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手語
第一節 燃燒的向日葵
在北京七月最熱的某一天,我無意間穿了一襲明艷的橙黃長擺綢裙出現在青年畫家王玉璽的畫室里,他畫室里有一臺半人高的冷風機,我一進去就被吹得黑發狂舞耳環叮當亂響裙擺像火苗樣發出噗噗的爆響。那是七月的向日葵,我像被什么東西點著了。
對面墻上有一幅火黃火烈的《向日葵》,她以燃燒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一向以語言為“資本”的我,忽然間變得啞口無口。
“你站在畫下,就已經是畫的一部分了。”他說。
在看到王玉璽的畫之前,我一向比較喜歡油畫,認為只有那些操油畫刀的人,才能把厚重的生命印跡刻畫在紙上,而國畫只能畫在薄薄的宣紙上,那種質地綿軟、吸水性好但極薄極易破的紙,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是無法承受太重太濃烈的生命沖擊力的。淡淡的風,一抹剛剛發芽的薄綠的柳,大富大貴的紅牡丹,或者是墨跡雄勁、目光深遂的鷹,這些國畫對我們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第一次看到王玉璽的畫是在北京簡寧酒吧和朋友夜談。大群人坐在露天,男士們點了一種瓶子小小的但看上去極可愛的酒,給我們要的是香芋冰激淋,大家談興正濃,朋友中有畫畫的,寫詩的,作小說的,編電視劇的。王玉璽是個并不善言的長發青年,他總是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聽別人說,偶有發言,也是字句簡短,好像國畫里的留白多于畫面似的。后來他拿出他的畫的影印件來給我看,算是對他話少的一種“補償”吧。
看了他的畫,我對繪畫是一種如此有力的語言而感到意外和震驚。
他的畫幾乎全部屬于“都市女性題材”,當然我這個定義太“小說”了,但我只能借用一下了。因為要說王玉璽的畫是“水墨人物”,我認為還是比較抽象模糊。“水墨人物”給人的感覺很古老很傳統,但王玉璽的畫是很現代的,他的作品的基本構架是傳統的筆墨根基與現代的繪畫語言相融合,他用筆稚而拙,有些畫運用了畢加索式的夸張和變形,但色彩卻又極富民間韻味。
在收到王玉璽個人畫展請柬的那一天,北京現代舞團恰好在保利大廈國際劇院上演以“向日葵”為名的現代舞專場晚會。不知是巧合還是對現代大都市人的生存狀態的共識,“向日葵”成為晚會和畫展共同的名字。
8月16日是極悶熱的一天。一大早我在我的工作間里寫小說,想著我要把這一天的字趕出來,晚上便可以去看現代舞。沒課的時候我通常是早上九點開始工作,寫四五個小時的小說,下午讀書或者念念英文。但這一天不知為了什么卻總是心神不定的,頭腦里的思緒一片一片但卻形成不了文字。想起王玉璽的畫和晚上將要演出的現代舞,再看到窗外無邊無際連成片的水泥樓群,一模一樣的窗戶和陽臺,心中便生出一叢一叢如火苗般燃燒的向日葵來。
那一天過得很慢,好容易等到太陽偏西,我和女友早早來到保利大廈國際劇院前廳。大廳里人很多,我們看到了人們對現代藝術如向日葵一般的熱情。在人群中我們還發現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南京青年作家李馮、吳晨駿就在其中。他倆是幾天前才從南京那邊過來的,他們在勁松附近租到一套房子,打算在北京“扎根”下來專攻小說。我曾在去年的《收獲》上讀到過李馮的中篇小說《廬隱之死》,總感覺南京作家個個都很厲害,是極有才華有實力的一群。
我們站在前廳談了一通小說,然后走進“向日葵”的世界。所有好的藝術都是相通的。小說、現代舞、美術……我為世上有這么多好東西而活著,每時每刻都被它們打動著,感染著,滋養著,同時我們也在不知疲倦地創造著。
舞臺上的高艷津子正在表演“心電圖”。那一根根像絲又像網狀的東西,自始自終纏繞著舞者,那種跳躍與平靜交替往復的圖象和舞者進入一種自由而迷狂的境界時的狀態較為準確地表達了人與生存環境之間的獨特感受。另一個很有意思的舞蹈是《裙子》,它沒有音樂伴奏,整個舞蹈以裙子的聲音為節奏,間或加入舞者無意識的喊叫與呻吟,中間配以大段的“城市噪音”:所有跳《裙子》舞的女人在麥克風前擠做一團,以“七嘴八舌”“輪番轟炸”的形式制造“噪音”:“有人說1999是世界末日……”、“小時候我媽說我是撿來的孩子……”、“你說過愛我……”每一句話都是快速滑過,好像有人在快速轉動著收音機的旋鈕,一切都是暫時的、匆忙的、不可停留的。這種感覺在王玉璽的畫中展示得更加淋漓盡致。他畫中的那些女人,都具有美麗豐盈的肉體和迷離空虛的眼神,她們看上去似乎總在等什么。那幅場面宏大的“迪廳”長卷,用國畫手法來表現,視角和立意都非常地新。
8月27日是王玉璽個人畫展的開幕式,中國美術館里擠滿了膚色各異的人。在參觀他的畫展之前,先讓我們認識一下畫家本人。
王玉璽,1965年生于甘肅省涇川縣。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兒子。他曾先后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和中央美院學習繪畫,1992年8月在廣州舉辦個人畫展,同年10月又在北京藝術博物館辦了個個人畫展。1993年10月王玉璽的國畫作品在荷蘭參加聯展。最近兩次個人畫展都是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明年他將去法國辦畫展,將繪畫這種“國際語言”帶到藝術之都巴黎。
我不知道“老外”對中國畫的了解有多少,在王玉璽畫展開幕式那天,我看到許多外國友人興趣濃厚的臉。當我隨口把一幅叫做《白貓黑貓》的畫翻成“White cat and black cat”時,那個大鼻子的英國人顯得一臉茫然。我用英文跟他講你們英語里不是有條諺語“貓有九命”嗎?他聽后更加糊涂了。“貓有九命”意思是指生命力特別旺盛,我喜歡這條成語。但他卻說貓是有九命,但在我們那里貓還用來形容“心地惡毒的女人”。
我對他的“執著”表示無可奈何。讓我怎么跟他解釋在我們中國很多東西都是有喻意的,畫外有話,弦外有音。我只好草草地說了句:“貓在中國被認為是聰明善良的。很多家庭都非常寵愛他們的貓。”當然這種解釋離題太遠,但是品畫就像品茶一般,三句話兩句話又怎能解釋得清楚呢?
作家簡寧看了王玉璽的畫寫道:
第一次讀到王玉璽的畫,我立即為他的畫面對肉體的表現力而震驚,繼而憤憤不平:畫畫能這樣畫?他筆下的人體,充滿了對誘惑的暗示,同時又遮蔽了誘惑本身。欲望和欲望的壓抑,放縱以及放縱的恐慌于是構成王玉璽藝術的主題,兩個相反方向的緊張建筑了諷刺性的意蘊,同時誘惑本身又消解或者確切地說吞噬了其結構的喜劇效果。
他的《夜宴》畫的是一個熱鬧的PARTY,所有的人都深垂著眼,看不到眼神似乎只能看到內心。從畫面上似乎能夠聽到纏綿而又凄厲的薩克斯管在吹,那聲音絲絲拂拂掠過女人們輕盈的發梢和空落落的心。仲夏繁喧的現代都市,到處都是女人們涂得鮮紅的嘴和越來越大的麥穗發型,這一切似乎都寓意著日益膨脹的都市心情。這不禁使我想起了上海“新市民”小說中那些空心人津津有味玩著的“欲望游戲”。這些人盡管吃喝說笑,夜夜狂歡,眼仁卻像被誰挖去了似的,只剩長而低垂的睫毛。整個畫面上浮動著一股空蕩蕩的氣息,盡管畫中人擠人人挨人,安排得密不透風,然而恰恰是這種“密”才把都市人內心隔膜、彼此冷落,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疏遠”表現出來。PARTY也好,狂歡也好,不過是人們湊在一起“找樂”罷了。
《等車》講述的是一個白天的故事。
四個年輕豐滿衣著各異的女人把畫面撐得很滿,相比之下作為“物”的站牌顯得有些瘦小可憐,好像一截毫無生命力的枯樹枝,被女人們豐潤的肉體襯托得無地自容。然而下一班開來的車將把她們帶向哪里呢?她們冷漠的眼神和充滿渴望的肢體語言形成反比,似乎已經看穿了一切、厭倦了一切卻又不得不帶點僥幸心理繼續等待下去。站牌上清晰地寫著“公主墳”、西單王府井字樣,這既是一種寫實,又充滿著別有用心的暗喻。
我們每天都在等待,命運那一班車卻并不把我們帶到我們想去的地方。
讀王玉璽的畫,既甜美又冷酷。畫面上那些猩紅的嘴唇和冷漠的眼神往往是一邊提供美麗一邊同時又將美麗撕破。他的那幅《少年不識愁滋味》兩個女人一正一反地站立著,正面那個頭發稍短年齡稍長的女人愁容滿面,身著黑衣,那黑衣也是倦怠而凌亂的、提不起半點精神來的。她無力地倚著冰涼的水泥圍欄,想著自己的心事。仿佛在說“一切都過去了,什么都完了”。其實她還并不老,二十八九、三十出頭的樣子,可是“什么都完了”,愛過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想做的事一樣也做不成,空剩一副依舊美麗的身架子像是被人抽去了支撐物似的,身體疲疲塌塌往下墜著,地球對她的引力仿佛特別的大。而站在她身邊的那位背影少女卻顯得輕盈和美好。我們雖然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她喜滋滋的眉梢,但我們看到她從未燙過的一抹長發,那么清純隨意地往下垂著。她還沒到刻意打扮的年齡,頭發不燙也不扎,那么黑溜溜地垂下來就已經很美了。傍晚的石欄旁,似乎有些風,可這風是曖的,熱的,打在臉上一點也不疼,仿佛是專為把她那篷柳絲一樣的長發吹出斜斜的一點小花樣來。在她那樣的年紀,天空要比旁人眼里的藍。滿眼都是好景色,誰都沒法兒破壞她的好心情。你看她手握一卷金黃色的厚書,心里想的是滾滾而來的大把大把的好日子。雖然她有時也“為賦新詞強說愁”,可那愁畢竟是愁在浮面上的,好像微雨打在湖面上,留不下半點印跡。已經是秋天了,芭蕉的葉子都有些發黃了,明天會是什么樣的呢?她們向兩個不同方向張望著,然后一個像飛天那樣緩緩升飛,舒展長袖,連頭發都飄浮起來了。另一個卻像日見枯萎的一片葉子,隨那發黃的芭蕉一起,一點點地變干變瘦,滿心的憔悴,似乎連撐直自己身體的勁都沒有了,“唉,隨她去吧!”
《豐乳肥臀》這幅畫使人聯想起莫言的小說來。但王玉璽告訴我說,這幅畫他早就有了,所以并非“抄襲”莫言。那大面積的橙黃的顏色,松松卷綰的發辮,凄冷哀婉的眼神,在宣紙上用線條“擠”出來的女人明艷而白皙的胳膊,使人驚訝和微微顫栗。當我凝視她時,她的眼睛卻不敢與我對視,她的眼睛好像在看著畫外的一個什么地方,心快要爆炸了似的卻又不得不把內心的秘密隱藏起來。桌上放著化妝盒和粉盒,她分明是想要掩飾什么,是臉上一塊小小的雀斑,還是內心掩不住的蒼涼與心酸?
我看見高艷津子們如墨線般流暢的舞姿在天地間上下靈動、扭轉、翻飛,眼見她們舞出撲天蓋地的“向日葵雨”,轟轟烈烈,暢快淋漓,然而轉瞬間就只見人走燈熄。我一個人獨坐在空蕩蕩的劇場中央,眼看著劇場兩旁華麗的墻壁上燈像得了傳染病一樣一盞挨一盞地熄滅掉。接下來是死一般地沉寂,黑暗把什么都埋了進去。我知道該走了,結束了。
短暫而蒼涼,這便是那些畫中的女人共同的恐懼。也許王玉璽的畫里還有讓我一時無法讀懂的神秘,但我想那張《向日葵》我是讀懂了的。
王玉璽談起他的經歷,總是簡簡單單一帶而過。他不愿意過多地談起自己,卻對自己的作品喋喋不休,總有說不完的話似的。為畫畫,他已經練得很明顯的一個胳膊粗一個胳膊細了。為了辦好這次畫展,他累得發高燒住進空軍總醫院,眼看著辦畫展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他只得托熟人找關系走了個后門,這才好說歹說從醫院里溜了出來。醫生追在他后面一再囑咐:“辦完了畫展立刻回來住院。”他一邊答應著一邊招手叫來輛出租車,連家也沒回就直奔中國美術館。
王玉璽說一個農村孩子能有今天應該珍惜。王玉璽家兄弟姐妹一共七個,家里很窮自不用說。他小學四年級跟著一個比他大五歲的男孩開始學畫畫,學的是“白描”。他說他學畫畫的動機很簡單,他說有一天他母親坐在暗昏的窯洞里給他縫棉襖,他母親一邊縫一邊唉聲嘆氣地說了句:“唉,生這么多孩子沒一個有出息的。”當時他就想等他長大了會有出息的。那時他讀小學四年級,十一歲。
長大后王玉璽用自己賣畫得到的第一筆錢給母親抱回個大彩電。他問母親還記不記得當年說過的那句話了?母親說記得什么呀?我只記得當年給過你一巴掌,因為你把新棉襖的袖子燒焦了。街坊鄰居都跟著笑,連雞呀狗呀都趕來湊熱鬧。
喧囂繁華的大都市,無疑和王玉璽兒時的生存空間形成強烈而刺目的反差。這就使他獲得了一個獨特視點,使他要表達他內心所感受到的強烈震撼。王玉璽畫筆下的都市女性,無疑就是人類欲望以及狂躁和空虛的寫照。讀王玉璽的畫,你會覺得既傳統又現代,而巴黎派畫家莫迪里阿尼被他引為精神上的父親。莫迪里阿尼對夸張變形和精神本質的追求,給了他很大影響。
王玉璽在水墨畫中大量加入色彩,是他“水墨探索”的關鍵。他打破了傳統水墨畫的局限,在墨與色的強烈對比中自由自在地表達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我發現在他的眾多幅作品中,都躍動著絢爛而又充滿生命活力的太陽色——橙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