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有一位領導同志說，不要把領導同志講的什么話都說成是“指示”，正如他對于人家叫他“首長”一樣地厭惡說：“什么手掌腳掌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地，上下各級仍然是“首長”遍地走，“指示”滿天飛。連芝麻官也算不上的一個村長，一個支部書記，也是首長，甚至比真資格的首長還“首長”。他們常常把村民弄去指示一番，包括罰款，關押，毆打這種動腳動手的“指示”在內。

指示古已有之，皇帝老倌的指示就叫“圣旨”，那是金口玉言，最高級的指示，具有法律效力。不聽的，或聽而不五體投地的，輕者要挨“廷杖”，或者被充軍到蠻荒之地，重則推出午門斬首，把你那個長著愛發議論的嘴巴的腦袋砍掉。那是“朕即國家”、皇帝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封建時代必然的現象，沒有什么可說的。

奇怪的是，在人民已經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社會里，到了“文化大革命”，不特指示到處有，而且有最高指示和相應而生的次高指示。實踐證明，那也是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和法律效力的，并且據說一句可以頂萬句，誰要不聽，那就用槍桿子和監獄等專政工具以及“造反派”打手這種新工具來對付你。你就是“三反分子”。你還要狡辯，那就犯了“惡攻罪”。這是紅頭文件上規定了的，犯了“惡攻罪”就是罪大惡極。雖然已經進步到不再推出午門堂而皇之地斬首，卻可以叫你不明不白地失蹤，死無葬身之地，多么高級的大官也不能幸免。像張志新那樣先割喉嚨然后槍斃，那是明正典刑，死得其所了。

至于那時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常常受到造反派的“勒令”，那當然也是一種“指示”，是派生于最高指示和次高指示的。不言而喻，必須遵命惟謹。否則你便會有請不完的罪和流不完的辛酸淚之災了。

如果要回到中國農民領受著“人民公社社員”光輝稱號、高呼“人民公社好”的口號，被推進準共產主義的公共食堂里去，幸福地吃著大鍋飯，熱烈地干著“大躍進”的偉大事業，搞大兵團作戰，大辦鋼鐵，大辦這個那個，日夜輪番苦戰的時代，那大小干部發的各種各樣的話都是指示以至勒令。而且農民，不，應該叫公社社員，是非聽不可的。他要不聽那基層干部的指示，不看他們的臉色行事，得罪了他們在公共食堂里掌勻的“掌勺大將軍”，輕者餓肚子，得浮腫病，重者就叫你永遠休息。

后來發展到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各等級的以及各種組織所發出來的“指示”、“通令”、“勒令”就更多，你必須——遵守實行。你的腦子和一切行為，都要納入最高、次高和各種高度的指示的規范之內，于是乎普天之下，讀一本書，唱一種歌，演一種戲，跳一種舞，按一種思想去思想或不思想。而這都是“以革命的名義”發出的帶有權威性的指示所規定的了。

“文化大革命”的歷史經驗值得注意，中國的災難就來自這些指示，中國人的可悲就在于聽從這些指示。愛發指示的越多，愛聽指示的人越多，中國的災難就越大。幸喜到了最后，“四人幫”的指示沒有人執行，不僅沒有執行，而且把他們發指示的口也封起來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中國要走向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