住在月桂谷區,非常遠,你就隨便把我放在什么地方吧。”我說。
“他們把你送進來,卻不管你怎么回家。這個案子很討厭,卻讓我很感興趣。”
“看起來這案子根本就不存在,”我說,“特里·倫諾克斯今天下午開槍自殺了,他們這么說。”
“很省事,”朗尼·摩根一邊看著前方,一邊說,車子在安靜的街道上緩緩地開著。“這幫他們建了一堵墻。”
“什么墻?”
“有人在倫諾克斯的案子周圍建了堵墻。馬洛,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看得出來。這案子不會引起很大關注的。地方檢察官今晚去了華盛頓,開個什么會,他放棄了千載難逢的露臉機會。為什么?”
“問我沒用。我一直待在冷藏室里。”
“因為有人給了他好處。我不是說一箱子錢那種赤裸裸的好處。有人許諾了一些對他非常重要的事。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人,只有一個人有能力這樣做,就是那女人的父親。”
我斜靠在車的角落里。“不大可能吧,”我說,“那媒體呢?哈倫·波特的確有幾家報紙,但他的競爭對手呢?”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被逗樂了,接著專心開車。“你在報社干過嗎?”
“沒有。”
“報紙都是有錢人的。有錢人都是一伙的。當然,他們有競爭,很激烈,為了發行量、采訪渠道、獨家新聞。但前提是這些競爭不損害他們的名聲、特權和地位。而如果損害了這些,那么蓋子就會捂上。朋友,蓋子捂上了倫諾克斯的案子。這個案子要是好好做,不知道要賣出多少報紙。它什么都有了。審判會把國內的特稿寫手都吸引過來。但不會有什么審判了。因為審判開始前,倫諾克斯已經自我了斷了。就像我剛剛說的,這對哈倫·波特和他們家來說非常省事。”
我坐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說整件事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他嘲弄地努了努嘴。“可能有人幫倫諾克斯自殺。或許因為他拒捕,墨西哥警察拿槍的手也癢癢。我敢打賭,沒人會數他身上有幾個彈孔。”
“我覺得你錯了,”我說,“我了解倫諾克斯。他早就自暴自棄了。如果他們把他活著帶回來,我會配合的,他會接受過失殺人罪。”
朗尼·摩根搖搖頭。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不可能,如果他只是開槍把她打死,或是砸裂了她的頭,或許還可以。但他做得太殘忍了,把人家的臉砸得稀巴爛。最輕也是二級謀殺,即使這樣,也會激起公眾的不滿。”
我說:“也許你是對的。”
他又看了看我。“你說你了解他,那你能想通這件事嗎?”
“我太累了,今天不想再動腦了。”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后,朗尼·摩根緩緩地說:“如果我不是個報紙寫手,而是個有獨立思想的人,我會認為他很可能根本就沒殺她。”
“這是一種觀點。”
他拿了根香煙放進嘴里,在儀表盤上劃了根火柴點上。他安靜地抽著煙,眉頭緊鎖。我們到了月桂谷區,我告訴他在哪里拐彎,在哪里開進我家所在的巷子。他費力地將車開上山坡,在我家前面的紅杉木臺階前停了下來。
我下了車。“謝謝你送我回家,摩根。要不要進去喝點什么?”
“改日吧,我覺得你現在更想自己待一會兒。”
“我已經自己待了很久很久了。”
“你需要跟一個朋友道別,”他說,“你為他進了拘留所,他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誰說我是為了他?”
他不露聲色地笑了笑。“我不能寫在報紙上,但并不意味著我不知道。老兄,改日再見。”
我關上車門。他掉頭往山下開。我爬上臺階,車的尾燈在拐彎處消失了。我撿起地上的報紙,開門走進空蕩蕩的房間。我打開所有的燈和窗戶。屋里太悶了。
我煮了咖啡喝,把那五張百元大鈔從咖啡罐里取了出來。鈔票卷得很緊,是從盒沿直著塞進咖啡粉里的。我端著咖啡來回走,打開電視,又關上,坐下,起來,再坐下。我翻了翻堆在臺階上的報紙。一開始,倫諾克斯的案子都在頭版,但第二天就到了二版。有一張西爾維婭的照片,但沒有倫諾克斯的。報紙上還登了一張我的照片,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張,標題是“洛杉磯私家偵探被拘留訊問”。報紙上還有倫諾克斯在恩西諾市住宅的大照片,房子是仿英式的,有很多尖頂,如果把所有窗戶都擦一遍,估計要花100美元。房子建在一個小山丘上,加上周圍的地總共有兩英畝,這在洛杉磯算是面積很大的房產了。報紙上還刊登了客房的照片,那是主建筑的袖珍版,客房在一片樹林里,肯定是在遠處拍了照片,然后放大的。報上沒有登所謂的“死亡現場”照片。
這些我以前在囚室都看到了,但現在我是用另一種眼光再看一遍。報道里除了寫一個富有的漂亮女人被殺,其他什么都沒說。媒體在這件事上徹底靠邊站了。這說明外界的干涉很早就開始發揮作用了。跑犯罪新聞的記者一定咬牙切齒,但也沒用。可以理解。要是倫諾克斯在他被殺的那一晚就跟岳父通了電話,那就會有十幾個保鏢在警察趕到之前就捷足先登了。
但這里面還是有些事講不通。她被殺的殘忍方式,我相信絕不是特里干的。
我關了燈。坐在打開的窗戶前。窗外的樹叢里,一只知更鳥在夜幕降臨前悠然地唱了幾個音節。我的脖子有點酸,就刮了臉,沖了澡,躺在床上聽著,我仿佛在暗夜里聽到一個聲音,平和而耐心,讓一切都清晰無比。但其實我沒聽到,而且以后也不會聽到了。沒人會跟我解釋倫諾克斯的案子,這是必然的。殺人犯已經坦白,他也已經死了。連審訊都不會有。
就像《日報》的朗尼·摩根說的那樣,一切都很省事。如果倫諾克斯殺了他的妻子,那很好,沒必要審問他。沒必要追究那些令人不快的細節。如果他沒殺人,那也很好。死人是最好的替罪羊。他永遠也不會為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