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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

上篇 在“忙”中安身立命

在我一生當中,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我很坦然地接受,因為我知道人生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才能走過來,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都要去面對。

要有向困難挑戰的勇氣

一九六七年,剛開辟佛光山時,一片刺竹荊棘,到處深壑崎嶇,可謂“地無三尺平,竹比三丈高”,許多人見了都卻步搖頭。有一天夜晚,我在草寮里看工程藍圖的時候,對身旁的心平說道:“看來開山建寺很不容易啊!”心平立刻回答說:“師父,記得您過去在宜蘭時,常常告訴我們:‘要有向困難挑戰的勇氣!’我愿意跟隨您的腳步,突破一切難關。”心平不愧最早隨我出家,最能了解我的心意。

記得一九四九年剛來臺時,這里的佛教因神佛不分,不重義理的提倡,被知識分子譏為迷信之流。宜蘭偏處一隅,居民更是保守難度,當我在一九五二年來到此地,目睹信佛者多為不識字的老先生、老太太時,不禁心生一念:“我不相信這么好的佛理,知識青年會不向往,我偏要如過去所愿,向青年人弘法傳教,我要向困難挑戰!”于是一向羞澀的我鼓起勇氣面對大眾,凡見到一個青年來到寺院,就為他端茶接待,并且耐心地和他講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心平,翌年他發心隨我學佛,四年后出家。

后來前來道場禮佛聽經的人日漸增多,記得當時有一位有“金嗓子”之稱的張姓女青年,高中剛畢業,只喜歡唱歌,一來寺院就向我抗議:“為什么要拜佛?”我告訴她拜佛的意義,她聽了以后,竟然說:“我還是不喜歡拜佛。”我回答她:“那你以后來就不要拜佛,坐著看別人拜佛就好了。”后來她看到我教其他人拜佛,又說:“拜佛這么好,那我以后也要拜佛,但為什么要繞佛呢?……”聽完她一陣強辯之后,我對她講:“如你所說,你可以拜佛,不要繞佛,站在旁邊看大家繞佛就好了。”后來,她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和大家一起繞佛,覺得繞佛也很好,從此她常常來宜蘭念佛會聽經聞法,要求念佛繞佛,我就這樣一次一次地降伏其心。三十年后,我成立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她率先組織分會共襄盛舉,成為佛教的尖兵。

另一位天資聰穎的張姓女青年,在父親的命令下前來和我學佛,剛開始時她很不情愿,每次來寺院一下子,看到念佛法會的磬魚響起,就在人群中渾水摸魚地溜走,但我都佯裝不知道,每次她的父親問起她學佛的情況時,我也幫她掩飾。后來她上我的語文課,越上越有興趣,還拿日記給我批改,此后一路跟著我從北到南弘揚佛法、開山建寺,她就是現在教界著名的才女——慈惠法師。

年輕的學佛者日漸增加,我帶著這批生力軍到各地去弘法。我們得付費拉電線、買燈泡,并且搬板凳、貼標語、制作道具、招呼信徒,每次開講以前,還巡回大街小巷,一面敲鑼打鼓,一面高喊:“咱的佛教來了!咱的佛教來了!”我們用這種克難的方式,以宜蘭為中心,竟然將菩提種子撒播到臺灣各地。

為了引起社會大眾對佛教的注意,一九五五年,我在佛誕節這天舉行迎佛活動,本來我們計劃從宜蘭市的南門游行到北門,無奈當時聚眾游行乃法所不許,但為了增加信徒對佛誕節的認識,我們還是鼓起挑戰的勇氣,在雷音寺左右繞了幾圈,引起不少民眾圍觀。

一九七五年,第一屆華僧大會在臺灣召開,當來自各地的華僧到達高雄火車站時,我鼓動信徒前往熱烈迎接,原本擬以歡迎方式接到高雄佛教會,遽知來了幾萬人,因事出突然,我只得靈機應變,向困難挑戰。當大批人車走出火車站的大道時,我自告奮勇,高喊一聲:“跟我走!”隨即拿著教旗在前面闊步領隊,只見一路上所有紅燈都變成綠燈,整個隊伍如入無人之地,浩浩蕩蕩地通過街衢大道,震動了整個高雄市,第二天成為《臺灣新聞報》的頭版消息。在當年佛教徒備受壓抑的時代,這次揚眉吐氣的成果,發生了極大的鼓舞作用。

也由于這個因緣,一九八一年,“世界僧伽會議”在臺灣召開時,大家一致要求到佛光山參訪,這本不在佛教會的預定行事之內,但礙于眾議難違,乃安排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的行程。按理說,這短短的兩小時包括巡禮及吃飯,是怎樣也不足夠的,但我不為困難所挫,那天,我們將來自世界各地的五百余名僧伽接來佛光山,前一個鐘頭,分成二十隊,由嫻熟各種語言的出家弟子帶領他們參觀全山設施;后一個鐘頭,在朝山會館席開五十桌,每桌由兩個侍席給予親切的款待,使他們大感意外,咸認在此地感受到臺灣佛教蓬勃的朝氣。

年輕時讀到法顯、玄奘等諸位大師印度參學的壯舉,時生向往,直到一九六三年,我才有機會隨團走訪印度。在出發以前,就有很多人說印度人對中國人如何不友好,我們仍然克服溽暑,排除萬難,來到這佛教的祖國,以親善的態度贏得當地民眾寶貴的友誼,最后連印度總理也在百忙之中接見我們。這一次的訪問經驗之后,增加了我的信心。

一九七〇年,我親自率領近二百人的弘法團朝禮印度圣跡,是佛教史上陣容最龐大的朝圣團。當時,印度的觀光事業不發達,衛生條件也不好,在困難重重中,我們居然包了兩架專機,一架載人,一架除了運行李之外,裝滿了賑濟當地貧民的糧食、衣物、毛毯,最難得的是二十一天的行程當中,團員們個個都歡喜愉快,健康無病,讓當地導游都嘖嘖稱奇。

經過這一次的帶團歷練,后來的幾次朝圣就不為難了。直到第七度,應北印山區拉達克佛教徒之請前往弘法,才感到最為艱辛困苦。記得我們爬上四千米、寸草不生的峻嶺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秉持著“向困難挑戰”的決心,我忍著頭痛欲裂的高山癥,到各處訪問開示,主持皈依典禮。

一九九〇年,為了凝聚佛教徒的力量,我組織國際佛光會,短短六年之間,我走訪世界各地,在全球五大洲成立了一百多個協會,會員近一百二十萬名,成為世界五大社團之一。一九九一年,我跌斷腿骨,從手術后的第三天,便開始到各地佛光會弘法開示。一九九五年,我心臟開刀之后,也在一個月以內,借著走訪美加視察會務之便,登上海拔四千公尺的落基山脈。凡此,都證明了困難并不足畏,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正視困難,化解困難,視困難為人生進步的踏腳石,要有“向困難挑戰”的決心。

在推動佛教藝術方面,我也是憑著“向困難挑戰”的毅力開創新局。初到臺灣,看到許多青年男女閑時以歌唱自娛,不禁感嘆佛教過去雖然借著優美的贊偈梵唄度化了許多信眾,但到了今日,因詞意難懂,樂曲古雅,以致不易融入現代人的生活之中,殊為可惜!于是我開始撰寫歌詞,卻苦于沒有韻文的素養,但憑一顆“不向困難屈服”的愿心,居然也完成了《弘法者之歌》、《菩提樹》、《快回歸佛陀座下》、《西方》等許多首現代佛教歌曲。

一九五三年,為了弘法的方便,我首開先河,組織佛教歌詠隊,一向不喜歡歌唱的我,不但為隊員請老師、抬風琴、印樂譜、搬椅子,還要勇于承受保守人士的抨擊毀謗。四十年來,我們從鄉村唱到都市,從國父紀念館唱到展演音樂廳,從臺灣唱到島外,從錄音帶制作到碟片發行,佛教樂曲終于被大家所喜愛接受。回憶當初如無向困難挑戰的精神,何有今日?

年輕時我就立志為佛教設立一座寶藏館,同道們得知,都笑我一文不名,異想天開。如今許多人見我在全世界擁有七個佛教寶藏館,都以為我神通廣大,其實三十多年來一點一滴收集佛教文物的辛酸,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辦佛教雜志弘揚佛法也是一連串“向困難挑戰”的奮斗史,撇開寫作的艱辛不談,像《覺世》,從旬刊到雜志,光是工作的地點就搬來搬去,從臺北三重埔的大同南路到信義西街,從高雄市的中山一路到鼓山區的壽山寺,從大樹鄉佛光山的智度堂到東禪樓,到現在的如來殿。出版的方式則由報紙代印到郵局發行,從幾個人從事包裝到現在佛光山數百位學生幫忙套袋。記得一九六三年時的一場臺風下來,社址所在的三重市變成水鄉澤國,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連夜搶救;在佛光山又遇到幾次洪水泛濫,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將資料檔案運送到較高的地面。今天《覺世》能夠擁有一九五七年創刊以來的合訂本,可說是全體工作人員不畏困難,得來不易的成就;每月發行四十萬份以上的雜志,歷四十余年,也可以傲視歷史,如無向困難挑戰的決心,何能臻此?

一九七九年,我另行創辦佛教第一本綜合月刊——《普門》,在當年人力、物力、財力都很欠缺的情況下,又是一件“向困難挑戰”的創舉,我們憑著廣度眾生的信念,勇渡難關。近十年來,臺灣的雜志社有如雨后春筍一般林立各地,為了吸引讀者,充實內容,我作不請之友,在忙碌之余,發心為普門提供“日記”,這一記就記了八年歲月。后來又增辟“百語”專欄,一寫又寫了六載。我剛來臺灣的時候,曾經就著草地、縫紉機或撿來的木板上寫作度眾,如今在忙碌的行程中,為了及時提供《普門》的文稿,汽車、飛機的座位、講經弘法的角落全都成了我的書房。

弘法度眾的艱辛還不足道,開山建寺才是無比困難,佛光山深溝連連,光是搬運砂石、移山填壑就十分困難,而這里土質又奇差無比,遇水松軟,常常好不容易建好的工程,一場雨下來,就被洪水沖垮。為了擋水,我經常率領徒眾冒著狂風暴雨,搬沙包,運石頭,甚至連自己的棉被都拿出來應急。一九七七年,初創普門中學時,正逢臺風來襲,不但吹來的焚風所到之地草木皆枯,而且過境之后豪雨不斷,處處成災。普門中學生活大樓坍塌了,我們一面冒雨搶救,一面為新生辦理報到。

數年后,又一場臺風,高雄縣多處成了水鄉澤國,普門中學的山壁也被洪水沖倒,我們一面自力救濟,一面為臺灣災區籌募賑濟款項。

隨著來佛光山的信眾日增,相繼興建的朝山會館、麻竹園、檀信樓已不敷使用。數年前,為了建一座可容八千人一起吃飯的大樓,我再度“向困難挑戰”,在經濟拮據、施工不易的情況下動工,光是奠基時,打到地下的木樁就有四十公尺之深,如今云居樓終于完工,計有三萬六千米建坪,一、二樓沒有一根梁柱,上面還有四層樓,人稱世界第一。

佛光山北海道場因位于臺灣北端山區,一年四季雨水寒天,工程經費龐大不說,當地的悍民想盡辦法削切山路、阻斷交通才是最為棘手的事情。后來在慧傳和慧義的建議下,決定另辟道路,東借西補地湊了五千萬元的工程費用,總算一勞永逸,解決行車的困難。有一天,擔任北海道場監寺的慧傳載我上山時,指著那條路對我說:“您看!北海道場多么雄偉壯觀!”我笑著回答:“我一路上沒有看到你們開辟的道路,我只有看到萬分困難下付出的鈔票!”

《聯合報》副刊描寫前柏克萊大學校長田長霖先生在該校奮斗的甘苦歷程,其中述說他在柏克萊大學初執教鞭時,因為是東方人,所以租房子常被房主拒絕。讀到這一段時,我心里有一種戚戚焉的感覺,因為我在歐美購屋建寺也遇到同樣的困難,往往找了一年半載都徒勞無獲。像現在的巴黎道場原是一座廢棄的倉庫,還是幾經尋覓,才由江基民居士找到的;目前西來大學的校址,也是輾轉周折之后才得到手。島外開山之艱辛,可見一斑。幸好我的許多弟子都具有“向困難挑戰”的精神毅力,才使得弘法利生的工作不致中輟。一九七八年在洛杉磯建西來寺的時候,美國政府抱持質疑態度,偏偏又逢度輪法師暗中誣告,使得申請建寺的過程倍加艱辛,幸虧慈莊、依航不向困難低頭,每天冒著寒風一家家拜訪,經過六次公聽會、一百多次協調會,最后連基督教徒都說“我們的家庭需要西來寺”,天主教徒也出面說明“佛教是正派的宗教”,美國政府終于核準建寺。

永光初到天主教國家菲律賓時,屢逢兵變、地震、風災、水澇,但他不畏艱難危險,每天都到菜市場去度化信徒,許多貧窮人家的小孩也因此得到如沐春風的教育,當地人對他感戴有加,天主教徒也對他刮目相看。一九九七年二月,他應岷侖洛教區副主教拉米瑞茲神父的邀請,率領佛光山馬尼拉講堂的僧信二眾前往有四百年悠久歷史的王彬岷侖洛天主教堂,首度代表佛教祝禱菲國新年平安,社會安寧。

數年以前,我們一行數人初抵加拿大多倫多,因人地生疏,租不到房子,到了即將去飛機場的時候,我只好在路邊停車,把依宏放下,告訴他:“你自己想辦法吧!”他不負所望,盡管遇到諸多困難,仍勇往直前,如今不但借著在當地所學的英語及廣東話廣招來者,建寺度眾,而且還將弘法的腳步拓展到北極地區。

所謂“師資相承”,“克紹箕裘”,千百年來,佛教徒就在相繼不斷的接力當中完成許多宏偉的事業,也延續了圣教的長遠命脈。像棲霞山的千佛巖是父、子、孫三代相繼不斷的成果;敦煌石刻則是從前秦時期沙門樂樽試鑿開始,歷時千余年所完成的偉績,我們在追思驚嘆之余,對于前賢“向困難挑戰”的遺風,能不勤行效法?月霞法師創辦華嚴大學,因出資者羅迦陵女士堅持學生(里面包括出家人)向她拜年,立即將大學由上海搬到杭州,在一般人看來,禮拜一下很容易,易址遷校卻非常困難,但月霞法師為維護佛制,不惜一切,“向困難挑戰”。古德仁風,實令人不勝瞻仰!而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為上求菩提,下化眾生,歷經萬死千生,累劫精進,終于成就佛道,廣度有情,更說明了挑戰困難所憑借者,并非自私斗狠的匹夫之勇,而是悲智兼具的大仁大勇。所以外在的困難并不可畏,它正是內在慈悲、智慧、信心、愿力、精神、志節最好的試金石。“向困難挑戰”,其實是在向自己挑戰,能一鼓作氣,通過考驗,我們的人生才能從突破創新中獲得無限的意義。

要爭氣,不要生氣

一九三七年,日本出兵侵略華北,在杭州經商的父親于返鄉途中突然失蹤,根據判斷,應該是在槍林彈雨中喪生了。我家本來貧窮,遭此變故,一門孤寡更是受盡鄰里欺負。母親卻從來沒有自憐自艾,反而以堅強的語氣鼓勵我們四個稚齡的子女:

“孩子們,我們要爭氣,不要生氣!”

我聽了以后,下定決心要力爭上游。

那時家鄉的經濟十分落后,往往要擺渡到運河對岸采購日常用品。然而自從抗日戰爭爆發以后,沒有人肯為了賺一兩毛錢而冒著生命的危險渡河。那年我才十歲,看到這種情形便自告奮勇,將衣服一脫,往頭上一扎,跳下湍急的河流里,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將大家所需的用品買辦齊全。鄉人們常豎起大拇指稱贊道:“李家的二小子真不簡單!”看到母親綻開欣慰的笑容,我默默地告訴自己:“我還要更加爭氣!”

次年,我攙著病弱的母親離鄉尋父,路過棲霞山寺,在偶然的機緣下,我答應寺里的大和尚披剃出家。母親知道我意向堅決,只好含著眼淚,獨自回鄉。望著她孑然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我在心中吶喊:“母親!您放心好了,我會爭氣的!”

剛到叢林參學時,由于年紀還很小,我什么都不懂,常常被同學取笑。這時,母親的話浮上心頭:“我們要爭氣!”于是,我加緊用功,發心工作,果然獲得了許多贊美。

初摸索寫作時,也有一段令人難忘的心路歷程。有一回,老師出的作文題目是“以菩提無住直顯般若論”,雖然當時連題目都看不懂,還是非常用心地寫了好幾張作業紙。老師閱畢發回,評語欄中寫著兩句詩:

兩只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同學們看到,在一旁嘲笑:“老師的意思是不知所云啊!”

下一次的作文課,題目是“故鄉”,我認真地構思布局,在交出去前看了又看,自覺是得意之作,數天后發回,老師的評語又是兩行詩句:

如人數他寶,

自無半毫分。

先前寫得不好,是不知所云;這篇寫得好,卻被誤會有抄襲之嫌。雖然如此,我并沒有生氣,也沒有泄氣,反而更加細心地觀察事物,揣摩思考。經過一番努力之后,我的佳作頻出,老師漸漸對我刮目相看,有時還在課堂上予以褒獎。這時,我隨手涂鴉的小詩數篇也陸續在報端披露,更是受到矚目。我更加深信:受到挫折委屈時,只有自己努力爭氣才有用處。

或許因為我是家師志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他對于我總是分外嚴厲。記得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師長的責罰,家師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問話。在一番開導之后,問起我的近況,我坦然告訴他,衣單不全,紙筆不周。他不但沒有給我絲毫安慰,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說道:“你以為沒有錢,我就會給你嗎?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茶葉錢省下來給你,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給你。什么道理,我現在不說,你將來自然會明白。”

另一次,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時,全身生滿了膿瘡,無錢醫療,在等死的狀況下,我強耐病痛,寫了一封信給家師,報告我的近況。沒想到家師回信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那裝腔乞憐的信,我已收到。”

面對這些事情的當下,心里的確也感到有些委屈,但是事后仔細反省,我覺得家師是真正愛護我的,如果他對我和顏悅色,百般安慰,乃至給我錢用,讓我生活過得舒適一點,我會很歡喜,他看了也會很高興。然而,他卻故意反其道而行,為的就是要我學習在遇到挫折困苦的時候,能夠堅強忍耐,自我爭氣啊!

一九五五年,當我撰寫的《釋迦牟尼佛傳》出版時,浮現在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呈給家師指教。由于當時海峽兩岸來往困難,我只有輾轉托人由香港帶到大陸,直到家師有了回音,我才放下心中懸宕的石頭。我這樣煞費苦心,為的就是要讓他老人家知道:我是爭氣的弟子,我不會讓他失望!

一九四九年我初來臺灣時,善導寺一張八人座的圓形飯桌,卻圍坐了十五六個人,我常常知趣地默然離去。

在走投無路之下,我想到或許可以去基隆某寺找我過去的同學。當我們一行三人拖著疲憊冰冷的身軀,冒著寒風細雨走了半天的路程,好不容易到達山門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寺里的同學聽說我們粒米未進,已經一天,趕緊請我們去廚房吃飯。可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個人說話了:“某老法師交代,我們自身難保,還是請他們另外設法好了!”當我正想離開之際,同學叫我等一等,他自己拿錢出來買了兩斤米,煮了一鍋稀飯給我們吃。記憶中最深刻的是,當時捧著飯碗的雙手已經餓得不停顫抖。吃完稀飯,向同學道謝以后,在凄風苦雨之中,我們又踏上另一段不知所止的路程。

由于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我立下誓愿:日后我一定要普門大開,廣接來者。結果,二十年以后我實現了愿望,先后在臺北設立普門精舍、普門寺。我教導所有的徒眾都必須善待信徒香客,直到現在,佛光山的每個分院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每一餐必須多設兩桌流水席,方便來者用齋。對于前來掛單的出家人,則一律供養五百元車資。在現代社會里,雖然清茶淡飯、杯水車薪也許不算什么,但是自信誠摯的心意卻是無價的。

后來,我在佛光山開辦中學、幼稚園,乃至佛教雜志,也都以“普門”為名,凡此都是取其“普門示現”之意,希望徒眾都能效法普門大士的精神,接引廣大的眾生。

我常常在靜夜里回憶往事,想到當年的一些同道們在生活的壓力和人情的難堪之下,憤而另作打算,如今不少人潦倒落魄,心中真是不勝感慨!

至此我堅信,所謂的“爭氣”,并不是爭一時的情緒,而是爭千秋大業;所謂的“爭氣”,更不是求一己之私利,而是求眾生之福祉。

也就因為這一份為教為眾的認知,時時在心湖里激蕩起澎湃的浪花,我一生從來不因眼前的挫折阻撓而怨天尤人,或失望退縮。

過了兩年,我受聘擔任第一屆臺灣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當時民風保守,一些人又擔心我的觀念太新,會把學生“帶壞”,講習會從新竹搬到臺北后,就不再請我教書。甚至后來圓融尼師創辦東山佛學院時請我教書,也終因道源長老的反對而作罷。

我想到與其和他們爭論,倒不如自己到別處去爭氣,所以,我決定暫時放下文教工作,勇敢地面對大眾,走上社會弘法的道路。

我并不為個人的榮辱得失感到生氣,只是目睹教界的短視近利,不免感到遺憾。為了佛教的發展,為了眾生的福祉,我只有另辟天地,自我爭氣。

“路遙知馬力”,“疾風知勁草”。當年大家嗤之以鼻的“人間佛教”理念,如今已成為教界一致認同的目標。這十年來,我馬不停蹄地應各地信眾請求,在五大洲巡回弘法,甚至世界各地的佛教團體也經常邀請我參加相關的活動。

我以自己的堅持與努力證明了:當我們遭逢橫逆時,既不需要哀求憐憫,更不需要憤怒抗爭。以愿心為動能,我們一樣可以逆流而上;化悲憤為力量,我們依然能夠撥云見日。

只要自己肯爭氣,我們盡可以不卑不亢,擇善固執,因為自助而后人助,辛苦的血汗不會白流,大眾的肯定終將為我們的努力作最佳的證明。

政治的導向與觀念的偏差,往往也使得弘法工作的推展倍增困難,最明顯的例子,如三十年前的臺灣,只準基督教人士四處傳教,對于佛教的弘法活動卻不予認同,即使自己出錢制作電視節目,也遭有關單位駁回,說和尚不可上電視。有一回,我問他們:“連續劇中不是常有和尚出現嗎?”所得到的答案竟然是:“那是假和尚,可以說法,真和尚不可以說法。”令人啼笑皆非。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扭轉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與似是而非的觀念!”

經過多年的努力,我終于在一九七九年首開先例,制作臺灣佛教史上第一個弘法節目。此后,由“甘露”到“信心門”,由佛經講座到“星云禪話”,由“每日一偈”到“星云法語”,我游走三家電視臺,非但邀約不斷,而且從過去自掏腰包的自制到現在電視臺自愿出錢的內制。應觀眾要求而將節目內容付諸文字,所出版的書籍也受到外界出版商的喜好,紛紛前來洽商,希望我能給予他們出版的權利,想到佛法能借此普遍流傳,我也都欣然應允。

目睹社會人士對佛教的觀感,漸漸由排斥轉為接受,由肯定到進一步地贊許時,心中最欣喜的莫過于為佛教爭得了發展的空間。

我不但在弘法上努力開拓天地,還積極興辦文教事業、慈善事業,而且都先后獲得臺灣當局的表揚和肯定。我之所以費盡心力擘畫各種佛教事業,固然主要是為了廣利眾生,另一方面也是想替教界爭一口氣,改變大眾對佛教的誤解與否定。

建寺安僧本來是好事,但也麻煩。佛光山一九六七年開山,經過十年的申請,至一九七六年才拿到寺廟登記;福山寺也是歷經八年的奮斗,才成為合法的道場;圓福寺則因為地方財稅單位主管的刁難,險些被充公拍賣,靠著慈惠過去同事的幫忙,暫緩查封的時間,才在千鈞一發中拯救出來。

披覽圣典,翻閱教史,諸佛菩薩的不為惡魔所擾,歷代祖師的不被亂世所惑,不也是“爭氣,而不生氣”的最佳例子嗎?他們基于“不忍圣教衰,不忍眾生苦”的慈心悲愿,將全副身心拋灑于生命的時空里,往往所爭回的,不僅僅是佛教事業的振興開展,更是千萬人法身慧命的亙古長新。我雖自愧有所不足,但常思追隨效法。

反觀今日的社會,心中不免感慨萬千!一些人為了爭取私利,而不惜爭狠斗勝,他們即使贏得了一時的勝利,卻往往輸掉了一生的幸福;即使自己獲得了富貴榮華,卻危害社會,貽禍子孫。還有一些人在困境當頭的時候,不但一籌莫展,反而自暴自棄,徒然使親者恨仇者快,遑論對國家社會的貢獻了。

忙,就是營養

有一段時間,一連有好幾位徒眾因身體有病而住在如意寮中靜養。為我開車多年、曾經擔任人事監院的永均法師問我:“那些人看起來身體很好,但每天又無所事事,為什么那么多病?我們每天忙碌不已,身兼數職,為什么反而身體健康不生病呢?”我隨口回答他:“因為忙,就是有營養啊!”不料這句話在徒眾間流傳起來,成為一句法語。回想起來,我的一生的確是因為忙,才少病少惱,身健心安。

童年時代,我就很喜歡忙。每天雞鳴而起,忙著幫大人插秧、除草、放牛、養雞,忙著和同伴捉泥鰍、找蟋蟀、玩紙牌、說故事。甚至連吃飯、睡覺都是在忙中度過。即使生病,也是在忙的里面似有似無地打發過去。忙,不但強健我的體魄,也長養我的耐力。

及至我十二歲出家之后,雖然生活方式有所改變,但是忙碌依舊,所以我從來沒有適應上的困難。記得那時我忙著早晚課誦、上課讀書,忙著出坡作務、挑柴擔水,忙著看守林園、捉拿山林小偷、護衛山門,甚至忙著立菩提愿、發增上心,忙著念佛號,忙著打腹稿……幾乎到了無事不忙,無處不忙的地步。這樣從早到晚,忙此忙彼,不但于己絲毫無損,反倒強化我的身心,增加我的人緣。

由于我經常自動幫忙菜園工作,所以園頭不時送我兩棵白菜、幾粒番薯姜,讓我帶回去燒湯煮面,與同學共享,彼此皆大歡喜。尤其在隆冬的夜晚,三五好友蹲踞廚房一角,一面忙著偷吃面條,一面忙著閃躲糾察老師,既刺激,又溫馨。如今回味起來,依然樂趣無窮。

創辦的《中流雜志》每個月出刊時,我總是義務地前往協助包裝寄發。一天忙碌下來,不但贏得師長的贊美,而且還能獲贈一份雜志作為酬勞,使我能免費閱讀,先睹為快。這對于嗜書如命卻囊中羞澀的我而言,真是無上的珍寶。

就讀佛學院期間,我不但每天發心煮放參(晚飯)供養大眾,也時常到常住的織布工廠里幫忙。雖不曾多吃一粥一飯,也未嘗得到一絲一縷的賜贈,但在忙的同時,我深深了解物力的艱難與緣起的妙用,一生受用無窮。

所以,在“忙”中,有數不盡的樂趣;在“忙”中,有無限的喜悅;在“忙”中,能安身立命;在“忙”中,能多所體悟。“忙”的生活實在太美妙了!在“忙”中,我感覺到懶惰懈怠實在就是罪惡。

為了照顧一窩剛生下來的小老鼠,我將它們偷偷藏在抽屜里,每天咬破飯粒慢慢喂食。看著它們從全身無毛到一身烏亮,從未睜雙眼到活蹦亂跳,我感受到生命之可貴在于躍動不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焉能不將自己忙起來呢?

為了同學贈送的幾條蠶寶寶,我在讀書作務之余,跑全山,摘桑葉,一面注意它們的溫飽情況,一面還要避免被老師發現,一直養到它們長大成蛾,破繭而出。這些點滴體驗,讓我及早深入“雖忙猶閑”的三昧,對于我未來的弘法事業具有莫大的助益。

在佛學院圖書館兼任管理員期間,我除了夜以繼日地整理活頁文選之外,還經常忙里偷閑,翻看《水滸傳》、《三國演義》、《基督山恩仇記》等中外名著。甚至在開大靜之后,點著線香躲在棉被里偷偷閱讀,直至天亮。就這樣,數年之間拜忙中自修之賜,我不但得以遍覽群書,更激發對文學的深厚興趣。

老師的一聲令下,我忙著奔走油印,供給教材;同學的一句要求,我忙著整理講義,裝訂成本。忙,使我得到師長的肯定;忙,使我得到同儕的友誼;忙,使我意識到集體創作的重要;忙,使我感受到同心協力的意義。在閉塞的深山叢林里,雖不曾閱讀“青年守則”,但我早已體會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真諦。觀世音菩薩因為二六時中忙著尋聲救苦,地藏王菩薩由于時時刻刻忙著地獄度生,所以贏得佛子們的頂禮贊嘆。因此,忙是善舉,忙是利行,忙是情義,忙是功德。忙,才是佛法的真諦。

剛開始時,為著一個開示,我往往忙了幾個通宵,準備講稿;為了一篇文章,我經常忙了幾個夜晚,搜索枯腸。雖然未曾領過任何鐘點費,亦未曾得到任何稿酬,但是看著臺下的群眾由少而多,由點頭會意到拍手鼓掌,看著自己的一筆一畫印成方方正正的鉛字,刊在每期的《菩提樹》、《人生》、《覺生》、《自由青年》等報章雜志上,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不禁油然而生,充塞胸懷,實非錦衣玉食、華廈美屋之樂所能比擬。在忙中,我充分領略服務奉獻,不求報償的法喜。所以,我能有能無,能苦能樂,能大能小,能進能退。

為了讓一本書及早付梓,我曾經守在深山草棚里一個月之久,趴在塵泥地上,以大地為桌案,奮筆疾書,寫出我對人間佛教的理想。為了讓一本雜志如期出刊,我時時餓著肚子,從臺北大理街走到萬華火車站,坐火車到老北投,再轉公車到新北投,摸黑步行至山頂,將一本新印的刊物交到老法師手上,才松了一口氣。每次完稿,望著魚肚白的天色,再看看表,往往已是凌晨時分。雖然我整天忙得無人無我,無日無夜,但在我不僅未曾減少什么,反而增進了信心道念。

一九五一年,我擔任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每天起早睡晚,忙著帶領學生做早晚課誦、出坡勞動,忙著準備授課及批改作業。此外,還得忙著圈點八十余本的學生日記及輔導學生的生活。一個月下來,整整瘦了五公斤。盡管如此,我的心靈卻在忙碌中逐漸提升,我的視野也在忙碌中逐漸開闊。忙,開啟人人本具的潛能;忙,發掘方寸自有的寶藏。所以,我喜歡忙。借著忙,我精進奮發,自強不息。

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四五十年前,正是民生困乏的時代,有人又說:“教書自有香菇面,教書自有好供養。”但我覺得,教書之樂不在豐衣美食,而在灌輸大家正確的觀念。所以每次收到些微稿費或(亻左親右)錢時,我總是拿去購買佛書,與佛子們結緣。忙著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實在比黃金屋、顏如玉、香菇面、好供養更有價值。記得那時我常常為了一場講座,從宜蘭坐上一天的火車到高雄,演說完畢,又從高雄乘夜車回到宜蘭。在北宜線、縱貫線上,我雖然耗費了無數光陰,但生命的力量卻隨著滋長,怎不叫人歡喜?除了定期的講演之外,我馬不停蹄,忙著到工廠為勞工開示,到碼頭為漁民布教,到監獄為受刑人皈依,到軍營為官兵們說法。有人說時間難挨,我卻覺得一天二十四小時瞬息即過,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時可以使用。

那時,臺灣的出租車剛剛開始營業,我為了趕路,偶爾不得不以出租車協助自己奔忙。每當里程表跳動一次,我的心臟也隨之起伏跳動。又要忙碌,又想省錢的滋味固然頗不好受,但是每當望著臺下聽眾心開意解的表情,看著身邊的工作能夠完成,心中的喜悅真是無與倫比。

一九六二年以后,各個大學紛紛成立佛學社團,廣播電臺也增辟佛教節目,一向喜愛文教的我越發忙碌起來。我不但為寺院服務,為信徒講經,還要為學生授課,為電臺供稿,整天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雖然如此,我仍感到忙得不亦樂乎。

為了寺院的落成開光、住持晉山,我經常南北奔跑,親往參加;為了信眾的婚喪喜慶,我往往毫不猶豫,前去致意。漸漸地,應酬日增,但因深恐人情不夠,所以只有自己忙碌,不愿對別人失禮。雖說凡事已恪盡己心,無奈仍有未如人意之處。我深深感到:未成名時,忙,是一種快樂的修行;成名之后,忙,有時卻成為一種艱難的負擔。俗謂“人為名累”,其實,再忙再苦,我也不累,人情難卻才是累人最甚。所謂“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我還是歡喜忙,所以仍然繼續地忙下去。

隨著佛教的發展,五十歲以后,我又忙出另一片天地。在建寺安僧、辦理學院、創建養老育幼事業、從事出版文化工作等方面,我都寫下了“忙”的歷史。但有誰知道,我常常為了開導一個頑皮的小孩,忙著想盡辦法;我往往為了疏通一位固執的老人,忙得舌干唇燥。時間在忙碌地思考、忙碌地做事中飛逝而過。佛經上說:“常做佛事,永不休息。”在忙碌的度眾工作中,我學習到謙虛耐煩的美德,也長養了慈悲包容的雅量,真是人生一大收獲。

佛光山開山之初,我忙著帶領弟子們披荊斬棘,啟建山林。平日里,我忙著在全山掃除各地落葉;假日時,我忙著進廚房供應香客素齋;山洪暴發時,我忙著以身擋水,保衛道場,事后還要忙著做好水土保持工作;臺風來襲,我忙著巡視各地,災后還要忙著修補搖搖欲墜的草寮。經云:“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在“忙”的生活中,我對于這句話有很深的體會,因為佛光山的一沙一葉中,有我全部生命的虔誠供養。

近十年來,我的弘法腳步拓展到國際舞臺。我曾六去印度朝圣,八赴歐洲弘法;我曾七往大洋洲地區巡視寺務,三到巴西、阿根廷等南美國家視察佛光山的別分院。為了將大乘佛法傳入西方世界,我去過北美洲三十次以上;為了每年為期三天的佛學講座,在馬來西亞的莎亞南體育館,我主持過八萬人的集會;在印度的拉達克,我爬上海拔四千米的高地,向當地信眾弘法。聯合國大廈曾有我過往的足跡,印度總統府、泰國王宮、美國白宮也留下我和各國領導人會談的歷史。世界的七大奇觀,我曾一一佇足觀賞。在倥傯的弘法行程中,我瀏覽過莫斯科紅場的風光;走訪過得克薩斯州的美國太空總署,使我對尖端科技的成果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參觀加利福尼亞州的環球影城,讓我對聲光化電的功用有了深一層的認知。我忙著做一個地球人,將歡喜遍撒十方世界,將自己融入萬物之中,每天過著既充實又幸福的忙碌生活。

滾石不生苔,流水不生蠹。忙,才能發揮生命的力量;忙,才能使我們身心靈活起來。經云:“若行者之心數數懈廢,譬如鉆火,未熱而息,雖欲得火,火難可得。”又說:“人所欲為,譬如穿池,鑿之不止,必得泉水。”借著忙,將自己動員起來,才能一鼓作氣,先馳得點。如果能善于忙碌,“忙”就是一帖人生康樂的最佳營養劑。

沒有待遇的工作

在泰國法身寺負責國際弘法部門的范淑智小姐,一九九八年五月代表法身寺陪同世界佛教青年會的會長帕拉普先生將佛牙恭送到臺灣的時候,曾經來山住了幾天。有一天,她說:“我在法身寺十年了,非常歡喜、安住,因為我在法身寺不是從事職業,而是一件沒有待遇的工作。”我雖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還是繼續問她:“沒有待遇的工作有什么好處?”她說:“如果我有待遇,就是一種職業,我會計較待遇多少、休假日期、工作成果,反而失去了歡喜。現在因為沒有待遇,我覺得是法身寺的法務,是我良心的責任,是我人生的使命感,因此我覺得沒有待遇的工作比職業性的工作要快樂得多。”善哉斯言!難怪多少年來我看到范小姐在法身寺忙而忘食,樂而忘憂,原來她已經深入快樂工作的三昧了,這大概就如同佛光山大眾從信仰里、從服務中所激發的法喜禪悅吧!

不少各界人士想要了解佛光山入門的長老職事,為什么能數十年發長遠心,為佛門奉獻,無怨無悔?仔細想來,不正是因為他們不計待遇,只求佛法能發揚光大嗎?像心平原本在臺灣印刷廠服務,慈莊原本在蘭陽女子中學服務,慈惠在稅捐處服務,慈容在制藥公司服務,心定在郵局服務,蕭慧華在電信局服務……三十年前他們為了信仰,不惜辭去待遇優厚的工作,投入佛門的弘法事業,每月只領取區區二十元的零用金,但每天所發揮的力量比受薪更多數倍以上,推究原由,不外因為他們弘法利生的代價不是外來的金錢數字,而是內心的功德法喜。

記得有一次,一位游教授到西來寺參加佛教會議時,看到住眾從早到晚忙得如此歡喜,不禁慨嘆自己經常找不到一位樂意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而有那么多人不分晨昏跟我投入工作,于是問我其中有什么秘訣。我說:“這是因為我以‘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待遇、心甘情愿的工作。”回想多少年來,我經常想到自己只是大眾中的一個,所以從來不以師長自居,命令別人做事,結果大家對于這種沒有命令、沒有待遇的工作反而更加熱心。

像在臺灣榮民總醫院為我心臟開刀的張燕醫師、美國皮膚科的沈仁義醫師、眼科的羅嘉醫師、牙科的李錦興醫師,不但視我如親,耐煩問診,即使聽說任何一個佛光山的住眾生病了,他們都會自動放下手邊的工作,親為治療。長遠以來,從不接受金錢或物質上的待遇,比為待遇而工作的人更加認真。

“沒有待遇的工作做起來更加起勁。”臺北佛光青年團團長黃金寶如是說。看著她領導一群青年干部在公暇課余,從普門寺做到臺北道場,從臺北道場做到佛光山,任勞任怨,十數年如一日,不禁讓我回憶起數十年的弘法生涯中,許多不求待遇的義工為法忘軀的精神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像李決和居士在宜蘭雷音寺為我義務擔任總務主任二十年以上時間,后來隨我出家,法名慧和;陳伯汾先生為佛光山萬壽園和佛光大學的建校工作在臺北、臺中忙碌奔走;此外從早期的林松年、郭愛、陳慈如、洪呂淑貞等,到近來佛光山各別分院的義工,如臺北的蘇月桂、李虹慧、游登瑞、許卉吟,基隆的孫淑英、李鳳玉,臺中的沈尤成、洪嘉隆、賴義明,臺南的曾進(月左世右)、陳順章、葉惠貞、蕭英芳……甚至加拿大的蔡辰光、趙翠慧,波士頓的馮文鑾,休斯敦的趙辜懷箴,洛杉磯的陳居,香港的嚴寬祜,馬來西亞的陳瑞萊,日本的西原佑一,澳洲的游象卿、廖德培,布里斯本的劉招明,巴黎的江基明,巴西圣保羅的張勝凱,南非的熱內等。

近年來,我在臺北道場出入頻繁,常常天還沒亮,就看到義工們已忙著擦窗、洗廁、沏茶、拖地……有的做完道場的工作就搭公車去上班,有的繼續留在道場值日服務,其中有許多人在家里是被供奉如神的富豪士紳、千金嬌女,一到了寺院,立刻放下身段,從事金剛、侍席的工作,如果只有待遇,沒有道情,哪里會有人肯如此熱心?所以我常說:“光榮歸于佛陀,成就歸于大眾。”

在佛光山的職事員工有千人以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沒有假期,每天供應信眾飯食、帶領香客參觀、照顧佛殿香火、從事文教工作之余,還得自修佛學,早晚課誦,朝醒夜寐,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但是大家都一致認為這種沒有待遇的工作讓心靈更充實,更快樂。因為在沒有待遇的工作里面,有自己的尊嚴,有奉獻的誠意,有發心的喜悅,有無限的價值。

佛光山佛教學院的學生不但每天下午有出坡作務,寒暑假有勞動,過年過節還得為眾忙碌,有時第二天就要考試了,但為了讓來山的信眾都能心無旁騖,安住修道,所以依然精神抖擻地從事行堂、典座、香燈、知客等工作。有時我和老師們說:“學業要緊,應該讓學生有多一點時間準備考試。”沒想到學生們卻說:“我們在佛門里修行,要為弘揚佛法多做一點事情,佛光山是選佛場,我們要經得起佛陀的考試。”——“沒有待遇的工作”實際上是一張滿分的成績單!

記得過去在臺灣,著名的臺南大仙寺里面有三百多位住眾,寺院規定他們在做苦工十五年后,可以換得一間房間居住。如今佛光山的大眾連房間的觀念都沒有,每天沉醉在奉獻的法喜中,像慈莊在美國開山時,曾經以馬場為家;滿徹初到德國時,以車庫為房……如果不是諸佛菩薩的威德感召,何能致此?如果不是使命感沛然填膺,何能讓四眾弟子攜手合作,在全球各地共建佛光凈土?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實則獲得更多;不求待遇的人,實則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黃世梁和林秀蘭夫婦是四十五年前我在宜蘭度化的信徒,那時他們還沒結婚,雙方都曾要求隨我出家,而我當時沒有道場,無法教養他們,所以勸他們在家結婚一樣可以修行,不必出家。后來他們雖然成家立業,但雙方約定,不被家庭所囚,不生養子女。當我建佛光山時,他們結束事業,和我共同開山。二十余年來,黃先生從事水電修繕,黃師姐為大眾服務,不但不要求待遇,還將臺北房屋的租金捐獻給各種佛教事業。發菩提心容易,發長遠心難;做沒有待遇的工作容易,做幾十年還能保持如此歡喜更是大不易了。

有一年,臺北的工商界為了要求加薪,紛紛游行街頭,示威抗爭,一時之間,震動了整個臺灣。我在一次集會中,和佛光山近千名員工幽默地說:“你們也可以搖旗吶喊,走到大雄寶殿或朝山會館前要求增加待遇。”原本以為大家不免也會對待遇提出一些要求,但出乎意料,一位在山上負責清潔掃地的老先生起身發言,說道:“我們不是為待遇而來的,我們是為歡喜和功德而來的。”我問他:“你在佛光山工作有什么歡喜呢?”他說:“法師們遇到我們的時候,都稱我們‘老伯’,而且對我們微笑、尊重,種種關懷,在這里工作,有很大的尊嚴,有很多的喜悅,這些就是無上的待遇,為什么要去游行增加待遇呢?”

“沒有待遇的工作”蘊含了多少的樂趣!回想我一生做事,不但沒有周末、沒有假期、沒有暑寒假、沒有年節,也從來沒有要求過待遇。從前在大陸做小學校長的時候雖有待遇,但我沒有領過一毛錢薪水,因為我和師兄說:“校長的薪水,請您一半交給常住,一半交給我的母親。”

由于十年叢林教育養成我沒有用錢的習慣,所以有待遇也像沒有待遇一樣。記得我初到臺灣在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時,發的錢不叫“薪水”、“待遇”,而叫“單銀”,每個月可以領到單銀五十元。但是我都將這筆錢拿來訂佛教雜志或購買圖書送給學生閱讀。

后來在宜蘭念佛會服務幾十年當中,每月收到的三百元單銀,我用來添置弘法道具,率領青年到各處布教講演。當時蘇澳到瑞芳所有火車站的站長都皈投三寶座下,宜蘭鐵路局運務段段長張文炳居士認為我們對宜蘭佛教有貢獻,因此每次看到我們一行多人搭乘火車到各地布教時,都不收車票錢。讓我得以將省下的車資做更多弘法利生的事情,至今想來,仍感念不已。布教之外,我將單銀余款購買紀念品、卐字項鏈和青年朋友結緣。那時基督教盛行,掛十字項鏈者比比皆是,這些可愛的佛教青年們卻將我送他們的卐字項鏈掛在頸項上,露在衣領外面,穿梭在機關行號、市街大道上,引來許多注目的眼光。每次想到當時的情景,都不禁歡喜鼓舞,因為在那個佛教備受壓抑的社會里,在那種民風保守的年代里,他們這種大膽的行動是多么勇敢的事情啊!

佛光山開山之初,每逢周末,臺北等地都有許多人成群結隊朝山,在早課時皈依三寶,我的紅包收入也因此有所增加。我一向沒有接受待遇的習慣,所以就將紅包聚集起來,為大眾購買桌椅、拜墊。幾十年來,看到信徒上山,所用的桌椅、所拜的拜墊,無一不含藏了我誠摯的心意,偶爾在內心也會揚揚自得。

我經常應邀出外弘法,凡到各大專院校講學,我一概拒絕酬勞,但企業行號、公司工廠等地方,因為是生產單位,我恐怕不接受顯得太過矯情,所以收下來之后,就盤算如何用之于大眾。甚至于臺灣公務人員集訓時,我是講師之一;成功嶺大專青年集訓時,我也是教授之一;在文化大學、東海大學,我也曾擔任教席,像這些常態性上課的鐘點費,我都集合起來購買圖書,供大家閱讀。現在佛光山別分院幾十個圖書館里都有我購買的書籍,當青年們閱讀時,雖然不知道書里面有我的心意,但我內心的歡喜,卻依然是無與倫比的。

我曾經擔任中佛會理監事數十年,也曾在臺灣省佛教會各支會被選為理事長、常務理事多次,都沒有待遇;甚至我擔任常務顧問、評議委員,也都是無給職;我參加各處道場開光剪彩,都不收車馬費。雖然做了多少“沒有待遇的工作”,初時默默無聞,可是為我一生帶來多少善緣。

我和發心的人一樣,一生樂于做社會的義工。“沒有待遇的工作”,我做得很歡喜,很自然,因為一直都認為服務大眾是自己的本分事,好像生活里的呼吸一樣,沒有特別的感覺。

我不但自己不做有待遇的工作,甚至辦《今日佛教》、《人生》雜志、《普門》雜志、《覺世》旬刊的時候,還要自己義務為文撰稿,自己掏腰包購買郵票、車票、稿紙、信紙。我辦佛學院三十余年,曾擔任無給職的校長、老師,不但不收學費,還供給學生吃住衣單,等等。雖然都是一些“沒有待遇的工作”,但當我看到多少社會人士得度,多少佛教青年成才,比什么報償都來得更加欣慰。

現在佛光山各別分院辦中文學校、才藝班,我希望他們不要收費,但徒眾卻說社會上請來的老師需要有鐘點費,因為因果業報平等固然是佛門人士秉持的心念,但社會的游戲規則卻是義務權利對等,我覺得這是無可厚非之事,因此也順應時代需要,讓大家都能各得其所,各取所需。

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不一定好,有待遇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尤其我個人認為,想要未來的佛教有光明的前途,必須提供權利、義務對等的工作,不能只希望別人長期義務奉獻。

過去多少年來,我看到前來佛門發心的人都是一些在社會上年老退休以后,已經不計較,也不需要金錢來養活家人和自己,才將殘余歲月的力量全心奉獻給佛教,自忖:“這樣的幫忙,能夠成就多少事業呢?佛門對于一些工作人員也應當給予合理的待遇。”所以當我成立普門中學、佛光出版社、普門雜志、佛光大學等等時,對于所聘的專職員工,都支付薪津報酬,因為有了待遇,才能解決生活問題,才能無后顧之憂,全心全意地為弘法利生而奉獻自己。如果個人不需要外財負擔家計,有了佛法,內心必定會更加富有,所以也不必拒絕接受待遇,所謂“有無一如”,不執不拒,無住生心的中道生活是最善美的一種修行境界。

此外,我認為,佛門對于一些學有專精,卻心甘情愿在宗教里奉獻、不要求待遇的人,也應該給予發展的渠道。像住在高雄的余陳月瑛女士為了佛光山的事經常到各個階層奔走發言,我曾取笑她說:“你比佛光山的住持更像佛光山的住持。”她聽到這句話,也莞爾一笑。臺北的舒建中律師、高雄的蘇盈貴律師、專科職校的陳潮派老師等保護佛光山如同自己的性命一樣。我想,即使給予再優厚的待遇,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獻身獻命的人。感念之余,我對他們倍加敬重禮遇。從他們的身上,我深深感到:“沒有待遇的工作”實則收到的待遇更多。

普門中學教職員的待遇按照一般公立學校來發給月薪,而佛光山徒眾沒有待遇,只有每個月三百元的零用金。但有一次普門中學一位老師將薪水用罄之后,向佛光山一位職事說:“將你的三百元也借給我好嗎?”可見得有待遇的人,不見得有,不見得多;沒有待遇的人,也不見得少,不見得無。

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在印度傳授三壇大戒時,邀請二十多個國家的戒師穿越千山萬水,前來擔任戒場教誡工作,沒有一個人要求待遇多少。出家僧伽為弘法利生而摩頂放踵,不計利益的美德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啊!巴西佛光會的張會長不但舍宅為寺,又再添購大筆土地,計劃建設南美第一大寺,將來還要辦南美洲佛學院;美國休斯敦佛光會的趙會長不但購地建寺,還到處張羅建設基金。現代居士大德為興教利生而勇往直前,出錢出力的精神是多么令人敬佩啊!比起大多數人錙銖必較的普遍心態,佛教的無相功德不是更豐富、更圓滿嗎?所以,有,是有限,有量,有窮,有盡;無,是無限,無量,無窮,無盡。“沒有待遇的工作”,實際上擁有了更多、更大、更寬、更廣的世界。

我不但個人不曾要求有待遇的工作,甚至佛光山開山建寺,也是“以無為有”,經常今日不知明日糧,日日難過日日過,正應了古人的詩偈:“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我時時刻刻都覺得法喜充滿,希望無限。《般若心經》說:“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真是一點兒也不錯。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看起來一文不名,實際上是心甘情愿、歡喜結緣的工作;“沒有待遇的工作”看起來一無所得,實際上才是真正能獲得功德法財的工作。

讓我們歌頌工作的權利義務有對等價值的同時,也禮贊“沒有待遇的工作”,因為那不但是佛教有緣人的本分,也是一種能讓自己擁有無限,獲益無窮的生活哲學!

千生萬死

在我一生當中,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幾次入獄,險些被拉去槍斃;二十八歲時,醫生說我的腿必須鋸斷,否則生命難保,想不到蒙佛庇佑,病況好轉;五十四歲時,醫生說我只有兩個月的生命,又在忙碌中不藥而愈。一九九五年,我年近七十,因心肌梗塞而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說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很坦然地接受,因為我知道人生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才能走過來,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都要去面對。開刀完畢,在恢復室中醒來,回想過往種種,深深感到“千生萬死”正是我一生的寫照。

童年時盡管家庭貧窮,沒有得到父母多少憐愛,但是親情、恩情在心中盤旋蕩漾,形成一番執著,總是難以擺脫。記得初出家時,想到父母,想到外婆,心中不免千百回轉,難以割舍;想到哥哥、姐姐、弟弟,想到親戚友人,也是牽腸掛肚,多少懷念。每當家中傳來一絲消息,或姐姐做了鞋子托人老遠帶來給我,都會讓平靜的心湖再添波濤;甚至我出生滿月時寄名禮拜的師父捎來對我的思念,或某位同學為了想念而寫一封信函,也使我因感念知遇的人情而鄉愁盈懷。多次想返回故里探望親舊,終于還是給古寺深山的叢林規矩限制住,多少妄念在方寸中激蕩,經過千生萬死,才慢慢跳出私情的牢籠,悠游于法海之中。

本以為如此就能超然世外,但跟著而來的愛教熱忱、護教勇氣在心中翻騰,每次自問:“興教度眾,舍我其誰?”一股沛然之氣涌上胸懷。但是目睹社會多有不平,佛教界有些人又昏庸無能,經常午夜夢回,情不自已,激昂慷慨,熱血填膺。在興教護教理念中幾經掙扎,才懂得僅憑血氣方剛、一片愚誠,終是無用,必須學養充分,以待來日。一旦己立,何患無成?因此,也從愛教的框框中脫身而出,立志發愿奮發圖強,才感覺到“千生萬死”的枷鎖已不再桎梏我了。

從一字不識到慢慢閱讀,從懵懂無知到懂得分析,從記憶全失到思辨快速,從扛榜挨罵到名列前茅,在我而言,心智上的發展亦如小龍蛻皮,需要經過多少層的剝落及愈合,“千生萬死,萬死千生”,才能得到一點成果。烽火連天,顛沛流離,每逢換老師,換學校,換同學,換地點,必須要舍棄多少,提起多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定下心來接受無常的變易。如今回首前塵,若非經歷“千生萬死”的陶鑄,學業、道業哪能有一點成就?

在念佛堂里想要將一句佛號念得純熟,意念上必須通過千生萬死的考驗,才能將心魔打敗;在禪堂里靜坐,好不容易將腿子坐得柔軟,不再酸麻難耐,心卻如猿猴般七上八下,經過千生萬死的錘煉,才得到一點忘我的境界。童年的時候,正逢抗日戰爭,我以十歲之齡,就想去當游擊隊里的兒童兵,為國家抵抗外侮,稍盡綿薄之力;及至出家受過三壇大戒之后,仍想做一名僧眾的警察,護教衛僧。那時,對世俗也曾有一些向往,對人間也有一些抱負,覺得身為佛子,應該從事生產,不可做社會的寄生蟲、國家的消費者,所以很想為佛教興辦實業,諸如農場、礦場、窯業、學校、醫院、報館、電影院,等等。此后,每當看到一片廣大的農地,就想到佛教的種子能種在這樣的平野上開花結果;每當看到工廠煙囪冒煙,就好像看到炊煙裊裊都變成佛教的字樣,整日為此夢魂顛倒,就如同輪回業力束縛住自己的思念。也曾有過努力的成果,像白塔小學、大覺農場、益華文具社、華藏清凈水、華藏小學、華藏織布廠等,無奈最終全部成為夢幻泡影,頓時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千生萬死”,不知如何了脫。

叢林十載,過著貧乏空無的日子,寫了一封信給母親,要寄的時候卻發現沒有錢買郵票,只好放在口袋里,如此寫寫放放,竟也積了十幾封信。衣服鞋襪常常是揀老和尚往生遺留的舊物穿著,破了,就用紙糊一糊再穿,千瘡百孔的衣物似乎代表著出家僧侶千生萬死學佛求道的決心。

離開焦山到南京、離開大陸到臺灣之際,匆忙之間,書籍、衣物無法帶走,只有轉送他人。渡海來臺,在基隆下船,從臺灣北部走到南部,從南部走到北部,沿途民眾大都打赤腳,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我們只好入境隨俗,把僧鞋扔了,買一頂斗笠戴在頭上。后來,煮云法師從普陀山來臺,我將僅有的長衫相贈,從此一襲短褂,一穿數年,后來有了一點(亻左親右)錢,才買布染衣,自制僧衣。一種失而復得的心情油然而生,仿佛物品也會死而復生,這才醒悟:“千生萬死”就在眼前,何必往他處體會輪回流轉?

其中有好長的一段期間,我是處在三餐不繼的饑餓狀態。記得有一次到日月潭傳教,因為沒有錢買回程車票,只得將別人剛剛送我的二十型派克鋼筆賣給他人,才有錢回去。也常常由于買不起一張公共汽車車票,所以從臺北車站步行到萬華,只為了將一本雜志編好。每次在印刷廠里排版時,因為買不起面包,終日以喝水充饑,發現還是可以挨得過去。千生萬死的忍耐,換得自己慧命的長存,也是很值得的。

多少不懷好意的惡言,多少嗔恨嫉妒的惡行,多少冷漠拒絕的表情,多少輕視不屑的眼神,如果自己的心念不堅,無法從千生萬死的煩惱中解脫出來,很容易就被無明的巨浪波濤所吞噬,而終至于萬劫不復。

也曾怨恨自己沒有特殊長才,不能受完整的教育;煩憂自己缺乏好因好緣,無法憑仗強勢的背景,以致無法光大師門。也曾氣惱人間功利充斥,缺乏正義;悲憤社會沒有法理,不講公平,以致內憂外患踵繼,身心交相煎迫。繼而反觀自照,又慚愧自己福德不夠、道行不夠、年資不夠、能力不夠,故而立志奮發,積極向前。回顧當年,如果不知回頭轉身,不能從“千生萬死”的境界里及早出離,如何尋求安身立命之道?

從樸質無華的叢林來到五光十色的城市,從深山苦修的古剎走到熙來攘往的都會,起起伏伏的心念猶如經歷千生萬死的天人交戰,才使羞澀內向的我鼓起勇氣,轉而擁抱大眾。早在棲霞山寺出家時,我就已經立定志愿不做住持,要往教學方面發展,但是天不從人愿,初來臺灣,佛教不昌,哪來這么多學生給你教學?只有先撰寫文章發揚佛教,多少次搜索枯腸,伏案苦思,一篇一篇的文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輪回,卻被人誤以為懶惰,不事生產。心想:無法堅持理想,只有向現實妥協,但一意妥協也不是辦法。思緒排山倒海而來,如“千生萬死”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入方寸之中,終于決定日修苦行,服務寺眾,夜撰文稿,實現理想。后來又走上弘法度眾,甚至建寺安僧的道路,雖是千不愿,萬不愿,多少猶豫,多少考慮,方生方滅,方滅方生,如“千生萬死”般在心頭攪動不已,但形勢所逼,沒有選擇,自佛光山開山以來,遂揭橥“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濟福利社會,以共修凈化人心”的宗旨以為標的。既經決意,永不退票,一路走來,無怨無悔。感謝常住三寶、龍天護法、十方信眾,護我、愛我、助我、敬我,若非如此,怎能從煩惱妄想的千生萬死中解脫至今,達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

出國弘法,看似非常風光,其實在飛機上一坐,短至數小時,長至十數小時,甚至數十小時無法活動自如,抵達目的地,感覺有如脫了一層皮。往往從熱帶到寒帶,跨越數國,還得適應各國的氣候、時差、風土、人情、飲食。一下飛機,不斷地講演,不斷地會客,不斷地座談,不斷地照相。我下榻的房間人來人往,是客堂,也是飯廳;是會議室,也是電話間。對于不同的人,我必須要有不同的對待方式;對于不同的問題,我必須想出不同的解答方案。一次出國就好像經歷了千生萬死,更何況一年多次的環球弘法。

別人聰明,一講即悟,我必須千百次斟酌,才能知道本末究竟;別人能干,一件事情一次完成,我必須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別人一之,我十之。由于抱定千生萬死的決心,一切方能從無到有,從少到多。

從最初一所佛學院到目前十六所佛學院,從最初二十個學生到現在將近兩千名學生,當中隨順各種因緣,或改變學制,或更易老師,或改善教案,或革新教學方法,雖然只有三十四年的歷史,卻也好像歷經了千生萬死。

一份《覺世》雜志已經一千多期了,中間多少曲折變化:光是搬遷,就不下十次以上,形態大小從四開、三十六開到十六開,發行量從剛開始的二千份到現在的四十二萬份。多少年來,看著坊間許多雜志社從有到無,而我們是憑著千生萬死、求新求變的共識,才得以屹立至今。

即使一首簡短的《三寶頌》,也是千生萬死,不斷醞釀的結果。如果不是四十年念念生滅,心行思維,哪里有現在《三寶頌》的歌聲在各種佛教集會中傳出呢?

從雷音寺、壽山寺開始,到世界五大洲近二百間寺院,更是集合多少人力、財力,歷經多少周折才得以完成,可以說一切的成就都是用“千生萬死”來莊嚴的。

佛光山寺院登記,足足等了十年,甚至有些建筑的許可證是到開山三十周年之后,才陸續核發下來。放生池蓋好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沖垮;土墻建成了,一次又一次被颶風吹倒。每到雨季,驚心動魄,我和弟子們鎮日巡視,好像在和大自然作千生萬死的搏斗。記得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第一天報到日就遭逢馬達故障,我只有守著修理工人寸步不離,甚至在佛前發愿:“如果再沒有水來,我愿將身體的血液化為流水,供給大眾飲用。”直至工人說已經修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穿過樹林,爬上水塔,摸到汩汩的流水,二十四小時的心焦如焚才一掃而空,耳聞早課的打板聲,我才覺醒已經一日未眠,仿佛經歷了一場千生萬死的噩夢。

辦活動,怕沒有人來參加;辦法會,怕細節不周;辦講座,怕天公不作美;辦雜志,怕無法如期出刊,種種考量,種種策劃,如果不是抱著共同存亡的決心,將相關的人、事、地、物安排妥當,以千生萬死的態度精益求精,如何能將事情辦得盡善盡美呢?

即使如澳大利亞的南天寺、南非的南華寺,雖然承蒙當地政府獻地,但也需要籌備擘畫,像市長、議長等政府官員及建筑師、工程師數十小時的飛行,我和慈莊、慈容也是多次赴往勘察,由于大家都具足了千生萬死的毅力,前仆后繼,勇往直前,南半球第一大寺于焉成立,戰亂不斷的黑暗大陸也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從小被老師打罵、責怪,甚至冤枉、委屈,從傷心難過到直下承擔,成長的代價需要經過多少“千生萬死”的心路歷程。及至后來,收徒納眾。許多人羨慕我徒眾滿天下,但是有誰了解:度一個信徒,需要多少年和他周旋,不秉持“千生萬死”的發心,哪里能讓他得度?教一個弟子,需要多少年慈威并濟,不具備“千生萬死”的耐煩,哪里能讓他柔軟受教?但徒眾不解,往往怨怪:“你耳根軟,聽信人言。”“你不了解我。”“你不公平。”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我不從這些情緒的言語里“千生萬死”地磨煉出來,如何領眾熏修呢?

苦難固然是一場生死,榮耀也是一場生死;挫折是一場生死,成就也是一場生死。多少師長慈顏愛語的慰勉,多少信徒恭敬虔誠的供養,多少人士美言恭維的贊嘆,多少機關獎章牌匾的表揚,如果不把它們看成修養的歷練,任其埋沒大志,也難以從千生萬死中解脫出來!

出家六十年來,師長同道中,一些人年紀輕輕就亡故了,一些人老成凋謝,目睹于此,對于千生萬死的人生早已感悟良多。信徒之中,有些人因親人傷亡而學佛修行,將小我投入大我之中;有些人因看破世事而積極向道,尋找生命的意義。所以,人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的體會,才會珍惜自己的人生。

生命,有生、老、病、死;心念,有生、住、異、滅;物質,有成、住、壞、空;甚至細胞,也會自己更新,可見輪回流轉是極其自然的道理,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可悲。可悲的是許多人不了解其中的意義,任其生滅,以致生命如行尸走肉,暗淡無光。儒家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空乏其身。禪門則主張參禪要參到一個轉身時,所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是不死的!我們唯有了解千生萬死的真諦,進而積極奮發,才能邁向圓滿。

不要做海豚

初到臺灣,住在中壢,負責協助佛教會新竹縣支會的妙果老和尚回復信函、公文。每次去那里,做完事之后,他就叫人送一杯牛奶給我喝。他是非常慈悲,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海洋世界里的海豚,做完表演,就得到一條小魚的賞賜,心里很不是滋味。多年之后,我收徒納眾,看到跟隨我的弟子們做事情也希望我能給他們一些贊美或獎品,我不禁想起過去的往事,因此對他們說:“希望你們不要做海豚,只要求一條小魚吃!”

自古以來,人雖貴為萬物之靈,卻還含有動物貪婪的習性,所以一些在上位者就利用一般人的這種習氣,給予好處,作為領導的要訣。例如軍隊戰爭勝利時,皇帝便封官賜地;地方人士做了一點慈善事業,父母官便賜匾授爵;為了籠絡外強,使不侵略國土,便舉行聯婚;為了平服內患,開出種種優厚的條件,以招其來歸。即使如堯賜女兒給舜、萬眾擁戴治水有功的大禹、唐太宗為和番而讓文成公主下嫁、趙匡胤黃袍加身、杯酒釋兵權等等,如果將人類心理分析透徹,無非也是一種喂小魚給海豚的想法。

直到現代,有些人對國家社會做了虛偽表現,就希望政府給予升官犒賞;有些人自組社運團體,利用抗爭游行的方式,強制政府給予利益;有些人收受賄賂,從事種種不法勾當;有些人在競選時買票,以達到當選的目的。像這種海豚心態,實在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現象。甚至等而下之者,有些人被敵人買通,充當間諜,導致國破家亡;有些國家則為了得到他國的擁戴而提供給他國武器,造成世界更加混亂。凡此,都說明了海豚心態,小則損及個人的道德、事業,大則危及國家、世界的安寧,我們不可等閑視之。

回想自佛陀創立佛教以來,以及經歷各朝的祖師大德們統領十方僧團,弟子何止萬千,但是他們教導徒眾做事,是以訓誨來代替賞賜,以開示來代替鼓勵,因為他們手里雖然沒有形式上的小魚,然而卻有另外的法乳滋養徒眾的慧命,所以慕道者自然云集。此外,佛陀舍身舍命不離仁義的修行、富樓那尊者的一命供養佛陀的決心、鑒真大師的“為大事也,何惜身命”、省庵大師的“發菩提心,立堅固愿”,都以身教模范后學,無非是在教育大眾:人,不是海豚,不一定是為“小魚”而工作,應該要有濟世的抱負及遠大的理想,而不汲汲于得到一點賞賜。

年少時,每每讀到高僧大德的事跡,總是動容不已。后來來到臺灣,看到佛教落后,而大多數的人又如海豚一般,只為眼前的一些小名小利而隨俗浮沉,卻不想振興大法之道。一些有志青年一股“舍我其誰”的悲愿油然而生,例如那時我每到一地弘法,不但拜托大家聽講,而且還得自己張羅道具,租借桌椅,印行傳單和大家結緣。不過我不是以小魚喂食海豚的心態來做的,而是抱著心香一瓣來供養十方的心情來做的。后來佛教人口迅速增加,而當時皈依三寶座下的信徒,四十年來護持佛法,從未退心,這證明了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哺育資糧。

很長一段時期,我曾經為《人生》、《菩提樹》、《今日佛教》等佛教雜志及廣播電臺、報紙副刊撰寫佛教文章,不但不索取稿費,而且還倒貼郵資、車資,這是因為心甘情愿才能持之以恒。當初我從宜蘭每次到臺北主編《人生雜志》,記得在吃飯時,主事者都說:“你看!就是知道你要來,所以特地加了一道菜!”長老雖是好意,但我每次聽了這句話,都覺得很不以為然,心里想著:“工作責任是應該的,難道只為了你這一點賞賜,我才賣命嗎?”在世上,論功行賞固然重要,但不必都以小魚喂食海豚的心態來施舍。有氣節的“海豚”看到觀眾拍手,也會高興地搖首擺尾,不一定只為了小魚才表演,更何況我們人類呢?只是每次想到以般若文字來宣揚大法,是何等神圣的千秋偉業!

我初到臺灣不久,適逢佛教會改組,我也被任命為改組委員之一,自覺能為佛教發展貢獻心力而十分高興,因此很賣力地去做,并且不時提出意見看法,只是后來發現長老們志不在此,不免有些失望。承蒙長老們看得起,提名我做常務理事,那時我不但無名、無錢,而且連食宿都沒有著落,照理說給我一張辦公桌就很心滿意足了,常務理事是何等尊貴,二十多歲的年輕僧伽,無功無德,豈可據此高位?但我想起明朝史可法寧可死守揚州,也不給清朝官祿收買;民國初年的梁啟超寧可退回袁世凱的十萬大洋,也要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文章。我何人也?佛陀大圣的弟子,大乘宗門的后代,又豈能如海洋公園里的海豚一樣,滿足于眼前的小魚?所以便斷然拒絕。

回想五十年來,已召開二十屆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在種種因緣不具足之下,總是與我有緣而無分。年輕時,一直想能以一名代表身份參與大會,但是都因臺灣佛教會的主事者阻礙而希望落空。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樂意從旁協助會務。后來因緣具備,我把世界佛教徒友誼會搬出亞洲地區,進入國際舞臺。二十次大會,我個人獨立負責三次:第一次是第十六屆世界會員大會,在美國西來寺舉行;第二次是第十八屆世界會員大會,在臺灣佛光山舉行;第三次是第二十屆世界會員大會,在澳洲南天寺舉行。所有代表的食宿交通及會議場所,我都積極主動地給予承擔支持。

第十八屆世界會員大會時,他們共同推舉我為榮譽會長。一九九八年,在南天寺舉行第二十屆大會時,他們希望我能正式擔任總會長,以帶領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但我已無意于此,因為國際佛光會的會務已夠我忙碌了,尤其我覺得現在佛教界英才輩出,例如:越南的一行法師、馬來西亞的達摩難陀、韓國的月下長老、日本的水谷幸正、泰國法身寺的住持法乘上座等,都應該來執掌世界佛教會務,而他們也不會如海豚般為了小魚才肯有所作為。所以,世界上國際性的佛教人才,不可用小魚飼養,而是要給他們佛法更多的掌聲。于是就婉拒了他們的厚愛。

一九五四年,我主持宜蘭念佛會。因無會址,而需要籌建講堂,但那時一無所有,豈易進行?宜蘭縣張某來找我說道:“臺灣水泥公司董事長的母親往生,請你為她在告別式上誦經拈香,他們愿意提供興建講堂的全部水泥。”我聽后非常不悅,立即回答:“水泥有什么了不起,就是用黃金打造,我也不去!”因為有很多事情不是用小魚就可以解決問題的,那時我還年輕,非常執著。但是隔天一個信徒往生,我卻做不請之友,為他誦經祝禱,而且一路送他到墳場。喪家送了我一個六十元的紅包,我將它悉數轉為《蓮友通訊》的經費,表示佛法心意不是用小魚可以換得的。

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盡管人生在世需要衣食物質,就像海豚需要小魚一樣,但世上有許多更重要的東西,像寶貴的道情、共同的理念、相知的友誼等,尤其一個人的尊嚴,更不容許別人踐踏!

三十年前,我率領十二位徒眾為嘉義某一佛堂作了七天的法會,堂主拿了許多布料以為回饋供養,在那個物質貧窮時代,這么多的布料可謂價值不菲,但我卻予以婉拒,并且另外掏錢給徒眾們到阿里山一游,以慰勞他們的辛苦。我覺得:海豚可以為了小魚表演,但人除了小魚之外,還有其他的意義在;人,應該珍惜小魚之外的那一點點東西。這幾十年來,無論佛光山多么忙碌,我都盡己所能,派遣弟子們幫忙其他友寺法會活動,我所珍惜的就是小魚之外的這一點點。

有一天,我正在佛光山法堂處理公文時,突然接到侍者通報:高雄某一信徒要供養我十萬元,希望能和我見面,并要我去麻竹園拿。我立刻拒絕。但是一個星期之后,聽慈惠說,另外某一位信徒要捐兩百元新臺幣給佛光大學,我立刻很歡喜地去和他見面。侍者們見了莫不怪之,不知為何我的前后態度竟有天壤之別。我和他們解釋:“因為他能了解教育的重要性,沒有把我當成是海豚。”

幾年前,聯合報系的創辦人王惕吾先生去世時,我前去主持告別式,為他拈香祝福,后來他的公子王必成先生送了一個紅包給我,我告訴他:“人和人來往,金錢可以表示謝意,感情可以表示謝意,道義可以表示謝意,如果能超越金錢、超越感情、超越道義,另外結一點佛緣,不是更好?”王先生很有智慧,一點就通。

我偶爾資助文教界、藝術界的朋友,也經常在人力上、物力上支持佛教界的團體,常聽弟子們說:“師父好傻啊!幫人忙,還要將小魚給別人吃。”我往往回答:“因為我是人,不是海豚!”人,有通財之義,有互助之情,不一定要為什么,也不一定要得到什么。

吃面包,我總是先吃四邊的硬皮;吃甘蔗,我也喜歡先啃有節的部位。先苦還是先甘?這是個人的理念。對于人生的施與受,自己吃小魚或者將小魚給別人吃?我覺得小魚,不管是誰,可以留到后面吃,何必像海豚一樣,急于用工作交換?你看!過去美國給予臺灣許多小魚(經援),后來臺灣的高級知識分子到美國留學后,對于美國的經濟發展及科技進步不無功勞。而今天我在洛杉磯設立西來大學,旨在促進東西文化交流,并希望能對美國的人文思想有所貢獻,凡此不也如同回饋他們一條大魚嗎?

過去我曾聽一位信徒說了這么一段經歷:一個傳教士來到醫院,將他的朋友從床上拉下來和他一起禱告之后,要求對方加入他的信仰,病患者不從,傳教士便說他會因此而下地獄。信仰淪落至此,實在令人感慨!

其實,給人一張紙、給人一幅畫、給人一些歡喜、給人一句贊美、給人一點獎勵、給人一點安慰,乃至給人一點希望,給人一點祝福,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千萬不要把它當成銀貨兩訖的交易。佛教里的“無相布施”,所謂“三輪體空”,將施與受應有的關系發揮到了極點。因為我們是人,不是海洋公園里表演的海豚。

所以,每次為初信者加入佛教舉行皈依典禮的時候,我總是向大家先厘清一點:“皈依佛教以后,你可以轉信其他宗教,這就好比轉學一樣。一些宗教說不信的人會遭到天打雷劈,是在利用神權來控制人,佛教不是如此。皈依佛教最主要就是皈依自己,每一個人自性中就有佛、法、僧三寶,皈依佛教是教我們認識自己,找到自己。”這樣的說法,每每贏得大眾的歡喜,許多原本只是觀禮的人也皈投在佛陀的座下。我想這是因為我沒有將人視為海豚,用小魚去引誘他們的來去吧。

禪門的語錄中曾記載這么一段有趣的事情:趙州從諗禪師有一次斥責正在禮佛的文偃禪師:“佛也是用來禮拜的嗎?”文偃禪師答道:“禮佛也是好事。”趙州隨即說道:“好事不如無事。”黃檗希運禪師也有一句名言:“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當作如是求。”禪師們不是叫我們不去禮敬三寶,而是告訴我們,信仰佛教并不是像海豚一樣貪求有小魚可吃(指名利富貴),我們必須要去實踐佛陀的真理,當下承擔“我是佛”,才能得到真正的利益。

我也從不以海豚的心理來從事慈善事業,我每次總是告訴前來領取救濟品的自強戶:“佛教里說:‘施者受者等無差別。’感謝你們給予我結緣的機會,希望你們把佛法的歡喜平安帶回家去。”我不期待他們領納了我的一袋米、一瓶油、一臺電扇、一個電鍋以后,就對我如何報答,其實我應該報答大家,是大家給我機會,所以我衷心祝禱:希望佛法里的平等思想能讓每個人彼此尊重、互相包容;希望我這一點點供養的心意能遍滿十方世界,達到普世和平,人民安樂。

過去,達摩祖師渡海來到中國,梁武帝問他:“我到處建寺安僧,有何功德?”達摩祖師立即呵斥他:“毫無功德!”并說“如此功德,不以事求”。因為有相的功德是有限、有量、有窮、有盡,無相的功德才是無限、無量、無窮、無盡。

《金剛經》也說:真正布施之道,要做到受者、施者以及所施物彼此不著痕跡。“空”不是沒有,“空”是融合了你和我,融合了有與無。有了“空”的觀念,可以讓我們擁有更多、更大的世界,而不會像海洋公園里的海豚一樣,被小魚束縛住自己的生命未來。

《讀者文摘》曾登載一篇故事介紹愛爾蘭丁格爾港的一只海豚,名叫“風姿”,它擁有愛心,善解人意,不但每天給當地人帶來歡喜快樂,并且還會幫忙治愈人類的心靈創傷。一般的海豚誤闖入淺水區域,最多只待上一時就走了,但奇怪的是,這只海豚卻在這里,至今已生活了十三年之久,沒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這是因為它不是為了小魚而表演,所以才能如此恒長吧!

像佛經里敘述阿難尊者在擔任佛陀的侍者之前,曾經提出三點希望,請目犍連尊者轉呈給佛陀:一是佛陀的衣服,無論新舊,他決不穿著;二是如有信眾恭請佛陀到家中供養,他不能侍奉前去;三是不是見佛陀的時候,他不去見。佛陀聽了很歡喜地接受,并嘉許他的美德。由于阿難尊者一開始就表明,他侍奉佛陀,絲毫不存有海豚企求小魚的心態,果然成為待在佛陀身邊最久的侍者,如大海般的佛法完全流入阿難尊者的心中,也因此才使得我們后世的佛子有福報承受佛陀的教法。

天童寺老和尚負責典座,一做六十年,耄耋高齡還在大太陽下曬香菇,從日本東渡到中國來求法的學僧看到老和尚的風范,不禁肅然起敬。如果老和尚存著海豚為吃小魚而來學道的心態,在典座下會悠悠然就是六十年的歲月,一定不會有如此長久的發心。

反觀現代的年輕人,做事不耐煩,不持久,不外是因為海豚心態作祟,而小魚來源又不易取得所致,所以有許多人到了這里也跳槽他去,到了那里也請求調職,結果一無所成,能不成為我們的警惕嗎?

所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昔時,浮山法遠禪師幾次被住持責打遷單,仍不忘學佛初心,在寺門前托缽求道,終于得到歸省禪師的印可,付與衣法;雪竇禪師寧愿在寺中陸沉三年,操持苦役,也不肯拿出大學士曾鞏的推薦書,最后終被龍天推出,擔任翠峰寺的住持。高僧大德道風巍巍,無非在向我們開示,唯有不以“海豚”想吃小魚的心態來做人處事,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才能贏得大家的敬重,獲得最后的成功。

所以,在此奉勸大家:如果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做事,人生不會產生力量。權利、義務雖然是對等的,但,人不是海豚,盡義務不是一時的表演,重權利也不只是為了得到一條小魚。要建立起大是大非、大功大德的觀念,要懂得生活是為了完成宇宙繼起的生命。人,想要活得朝氣蓬勃,必須要往遠處看,往大處想,不要念念為了小魚,才要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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