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3796字
- 2019-10-22 15:45:12
重案區3號拘留室有兩個床位,臥鋪車廂那種。這一區沒住滿,所以我自己住一間獄室。在這里,他們待我還算不錯。我得到兩條毛毯,不算干凈,也不太臟,鋼絲床上鋪著一張凹凸不平的床墊。獄室里有一個抽水馬桶,一個洗臉盆,一些紙巾,還有粗糙的灰色肥皂。牢房區很干凈,沒有消毒水的味道,是模范囚犯打掃的,想好好表現的人總是源源不斷。
牢監們會仔細看你一遍,他們很會識人。如果你不是醉鬼、精神病患者,舉止也不像這些人,你就可以帶香煙和火柴進去。開庭前,你可以穿自己的衣服,開庭后,就必須穿囚服,沒有領帶,也沒有皮帶和鞋帶。
在獄室里,你除了坐著等,沒別的事可做。
醉鬼牢區就沒這么好了。那里沒有床鋪,沒有椅子,沒有毛毯,什么都沒有。你只能躺在水泥地板上,坐在馬桶上沖著自己的膝蓋嘔吐。我目睹過那悲慘的情形。
雖然是白天,天花板上的燈還是亮著。牢房區的鐵門內,有個用鐵欄桿框起來的窺視孔。電燈的開關在鐵門外面,9點熄燈,沒人會來提醒。你可能正在看報紙雜志,沒有任何聲音或者預告,突然就一片漆黑。直到夏天的黎明到來。
熄燈后,你無事可做,除了睡覺,抽煙,就是想事。想點什么總比什么都不想好。
在拘留所里,沒有人格可言。犯人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小問題,報告上的幾行字。誰也不在乎有沒有人愛他或者恨他,他長什么樣,生活怎么樣。除非他找麻煩,否則沒人理他,也沒人會揍他。這里對你的要求就是,安安靜靜地走進獄室,安安靜靜地待著。沒什么可反抗的,也沒什么可生氣的。牢監多半是安靜的人,沒有攻擊性。你讀到過的那些犯人大喊大叫,猛撞欄桿,用勺子猛敲欄桿,看守提著棍子進來……都是監獄才有的。一個好的拘留所非常安靜。
當你晚上穿過一個普通的牢房區時,往欄桿里面看,你或許會看到一團棕色的毛毯,看到犯人的頭發,以及一雙空洞的眼睛。你也可能聽到鼾聲,聽到有人做噩夢。拘留所里的生活是懸而未決的,沒有目的和價值。在另一間牢房里,你可能看到一個沒睡的犯人,就那樣坐在床邊,什么也不做。他可能會看你,也可能不看,他不說話,你也不說話,沒什么可交流的。
在牢房區的一角還有一扇鐵門,通向展示間。那里有一面鋼絲網做的墻,刷成了黑色,墻上有量身高的標尺。頭頂上有探照燈。早上,犯人要趕在夜班監長下班前趕到這里,背靠著標尺站好,探照燈照向你,鐵絲網后面漆黑一片。
那里有許多人。警察、偵探,被搶劫、襲擊、詐騙的人,被用槍指著踢出汽車的人,被騙得傾家蕩產的人。但你看不到也聽不到他們。你只會聽到夜班監長的聲音,并且要大聲清晰地回答他。他試探你的本領,好像你是一條會表演的狗。他疲憊、憤世嫉俗,又很能干。他是這個舞臺的導演,舞臺上的戲劇經久不衰,但已經很難引起他的興趣。
“好吧,你,站直了。收腹,收下巴。肩膀向后,頭放平。直視前方,頭左轉、右轉,再往前看。伸出手來,掌心向上、向下。卷起袖子。沒有明顯的疤痕。深褐色頭發,有白頭發。褐色眼睛,身高6英尺半英寸,體重190磅。姓名菲利普·馬洛。職業私人偵探。好了,馬洛,很高興見到你。行了,下一個?!?
“謝謝,監長。耽誤你時間了。你忘了讓我張開嘴巴,我有幾顆不錯的假牙,還鑲了一顆高級烤瓷牙冠,價值87美元。你也忘了檢查我的鼻子,里面有很多疤,鼻隔膜手術留下的,做手術的人簡直是個屠夫!那時候做手術用了2個小時,我聽說現在用20分鐘就行了。我是玩橄欖球的時候受的傷,一次小失誤,當時我想攔截一個球,可攔到了一只腳上,他已經把球踢出去了。15碼罰球,和手術后第二天他們從我鼻子里一點一點取出的繃帶差不多長,繃帶已經變硬了,上面沾了血。我不是在吹牛,監長。我只是在告訴你,細節才有意思?!?
第三天清晨,一個獄官打開了我的房門。
“你的律師來了。把煙滅了,別扔到地上。”
我把煙扔進馬桶沖了下去。他帶我去了會議室。一個高個男人站在那里,深色頭發,面色蒼白,他看著窗外。橡木桌上放著一只鼓鼓的公文包。他轉過身,等門關上后,在桌子的另一邊靠近公文包的地方坐下。那桌子劃痕不少,就像是挪亞買的二手貨,從挪亞方舟上搬來的。律師打開銀煙盒,放在身前,一邊仔細打量我。
“坐下吧,馬洛。要根香煙嗎?我叫恩迪科特,休厄爾·恩迪科特。我被指派來做你的律師,費用不用你出。你想離開這里,是吧?”
我坐下,拿了一支煙,他給我點上。
“很高興又見面了,恩迪科特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那時候你還是地方檢察官。”
他點點頭?!拔也挥浀昧?,不過很可能見過。”他輕輕笑了笑?!澳莻€職位不太適合我,我沒那么兇?!?
“誰派你來的?”
“我不能說。如果你愿意我做你的律師,費用不是問題。”
“我猜這意味著他被抓住了?!?
他看著我。我吸了一口煙,這種煙斗帶過濾嘴,吸上去味道就像濾過棉絮的濃霧。
“如果你說的是倫諾克斯,”他說,“當然,就是他——不,他們還沒抓住他。”
“為什么要搞得這么神秘?恩迪科特先生,誰派你來的?”
“我的委托人希望匿名,這是他的權利。你會接受我嗎?”
“我不知道。如果他們還沒抓住特里,他們為什么要拘留我?沒人問過我什么,也沒人接近我?!?
他皺了皺眉,低頭看了看他修長精致的手指?!暗胤綑z察官斯普林格親自接手了這個案子。他可能太忙了,沒來得及問你話。我可以把你保釋出去,根據人身保護法的程序。你應該知道這條法律吧。”
“我是被記錄在案的殺人嫌疑犯。”
他不耐煩地聳聳肩?!斑@只是個籠統的說法。他們大概指的是兇殺案從犯。你把倫諾克斯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吧?”
我沒回答,把那支沒什么煙味的香煙扔到地上,踩了一腳。他又聳聳肩,皺了皺眉。
“假設你把他送走了,為了討論方便。要把你列為從犯,他們必須證明你的動機。在這個案子里,就是說你要知道罪案已經發生,而倫諾克斯是一個逃犯。這樣的情況是可以被保釋的。當然,你也是個關鍵證人。但在這個州,他們不能把關鍵證人送進拘留所,除非法院下命令。當然,法官認為你是關鍵證人,你才是。不過,執法的人總會找理由為所欲為。”
“對,”我說,“一個叫戴頓的警探打了我,一個叫格里戈里厄斯的重案組警監往我身上扔咖啡,用拳頭揍我的脖子,差點把我的動脈打斷,你看,現在還腫著。后來,警察局長奧爾布賴特給他打電話讓他把我送走,他沒法繼續虐待我,就朝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你說得對,恩迪科特先生。那些人總是能為所欲為。”
他故意看了看腕表?!澳愕降紫氩幌氡槐a??”
“謝謝了。我不想。一個被保釋的人在大家眼中和罪犯沒太大差別。假如他最終沒進監獄,人們也只會覺得他找了個厲害的律師?!?
“你這么想太傻了?!彼荒蜔┑卣f。
“好吧,我就是傻。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里了。如果你能聯系上倫諾克斯,請你告訴他,別再費心了。我在這里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沒什么可抱怨的。這是交易的一部分。我的職業是幫助人們解決麻煩,不管是大麻煩還是小麻煩,反正他們不想送到警察那里去解決。如果隨便哪個戴著警徽的彪形大漢都能把我打得嚇破膽,你覺得還會有人來找我嗎?”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要糾正你一點。我跟倫諾克斯沒有聯系,我都不怎么認識他。像所有律師一樣,我不能對地方檢察官隱瞞消息。我最多能在和他見個面后,在特定的時間、地點把他交出去。”
“除了他,沒人會費勁地把你派來幫我?!蔽艺f。
“你是說我在撒謊?”他在桌子下面熄滅了煙。
“我記得你是弗吉尼亞人,恩迪科特先生。在這個國家,人們向來認為弗吉尼亞人是南方騎士精神的代表?!?
他笑了。“夸獎了。我希望這是真的??晌覀冊诶速M時間,如果你稍微有點常識,你就會跟警察說你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倫諾克斯了。這不一定是真的。在法庭上宣誓后,你總會把實話說出來的。沒有法律規定,一定要跟警察說實話。他們預料得到。比起拒絕說話,他們更愿意聽到謊話。因為拒絕開口是對他們權威的直接挑戰。你希望從中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站起來,拿起帽子,扣上煙盒放進了口袋。
“你非要玩大的,”他冷冷地說,“堅持沉默的權利,滿口法律條文。你太天真了,馬洛。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懂得里面的套路。法律不是正義本身,而只是一種很不完美的機制。如果你恰好按到正確的按鈕,再有點運氣,那結果可能是正義的。法律本身的目的就是建立這樣一種機制。我看你沒有要接受幫助的意思,那我走了,如果你的想法變了,可以再聯系我?!?
“我會在這里再待一到兩天。如果他們抓到了特里,他們就不會在乎他是如何逃跑的。他們關心的只有如何讓審判吸引眼球。哈倫·波特的女兒被殺,這會是全國報紙的頭版頭條。像斯普林格這樣嘩眾取寵的人可以借這出戲升遷到首席檢察官,再爬上州長的位置,然后……”我停下來,讓后面的話飄在空中。
恩迪科特露出嘲諷的笑?!拔矣X得你不是很了解哈倫·波特先生?!彼f。
“要是他們找不到倫諾克斯,他們也不會想要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恩迪科特。他們只會想要盡快忘了這件事。”
“你把這件事看透了吧?”
“我還有時間。關于哈倫·波特,我只知道他是個億萬富翁,有九到十家報社。公關做得怎么樣?”
“公關?”他的聲音更冷了。
“是啊。竟然沒有記者來采訪我。我還期待在報紙上露個臉呢。好多招攬些生意。標題就叫‘私人偵探寧可坐牢,也不愿出賣朋友’?!?
他朝門口走去,轉動門把手時,他轉過頭來?!澳愫苡腥?,馬洛。但你在某些方面也很幼稚。當然,1億美元能做不少公關,但是,我的朋友,如果再精明一些,它們也可以買到永遠的沉默。”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词剡M來把我帶回了重案區三號房。
“如果你有恩迪科特當律師,估計你不會在這里待太久了?!彼阪i門前友善地說。我說希望他的話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