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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癡人之愛(6)

那時候,我就是這般為了討她的歡心,對她百依百順,有求必應的,同時也沒有放棄把她培養成淑女佳人的初衷。玩味所謂“淑女”“佳人”之詞意,自己也不甚了了,以我自己的單純理解,就是“無論帶她到哪里去,都不會讓人丟臉的當代時尚女子”那樣十分模糊的感覺吧。既要把奈緒美培養成一個“淑女”,又要“像對待人偶一樣呵護備至”,這二者能否兼得呢?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愚不可及,但墜入愛河之中,已然昏了頭的我,即便如此淺顯的道理也完全不懂得。

“奈緒美,玩歸玩,學習還得學習。你要是學得好,我還會給你買各種東西呢。”

我總是把這話掛在嘴上。

“好,我會好好學習的。我一定要成為淑女。”

奈緒美每次都這樣回答。

每天吃完晚飯,我都要給她輔導三十分鐘的英語會話或閱讀,可是,每次輔導時,她要么穿著那套黑色天鵝絨衣服,要么是睡衣,仰靠在椅子上,腳尖鉤著拖鞋甩著玩,不管我怎么嘮叨,最后“學習”和“玩耍”還是混為一談了。

“奈緒美,你怎么這么不認真?學習的時候,就得像個學習的樣子啊。”

我這么一說,奈緒美就縮起肩膀,發出像小學生那樣嗲氣的聲音:

“先生,對不起!”

不然就是:

“河合先生,請原諒!”

她這么說著窺探我的表情,有時候突然親我一下。“河合先生”自然也沒有對這個可愛的學生嚴格要求的勇氣,我的呵斥最終變成嘻嘻哈哈鬧著玩了。

奈緒美的音樂學得如何,我不太清楚,但英語從十五歲開始,就已經跟著哈里松小姐學了兩年了,按理說應該不錯了,閱讀也從第一冊學起,現在第二冊學了一半多了,會話教材使用的是English Echo,而文法書用的是神田乃武的Intermediate Grammar,至少應該達到初中三年級的水準了。可是,無論我怎樣偏心眼,總覺得奈緒美還不如初中二年級的程度呢。我覺得很奇怪,按說不應該這么差,于是去拜訪過一次哈里松小姐,這位胖胖的為人和善的老處女微笑著說:

“哪里,沒有這回事。那個孩子非常聰明。學得很好啊。”

“她的確很聰明,所以,我覺得她的英語應該學得更好一些。閱讀倒是可以,但翻譯成日本語,或是解釋文法……”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的想法有問題啊。”

老處女仍然微笑著打斷了我的話。

“日本人都很注重文法或是翻譯,但這是最有害的。你學習英語的時候,絕對不可在腦子里思考語法,也不要進行翻譯。反反復復閱讀原文,才是最好的學習方法。奈緒美小姐的發音非常好聽,閱讀也很流暢,一定能夠學好的。”

這位老處女的話也不無道理。不過,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讓她系統地學習語法。學習了兩年英語,已經能看懂第三冊閱讀教材了,至少過去分詞的用法啦、被動態的構成啦、假定形的應用之類應該掌握了,可是讓她和文英譯時,錯得一塌糊涂。還不如中學的劣等生呢。即便閱讀水準再好,也不可能靠閱讀提高實力。真不知道這兩年來,到底教了些什么、學了些什么?然而,老處女對我的不滿并不以為然,非常放心而自信地一邊點頭一邊重復著:“那個孩子非常聰明。”

雖說這只是我的想象,總覺得西洋教師對日本學生有種偏心似的。偏心——這么說不合適的話,也可以說是先入為主吧。就是說,他們一看到長得洋氣的、時髦而可愛的少年或少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那孩子很聰明”。尤其是老處女,這種傾向就更嚴重。哈里松小姐對奈緒美贊不絕口就是這個緣故,所以,先入為主地認定奈緒美是“聰明的孩子”了。而且,奈緒美正如哈里松小姐所說的那樣,發音非常流暢。由于奈緒美口齒清晰,具有聲樂素養,所以,只聽她的聲音,確實非常悅耳動聽,讓人覺得一定能學好英語似的,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跟她相提并論。因此,哈里松小姐恐怕是被她的聲音欺騙,徹底被征服了。令人吃驚的是,去哈里松小姐的房間時,看到梳妝臺四周貼著很多奈緒美的照片,可見她有多么喜歡奈緒美了。

我雖然心里對哈里松小姐的看法和教授法頗為不滿,但同時,西洋人如此偏愛奈緒美,夸贊她是聰明的孩子,又很合我意,所以宛如自己受到夸贊一樣,喜不自禁。不僅如此,原本我這個人——不對,不單是我,日本人差不多都是這樣——一見到西洋人,就變得懦弱不堪,沒有勇氣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當那個老處女用怪異的日語發音侃侃而談時,反而搞得我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既然她這樣堅持己見,我也只好自己在家里給奈緒美補課了。

我這樣打定主意后,浮出討好的笑容,含糊其詞地對她說:

“是啊,您說得太對了。的確是這樣啊。我明白了,總算放心了。”

然后一頭霧水地沮喪地打道回府。

“讓治,哈里松小姐怎么說呀?”

奈緒美那天晚上問道。她自恃有老處女寵愛,口氣聽起來極為傲慢。

“她說你學得不錯,但是西洋人完全不懂得日本學生的心理。只要發音好,能夠流暢地閱讀就算是學好了,這是錯誤的。你的記憶力確實不錯,所以背誦非常好,可是讓你翻譯的話,就抓瞎了。這和鸚鵡學舌有什么不同呢?學多久也沒有用的。”

我對奈緒美真正意義上的訓斥就是從這次開始的。我對她仗著哈里松小姐做后盾,得意地抽著鼻子,仿佛在說“怎么樣?沒話說了吧”的樣子,感到十分氣惱,不僅如此,最重要的是,能否把她培養成“淑女”,我感覺沒有信心了。英語學好學不好姑且不說,這種不能理解語法的腦袋瓜,今后的發展實在令人擔憂。男孩子為什么在中學要學習幾何或代數,并不一定是為了實用,恐怕是為了鍛煉和打磨思考問題的嚴謹性。即便是女孩子,雖說過去不具備分析能力也不要緊,但將來的女性就不能這樣了。何況要想成為“不輸于西洋人的”“淑女”,沒有歸納才能,又沒有分析能力的話,實在讓人擔憂。

我有些賭氣,以前只用三十分鐘復習英語,從那以后改為一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以上,每天必須教授和文英譯和語法。而且在學習時間里,絕對不允許她邊學邊玩,動不動就訓斥她一通。奈緒美最缺乏的就是理解力,我卻故意不講那么細致,只給她一點提示,剩下的引導她自己去思考。比如,學習語法被動態之后,就立刻給她出應用題。

“來,把這句話翻譯成英語試試。……剛才看過的地方只要明白了,這道題就應該會做。”

然后我就不再說話,一直耐心地等著她做完。如果她翻譯錯了,也決不告訴她哪里錯了,一遍遍讓她重做。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樣傻看,怎么知道哪兒錯了呢?要重新看看語法呀。”

她看完語法,還是答不對的話,我就會按捺不住,惱羞成怒地大聲呵斥起來:

“奈緒美,這么簡單的東西都不會做,怎么得了。你到底多大了?……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個地方出錯,給你改過來,還說不明白,你的腦子在想什么呢?哈里松小姐說你聰明,我可一點也沒覺得。這么簡單都不會做,去上學也是劣等生。”

于是,奈緒美便嘟起嘴,最后吸溜吸溜地哭起來。

平素,我們倆是非常要好的,她笑我也笑,從來沒有鬧過別扭,世上簡直沒有一對愛侶是這樣和睦的。可是一到學習英語的時候,就互相折磨對方,痛苦不堪。沒有一天我不跟她發火,她也沒有不耍脾氣的,剛才還那樣興高采烈的,頃刻間雙方都劍拔弩張起來,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對方。其實每到此時,我就把要培養她成為“淑女”的初衷忘干凈了,為她太不爭氣而焦躁,從心里惱恨起她來。換作是個男孩子的話,說不定我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不然就臭罵一句“混蛋”。甚至有一次,我對著她的額頭輕輕給了一拳頭。可是,受到這樣的對待,奈緒美也會以牙還牙,縱然知道怎么說,也不回答,任憑眼淚橫流,像塊石頭似的就是不說話。一旦她這樣子鬧起來,就會不依不饒的,到頭來還是我先軟下來,不了了之。

有一次發生了這么一件事。我給她講了好多遍,在“doing”或是“going”這種現在分詞前面,必須添加“to be”,即“有”這個動詞,可她就是理解不了。而且到現在還出現“I going”“He making”這樣的錯誤,我氣得要命,“笨蛋笨蛋”地罵個不停,又仔細給她講了一遍,說得口干舌燥,最后讓她做一下“going”的過去式、將來時、將來完成時、過去完成時等各種時態變化時,她竟然還是搞不明白,仍然寫成“He will going”,或是“I had going”等等。我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將鉛筆狠狠一扔,把那本練習冊推到奈緒美眼前。

“笨蛋!你真是個笨蛋!我不是跟你說了好多遍,不能說‘will going’或是‘have going’嗎,你怎么還不明白呢?既然不明白,就一直做到明白為止吧。今天晚上,要是做不對,你就別睡覺。”

奈緒美緊閉嘴唇,臉色慘白,翻著眼皮,直勾勾地瞪著我的眼睛。突然,她一把抓起練習冊,刺啦刺啦撕破了,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然后再次以兇狠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的臉。

“你想干什么?!”

我被她野獸般的氣勢壓倒了,吃驚得呆住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

“你想要造反嗎?你覺得學習不學習都無所謂是嗎?到底是誰說要好好學習,要成為淑女的呢?你為什么把練習冊撕破了?你得道歉,不道歉不行!今天就離開這個家!”

但是,奈緒美仍然執拗地一言不發,慘白的嘴角只浮現出哭泣般的冷笑。

“好吧!不道歉就算了。現在馬上離開我家!聽見沒有,我讓你馬上出去!”

我覺得不這樣來點狠的,她根本不害怕。我猛地站起來,迅速撿了她隨手亂扔的兩三件衣裳,團起來包在包袱皮里,從二樓房間里拿來兩張十日元鈔票,遞給她說:

“你走吧,奈緒美,這個包袱里裝了些你的隨身用品,拿著它今晚就回淺草去吧。我另外再給你二十日元。雖然不多,就當作這幾天的零花錢吧。過幾天我會跟你做個了斷的,你的行李明天給你送去。……什么?奈緒美,怎么了?干嗎不說話呢?……”

我這么一說,奈緒美盡管很任性,但到底是個孩子。對輕易不發火的我,有些懼怕似的,顯得有所后悔似的,垂著腦袋,縮著脖子。

“雖說你很固執,但我也一樣,一言既出,絕不會輕易改變的。你要是覺得自己不對,就道歉好了,不愿意道歉的話,就請回去吧。……好吧,你打算怎么著?快點決定好不好。要道歉嗎?還是回淺草去?”

她搖搖頭,表示不愿意。

“那么,是不想回去了?”

這回她點了點頭。

“那么,你是愿意道歉了?”

“嗯。”她又點點頭。

“既然這樣,我就原諒你吧,不過,你得好好地低頭認錯。”

沒辦法,奈緒美只好兩手扶在桌子上,帶著輕視人的神情,對付著朝一邊鞠了個躬。

她這樣傲慢、任性的性情,是天生如此呢,還是我過分寵愛的結果呢?無論是哪種原因,隨著時間的流逝,眼看著她變得越來越過分了。事實上并非越來越過分,而是在她十五六歲的時候,我把這任性當作孩子氣的撒嬌而忽視了,直到長大之后也沒有改變,漸漸發展到我控制不了的地步。以前無論她怎么耍賴,我只要訓斥一聲,她便乖乖地聽話,可近來,只要稍不如意,就馬上嘟起嘴來。要是抽抽搭搭地哭泣,還可愛一些。有時候不管我怎么嚴厲呵斥,她也不掉一滴眼淚,可惡地裝傻充愣,翻著眼睛,就像瞄準似的直勾勾地瞪著我。如果確實有那種叫作“動物電”的東西,那么奈緒美的那雙眼睛肯定含有大量電能,因為那簡直不像是女人的眼睛,目光犀利而咄咄逼人,而且充斥著深不見底的“魅力”,只要被她這樣盯視片刻,我常常會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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