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躺了多久，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她的背后沁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她緩緩闔目，蝶翼般的睫毛輕輕的顫抖。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場景，恍惚中，她看見一個茵翠竹林，一座亭子，一個女子手捧詩卷，倚靠在紅木欄桿旁。那女子著一襲藍邊輕紗百花裙，眼波流轉中，柔情似水。她對身邊的一個乖巧女童說道：“昔有先哲云‘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便是女子，亦當如此自強。你可明了？”后面那女子說什么她憶不起了，只是現下她心中稍感慰藉，那樣溫和的女子，讓身處血海之中的她，著實暖心。

她掙扎著支撐起來，這才感受到由于曝曬，周邊的尸體已經有了腐臭味。她微微蹙起眉頭，捂住口鼻，強行壓制著胃中的翻江倒海，踉蹌著，搖晃著站起來。許是因為耀陽，或是由于長久滴米未沾，她腿軟了一下，還是倒了下去。如此幾番，終是蹣跚向前。

漫無目的，不知過了多久。

之前瞧著還耀眼的天空，漸漸被斜陽暈染顏色，一層一層疊加，近是艷凄之紅，遠是綿延縹緲的粉，叫人望不到盡頭。殘陽斜影鋪在江面，枯藤繞樹，老鴣在頭頂一圈圈在盤旋，黑漆漆一片，它們驕傲而放肆的叫著，她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終于找到水了啊，但是，沒力氣了。她緩緩倒了下去，江水的影像模糊，繼而眼前全然黑了。只能聽見，老鴣唱著悼歌，囂張自得。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小乞丐，名叫羽兒。就算滿臉都是塵土，衣衫襤褸，也難掩她那雙亮晶晶的，非常干凈的眼睛。羽兒遞給她一個味道已經有些奇怪的饅頭和一點水，然后坐在她邊上嘰嘰喳喳得說個不停。羽兒說她倒在了桃花江畔，氣息奄奄，便把她帶了回來。

最后羽兒才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會，迷茫的搖搖頭。緩了好久，喉嚨才漸漸能發出聲音，聲音沙啞：“我不記得。”

羽兒瞪大眼睛，歪著腦袋，道：“這可不行。這樣吧，我叫趙羽兒，要不你就叫趙毛兒？我看著還挺配呢。很不錯的呀。”羽兒叉著腰，喜不自勝。

她嗆了一口，憶起來剛剛那女子說的‘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雖不知這女子是誰，此話又是對誰說，不過‘圖南’二字，倒是可取。于是她虛弱的道：“叫我趙圖南吧。”

“恩……那好吧。趙毛兒這個名字還挺好的呢，哎，真是可惜了。”羽兒沮喪的搖搖頭，一臉看朽木的表情看著她。

后來她們一起，流浪了很久。她領略了世間百態，人情冷暖。為了一點食物，被人欺負，凌辱是常有的。每次她看著羽兒被人欺負，又無法還手而憤憤離去的模樣，心里都密匝匝的疼。一定要讓羽兒過上吃穿不愁日子，她暗暗下定決心，然后遇到了蕭熠。

那時已是寒冬，冽風呼嘯而過，夾雜著雪花，打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疼。在路上乞討了許久，跪了許久，身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她和羽兒都沒有把雪抖了去，衣裳單薄，身上有雪，反而暖和點。那天羽兒終是沒有撐住，倒在她懷里。她大慟，抓住來往行人的衣袂，哀求他們來救救羽兒。

良久，蕭熠出現了。他脫下身上華美的虎皮大氅，把她倆裹起來。就像是一道救贖的光，她感激地看向蕭熠，還未容她一句謝，只聽得蕭熠風輕云淡地問：“你為什么不哭？本王觀察你許久了。你聲音雖是悲慟，但卻一滴眼淚都不曾掉，為什么？”“求你，救她。求求你。”她答非所問，抓著蕭熠的衣服，苦苦哀求。蕭熠還是不依不饒：“為什么不哭？”她道：“背負夭閼者，不輕易流淚。我想保護她，便不該哭。求你了，救救她。任何事情我都愿意為你做。”她指天發誓。

蕭熠一瞬恍惚了，然后緩緩笑了，“這可是你說的。可會后悔？”

“絕不。”

于是她帶著羽兒，來到了恭安王府，入府之時，她最后一眼看了眼這外面的世界。這人世，或繁華，或荒蕪，或熱鬧，或漠然，一切的一切，已和她無關了。她只知，今日進了這王府，從此便不同了……

蕭熠待她和羽兒極好，許了她和羽兒翠軒，羽兒閑不住，便自動請纓做些灑掃的活兒，蕭熠允了。但蕭熠并不讓她做事，只是每日差人過來教她琴棋書畫，亦不是她有多聰慧，只是這些東西，好像本身她就會似的，一點就通，上手很快。有時候她會靠在窗檻旁，會遙遙想著自己的故鄉是何風貌，自己的家人是何模樣，只是記憶依舊一片空白。關于這些，蕭熠不是沒有試探過她，但是多次未果，也就不提了。

在府邸中小住了不足三月，蕭熠有次私下叫住了她。這時候她才終于明白她來到恭安王府真正的使命，從前只是疑心，卻如何也沒有猜到，竟是僅憑寒風中一句“背負夭閼者，不輕易流淚”，以及這短短三月來的不斷試探和觀察，蕭熠竟讓她，成為王上后妃，定期向他匯報王上動態。

這里面的深義，不用說，她也知。

但一想到羽兒那張天真無邪的笑靨，她便知道，此事容不得推拒。不做，便是死，她死無妨，只是羽兒，絕不能被傷害；做了，前方若有生路也未可知。只盼一切安好。

于是她點點頭，應了。龍潭虎穴，闖闖才知。

何為解救天下正道？大煊和大鄴在鄴涼一役，大鄴幾乎被滅，她親眼見過尸橫遍野，親身受過殺伐之痛。縱然，記憶全無。可是對于這一切，并不會全然忘記，那是打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恐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