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做什么要像什么
- 命運靠自己1:不急不急
- 星云大師
- 26774字
- 2019-10-18 16:23:12
工作無分貴賤,只要做者有心,一樣能得到歡喜自在;事務無分難易,只要教者有意,自能集合群力,隨緣任運,終能肩挑一切重任。
最高的管理學
妙睦從佛學院畢業出來之后,就被常住派到洛杉磯西來寺擔任知客。有一天,我在西來寺款待客人,對過程有一些意見,我問她:“你在哪里受教育的?”她說:“就讀佛光山叢林學院之前,是在香港念管理學。”我聽了以后,對她說:“你過去念的管理學,都是學著去管事,去管人,是不夠的;你今后最好要學習把自己管理好,才是最高的管理學。”
今天正逢管理學到處普及的時候,論其種類,真是不勝枚舉,有企業管理、人性管理、民主管理、分層管理,乃至于飯店管理、醫院管理、行政管理、倉庫管理,等等,但是對于如何管理自己,管理內心,就很少設立如此的課程了。在一九九六年,我創設了南華管理學院,和臺灣各個大學一起參加聯合招生。經過一番研究之后,我深深感到:佛教其實就是一門精深博大的管理學。
三十年前我訪問日本時,見到日本工商企業團體,一隊一隊,一團一團的,都到各大寺院集合受訓,聽說這叫做職前訓練,是公司行號為了教育員工良好的思想理念及生活習慣,所以在他們正式工作之前,送到寺院里接受佛教的管理訓練。當時日本寺院負責行政的出家法師也無不以佛門管理做人、管理工作的方式傾囊相授。那時我就認為,今后佛教在社會的管理方面應該做出一些貢獻。
世上,物品的管理比較容易,因為物品既不會表達意見,也不會和你對立抗爭,你怎么安排,它就如何地發揮功用。說到管理事情,事情也還算很好管理,因為事情有一定的原則,如果能將事情的輕重緩急拿捏妥當,將事情的好壞得失權衡清楚,管理起來也就不為難了。
最難管理的是人。因為人性是自私的,人有很多的煩惱,很多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面對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習慣、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學歷、不同的資歷、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籍貫、不同的年齡,如何在這么多的差異之中,將人統攝起來,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
人,很難管理。其實,更難管理的還是自己的一對眼睛,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視,它有時偏不聽話;兩只耳朵,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聽,它偏歡喜竊聽他人的隱私;一張口,你要管理它不亂說,它偏偏禍從口出,闖下許多麻煩來;一雙手,你要管理它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可以取,但貪愛小便宜的人總是不計后果。自己的眼、耳、鼻、舌、身都不能聽從自己的命令指揮,又如何能管理別人,管理其他的事情呢?
其實,眼、耳、鼻、舌、身是有形有相的,還算好管理,管理自己的內心,這就難上加難了。心中的自私無明、煩惱邪見,如驕慢、嫉妒、憤恨、執著等等,如波浪一般鼓蕩不已,如果自己缺乏大愿、大力、大智、大悲,哪里能管理得了自己和自己的內心呢?
盤踞在心中的煩惱固然難以管理,即使是心中的一念情執也不易管理,有的人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可說是將自己心意情執發揚到極點;有的人愛國、愛民、愛家、愛人,即使如何地執著不舍,也還能為社會所接受;但,就有一些人,他們的心像頑猴惡馬一樣,總是犯人禾稼,最終還是自己受害至深。
一個人想將自己管理好,則須管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例如自己的思想要管理好,自己的心念要管理好,自己的威儀要管理好,自己的語言要管理好,任何一個地方管理不好,都會為我們帶來多少無謂的災殃。
平時承蒙有人贊美我,說我門下徒眾之多、寺院之多不知是如何管理的。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什么管理的法則,像我管理寺院,從不上鎖,像大雄寶殿、大悲殿、會議室、客堂、教室等都是全日開放,好讓大眾隨時都可以進來瞻仰、使用。我管理物品,不喜歡建倉庫,我覺得物品是做來給大家用的,最好能物盡其用,東西一旦堆在倉庫,沒有人看得到,往往一放多年,等到要用的時候已經發霉生銹,豈不可惜!我管理錢,也不喜歡放在秘密的地方,三十多年前在壽山寺的時候,我將錢放在固定的地方,讓學生、徒眾各取所需,我認為這才是公平之道;我管理人,倡導法治、人治,甚至無為而治,我覺得最好的管理,其實是自己內心的管理。心治則身治,身治則一切皆治。
有一段民間的繞口令說:“有一個城隍廟,東邊坐了一個管判官,西邊坐了一個潘判官,西邊的潘判官要管東邊的管判官,東邊的管判官要管西邊的潘判官,究竟是要東邊的管判官來管西邊的潘判官,還是西邊的潘判官來管東邊的管判官。”就是判官也彼此不服氣,你要管我,我要管你,互相看不起,僵持不下,就很難為城隍爺了。可見有了管理對方的想法,就有了分別對立,反而就更難管理了。
在禪門有一則饒富趣味的故事,可以和上面的繞口令成為對比。有一個信徒到寺院找住持講話,住持叫旁邊的一位老禪師說:“你趕快去沏茶!”不久,住持又叫他:“你快去切一盤水果來!”住持和信徒講完話,又向老禪師喊道:“你陪客人聊聊啊!我有事要先走了!”住持出去了以后,信徒很奇怪地問老禪師:“這位住持是你的什么人啊?”老禪師回答:“是我徒弟啊!”信徒大為不滿,說道:“既是徒弟,怎么可以叫師父去泡茶?”老禪師回答:“他只有叫我去泡茶,沒有叫我去燒茶,燒茶就比較難了。”“他還叫你切水果!”“他很慈悲啊!只有叫我去切水果,沒有叫我去種水果,種水果可就更難了。”“他自己先走了,還叫你來陪我!”“他年輕,比較有用;我老了,所以做一些瑣碎的事情。”其實,在這個寺院里,老禪師才是真正懂得管理三昧的人,由于他能顧全大局,放下身段,透視人際之間的因緣關系,因此讓整個寺院和合無爭。
有鑒于“人和為貴”,所以我一向主張“集體創作”,我覺得最上乘的管理方式,應該是讓大家自動自發,肯定彼此所扮演的角色,互相合作,共同奮發突破。我也大力提倡“同體共生”的精神,我覺得最高明的管理原則,應該是讓整個團體能夠產生共識,上下一心。雖然我一手創建佛光山,但我都以召開會議來代替下達命令;盡管我是多少人的師父、師公,但我寧愿大家商討研究,也不愿斷然否決別人的意見。當然,其中也曾遇到很多不必要的困擾,例如一些應趕緊實行的議案,因為主事者的保守而延誤時機,以致日后必須付出多倍的努力及代價,但是為了尊重他人的看法也有其必要,所以我愿承擔一切后果。三十年來,為了斡旋各個單位的意見,為了調和各個主管不同的看法,總有開不完的會議,但想到能給人多少利益,給人多少方便,給人多少學習,一切的辛苦即刻化為烏有。
過去曾經聽過一則家庭主婦的故事,讓我感念良多。有一個母親就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家人們秘密地商量著如何為她祝壽,想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最喜歡什么,最后小兒子說:“我知道,媽媽最喜歡吃我們每餐剩下來的飯菜。”大家想想,的確如此,于是到了這一天,兒女們就將冰箱里的剩菜清出來煮了一鍋,說道:“媽媽!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們煮了您最喜歡的剩菜孝敬您。”這位母親聽了,一面流淚,一面說道:“是的,我最喜歡吃剩菜,幾十年來,你們所不喜歡的,我都默默歡喜承受下來。”自古以來,男士多稱自己的太太是內人、拙荊,甚至賤內等,其實賢妻良母才是一個家庭里面主導內外的核心人物。我將這種肯犧牲,肯奉獻,不計較,不嫌苦的管理方法稱為“剩菜哲學”,用它來教導我的徒眾;但看古今中外,善于管理的良臣名將不都是因為擁有這種體貼、承擔的美德,所以能夠克敵制勝嗎?像吳起領軍,不但與兵士同榻而眠,同桌而食,而且噓寒問暖,為吮膿血,所以官兵們都肯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廣帶兵,在饑乏之際發現泉水,不待士卒盡飲,必不近水;不待士卒盡餐,必不嘗食,所以大家都樂于為他效勞賣命,出生入死。
因此,所謂管理,不一定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而應當深入群眾,將團隊的精神帶領起來。三十多年前,我初創佛教學院,即使像“出坡”這么一件例行的事情,我都親自說明意義,并且身先表率,挑磚擔水。三十年后的今天,想要為我做事情的徒眾何止萬千,但我不僅未曾以命令的口吻叫人做事,還經常主動地為徒眾解決問題。常常聽說某個徒眾在北部事情忙碌,我便為他主持南部的會議;往往知道哪個徒眾正在主持匯報,一時無法結束,我就為他代課教書。我覺得,最好的管理,是自己先與對方建立生死與共的觀念,才能發揮最大的整體力量。
有些人從事管理,善于謀略在人我之間制造矛盾,然而一旦被人拆穿,就不易為屬下所尊重;有些人從事管理,喜用計策先試探別人的忠誠,但是一旦被人識破,就不能為對方所信服。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好的管理方式,是以己心來測度他情,以授權來代替干涉。像龔鵬程先生和我素昧平生,只因聽說他的才華,便立刻在飛馳于高速公路的車廂里,先用移動電話邀請他擔任校長,他先是一陣愕然,聽說我要建的是一所屬于全民的精致大學,便一口答應,從此多年來的校務我未插手干涉,南華在他的帶領下,校譽日有所增。目前西來大學的校長陳乃臣先生,過去是花蓮師范學院校長,我將校務交付給他之后,也很少過問,西來大學的校務在他的拓展之下,也是蒸蒸日上。
在世上,一些父母和兒女們說:“你看!隔壁張家的某某多好,成績這么好,哪像你?”結果,孩子被說得一無是處,只有自暴自棄。在社會上,一些主管總是責備屬下不如別人,說者固然是恨鐵不成鋼,但沒有想到聽者的想法如何,根器如何,也就枉費心機了。每個人資質不一,各有妙用,只要你善于帶領,敗卒殘兵也能成為驍將勇士,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看出他們的優點長處,而給予適當的鼓勵?你能否看出他們犯錯的癥結,而給予確切的導?尤其,你能否不傷害他的尊嚴而讓他的人生得到成長?像盤珪禪師以慈悲愛心感動惡習不改的慣竊,仙崖禪師以不說破的方式教導頑皮搗蛋的沙彌,凡此皆可看出歷代高僧大德管理十方叢林,接引各類僧眾的善巧智慧。
過去曾經有一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男孩被送來佛光山,大家都嫌他笨拙,我用玩的方式來教他,慢慢地他竟然開了智慧。大雄寶殿剛落成時,里面一萬四千八百個小燈泡的線路錯綜復雜,都是他一人包辦。還有一個摩登妙齡女郎,每次來山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當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我收她做出家弟子,但她后來在佛法的熏陶下,不但勤勞努力,而且本分盡責,得到眾人的贊美。所以,說到管理,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中有多少慈悲與智慧。
信徒和我講話時常會驚訝地說:“你說中我的心事了!”這是因為,我自四十多年前弘法以來,就常在揣摩前來的聽眾、信徒是什么職業,抱著什么心態,我要和他講什么話,讓他歡喜,讓他感動,由于我能用心為人著想,所以后來我在管理人眾的時候,就能應付裕如。
我接辦南華管理學院時,曾將一座大樓的設計方位改變,事后許多人說改得真好,他們問我是不是會看地理風水?其實,心有心理,人有人理,情有情理,物有物理,地當然也有地理。過去我在讀佛學院的時候,每次一上殿,我就知道要趕快站到哪個位置,因為我喜歡敲法器,即使沒有開我的牌,也總想有遞補的機會。每次一到齋堂,我也知道應該往哪里坐,因為我的食量大,我要找一個行堂容易看到的地方,好為我添飯;每次一到教室,我會知道該到哪個位置去,因為過去寺院沒有錢點油燈,只有自己趕緊選擇光線最好的地方;每次和師長談話,我也知道該往哪里站,因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好讓我能有更多學習的機會。后來舉凡隊伍的排列形式、建筑的遠近高低、事情的快慢程序等,我都能拿捏得準確,這是因為我能用心將自己的空間管理得當的緣故。
我經常在客人要來的前一刻,站在門口迎接,讓對方驚喜不已,有人問我是不是有神通?其實這是因為我從小就訓練自己要有時間觀念,例如什么是五分鐘,什么是十分鐘,甲地到乙地需要多少時辰,做一件事情要花費多少時間,我的心中都了了分明,所以一切事物當然也就能夠管理得恰到好處了。
每年大年初一,我能約略算出今年春節大概會有多少人上山;在某些地方待上一兩天,我也能知道當地寺院油香的多寡。徒眾輒感驚訝,其實我無絲毫特異功能,只是因為我有心去留意大小車子的流量,我肯去主動地了解每個地方的人文經濟,由于我心里面有數字的概念,所以在管理寺院的時候,無論行政、財務、工程、總務……當然就能夠預事而立,面面俱到了。
所以,管理的妙訣,在于將自己的一顆心先管理好,讓自己的心中有時間的觀念,有空間的層次,有數字的統計,有做事的原則。尤其最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心里有別人的存在,有大眾的利益,能夠將自己的心管理得慈悲柔和,將自己的心管理得人我一如,才算修滿“最高管理學”的學分。
要做義工的義工
“為什么大家都喜歡為你做事呢?”有人如是問我。
我想,這是因為我從不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總是先做“義工的義工”,所以我的義工就很多了。
傳統觀念里,人有士、農、工、商等群類的區分,隨著時代的變遷,近來“上班族”、“龐克族”、“原宿族”、“無殼蝸牛族”、“丁克族”等名詞紛紛出籠。自古以來,有一類族群貢獻良多,卻往往被人忽略,那就是義工。義工以服務人群、造福社會為目的,因此雖然沒有領薪,但是所從事的工作卻是無價的;雖然默默耕耘,但是所得到的喜悅卻是無窮的。他們無所為而為,讓人生起無限的敬意,所以我先做義工的義工,為他們服務。
過去,我每次要麻煩義工寫標語、寫傳單時,總是事先將筆紙找妥,并且安置座位;如果請信徒來澆花植草,我也都把水桶、水管準備齊全,還要告訴來者水龍頭、工具箱在哪里。到了用餐時間,我熱心招待他們吃飯,不斷地為他們準備茶水、點心;到了回家時,也不忘慰問辛苦,贊美他們的成績,甚至一路送到門口,看著他們身影遠去,我才放心。
四十多年前,我在宜蘭開辦慈愛幼稚園時,請楊錫銘先生擔任美工,事先我就準備好彩筆、顏料,在他進行畫圖時,不時為他沏茶、煮面。他為幼兒們做義工,我就為他做義工,如同仆役般守候在旁,視其所需,隨時為他服務。楊居士那時是一個軍中的中級校官,不久之后自動皈依在三寶座下。
當時,另外一位朱家駿先生負責編輯《幼獅》雜志,版面設計新穎,標題引人入勝,突破陳年窠臼,在當年臺灣的雜志界無出其右者。因為在此之前,他曾為我助編《覺世》旬刊和《今日佛教》雜志。記得每次他一來,糨糊剪刀、文具稿紙早已一應俱全,井井有條地擱在書桌旁邊,甚至晚上睡覺連枕頭、被單也都是新洗新燙,干凈整齊地疊在床鋪上面。本來我是師父,但當他開始工作時,我好像侍者一樣,側立左右,聽從吩咐。半夜時分,寒氣逼人,我就泡熱牛奶,準備點心,為他暖胃療饑。他一面為我工作,一面編發《幼獅》,聲名因此大噪。在他的引介之下,后來我得以和當時臺灣文化界的名筆如郭嗣汾、林海音、何凡、痖弦、梅新、公孫嬿等人結識,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則以他出眾的才華,一定可以為教界貢獻更多。
二十多年前佛光山剛成立時,邱創煥先生擔任要職,擬請張培耕先生出任臺灣佛教會秘書長,但因他是我推薦,受到守舊者排斥,后來不得已由我敦聘張培耕先生為佛光山主任秘書。記得,那時我經常如書童一般任憑差遣,為他取筆拿紙,因而他一生都心甘情愿地跟隨我辦事。
三十多年前我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時,請李新桃小姐專職負責。每隔三五天我前往視察時,也總是幫她寫信回函,整理庶務。后來她隨我出家,法名慈莊,現在佛光山海外道場的開山建設,都有賴她的籌辦規劃。
其實,雜志的美工、編輯都是我的專長,寫公文、定計劃的秘書業務,我也不是不會,然而在當義工的義工的同時,灌輸佛法的理念,等到一切都已經上了軌道,我不但可以分一些心力去別處弘法度眾,無形中更為教界培養了許多人才。
在佛教里,鬼子母因為佛陀令僧眾為她施食供養,所以后來成了佛教的護法;關云長由于智者大師為他說法安心,是以發愿生生世世守護伽藍。可見要做義工的義工,固然必須為他們服務,更重要的是設身處地,為對方切身的需要考慮周全。記得翁松山先生當年在宜蘭時,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油漆工學徒,我見他極其聰明,所以請他雕刻佛像。我不但經常去他工作的場地,在旁建議指導,贈送各類相關藝術書籍,并且買機票邀他到歐洲考察,當他的旅游向導,觀摩各國藝術技術,現在佛光山許多殿堂的莊嚴佛像都是他巧手慧心的杰作,他也因此成了聲名遠播的藝術家。
阿嬌女士有心為佛教做事,礙于家庭經濟不佳,必須在外兼職賺錢謀生,我知道了以后,為她設法安家。如今她不僅申請入道,做了佛光山的師姑,而且每天發心烹煮美食供養大眾。
永均寧可辭去朝山會館館長之職為我駕車,經常不分晝夜,南來北往,穿梭在市街公路上。常常全車的人都已昏昏入睡,我恐怕他開車枯燥,撐著沉重的眼皮,找了許多話題和他閑聊。一回一答中,幾年的歲月過去了,他載著我出外弘法,不知跑了幾百萬里的路程。因為他常聽我的說話、看法多了,以他不到三十歲的年齡,已當上佛光山人事監院,而且勝任愉快。
我不但衡量各人的能力、背景,給予不同的工作,更不時噓寒問暖,關心他們的身體狀況是否勝任,考量他們的衣食是否充足,就如同軍隊中說,帶兵要帶心,所謂帶心就是最好做他的義工。我認為,如果要感激別人為你工作,為你忙碌,并不是表面上寒暄虛應,物質往來,而是從內心付出真誠的體貼、關懷,為他解決問題,給予種種尊重、方便,彼此的善緣才能維持長久。
許多人說我聰明圓融,說我通曉人情世故,知道輕重緩急。其實我生來笨拙,一無是處,如果勉強找出自己有哪點長處,那就是我從小喜歡做“義工”了。回想童年時,父母幾個兒女當中我最樂意料理家務;同齡的孩子里我最能與人為善。從工作中,我不但獲得許多珍貴的友誼,更學到基本的做事程序。少年出家以后,我發心作務,香燈、司水、典座、行堂樣樣做過。在行堂時,我揣摩如何快速地為大眾做最好的服務;司鐘時,我設想如何敲出好聽的鐘聲,讓冥陽兩界有情皆能得到法喜;典座時,我體會如何運用有限的配料煮出大家都喜愛的菜肴;編寫刊物時,我費盡心思撰寫有益人心的文章。十九歲那年就讀于焦山佛學院時,我曾經建議學院展覽佛教文物,從構思到宣傳,我都一絲不茍地計劃籌備。展出時,果然功不唐捐,吸引了百萬人潮參觀。展覽完畢收拾善后時,回想整個過程,深深體悟到發心工作的最大報酬就是學習到智慧與靈巧,感受到當義工所得到的報酬——結緣和歡喜,無與倫比。
剛到臺灣時,我在中壢落腳。每天清晨微曦乍露,我就得起床拉著板車,走十五里的黃土路,到市場叫醒菜販,備辦八十人份的柴米油鹽,再匆匆趕回寺。早餐以后,我快速將環境清理整潔,又到井邊打六百桶水,供全寺住眾使用。日間還要負責廁所的清掃工作,那時缺乏刷洗用具,所以常常都用雙手將垢穢扒盡。寺里有人往生了,我幫忙裝在木箱里,抬出去火葬。每逢秋收時期,我挑著擔子、穿著木屐替常住到各處收租。那年我才二十三歲,每天勞役之繁重,可說義務發心,其樂無比。雖然有人嫉妒說閑話,但我一直十分感謝寺主的收留,給予我工作的機會,成就我擔當的能力。所謂“義工”,看起來是為人,其實最得利益的還是自己。
佛陀座下有一位專司知賓的陀驃比丘,每天任勞任怨地工作,即使在深夜,有人前來敲門掛單,他也歡喜地提著燈籠,為其引導安單。數十年如一日,后來終于感得手指自然放光的福報,日后再也用不著打燈籠為人引路了。我自愧功德未臻圓滿,四肢五根都不曾放光,然而在為人服務的同時,心燈通體明亮,法喜充滿全身,自認是人生最大的福報。
古德有云:“欲為佛門龍象,先做眾生馬牛。”又說“未成佛道,先結人緣。”在佛門里,講究的不是世智辯聰,而是菩提道心。翻開佛教典籍,可以發現歷代的祖師大德們都以苦行出身,在作務中開悟見性,例如,雪峰禪師在洞山座下擔任飯頭,慶諸禪師在溈山座下擔任米頭,道匡禪師在招慶座下擔任桶頭,灌溪禪師在末山座下擔任園頭,智通禪師在洞山座下擔任直歲,曉聰禪師在云居座下擔任燈頭,稽山禪師在投子座下擔任柴頭,義懷禪師在翠峰座下擔任凈頭。還有,石霜禪師的篩米,云巖禪師的制鞋,臨濟禪師的栽松,仰山禪師的牧牛,洞山禪師的種茶,云門禪師的擔米,玄沙禪師的砍柴,趙州禪師的掃地,丹霞禪師的除草,懶融禪師的典座,印光大師的行堂等,無非都說明了工作的意義在于擴大自我,服務人群,提升生命的價值。舍義工和勞動之外,還有什么最好?
我雖然沒有歷代高僧的深厚夙慧,但是在奉獻工作中,我領悟到許多待人處事的方法原則,發愿將這些寶貴的經驗傳授給發心服務的人。所以過去我在佛學院擔任院長時,總是在每次出坡前集合學生,為他們講解這次勞動的意義以及工作的內容、做事的訣竅等,讓他們在工作當中,體會到更多的佛法,達到解行并重的學習效果。后來,我在佛光山舉辦活動時,也都在事前、事后召開講習會議,讓參與的人不僅能懷抱法喜在佛門服務,成就他們廣泛學習的機會,進而提升義工的層次。
這些善因善緣,使得許多信徒,甚至平常在家里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人服侍得無微不至的董事長、闊夫人們,聽到佛光山舉辦活動,便千里迢迢專程趕來當義工;甚至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坐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到西來寺幫忙寺務;有的還穿著圍裙,卷起袖子,在齋堂里行堂端茶,在廚房里洗碗揀菜。那種發心,那份認真,比起梁武帝以九五之尊三進同泰寺,舍身為奴;漢宣帝在未登基前,以太子之貴入寺作役,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工作無分貴賤,只要做者有心,一樣能得到歡喜自在;事務無分難易,只要教者有意,自能集合群力,將微不足道的事情做得有聲有色,將程序繁復的活動辦得轟轟烈烈。
釋迦牟尼佛色身雖已入滅,但法身常住靈山,以諸神通力化導眾生,是娑婆世界里的義工;觀世音菩薩尋聲救苦,是茫茫苦海中的義工;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熱惱煉獄里的義工;阿彌陀佛以七寶蓮池、八功德水、道路平坦、樹木羅列莊嚴極樂凈土,可以說是凈土世界的環保義工。由于諸佛菩薩常住世間,精進不懈地做諸佛事,黑暗的世界才見到光明。我們凡夫俗子福薄德淺,在承受庇蔭之余,豈能茍且偷安,貪逸惡勞?所以我一直覺得,佛門義工除了替三寶服務以外,更應該效法諸佛菩薩度眾不倦的精神,在世上為廣大的有情布施歡喜,先做好義工的義工。
在這種理念下,我創立國際佛光會時,不斷地呼吁各個協、分會的會長、會員們,應該積極舉辦各項有益社會人心的活動。在大家攜手合作之下,四年來成績斐然,獲得社會大眾的一致肯定。例如在學校附近護送學童過馬路的“愛心媽媽”,不知獲得多少父母的感激;在醫院里幫忙排隊掛號的義工,不知協助過多少老年病患;到偏遠地區為人義診的“友愛服務隊”,不知解決多少貧苦人家無錢就醫的問題;在萬丈紅塵中設立的讀書會,不知帶動多少家庭共創書香社會。其他諸如植樹救水源活動、凈化人心七誡運動、特殊學生游藝會、廢紙回收保護環境活動、到監獄戒毒村幫助受刑人等,都是在各地會員義工的積極推動之下,如火如荼地展開,為民風日益惡化的社會注入一股清流。例如,今年佛光山文教基金會舉辦一百萬人的佛學會考,光是義工就有三萬多人。
近年來,我常收到各地來鴻,有的感謝佛光會的善行義舉,有的邀請佛光會共同協辦公益活動。對于真正有益于大眾的事情,不管大小巨細,我一直認為是“義”不容辭的“工”作,因此一概不加推辭。至于一些贊美過譽,則愧不敢當,因為我們不過是在做穿針引線的工作,將各種好因好緣結合在一起,為開創人間凈土而盡一份力量罷了。
一些事業有成的信徒常對我說:等到將來退休以后,要來佛光山當義工,服務大眾。其實做義工不必寄望于未來,此時此刻,就可以實踐菩薩道的義工精神,以四攝六度利樂有情。有心服務大眾,更不必等到退休,眼前就能自我期許,做個不“退”轉菩薩、不“休”息菩薩。人身難得,勝緣難再,把握當下每一分每一秒,在世間廣結善緣,人生豈不更有意義?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小時候因為家境貧寒,無法和其他小孩一樣上學讀書,受完整教育,所以一直很自卑,總覺得自己好比路邊的一塊破銅爛鐵,一無是處。十一歲那年,我無意間和外婆談起心中的感受,外婆告訴我:“傻孩子!破銅爛鐵有什么關系,只要肯在大冶洪爐中鍛煉,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猶如黑暗里的一道光明,引領我走向多彩多姿的人生。
不久,我剃度出家。在那個年代里,教育并不普及,佛事念經成為最普遍的度眾方式,因此有一個好喉嚨是身為出家人必備的條件之一,偏偏我不僅天生一副破嗓子,而且缺乏節拍觀念,誦起經來荒腔走板,敲打法器又不上板,所以經常因此而遭受譏嘲諷刺。正當十分氣餒的時候,外婆的話在耳邊響起,于是我下定決心,晝夜練習,熟能生巧,漸漸獲得師長認可。現在弟子們竟然都說我梵唄音聲很好聽,甚至還有信徒將我主持佛七時的佛號聲錄音下來作為珍藏。俗謂:“寧在大廟睡覺,不在小廟辦道”,“要得會,人前淚”。我深深體會到大眾就是一座最佳的大冶洪爐,只要我們肯安住學習,肯在別人面前丟人現丑,不怕困難,“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就讀佛學院時,為了磨煉身心,我曾效法古德,以各種方式來刻苦自勵:在過午不食期間,我體悟到精神超脫的法喜甚于口腹貪求之欲;在刺血寫經時,我感受到自己與佛陀血肉相連,與眾生心心相系;在實行禁語期間,我曾因多次違禁而掌摑自己,久而久之,連心中也不復閑言雜語;在拜佛禮懺之時,我仆倒佛前,長跪哀悔往世罪業,烏云般的無明層層剝落,明月般的佛性逐漸顯現,一股法喜冉冉升起。凡此不僅強壯我的體格毅力,也長養我的菩提道心,使我經得起日后風霜雨雪的考驗。佛說“身為苦本”,歷代祖師們則鼓勵我們進一步“借假修真”。身體其實就是一座煉鋼廠,若能下定決心,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苦惱正是最好的燃料,它能促進烈火的焚燒,將破銅爛鐵的雜質,燒煉成精鋼一般的法身。
老師的責備,同學的恥笑,我都視為當然,自知聰明才智比不上別人,唯愿以勤奮的作務來彌補不足。因此,當大家還在溫暖的被窩里時,我摸黑起床,打板司鐘;當同學在孜孜自修的時候,我發心到河邊挑水供養大眾;三餐前后,我趕去齋堂行堂灑掃;課余之暇,我前往大寮典座,在熱爐沸湯、柴米油鹽中穿梭不停。佛門里有句話說:“金衣缽,銀客堂,珍珠瑪瑙下廚房。”平凡無比的青菜蘿卜禁得起大火燒燉,所以能煮成珍饈美味的上堂齋;同樣的,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只要肯接受千錘百煉,也能鑄成風雨不蝕的不銹精鋼。有首《石灰吟》云:“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在勞苦的作務里,我學習到數量的掌握,時空的拿捏;在觸類旁通,應用萬端之下,日后各種大小活動的策劃進行再也難不倒我。
我自覺學問淺陋,所以極力向常住爭取擔任圖書管理工作,借此機會閱覽群書;我自忖天資愚昧,所以上課時聚精會神,博聞強記。每天我利用零碎時間伏案思索,在日記上發抒我對一件事的意見,對一個人的描述,對一堂課的感想,對一句話的看法……久而久之,文思如泉涌一般瀉入筆端;每月將盡,我將學習所得編成一本《我的園地》,里面有詩篇、有散文、有論說、議事……年少時的自我鞭策畢竟沒有白費,直至今日,山河大地、風土人情,無一不是我弘法的素材,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因此,我常勸勉年輕人不要畫地自限,只要肯不斷虛心地吸收世間的光熱,自我塑造,自我建設,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二十三歲時,赤手空拳,渡海來臺,初時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念及自己既無顯赫家世,又無師門特色,幸賴世間諸多因緣助我成長,所以總是抱持惜福感恩之心,任勞任怨。同道說我力氣很大,為了不辜負他的贊美,所以使出全身力氣,拉車、挑水、擔石、負薪,沒想到日后竟成為開辟佛光山的資本;前輩命我前往教書,我原本生性怯弱,不敢面對大眾,但既然承他看得起,因此我挑燈熬夜,準備教材,鼓起勇氣,登臺宣講,沒想到就這樣一路從北部講到南部,從島內講到島外;長老要我負責文宣,編輯雜志,其實我根本沒有什么經驗,蒙他不予嫌棄,所以我全力以赴,從撰文、編輯,一直到印刷、發行,我一手包辦,沒想到后來憑著這一點歷練,開辦了各種佛教學報、雜志;信徒請我寫標語齋條,我從未有練習書法的機會,但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所以我先揣摩醞釀,然后小心下筆,不料一直寫到現在,徒眾們竟以擁有我的親筆墨跡為榮,弘法之暇,寫字送人成為我自娛娛人的興趣之一。
西來大學的募款,是我為前來參加大悲懺法會的信眾,每人出功德善款十萬元者,即寫一張毛筆字來感謝他們對西來大學的護持。佛光大學書畫義賣會中,我寫的毛筆字竟然是炙手可熱的高潮賣點,自覺不入流的兩幅字——“法界惟心”、“云水三千”,各賣了六百萬元新臺幣,約合美金每幅二十四萬元,后來我自動降價,索性多寫幾張法語,每幅只準以新臺幣三十萬元為限,來滿足大家的愿望。我深深感到身在世間,若能經常為對方著想,隨順別人的需要,增加自己的韌性與強度,哪怕是一塊破銅爛鐵,也能久煉成鋼。
我生性不擅主動與人交往,無形之中喪失許多人緣,念及于此,我從不推辭開始努力;我不長于交際應酬,經常因此被人誤會,思及于此,我從直心待人著手學習;我自忖一文不名,無以予人,所以布施所學,教導后人;我自認缺點甚多,愧對十方,因此兢兢業業,三思而行……點點滴滴的改進,將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我深信在長遠的菩薩道上,即使資質如破銅爛鐵般的我,也必能借著反復琢磨,自我修正,去蕪存精,成就像“精鋼”不朽的法身慧命,所以行走于人生逆旅之中,即使面對再大的挫折,再多的阻難,也不曾灰心失意。
在一個簡陋的小廟里,一架老舊不堪的裁縫機上,我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在鄉間臭氣沖天的尿桶邊,我完成一部《玉琳國師》。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行進當中,《弘法者之歌》于腦海里一氣呵成;在汗流浹背的披荊斬棘期間,《佛光山之歌》于心湖里陸續成章。在地勢懸殊的麻竹林中,我建立一座世界最大的僧團道場;在政令繁復的教育界中,我創設古今第一所不收學雜費,由佛教開辦的社會大學。初辟草萊時,寮房里的書桌是將工地拾獲的幾塊木板拼制而成,春去秋來,我埋首其上,不知擬好多少份計劃,寫就多少篇文章;剛成立客堂時,里面的沙發是信徒丟棄不要的舊物,我們把它揀回來使用,三十年來,不知接待多少世界知名的賓客。凈土洞窟剛建好時,沒有余錢添置設備,只得因陋就簡,以彩色布條代替雕梁畫棟,幾年下來,也度了不少信眾;寶藏堂初成之時,我在這三十坪不到的房子里擺設佛像、文物,供人參觀,有誰料到這竟是日后各別分院寶藏館的雛形?所以我們不必遇難自憐,受挫怨天,只要自己肯力爭上游,克勤克儉,一旦因緣成熟,即使是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天生智障的李忠山,初來佛光山時,因異于常人,我多方關懷鼓勵,后來他樂觀開朗,勤于拜佛;因中風不良于行的鄭昭暄,在佛七期間蒙佛加被,從座椅上奮力站起,匍匐感泣,從此勤于參加念佛法會。蕭頂順當初不過是一名初中畢業的木工,三十年來,我們合作無間,所有佛光山的建筑都是在他手中完成;韓昭泉早年為佛光山開車時,第一天就發生一些小事故,雖遭多人埋怨,但我從不責備,只在他每次出門前,再三叮嚀他小心駕駛,隨著開車日久,技術增進,后來他娶了在佛光山育幼院服務的王小姐之后,成家生子,自行開業,現在已是游覽公司的大老板;宗福十幾歲來山時,連玩耍都不會,我教他打球,后來他精通總務,成為修理電器的高手;顏香原本是一個鄉下姑娘,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在佛學院的熏陶下,不但國語流利,甚至考取托福,出國深造;慧尚剛從印尼來臺時,一句中文都聽不懂,后來他發心從事全山環保工作,終日與垃圾為伍,余暇刻苦自修,后來竟能以中文作詩撰文,現在肩負沙彌學園的教育使命;慧慶雖然天生咬字不清,但無法阻礙他上進的決心,在不斷努力之下,成為《普門》雜志的資深編輯,文字功夫高人一等;慧岸初學佛時,矮小膽怯,幾年的佛門訓練之后,竟能登臺主法,侃侃而談,目前在光明學苑擔任講師。永光體弱多病,數度住院就醫,憑著柔和忍耐的性格、堅毅不拔的精神,在基督教國家菲律賓各地弘法度眾,廣受信徒愛戴。
我來臺灣弘法時,大膽起用一群未見世面的鄉下青年,結果一鳴驚人,博得好評;臺灣初次舉辦敦煌古物展覽時,我大力推薦年幼的沙彌擔任解說員,結果深受來賓贊許。可見只要肯賦予任務,導以訓練,男女老少、智愚巧拙都能夠發揮一流的表現,這不也證明了“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誠然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隨著僧團人多,難免龍蛇俱處,玉石混雜,一些弟子對于我普門大開、廣納徒眾的作風有不同的意見,慈莊畢竟跟隨我多年,最知其中三昧,她總是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反對師父收徒弟,即使是破銅爛鐵,師父也能用慈悲的熱火,包容的巨爐,將他鑄煉成鋼。”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過去是我勉勵自己的座右銘,如今卻成為我接引人才的方便之道。其實,在古今中外,正有許多名人的范例足以作為我們勵志修行、待人接物的榜樣。像愛迪生小時候被老師視為低能兒童,但是在母親循循善誘之下,吸收了許多現代知識。長大以后,一生從事發明,造福無數人群,帶動文明的進步。松下幸之助十一歲輟學,十三歲喪父,三十四歲時,唯一的兒子出生僅六個月就夭折,他自己一生則受病魔糾纏,四十歲以前,有一半的時間都臥病在床,但憑著樂觀進取的精神積極奮斗,不但壽達百歲,而且擁有國際知名的電器事業。六祖惠能本是目不識丁的“南方獦獠”,由于他肯潛心苦行,終于在弘忍座下舂米得道。太虛大師原為體弱多病的牧童,在奘年老和尚的栽培下,廣閱經藏,后來成為一代高僧。
所以,我們不必怨嘆自己因緣不足,境遇不佳,只要具備銅一般的決心,鐵一般的意志,再破爛的天賦,再惡劣的狀況,也能成就鋼一般的豐功偉業;我們也不必怨怪別人資質低劣、條件不好,如果自己能擁有不熄的慈心,不滅的悲愿,破銅爛鐵也能在我們手中淬煉成為像鋼一樣的棟梁之才。
做什么要像什么
人生如戲,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隨緣任運,自能肩挑一切重任。
童年出家后,常聽師長們訓誡大家:“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你們不要畫地自限,要做什么像什么才好啊!”我聽了以后,謹記在心。后來這句“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做什么要像什么”在我一生當中,發揮了很大的功用。
記得當時正逢抗日戰爭期間,民生匱乏,寺院經濟更是捉襟見肘,常常水已經煮滾了,還不見有米下鍋。我那時只是一個小沙彌,看到常住這么困難,就經常利用課余時間,上山采無花果(可以染布),一面增加常住的收入,一面可以幫常住巡邏看守山林,以防宵小偷竊木材。數年后,我奉師命到焦山定慧寺就讀佛學院,但每值假期,我一定趕快回到棲霞山。暑假時,無花果累累結實,我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將它們摘下來獻給常住;干旱期間,看到寺眾飲水盥洗不便,我也自動到江邊挑水,每次來回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的腳程。寒假時,農歷新年將至,我又拿起抹布、掃帚清理環境,單單從早到晚,擦玻璃就費時一個月;春節期間,我又忙著幫常住接待香客。雖然一天下來,往往疲累不堪,但我常想:自己在棲霞山出家,棲霞山就是我的,我要像一個棲霞山的出家弟子。
青少年時,我在叢林十載生活,其中做了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燈,還兼任圖書館管理員、自治會的會長。每至冬天,行堂最是辛苦,雙手浸泡在冰凍的水里洗幾百雙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膚一處處都皸裂了,連里面紅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不懂得包扎涂油,第二天還是照常工作,好像從來不覺得傷口的痛楚,只知道做一個苦行僧,就應該要像一個苦行僧的樣子,任勞任怨,謙虛學習。
童年時因家境貧寒,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很珍惜有書可讀的機會,為了做好一個學生的樣子,我自動自發,自我學習。由于白天忙于出坡,讀書的時間很少,我利用在圖書館整理書籍剩余的零碎時間溫習功課,并且翻閱一些課外讀物。此外,我還每月督促自己編一本《我的園地》,里面有論文、講座、新詩、散文、心得報告、生活感想等,雖然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看,但是從那時一點一滴地打下基礎,讓我日后在編輯雜志、寫作撰文,乃至弘法布教、接引眾生時,都能得心應手,實在是始料未及之事。經云:“一一塵出一切法,旋轉無礙遍莊嚴。”又說:“釋迦牟尼佛名毗盧遮那,遍一切處。”我由躬身實踐中更加相信:只要肯發最上心,時時想到自己做什么要像什么,其所帶來的利益實在是無量無邊。
那時晚上沒有電燈,常住也不準我們用花生油點燈,因為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經不敷使用,遑論有余存的油讓寺眾點燈看書。我每晚都借著禮佛禪坐來度過漫漫長夜,每當心性懈怠的時候自我觀照,想到高僧傳中古德艱苦奮發的精神,不禁自慚形穢。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佛門的行者,我在萬籟俱寂的黑夜,就著佛前微弱的燈光刺血寫經,蘸著一滴滴的鮮血,培養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此外,我也自持禁語戒,并嘗試過午不食的修持。除了平日坐禪拜佛以外,凡是聽聞舉辦禪修、佛七,我也都極力爭取參加,其中曾有過忘我的悟境。多少年來,我無論是主持禪七、佛七,或是指導徒眾修持,都能得心應手,不禁感謝老師那句“做什么要像什么”,讓我得以從事自利利他的工作。
佛教僧侶必備的三刀六槌,四十八單中的苦修,我都是在早晚課誦、勞動作務中揣摩熏習;佛法妙諦則是在平日行住坐臥,一點一滴的實踐當中有所體悟。在忙碌的參學生活中,我一心一意要求自己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以平常對于常住的一切安排,我都歡喜隨眾,余暇則兼行密行,就這樣,我的思想慢慢凈化,出家人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顯現出來了。直至今日,我常教誡徒眾“不私收徒眾,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緣,不私自請托,不私置產業,不私造飲食”的理念,其實都是源自于早年我在佛門里學習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體驗到的法則。
過去叢林的教育十分嚴厲,行進時眼睛要看前方七尺處,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仰視、低頭、跑步、疾行;站要有站相,兩手下垂,操手當胸,要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坐下時,椅子只能坐半座,背脊自然挺直,肩膀要平,下巴要收縮。安眠時,要右脅吉祥臥。外出時,衣著要整齊,出房門一定要著長衫,出山門要穿海青,不可戴圍巾、帽子。如果威儀稍有差錯,言行些微不如法,就會遭到師長的棒打、怒喝,而冤枉、委屈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從來不曾挫折、灰心,也未嘗頂撞、懷恨,因為我始終覺得這是老師的慈悲教導,做一個晚輩后學,就應當像一個晚輩后學的樣子,以恭敬的身形,以感恩的心意來接受一切教導訓誨。正因為如此,老師們很樂意教我,原本不聰明的我,在千錘百煉之下居然進步迅速。
回想當初之所以在童稚之齡祝發出家,是因為從小在家鄉看到大和尚威儀庠序的法相,所以暗自發愿有一天也要穿上僧袍,讓別人說我像一個莊嚴的大和尚,后來果真愿不虛發。我剃度之后,一直牢記這個誓言,并且常以玄奘大師的“言絕虛浮,行絕名利”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六十年來,我不曾散著褲管,身著短衫外出,我不曾穿著大袍跑步,不曾上咖啡廳與人聊天,不曾在傾盆大雨時手執雨傘,甚至地震搖撼時,落石崩于前,也都能鎮靜念佛,不驚不懼……這些舉止均非矯飾,而是經年累月持續當年的一念初心——“做得像一個和尚的樣子”所養成的習慣。一九八八年,西來寺剛落成時,徒眾基于好奇,一窩蜂地開車到比薩屋去吃素食比薩,我聞言禁止,并不是比薩不可以吃,而是身為一個出家人應該像一個出家人,在公共場所走動總非所宜。
如今有許多人夸贊我威儀具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行止如法,我聽到這些話,除了感念當年佛門嚴峻的道風之外,更要謝謝老師賜給我的一句金玉良言——“做什么要像什么”。
從佛學院出來之后,常住派我到宜興祖庭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小學擔任校長,這對于從來沒有社會經驗的我而言,是一項嶄新的經驗,為了要做得像一個校長,我收集了許多教育及行政方面的書籍,反復研究。鄉下地方經費不夠,師資缺乏,我還得兼任好幾班的老師。為了做得像一個老師,讓學童們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我事先深思計劃,竟然可以達到一人同時教授好幾班的課程,而小孩子們也都能安靜上課,不吵不鬧,這番歷練讓原本羞澀內向的我增加不少信心。經云:“一切善法,欲為其本。”做什么就要像什么的意愿在無形中成為一股強大的動力,將我步步往前推進。
后來我和同學智勇法師等人來到南京接管華藏寺,試圖一展革新佛教的抱負。當時嫉恨者固然有之,但暗中歡喜者也為數不少,他們稱我們是一群有為的僧青年,我一聽此話,立刻告訴自己要做得像一個僧青年的榜樣。因此盡管舊勢力經常想要置吾等于死地,我們還是保持樂觀進取,為教犧牲在所不惜的態度,勇往直前,雖然革新一舉因時勢混亂功敗垂成,但這些體驗無形中長養了我的膽量與見識,使我日后得以臨危不亂,履險如夷。
一九四九年,我在臺灣基隆下船,又輾轉來到中壢、新竹,后來在宜蘭雷音寺駐錫講經,為了想要做得像一個布教師的樣子,我開始思維如何以事顯理,以理說事;我時時揣摩音調的高低急緩、態度的祥和適中;我經常檢討自己的舉手投足、風度儀表是否慈悲莊重。如今我四處演講,可謂信手拈來,駕輕就熟,想來都要歸功于多年來的辛勤努力。
當稍有余力時,我開始實踐早年培才安僧的心愿,于一九六五年,在高雄建立壽山寺,并且開辦佛學院,未久,以學生日多,校舍不敷使用,又另覓大樹鄉一塊麻竹林地,創建佛光山,將佛學院遷址于此。我一人身兼住持、監工、院長、老師、師父等多重身份,為了將每一個角色扮演好,我可說是煞費苦心,尤其學生從萬丈紅塵來到清凈道場,必然會有很多身心上調適的問題。因此在推土挑石,運磚搬瓦之余,我自擬教育手冊,制定教學方針暨生活規約;我責成教務處充實教材,聘請名師,帶動學生和老師交流;我要求輔導處以鼓勵代替責罰,以疏導代替禁止;而我自己也經常居中勸誘、協調,好讓大家都能在修道中有歡喜,在生活中有法樂。后來隨我出家的弟子迭有所增,凡是會讀書的,我讓他繼續深造;會辦事的,我讓他一展辦事長才;會教化的,我教導他如何弘法施教;會修持的,我制造機緣,讓他專心修持。看到徒眾們都能各得其所,安心辦道,可說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隨著朝山團的成立,佛光山的名聲遠播,信徒香客日漸增多。經常一聽到弟子通報客人來訪,我馬上踏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從工地快步走到客堂,如此一天數回,光是會客就已經汗流浹背,衣服來不及換,只有任它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為了做得像一個稱職的住持兼知客,我利用走路的時間,腦海里事先對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段、每一個單元、每一個過程和環節都有一番通盤的計劃;到了見面的時候,我也多方揣摩來者的心理,順應他們的需要,期使大家都能有賓至如歸、滿載法喜的感受。
幾十年來,我未曾刻意學過布教、工程、知客、典座……但我都抱著做什么要像什么的態度邊做邊學,從錯誤中調整腳步,從眼耳見聞中吸取正確的方法。悠悠歲月,春去冬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越加豐盈自在。
四十年的尋覓,我總算與母親聯系上消息。我不但為她在南京雨花臺買了一棟精舍給她安居,并且請了四個老太太陪她聊天打牌。凡是對母親好的人,我多少都在物質上、金錢上給予回饋。后來,我請母親到日本、美國、香港、臺灣等地,和徒眾們見面結緣,甚至在佛光山,我請她在信徒大會上講話,她對一萬多名信眾說:“我送給你們大家的禮物,就是我的兒子。”但在私底下,我每次向她晨昏定省時,她總是對我說:“你在臺上面對千萬個人講話,但在臺下要聽我一個人的話。”的確,直到她舍報往生,不管我年紀多大,我總得努力做得像個兒子。
近十年來,我云游訪問世界各地弘法利生,為了要“做得更像一個擁抱世界的地球人”,我入境隨俗,每到一地,總是探問民情風俗,并且學習一些當地語言,走在路上,一聲“How are you”總能博得對方的友善微笑;站在臺上,一句“こんにちは”往往獲得聽眾的歡喜鼓掌。
《金剛經》說,人要放下執著,去除四相。唯有無相,才能如虛空一般無所不相,達到真空生妙有的境地。古德亦云:“君子不器。”唯其不器,所以能隨緣任運,肩挑一切重任。
走訪世界各地,非佛教徒總喜歡問我如何能得到感應,我覺得做什么像什么就是一種感應。《阿含經》里記載:佛陀在忉利天講經三月,回到娑婆世界時,優填王造的紫檀佛像竟然自行離座,向前迎接佛陀,這是因為佛像是以虔誠心恭造得惟妙惟肖,像佛陀的樣子和精神,所以能有如此難得的感應。會演戲的人,無論是好人、壞人、忠臣、奸臣,都能扮演得入木三分,像儀銘、金超群演包公,都因為演得像,所以贏得觀眾熱烈的回響,這不也是一種殊勝的感應嗎?有人說“人生如戲”,果真如此,我們也要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而做什么像什么,切勿因為自己的不盡責壞了一場戲的氣氛,讓自他懊惱遺憾。
永不退票
一九九五年,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主辦“百萬傳燈征文比賽”,其中,來自大陸的江閱忠先生以一篇《人生永不退票》獲得社會組首獎,文中敘述他閱讀《傳燈》后,對于我一生忠于承諾,永不退票的性格有著深切的感想。當《天下》雜志發行人王力行小姐在頒獎典禮中宣布此事時,昔日點滴一幕幕襲上心頭。的確,我這一生為了實踐承諾,很少有退票的記錄。
一九三八年,年僅十二歲的我陪著母親沿著江浙一帶,尋找在戰火中失去聯絡的父親。經過棲霞山時,一位知客師問我是否想出家,我隨便答了一句:“好啊!”志開上人那時擔任棲霞山寺監院,聽聞此事,便立刻囑人找我前去,說道:“小朋友,聽說你想出家,就拜我做師父吧!”母親起初不肯,但是為了信守承諾不可退票,我告訴母親:“我已經答應他們了。”經不起我再三的請求,母親只好噙淚默許,獨自離去。從此出家近六十年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忠于自己的諾言,做好和尚的本分。
一九四九年來到臺灣以后,我曾經掛單中壢、新竹、臺北等地寺院,因事務不定,所以無法久留安身。一九五二年夏間,李決和、林松年、馬騰等宜蘭人氏邀請我至宜蘭雷音寺駐錫弘法,我欣然允諾。記得那時寺里住了三家軍眷,丹墀上掛滿了晾曬的衣物,兒童們穿梭其中嬉戲游玩,院落里也堆滿了雜物,每次上廁所時,還得移開門口的煤球爐才能進去。總之,周遭的環境根本就不像個道場,但自忖:既已承諾別人,就不能退票,所以便安住下來。四十余年來,雷音寺已經三次翻修,不復當年窘態,而我的戶口還長留在宜蘭,雖然云游行腳,走遍世界,但我對宜蘭的一句承諾,至今尚未退票。
宜蘭地處一隅,民風保守,初來此地弘法,難免遭遇一些阻難,但我從不灰心,相繼成立國文補習班、青年會、學生會、歌詠隊,將學佛風氣帶動起來,所幸大部分鄉民都十分淳樸可度,當地青年的熱情誠懇,尤其讓人感動,我更加覺得自己當初信守承諾,“永不退票”是正確的抉擇。所以,雖然那時嘉義天龍寺、高雄佛教堂、云林虎尾寺、苗栗法云寺、三重一善堂等地紛紛邀我前往住持弘法,但基于對宜蘭鄉親不能輕易退票的原則,我都一一予以婉拒。
經云:“弘法是家務,利生是事業。”弘法利生固然是每位佛子無可旁貸的責任,但如果本身不具條件,則效果必定不彰。有識于此,青少年時期我就立志將來要興辦教育,造就人才。
直至一九六五年,我自北部南下協助高雄信徒完成壽山寺的建設之后,發現此處雖地方不大,但因為是高樓建筑,可用空間甚多,乃決定開辦一所小型的佛學院。當我正興致勃勃地擬訂招生計劃時,一位重要的信徒前來阻止,他告訴我:“辦佛學院將來會沒有飯吃。我坦白告訴你,如果你辦佛學院,我們是不會支持你的。”
辦佛學院誠然所費不貲,又無立竿見影之效,很難獲得大眾的支持,但既然有機會能實現當初的心愿,豈能半途對自己的承諾退票?所以我毅然答道:“非常感謝您的建議,您可以不護持這件事,但是不能阻礙這項功德。”一轉眼,佛學院至今已歷時三十余載,不但未曾中途退票,而且以歷史最為悠久、畢業學生最為眾多,著稱于臺灣佛教界。
一九五七年,張少齊、張若虛父子創辦《覺世》旬刊,邀請我擔任總編輯,那時我經常在宜蘭、高雄兩地奔走弘法,想到如果每周再專程到臺北從事編輯工作,一來日后車資路費不勝負荷,二來時間不敷使用,恐怕事情做得不夠周到,所以答應他們先為代理,期限一到,請其另找高人,并言明萬一找不到適任人選時,再來為其效命。
一九六二年,就為了兌現這一句承諾,我再度受其請托,接辦《覺世》,至今發行二千多期,每期發行量逾四十萬份,在臺灣佛教界亦屬首創。雖然常常為了不愿退票,我不知歷經多少艱辛困苦,但也從辦事當中增長了許多智慧,未嘗不是人生一得。
一九六七年,我將位在三重的“佛教文化服務處”讓售,以所得款項買下麻竹園佛光山的建地,這時臺北的同道們取笑我說:“你終于無法在臺北發展,只有往南部發揮了。”我回答他們:“我還會再回來的。”三年后,我見佛光山已初具規模,為表示對當初的承諾不退票,就在臺北羅斯福路成立普門精舍,聚眾熏修;后來遷至松江路,易名為“臺北別院”;一九七八年,又搬到民權東路,正式定名為“普門寺”。一九九四年,應信眾要求,更在松山火車站旁增辟臺北道場,在內設立佛光會、社教館、美術館,將佛教與藝文結合起來,在熱鬧都會中廣植凈蓮。一九六三年,我曾赴馬來西亞弘法,數年后,我開建佛光山,這時新加坡福海禪苑住持宏宗法師回臺灣湖口探親,在與我見面閑聊時提及,當時臺灣有很多寺院都向新馬一帶化緣,而他自己就已經收到了三十多本的緣簿。我聽了以后,當下告訴自己:我開建佛光山不但不向新馬一帶的信徒化緣,而且將來如果自己沒有力量布施,絕對不踏上新馬土地一步。
一九八三年時,佛光山首次組織弘法團至馬來西亞時,檳城信眾分四路排班列隊,跪拜供養,歷經數小時,計收到十七萬馬幣,我立刻捐給馬來西亞佛教學院,以示兌現心中諾言,不為自己退票。十余年來,我在新馬弘法所得一切紅包(亻左親右)錢,也都悉數資助當地寺院。直至今日,除黎姑因為與佛光山有特別的因緣之外,開山三十年來,我未曾向新、馬人士募款。
一九九〇年,巴黎明禮法師邀我前往法國弘法,當時一位黃老太太皈依之后,要求我到巴黎建寺,當時我隨口說:“好。”回到臺灣后,黃老太太與其女婿鐘勝利前來再度懇請。為了承諾不退票,佛光山在經濟萬分拮據之際,由其介紹,在巴黎買下一座古堡,成為佛光山在歐洲的第一座道場。一九九六年十月,國際佛光會在巴黎召開第五屆會員大會,古堡道場成為大家流連忘返的據點。看到會員代表欣喜的表情,不禁憶起首度前往探勘時,氣溫僅有零下兩度,我們師徒數人在雪花飄飄中,巡視四周田園風光,隨即促膝于古堡一角的火爐旁,暢談未來,直到天明。至今想來,仍然感到溫馨無比,意猶未盡。
自建道場,固然需費甚巨,接管他人的寺院更是耗時費力,困難重重,我向來不喜與人紛爭,所以不愿接辦他寺,但往往都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為了對別人的承諾不退票,而與一些寺院結下不解之緣。嘉義圓福寺原本是一座被人查封拍賣的寺院,為不忍佛門圣地就此凋零,在林慈超居士介紹之下,于即將拍賣的前一天,我和慈惠同往嘉義稅捐處情商拍賣延期。幸好當時稅捐處處長魏建言先生是慈惠過去未出家前在宜蘭的同事,因此愿意寬限半個月,讓我們得以籌得四百萬元贖回廟產。但是接手之后,才發現寺內還有住家、工廠,為了對林居士的好意實踐不退票的承諾,我又忍痛再花上近千萬元搬遷費,才保住這個百年古寺。
三十年前,方進步先生一再表示要將臺南福國寺獻給佛光山管理。本來我未曾動心,但五六年來見其誠意殷殷,便允諾接納,并請心定前往接洽,才發現寺方負債數百萬元。我聽到心定的報告,真是左右為難,因為在經濟上,佛光山哪里有這些能力,但是因為自己已經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答應接受,為維持不退票的形象,只有萬分無奈地張羅還債事宜。
類似這種情況不勝枚舉,但是我都咬緊牙關,一一承擔下來。堅持永不退票的理念免不了吃一點虧,但在無形中也長養了自己的精神毅力,贏得了別人的尊重愛戴,所以其他有形有相上的損失就不足為道了。
十余年前,臺南加工出口區請我作一場講演,我最初回答:“太忙了,無法排出行程。”對方表示講座可排在次年,我一來感其誠懇,二來覺得日期還早,便隨口承諾。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年一眨眼就過去了,約期迫在眉睫,而當時我在洛杉磯舉行西來寺籌建會議,正討論到緊要的地方,盡管許多徒眾勸我打電話請主辦單位將演講改期或推辭,但我力排眾議,堅決不可退票。因此為了這一場兩個小時的講演,我從洛杉磯飛往臺灣講演后,第二天即刻趕回美國,連同候機、逗留、坐車,為了兩小時的演講,總計我花了六十小時。雖然如此,至今仍為自己在萬難之中保持永不退票的紀錄,未曾耽己誤人,而感到自得。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四日,我在浴室跌斷腿骨,于榮民總醫院開刀出院后的第三天,因為想起兩個月前曾答應彰化西方佛光分會的邀請,已排定是日晚上主持佛學講座暨皈依典禮,遂穿戴整齊,囑人準備車子。雖然主辦單位表示可以延期,勸我休養,一旁照料的弟子們也爭著代我前去。但一生永不退票的性格使然,我終于說服大家。猶記得當時臺灣各種公共場所缺乏無障礙設施,我坐著輪椅,沿著漆黑顛簸的小徑,前往文開小學活動中心的講臺。當看到千名信眾已井然就座,那種渴求佛法的神情,不禁自忖:還好親自來此,雖然諸多不便,但總算沒有辜負信眾的期望。九月七日,我又依約趕到臺北圖書館國際會議廳,為臺灣文藝協會主持講座,與會者見我到來,莫不動容流淚,整個會場籠罩在一片感人的氣氛中,更鼓舞了我的信心勇氣。
由于這兩次講演我都經歷輪椅上下講臺的困難,唯恐十月份在東京的講座太麻煩別人,因此去電東瀛,沒想到日本《朝日新聞》的名記者吉田實先生及國會議員一再誠懇地表示愿意作各種服務,所以我只有靦然赴會。十月二十八日,抵達日本國會大廈時,承蒙議員先生們不嫌棄我的不便,同心協力將我抬上講臺,使這次講座得以圓滿完成。
十一月十九日,為了紅磡體育館三天的佛學講座,我又飛往香港,其間又蒙航空公司美意,以特別的升降機將我送上飛機。對于他們助成我不退票的心愿,至今仍銘感五內。
一九九四年初,我對外宣布佛光大學將于一九九六年開學,但沒想到山坡地的開發困難無比,光是中興工程公司為此所訂的紙上計劃就有數公尺之高。后經專家的評估,兩年之后,才核發雜項執照,準予開始挖地。眼看不能如期開學,正是心急如焚的時候,獲悉嘉義某管理學院雖有建筑執照及設校執照,但因內部問題叢生,無法進行下去,盡管必須撥款數億元才能成事,但為了履行開學的承諾,做一個不退票的人,我還是不顧一切困難,勇往以赴。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八日,總算在千萬人的期盼下,南華管理學院如期開學,這是臺灣有史以來第一所不收學雜費的大學。而臺灣教育界人士更是以驚訝的口吻告訴我,這種辦學的速度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
我這一生中為了不退票,不但總是在萬分驚險中度過分分秒秒,而且經常在時空軌道上疾奔,在身體勞累中硬挺。有一回,由于安排行程上的疏失,使我必須在同一天中午,主持臺北道場的演藝人員的素齋談禪及臺中東海道場的佛光緣書畫義賣記者會。兩地相隔兩百公里,在別人看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雙方主辦者都不肯讓步。為了免除爭執,我只得和他們約定,上午十點半到臺中,中午一點半到臺北,撇開講話的時間不談,即以當時周日的路況而言,也是萬分困難的事,但我依然勉力而行,結果如時到達,讓大家皆大歡喜。
類似這樣的情況雖已歷經多次,但因為我向來秉持“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的原則待人處事,所以不但樂于做種種努力挽回局面,還要反過來安慰替我排行程的徒眾:“沒有關系,既然訂了,就不要改了。”沒想到他們因而經常如法泡制,而我為了讓他們也能做到不退票的美德,所以一直忍耐配合,過了半生。盡管如此,珍惜信用不但為自己增添資本,也是在成就別人的好事,所以我還是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切。
記憶中,不但已經訂好的行程,我未曾改期,已經買好的公車票、火車票、飛機票、船票,我也從來不肯退票,雖說經常為此面對許多困境,但我總覺得自己不能因片面的理由而失信于人。古德說:“人言為信。”人言到了不可信,豈不成了非人嗎?西哲曾說:“懊悔的果實最難吃。”的確,許多人做事經常懊悔,經常退票,結果一生都在遺憾中度過,其實懊悔無益,退票失信,唯有振作精神,實踐諾言,“永不退票”,負責到底,才能擁有一個圓滿的人生。
向自己革命
一九五三年,我在撰寫《釋迦牟尼佛傳》時,常常被佛陀大公無私的精神所深深感動而熱淚盈眶。尤其了解佛陀一生的行誼之后,我知道佛陀不但是一個教育家、宗教家,還是一個革命家。不過佛陀的革命不同于世間一般的革命家。一般革命家的革命,我稱之為向外革命,佛陀的革命是向內革命,也就是向自己革命——降伏自身生老病死的痛苦及心中貪嗔愚癡的煩惱。“向自己革命”這句話從此就成為我一生奉行的圭臬。
世上的革命有很多種,有政治上的革命、社會上的革命、經濟上的革命、習俗上的革命、種族上的革命,等等。一個新朝代的誕生、一個新國家的成立、一個新主張的宣誓、一個新君主的登基,往往都是經過一番革命而產生的。但人事無常,法久生弊,等到時間一久,理想變質了,主義不實施了,又再需要另外一番的革命。俗謂“窮則變,變則通”,佛教也說“法無定法”,一切都是應時應機。世間法沒有一成不變的,有形的革命與無形的革命在世上也就不斷發生,從而促使了文明的進步。
政治制度由君權時代進步到民權時代固然需要革命,社會形態由家族社會進步到宗族社會,經濟體制由農牧經濟進步到工業經濟,也都需要經過革命的歷程。革命本來是把一些迂腐、陳舊、罪惡、保守的思想、行為或體制予以革故鼎新,像中國武王伐紂的革命、孫中山先生推翻清朝的革命、歐洲的新教革命、法國大革命、文藝復興革命、美國獨立革命等等,不但為人民帶來了希望的曙光,而且將國家社會,乃至思想信仰帶入嶄新的階段,為人類歷史寫下輝煌燦爛的篇章。但其中也有許多人以革命為借口,逞一己之私欲,以眾欺寡,以強凌弱,結果使得萬千生靈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這是因為人們的心中有貪欲、嗔恚、愚癡、嫉妒、邪見等許多不好的念頭存在,所以即使最初用心良善,但是當境界來臨的時候,就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因此,革命應該是向自己革命。
如果我們翻閱史冊,將會發現一般的革命家大多是因為感到自身不自由、不安樂,進而聯想到別人的不自由、不安樂,才起來推翻不合理的勢力,這是一種由下而上的革命,是向別人革命,而非向自己革命。唯有佛陀是由上而下的革命,是向自己革命。他本來貴為王子,過著優裕的生活,照理說是用不著革命的,但他看到許多遭受壓迫的民眾,為了公理和正義,便勇敢地擺脫王子的虛榮,用一切眾生平等的真理來為那些被壓迫的階級打抱不平;他也看清了每個人心中自私的小我正是煩惱痛苦及世間斗亂的根本,所以毅然地“向五欲榮華富貴革命”,舍離一切愛染執著,以求得真正自由自在的解脫。
由于佛法教人要向自己革命,因此,佛教流傳到世界各地,不但沒有發生過流血革命的事件,而且還能夠融入各種習俗,豐富當地的文化;佛教歷經不同的時空,不但未被時代的浪花所淘汰,而且還能夠因時制宜,破除妄執,繼續為每一世代的眾生做出最大的貢獻。
然而卻有許多人只看到佛教因革命而帶來的發展,卻沒有看到祖師大德向自己革命的過程,像龍樹、提婆都有過一段荒唐狂傲的少年時期,但他們經過法水的洗禮之后,翻然悔悟,精進道業,學有所成,因此能在眾說紛紜之際,發出獅子般的吼聲,威服群倫;無著、世親本來都是小乘部派著名的論師,但他們在聽聞大乘佛法之后,覺昨日之非,而虛心學習,所以能進步神速,一日千里,對佛教做出卓越的貢獻;百丈懷海參學多日,被馬祖道一捏痛鼻子之后,才開悟見性,及至晚年,仍勤勞不息,躬自作役,他的魄力與擔當非一般匹夫之勇所能比擬;南泉普愿用心習律、學教、參禪,而后心有所得;丹霞天然本欲進京趕考,在聽聞“選官不如選佛”一語后,及時覺醒,拜師學佛,終成一代大師;太虛大師曾掩關閱藏,而有悟境,又廣讀世間書籍,學通內外,而有改革佛教積弊的主張;仁山法師曾在金山寺窮研經典六載,并屢游諸方,遍禮名山,而有拓落恢弘的思想。古圣先賢若非先具有向自己革命的勇氣,放棄小我私利,如何能秉持大無畏、大精進、大忍辱、大慈悲的精神,坦坦蕩蕩地面對威勢利誘?
我最初也是心外求法,覺得別人都不好,只有自己才對。一九五四年元旦那一天,我翻閱過去的日記,發現都是在嫌別人如何不好不對,突然對于自己丑陋的心態感到慚愧。為了向昔日的自己革命宣戰,我不惜將數十本從大陸帶來臺灣,寫了十多年之久的日記付之一炬,經過這么一燒,對自己的愚昧方才有一點點覺醒,不禁回想起自己過去所從事過的革命事跡。
二十歲那年,我踏出佛教學院大門,身處局勢動蕩不安及佛教地位低落的年代里,眼見社會種種的危難,耳聞眾生痛苦的呼喊,我也像許多熱血澎湃的僧青年一樣,擁有滿腔改革佛教的抱負,有鑒于太虛大師的教產、教義、教理革命,因為沒有自己的地盤,以致功敗垂成。所以我與同道們欣然接受南京華藏寺,并且訂定新生活規約,試圖借此恢復叢林學團的道風,然而這豈是一個經懺道場所能做到的?失敗自是在意料之中,這是我生平以來第一次的革命。
一九四九年來到臺灣之后,才發現此地佛教地位更是低落,許多佛寺被軍營軍眷所占住;基督教可以公然到寺院傳教,散發傳單,但對于佛教的弘法活動卻多所限制;至于社會人士謗佛毀僧的言行更是不勝枚舉,報紙、電臺、電影、小說,甚至教科書中,都有曲解佛教的地方。當時的佛教徒們大多像驚弓之鳥,連自己是佛教徒都不敢承認,遑論挺身而出,護法衛教。許多人說這是因為民眾多隨政商人士信仰基督教有以致之,我卻認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唯有佛教徒具有向自己革命的決心,將本身的思想、行為健全起來,積極弘法利生,努力為民謀福,才是振興之道。
一九五二年,當我以二十六歲之齡,當選為臺灣佛教會常務理事時,為了替有為的僧青年在教會中爭取一席,以期會務更有朝氣,進而促使佛教的迅速發展,我多次直言不諱,抨擊長老把持教權,應及早退休。自己一無建樹,卻想先反對別人,這樣的革命當然注定是要失敗的。
是年五月,我應邀駐錫宜蘭雷音寺。由于來臺數年之間,目睹佛教徒佛道不分,只知趕赴齋會,祈求福壽,卻不知佛法真義,遑論內修外弘,對此我早已感慨于心。這時又見到寺院佛殿內供奉了一百多尊神像,自忖正好可以借此教育信徒,遂將其全部收藏起來,只供佛像,以正視聽。此舉雖然觸犯部分地方人士的習慣,幸好我也另有基礎,所以才沒有被人打倒。這一次革命的小小勝利對我不無鼓舞之效。
后來,為了出外布教,屢被干涉,我前往治安部門據理力爭;因為運用現代聲光器材弘法被警察取締,我也與有關單位周旋到底;對于名伶顧正秋在永樂戲院唱戲誣蔑佛教,我致信抗議。盡管長老、信徒反對我提倡以歌聲弘法,并且以殺害為恐嚇,我仍然義無反顧,不為所動。在親身經歷了這許多佛教制度思想的革命之后,我慢慢地發現自己也和世上的政治家、社會家一樣,向別人革命總不可為也,最好是先向自己革命,先去除自己的我執、法執,方足以自利利人,廣度眾生。
像我初來臺灣弘法時,對于當地迷信的習俗深不以為然。但是后來漸漸發覺,信仰是有層次的,就好比學校分有小學、中學、大學,我何必對每一位初入學的人要求如此嚴厲呢?其實,迷信比不信要好,回想過去大陸鄉村方圓幾十里沒有一間派出所,維系治安的也往往只是一間寺廟,任何人有了紛爭,只要雙方當事人在神佛面前發誓,就得到解決。由于大家具有“舉頭三尺有神明”的觀念,不敢為非作歹,所以能相安無事。這說明了迷信也有其效用,比起什么都不信,或誤信邪教,迷信至少還有維護善良習俗的貢獻。更何況在佛教的歷史上,玉皇大帝、財神爺、城隍爺、關云長等都是護法神;大陸上的佛教學院也經常收留道士就讀,我何不效法古圣先賢,秉持包容與尊重的理念呢?經過一番心理上的自我革命之后,我一改過去二分是非的看法,進而從內到外開拓了更寬廣的空間。所以早年我設立的念佛會,往往都是先借用神道的寺院成立,大家和平共存,友愛協助,為宗教融合添增佳話。我也曾到指南宮參觀掛單,并在祈夢室上睡過一宿,甚至我創立的南華大學所聘請的首任校長就是研究道教多年、曾任道學院院長的龔鵬程先生。自弘法以來,我曾到新竹城隍廟多次講經開示,也曾遠赴馬來西亞天后宮多次主持法會。我不但到過北港媽祖宗圣臺弘揚佛法,而且幾十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首贊頌媽祖的歌詞,雖已醞釀多時,可惜尚未完成。
過去在大陸參學時,雖然生活貧困,經常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襪,但保持整潔威儀始終是寺院叢林的法師們對自己最起碼的要求。來到臺灣,我卻看到僧侶們足穿木屐,頭戴斗笠,身著短衫,手撐雨傘,心中十分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出家人似乎忘了自己是人天師表,不但手拿包袱,滿街奔走,而且購物還價,爭先恐后。目睹于此,更是痛心疾首。為了向生活的陋習挑戰,我不但在佛教雜志上多次撰寫有關四威儀的文章以資提醒,而且在成立佛學院之后,便訂立規約:不穿長衫,鞋襪不整齊,不可以出門;非滂沱大雨,即使烈日當空,也不準攜帶雨具。現今各個佛寺道場對于叢林生活禮儀逐漸講究重視,我雖不敢居功,但起碼證明了革命不一定要求別人,從自己先做起,會收到更大的功效。
早年曾經有一段時期,我常到富家信徒應供。有一次,臺灣警務處處長陶一刪先生曾辦一桌素齋,與我對談,餐畢之后,又用豪華轎車送我坐頭等火車。到了高雄下車的時候,我突然心有所悟,對于自己這種貪慕虛榮的心理感到極為憎惡,為了徹底地向自己的貪念革命,從此我經常到鄉間小徑,偏僻村莊布教,像旗山、美濃那一帶的山地,我不知來回多少次;東勢、后里、銅鑼、火炎山,也是我經常路經之地;甚至八仙山、太平山都有我行腳的足跡。就這樣,我終于逐漸走出我心內的佛光山來。
我年輕時,非常看不起人前人后兩面不一的假道學、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君子。尤其事關佛教時,我往往不惜與人抗爭。例如,為了智光商職,我曾和南亭長老爭執;為了《人生》雜志,我曾和東初法師辯論;為了教會制度,我也曾和白圣法師多次議論,常常都是弄得不歡而散。后來我自覺雖是理直氣壯,但也未免過于剛直。有感于此,我到處設立托兒所、幼稚園、兒童班、星期學校,希望從幼兒的慈愛做起。我也走遍城市鄉野、神廟廣場,給人佛法,施予信心;甚至我跑遍臺灣全省的大小監獄及離島的看守所,期能借此讓不幸誤入歧途的人獲得重生。現在我經常自豪地向徒眾們說:“我在臺灣五十年,從來沒有對信徒動過嗔心,從來沒有罵過一個信徒。”想當初如果不向自己的嗔心革命,何能至此呢?
我的朋友當中,煮云法師最沒有嫉妒心,是我等最好的模范。他對于任何人一點點好處,都贊嘆隨喜;他對于任何人一點點成就,都恭維羨慕。每當受到嫉妒我的人給予我無情的傷害時,想到他的寬容無爭,總是令我慚愧不已,既而捫心自問:“難道我不曾嫉妒過別人?難道我不曾在無意中傷害過別人?”從而砥礪自己“爭氣,不要生氣;好強,但不逞強”。后來,我不斷提倡“同中存異,異中求同”的精神,并且身體力行,不曾間輟。多年來,雖譏毀不斷,但我仍能心存仁厚,不予計較,甚至因此而化敵為友,轉危為安,當初能向自己革命,誠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回首來時路,無時無刻不是在兢兢業業中防范身口意業的過失,深深感到心中八萬四千種煩惱猶如八萬四千個盜賊,一不小心,便會落入它們的牢籠之中,難于出離。所謂“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將軍主帥能行令,不用干戈定太平”。我們唯有自己不斷地提起正知正見,不斷地“向自己內心的煩惱盜賊革命”,不斷地改心、換性、回頭、轉身,不斷地自我尊重,自我肯定,才能如古德所云:
幾年鏖戰歷沙場,汗馬功高孰可量?
四海狼煙今已熄,踏花歸去馬蹄香。
“向自己革命”能夠勝利,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