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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清江壯歌
  • 馬識途
  • 22444字
  • 2019-10-25 18:24:17

1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

柳一清大清早起來,把一串紅辣椒掛在窗戶外邊,這是表示安全的信號。地下黨的特委會今天要在這里舉行重要的會議,特委的幾個負責同志要到這里來,省委新派來兼任特委書記的賀國威同志也要到這里來,他要來傳達南方局新的重要指示。這里是特委的秘密機關,坐落在五峰山背后,清江岸邊一戶姓伍的農民家里。這個地方特別僻靜,不當大路,很少有人到這里來。特委的婦女部長柳一清和她的丈夫——特委副書記任遠——住在這里,這里就算是特委的機關了。

任遠現在的公開身份是一個失了業正在候差的小公務人員。他以失業貧困、在城里租不起房子又害怕日本飛機轟炸為理由,搬到這里來住。為了和這家農民拉一個“家門”關系,他化名伍家駒,于是柳一清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伍太太”了。一年多來,他們和這戶貧苦農民相處很好,雖然這戶農民仍然尊敬地稱呼任遠為伍先生,稱呼柳一清為伍太太,他們卻承認任遠和柳一清稱呼他們為伍大哥和伍大嫂了。

伍大哥的名字叫伍忠良。他和這個山區地帶的許多貧苦農民一樣,靠租種地主的幾畝田過日子。一年起早歇晚,風里來雨里去,要是天老爺不“扯拐”,落夠了透雨,收獲的谷子能敷得夠地主老爺的鐵板租,剩下幾顆谷子來,和著瓜瓜菜菜,干的稀的,能夠湊合填飽肚子,就算萬幸。但是這個山區苦旱,常常在谷子揚花的時候來一個打頭旱,那就壞了。繳不上地主老爺的租谷,只好欠租,去換一張上面寫著各種奇怪名目的高利貸借約,這就像一根打著活扣的繩子套在頸子上,越掙越緊,一輩子也翻不得身了。這個伍大哥眼下就還欠著租,欠著債。還算好,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再沒有老的小的要贍養,同時他們住在城市近郊,可以在田邊地角種一點時鮮蔬菜,擔到城里去賣,掙幾個活錢來敷住地主老爺的利錢。冬天農閑了,還可以去山區當“背腳子”,給那些商人做牛馬,在那閻王路上流汗水,掙幾個力錢來補貼家用。總算能在自己家里暖和的火塘邊安安生生過一個年,不至于臨到大年三十,冒著風雪,到深山野地里去“躲年”,也就算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但是聽伍大哥講,近來也不行了,日子更加不好過了。他擔到城里去賣的蔬菜,常常碰到那些爛兵,不講道理,估賒估搶,白送不說,還要你給他們擔回營房去。他們說這就叫做“擁護抗日”,叫做“有力出力”。有時候還要碰到那些滿臉鴉片煙霉氣的師爺,在腋下夾一個什么“公事”本本,拿著算盤,忽然走到你的面前來,二話不說,就給你在本本上掛上一筆,扯下一張收據給你,說是什么“抗日捐”,什么“防空捐”,還有什么“傷兵慰勞費”,名目很多,反正要你出錢。沒有錢,你的那個菜擔子就靠不住了。出去當“背腳子”吧,更是危險。好多人一出去就杳無音訊,因為到處在拉壯丁。伍大嫂對柳一清說:“哎呀,那才是活造孽呀。他們說啥子有力出力,到處亂拉,拉來就用索子一串串地穿起,像趕豬趕牛一樣。一天給你喝兩碗稀湯湯,餓得三魂掉了兩魂,連槍桿桿都沒有摸到一下,就溝死溝埋,路死路埋了。你說造孽不造孽!”就因為這樣,伍大嫂生死不叫伍大哥出遠門去了。就是現在,晚上睡覺還要放機靈一點,說不定保長半夜三更,帶幾個保丁,拿根繩子就來找你來了。為這件事,柳一清還特別給來的同志打招呼,最好晚上不來,免得狗一叫,主人又得受一場虛驚。

一年多來,任遠和柳一清也對伍大哥做一點政治工作。他們在這一帶山區農村做農民工作已經有了一些經驗,他們很了解這樣的農民,在他們的身上蘊藏著無限的革命潛力,都像干柴一樣,只要用革命的火星去點一下,馬上就會劈里啪啦地燒起來了。像伍大哥這樣的農民,經過他們一年多的教育,本來可以發展成為黨員的,但是任遠和柳一清必須嚴格遵守秘密工作的紀律,在機關所在地的群眾面前,絕對不容許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由柳一清和他們擺擺家常,做些培養工作,準備將來通知本地的農民支部來發展他成為黨員。

伍大哥對“伍先生”的困難處境十分同情,看起來是知書識禮、規規矩矩的公務人員,平白無故卻失了業;更麻煩的是在失業中,偏偏“伍太太”又懷了孕,日子就更艱難了。總算還好,“伍太太”無病無災地生下一個胖女兒。今天胖女兒剛好滿月。昨天下午,柳一清就對伍大哥和伍大嫂說,頭一胎孩子滿月,怎么窮也要給孩子做個滿月酒,還請了城里的幾個朋友來吃滿月酒。伍大哥伍大嫂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柳一清掛好安全信號,便提著菜筐子往外走,她要到清江農場去。在那里,一個叫童云的技術員家里設立著特委的交通站,她要到那里問一下任遠回來了沒有,同時她還要取回書報和各地發來的秘密信件。自然,為了裝幌子,她還要到埡口小場上去割點肉,打點酒,買點菜回來。柳一清在門口碰到伍大嫂,伍大嫂問:

“伍太太,你到哪里去?”

柳一清回答:“我到埡口場上去買一點菜去。”

伍大嫂說:“不要去買菜了,我這里給你洗了一筐子菠菜呢。——唉,窮人家沒有辦法,不能給你那個胖女兒送一個‘紅封’,只好將就送一點菠菜,算盡一點心,你就不要見外喲。”

說著,她走進灶房里去,提出一筐綠茵茵的鮮菠菜來,交給柳一清。

柳一清接過來說:“這就領情了,伍大嫂,禮輕人情重嘛,不要說見外的話。”說罷,把菠菜提進屋里去,回頭又出門,對伍大嫂說:“我還要去埡口一下,去割點肉,打一點作料,買一瓶酒去。”

伍大嫂問:“伍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柳一清回答:“說的是昨天一定趕回城里,大概等一會兒就該到家了。”

柳一清說罷,提起菜筐出門去了。

柳一清匆匆地從半山腰的山路上走過去。這個時候,五峰山頂上的濃霧已經散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那明亮的霞光映照著山頂上的青松翠柏,使五峰山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顯得特別秀麗。一條薄薄的霧帶在半山上橫抹過去,假如那山頂上青得發黑的松柏樹林像五峰山的一頭秀發的話,那么這條霧帶就像一條透明的紗巾,纏在五峰山的頸上,把五峰山打扮得越發漂亮了。清江繞著五峰山腳下流了過去,但是山腳下的濃霧還沒有退盡,只聽到江水咆哮的聲音,卻看不見白浪滔滔的景象。江邊城樓還只能見到模糊的輪廓,從那上面傳來一聲兩聲凄厲的號音,使人感覺冬天山城的霧越發變得滯重而寒冷了。然而那江邊山村里的雄雞,卻是那樣熱烈地叫著,此起彼落,發憤要驅趕盡這一江濃霧,迎來冬天的朝陽。柳一清走到埡口上去,這里有二三十家鋪子,都已經開門了;場口的肉架子上也已掛上半邊豬,可是買肉的人卻很少。物價近來漲得更快了,一般下力的人,還有那些公教人員,都在這物價的重壓下啼饑號寒,哪里還敢奢望吃到肉呢!柳一清走攏肉架子,遲疑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去割了兩斤肉,又在附近酒鋪里買了一瓶酒,放進籃子,就順著埡口石板路走下江邊去。

她走到場口,迎面來了一隊壯丁——叫做“壯”丁,其實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一個一個骨瘦如柴,枯黃的臉,上身穿著草綠色的短單軍衣,肚臍眼都露出來了。下身穿一條實在不能再短的短褲,在埡口的冷風中打哆嗦,那風要是再大一點,是完全可以把他們吹倒的。就是這樣,那些當官的還怕他們跑了,用一根繩子把他們從頭到尾穿成一串。穿得十分特別,這也許可以說是一種“發明”吧,他們把繩子穿在每一個壯丁的短褲里。你要想離開這一串,勢必要脫掉短褲,但是脫掉短褲就是赤身露體,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就再也莫想走路了。在這一串的最后,倒真是有一個“壯丁”,長得濃眉大眼,吃得肥頭大耳的,一手牽著繩子頭,一手拿著鞭子,在嘴的這一半邊叼著一支煙卷,另一半邊正在吐出許多臟話,催大家快走。埡口兩邊的人都讓開了,沉默地望著這種每天見慣了的景象。柳一清卻是第一次看到,陡然從心里冒出三丈火來。這些農民兄弟本來都是生龍活虎的小伙子,他們的雙手一動,就可以叫大地變色;現在他們卻被餓得半死,被捆著送上前線,去對付武裝到牙齒的日本帝國主義。柳一清的憤怒的眼光,并沒有引起那個軍官的注意,誰把這個穿著褪了色的老藍布短襖的家庭婦女看在眼里呢!

柳一清按住心火,順著石板路走下去。快到江邊,她發現才不過一個月沒有來,景象又有不同了,最顯眼的是在原來寫著“抗戰到底”標語的粉墻上,現在重新刷白,寫上“服從軍令政令”、“反對封建割據”的時新口號了。在那粉墻下面的渡口上,進城去謀衣食的人們正在等著憲兵檢查,他們站在河邊的冷風中,望著對面木然立在那里的城樓。柳一清厭惡地吐了一口痰,拐進清江農場里去了。

2

柳一清穿過滿滿掛著鮮紅橘子的橘樹林,走向她十分熟悉的坐落在農場角落里的那間小木屋。在半路上她看到了童云。這樣早,他就已經起來,在一心一意地侍弄他的蜂箱了。柳一清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站住了,他還沒有發現。童云正在抽出一塊一塊的蜂巢來仔細觀察,用小掃帚輕輕掃著蜜蜂,蜜蜂嗡嗡地飛起來,在他的手上爬著,上下左右飛動,并不螫它們熟悉的主人。但是對于新來的站在旁邊的客人卻不能容忍,飛來纏繞,柳一清不得不躲開,叫起來:“哎呀——”

童云聽到人聲,抬頭看是柳一清,連忙站起來,說:“哦,是小柳來了。”

柳一清笑著說:“我來了好久了,站在你身邊你也不知道。”柳一清本想說,“你對于蜜蜂真是入了迷了。”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只問一句:“嫂子在家嗎?”

“她在家里。”童云把蜂箱的蓋子謹慎地蓋好,說:“我看一看,天氣冷起來了。”說罷,和柳一清一塊兒走回小屋去了。

他們走進小屋,章霞已經起來。她那才滿周歲不久的小女兒還在小床上沉沉地睡著。柳一清走攏去在那發紅的稚氣的小臉上摸了一下,向章霞打招呼:“霞嫂子,你好。”章霞也照她自己尊敬柳一清的稱呼叫:“柳大姐,你來得好早。”

柳一清走近章霞身邊去,章霞正在小窗前的書桌上用手按著一本厚書一本正經地閱讀。柳一清把那本書翻過來看,是斯大林的《論列寧主義問題》。柳一清笑了,對童云說,“這大概又是好心的丈夫給布置的任務吧。”

童云和章霞都笑了,沒有說一句話。柳一清卻收斂笑容,正經地說:“老童,讀這些經典著作是好事,但是你知道,霞嫂子是一個家庭婦女,認得的字很有限,她接近革命的道路和你我是不一樣的,你我主要是從書本開始的,她卻是從自己的痛苦生活中開始的。要她讀這樣的大部頭書,只能叫她倒胃口。”

童云還是像過去一樣,抱歉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因為他忽然發現有一只小蜜蜂飛進屋里來,正在玻璃窗上瞎撞,他急忙把玻璃窗打開,把小蜜蜂放了出去,看它飛遠了,才滿意地關上了窗子。

章霞說:“他就是這樣,什么也不給我說。”

童云說:“有小柳給你說,比我強十倍。”

章霞按照過去的老規矩,只要柳一清來了,她就避開,以便于他們接頭談話。她站起來說:“我出去買點橘子去。”

柳一清馬上拉住她的手說:“霞嫂子,今天你不忙走,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

章霞的臉馬上興奮得紅了起來,她知道這是一個什么好消息,她已經等待這個好消息很久了。她捏著柳一清的手,大張著眼睛,望著柳一清說:“真的嗎?”

柳一清笑著點一下頭。

童云一時卻想不起來,他問:“你兩個又在搗什么,當面瞞著我說小話。”

柳一清說:“霞嫂子最關心的事,你都忘了?”

“哦,”童云想起來了,一定是關于章霞入黨的事了。他也很高興,他培養了這幾年,總算有一個結果了。他問:“批準了嗎?”

柳一清點了一下頭。

章霞什么話也沒有說,一直笑著。她忽然站起來說:“嗯,我還是要去買一籃橘子去。柳大姐,你等我,千萬要等我喲。”說罷,高興地走出去了。

童云按照過去柳一清來的慣例,從一個秘密的地方取出最近到的書報和各地來的秘密信件,交給柳一清。他站起來打算走出去繼續侍弄他的蜜蜂。柳一清阻止他說:“老童,慢點,我們還有正經事沒有談呢。”

童云留下了,但是對于柳一清說的這一句話卻感覺很不入耳,照她說來,似乎他去侍弄蜜蜂,就算不得什么正經事了。

柳一清說:“目前形勢緊張起來了,你考慮過交通站的工作,要作些什么新的安排嗎?”

這一句話卻把童云問住了,說實在的,他根本沒有考慮,因為他不相信國內的形勢真的緊張起來了。他反問柳一清:“現在的形勢真的有些緊張嗎?”

柳一清聽了十分奇怪,難道童云真的被蜜蜂迷住了,一天一天脫離政治了嗎?她不回答,反過去再問他:“你說呢?”

童云說:“我說不上來,不過那天陳醒民同志來吹了一陣,聽他說來好像還不是那么緊張。大可不必張皇失措……”

“什么?張皇失措?他是這樣說的嗎?”柳一清一聽到陳醒民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已經有些不愉快,聽到童云又違反組織紀律,和陳醒民亂拉橫的關系,更是生氣了。她責備童云說:“你怎么又讓他到你這里來瞎吹呢?你是知道的,你的關系從他的手上轉到我的手上來了以后,你和他就沒有任何組織關系了。你們什么時候才能改掉這種危險的自由主義呢?”

童云聽到柳一清這樣的嚴厲批評不止一次了。可是他總是礙于情面,不能拒絕陳醒民來拜訪他。他怎么好拒絕呢?陳醒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并且過去一直是他的上級領導。老上級要來看望一下老下級,怎么好拒絕?并且他住的這個清江農場,正在城外渡口邊,當著大路,陳醒民常在城里辦完事,出城過渡,一抬腳就跨進清江農場歇腳來了。他能把人家攆走嗎?

過去童云聽到柳一清這樣的批評只是聽著,今天他聽了,卻不知道為什么有幾分反感。他素來是一個不大喜歡和人爭論的人,也不能不解釋幾句,他說:“他是我的老上級,我怎么好趕他?并且他在政治上又沒有什么問題嘛。”

柳一清說:“不是有沒有政治問題,這是組織原則問題,他來是他犯錯誤,你接待他,是你犯錯誤,你為什么一定要跟著他去犯錯誤呢?”

這一句話可把平時不大肯生氣的童云也微微激怒了。他對于柳一清和陳醒民的關系,早就有一些看法。他上一次參加了賀國威主持的批評陳醒民的會,他對柳一清的批評態度特別感覺不舒服,他認為柳一清對陳醒民的成見實在是太大了。

那是在一年以前,南方局有個巡視員到這里來檢查工作,發覺這個特委內部有嚴重的思想斗爭,這正是六屆六中全會黨內反對新的右傾機會主義以后。南方局指定在省委負責的賀國威同志來主持特委,兼任特委書記,在傳達和討論六中全會精神的會上,陳醒民的右傾觀點受到了嚴肅的批判。陳醒民是一個在政治風向上有特殊敏感的人,他感到他所犯錯誤的嚴重性,便把大家揭發出來的材料全部兜了起來,特別是咬著牙齒把柳一清給他準備的“苦杯”吞下肚去,作了聽來相當深刻的檢討。因此,陳醒民雖然不能再擔任特委秘書的工作了,賀國威仍然叫他擔任一部分學生工作,柳一清也勉強同意了。

柳一清過去到這一帶山區來工作,一直和陳醒民在一起,陳醒民并且擔任組長,因此對于陳醒民的錯誤觀點了解最多,在那個會上她也揭發最多。甚至對于陳醒民的一些生活作風也作了批評。柳一清是一個烈性人,她看不慣的事,不管是大是小,都像放連珠炮一樣地通通通地放出來了。

童云是參加了那次會的,他對于柳一清批判陳醒民的那些右傾思想是同意的,但是對于柳一清批評陳醒民的生活方面的一些作風卻總覺得有些過分。特別對柳一清在揭露時那樣無情,批判時那樣尖銳,覺得有些受不了。他認為柳一清是有些意氣用事了。今天柳一清忽然又向他提出批評,要他不再和陳醒民往來,甚至向他提出不要去跟著陳醒民犯錯誤的警告,他也微微有些生氣了,但是他還是按住自己的火氣,很委婉地對柳一清說:

“小柳同志,你是我的上級,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向你提一點意見?”

柳一清從來是心直口快的,說話不大講究方式,她沒有意識到她今天對童云的批評惹得童云生了氣,她還是那樣滿不在乎地說:

“行啦,誰規定下級不能批評上級?你要批評我,你就痛快地說吧,無論你是機關槍,還是大炮,都一齊開吧,我是不怕的。”

童云還是那樣拘謹地說:“我覺得,你對陳醒民同志有相當深的個人成見。”

柳一清聽到別的還好說,一聽到說她對陳醒民批評不對,特別難以接受,甚至有幾分冒火。她不滿意童云,為什么他對于他的入黨介紹人的錯誤,似乎根本看不見呢?她正言厲色地說:

“我覺得我對陳醒民同志的批評并沒有什么錯誤,這是在特委會上賀國威同志作了結論的。難道他大加發揮的那套‘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高于一切,一切通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機會主義政治路線是正確的嗎?難道他那種‘無條件爭取合法’的組織路線是正確的嗎?難道他那種把學生工作放在農民工作之上,過分強調知識分子的橋梁作用是對的嗎?難道他現在不領導你了,還老跑來拉拉扯扯是對的嗎?難道……”

童云插進去說:“你看你,我才說一句話,你倒真的向我開起機關槍和大炮來了。”

柳一清笑了起來,她知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抱歉地說:“哦,對不起,我是有些激動了,還是聽你的吧。”

童云說:“你批評的那些原則問題,我是同意的,我是說你批評的態度、批評的方式方法有些問題。我覺得有些事情不要說得那樣尖刻,有些事簡直可以不提。陳醒民同志對你最有意見的就是在這方面。”

柳一清說:“他向你舉過這方面的例子嗎?”

童云說:“舉過,譬如說,他和一個女教徒結婚,不得不隨和一點,到教堂用宗教儀式舉行婚禮,這算不得什么原則問題吧;又譬如說,你揭發他信仰馬列主義卻把外國神父送給他的一個金十字架一直保存著,他對我說,他保留這件東西不過是保留一件精致的藝術品作個紀念罷了,并且他表示愿意交出來,當作黨費交給黨,你卻挖苦說:‘我們不要上帝來交黨費!’這未免太尖刻一點吧……”

“這個……”柳一清耐不住又想要插話。

童云打了一個手勢,柳一清明白自己又急躁了,她按住自己的火氣聽下去。童云說:“又譬如說,他歡喜一些文明行為,歡喜保持那種君子風度,不喜歡那種粗俗的態度和不衛生的習慣,這對于一個黨員有什么妨礙呢?你卻對于他喜歡把痰吐在白手帕里的習慣也看不慣。”

柳一清說:“也許我的批評方式和態度是有問題,從他不能接受我的這些批評就證明我的失敗,但是這些生活作風不能說和思想全然無關。而且,也許我真有成見了,我懷疑他向你說這些,是用小問題來表示他對于原則批評的不滿意呢。”

童云說:“我想對一個人總應該多從他好的方面去想,少從他壞的方面去猜測才好。”

“你們盡在說些什么?”章霞提著一筐子橘子走進來了,她責備童云說:“看太陽到了哪里了,你都不想一想,她的娃娃在家里不知道哭成什么樣子了。”

童云笑著說:“呃,是要女人才想得起女人的事來。”

柳一清也笑起來,說:“真的時候不早了,我這個女人倒把女人的事也忘記了。”她轉過身對童云說:“不扯了吧,我們以后還可以再扯。不過,不管怎樣,你應該拒絕陳醒民再來找你,這是組織紀律!”

柳一清說得很硬,童云卻只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柳一清提起菜籃子準備走出去,章霞把提來的一筐子橘子交給她,說:“柳大姐,你的孩子今天滿月,我不能來吃滿月酒,送你一筐橘子,拿回去大家吃。”

童云說:“哦,對了,差點忘記了。上回你出院的時候,醫生不是說,滿月以后,還要你到醫院去作一次產后檢查嗎?你什么時候去?”

柳一清說:“我身體好好的,簡直不想去檢查了。”

章霞說:“這可不能馬虎,還是去檢查一下好。”

柳一清說:“好吧,等有工夫了我再去。老童,你還是通過舊關系,幫我在醫院打個招呼吧。”

童云點了一下頭。

章霞跟著柳一清走出房門口,說:“我送你一下。”

柳一清本來要拒絕她的,但是看到她那一臉興奮的紅光,知道她一定還有話要說,便點了一下頭,一同走進橘樹林。

真的,章霞再也沒有今天這樣興奮的了,射在橘樹林上的太陽似乎也比往常明麗一些,那橘樹葉似乎也比往常青翠一些,新鮮一些,連那葉子上的露水似乎也比往常晶瑩一些,更不消說那掛在橘子樹上又紅又大的橘子了,是那樣的紅,像火一樣,不,更像在書本上看到的紅旗那么紅呢。

章霞對她的丈夫童云是很愛的,也很感激他,是他把她從毫無希望的悲慘命運中救了出來,給了她生命,還給了她愛情,還把她引導上做一個正直的人的道路。但是她近來越發對柳一清產生一種特殊的感情,是柳一清才把她引導上一條真正光明的大道,在她的眼前為她打開一個美麗世界的大門,她是多么向往那個沒有剝削,沒有欺詐,沒有痛苦的幸福世界呀。她愿意為這個世界去獻身。但是她不知道她有沒有這樣的資格。柳一清鼓勵了她,教育了她,現在又介紹她入黨,而且今天又是柳一清第一個給她帶來她一生最快樂的消息:特委已經批準她入黨了。她現在就要像她的丈夫那樣,像柳一清那樣,變成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了。就要去為解放那無數的陷入她過去那樣悲慘命運的婦女而獻身了。

章霞不自覺地挽著柳一清,并肩在樹林里走著,不說一句話。快到農場門口了,柳一清就要和她分手了,章霞終于費了很大力氣,從她的嘴里擠出幾個字來:

“柳大姐,什么時候……”

柳一清完全理解章霞,甚至比章霞的丈夫童云還要理解她一些。柳一清摟著章霞的肩頭,親熱地但是嚴肅地說:

“這幾天我很忙,過幾天我來找你進行入黨談話,然后就可以舉行入黨宣誓了。”

章霞聽得入神了,一句話也沒有說,聽任柳一清和她分開走了,一直等到柳一清走到石板大路上去了,她似乎才想起來了,追上去說:

“柳大姐,你要快來喲!”

3

柳一清提著菜籃子在五峰山上的半山橫路上慢慢走著。

寒冷而潮濕的霧向山谷里退去了,有幾分血紅顏色的太陽掛在東邊天空里,溫煦拂人。清江曲處的滾滾白浪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正在峽谷里奔騰叫嘯,向江邊的石崖撞去,爆發出憤怒的浪花,卷向前去,后面的浪又跟著闖上來了。在那白崖頂上屹立著一塊巨大的紅色石壁,那塊石壁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柳一清總把它認作一面永不收卷的紅旗。山鄉的老鷹是很多的,柳一清一看到有老鷹從五峰山頂的松林上那樣傲然地飛了過來,飛向對面的紅色石壁去,她就興奮起來。她幾乎每一次從這山路上走過,只要一看到那滔滔的白浪,那紅光閃閃的石壁,那雄健的蒼鷹,有時候還會在山道上看到飛馳而去的野馬,她就興奮得不得了。她感覺她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以飛快的速度在全身回流。她是多么希望變成一只蒼鷹,以閃電般的速度,飛騰而去;或者變成一匹野馬,在那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狂奔叫嘯;至少也要像那片片白浪,不惜粉身碎骨,向阻擋它前進的任何頑石猛烈撞去。——但是她現在呢?

她現在卻是以一個家庭婦女的身份,住在前面不遠竹林背后靜靜的農家小院里,守著孩子,在廚房,搖籃邊轉來轉去,忍受著人家叫她“伍太太”,過著人們看來很“幸福”的家庭生活。眼見著賀國威、老任和別的同志為對付已經掀起來的反共高潮,日夜奔忙,自己卻沒有分,這和她那烈火般性格多么不相稱呀。這一年多來,真是把她憋壞了。

一年多以前,柳一清在山區農村里做黨的組織工作,她正干得起勁,誰知她接到通知,工作有了調動。黨要她和她久已相好的任遠結婚,到特委任婦女部長,并且擔任“坐機關”的工作。這對于她的確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她費了好幾天工夫進行思想斗爭,才下定了決心。她親自去置買一套成家的鍋碗瓢盆,把自己改扮成一個無知無識的家庭婦女,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服,做針線活兒。還要和左鄰右舍的家庭婦女去交往,擺些無聊的家常,聽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說些米貴柴賤的家務事。只有到了晚上,她才關起門來,補償白天浪費了的時間,拼命閱讀革命書籍,抄寫秘密文件,編制密語密碼。這些工作,還加上她組織交通站,出去跑跑婦女工作,都耗費不完她那旺盛的精力,還親自擔任交通,遠道去重慶,到南方局匯報過工作。

她的心境才安定下來,卻遇到一件新的煩惱,她懷孕了。

生下一個白胖的小女兒是令一個母親高興的事,但是這卻給她的工作帶來許多不便。幸喜她已經親自培養好交通站長童云的愛人章霞,不久就可以入黨,入黨后就可以替她“坐機關”了,她又可以全力出去“跑工作”了。她看到了那在松林上空疾飛過去的老鷹,十分高興。她想象不久她就可以像那只老鷹,在那廣闊的天空去飛翔,去號召同伴,沖向那一團一團壓過來的烏云,準備搏斗。

柳一清的喉頭發癢了,自從她改扮成家庭婦女以后,她那嘹亮的歌聲,許久聽不到了。今天在這無人的山道上,看著這樣壯美的景色,她懷著愉快的心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面走著,一面輕輕地哼了起來:

快樂的心隨著歌聲跳蕩,

快樂的人們神采飛揚;

我們的歌聲喚醒了城鎮,

也喚醒偏僻的大小村莊;

這歌聲給我們最大的力量,

引導著我們奔向前方,

誰永遠能跟著它一路前進,

他一定永遠不會滅亡!……

4

柳一清回到家里,才打開門,就聽到她的小女兒在床上哇哇地哭得很傷心,大概已經哭了不少時候了。柳一清卻并不馬上把孩子抱起來,因為她依照科學的方法,給孩子定出嚴格的生活紀律,不到四小時絕不喂一次奶,她看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舊懷表,時間還不到九點鐘呢。孩子的哭聲像刀子刮在她心上一樣的痛,可是她卻忍耐著,到廊檐下鍋灶邊把肉洗好,放進砂罐里,擱在爐子上燉起來,再回到屋里。她看那塊舊懷表慢騰騰地走著,一直等到九點鐘了,她才慌忙地把小女兒從床上抱了起來,一面拍她誆她,一面解開上衣把奶頭塞進小女兒的小嘴里去,小女兒就不哭了。她用手指頭點一點小東西的鼻子,生氣地說:“你只知道吃,吃,吃,一點紀律都不懂,你知道嗎?要遵守紀律!”

看來小女兒對于媽媽的紀律是沒有什么印象的,她的確只知道吃,這就是她現在的唯一任務嘛。大概由于媽媽的手指頭點她的鼻子用力過猛,把奶頭從小女兒的嘴里拉出來了,于是小女兒很不滿意,哇哇大哭起來,向媽媽抗議。媽媽趕忙把奶頭又塞進小女兒的嘴里去,誆她說:

“哦哦哦,我的小寶貝,我的小淘氣……”

“伍先生你回來了?”柳一清忽然聽到門外邊伍大嫂在打招呼。

“嗯,回來了。伍大嫂你好。”果然是任遠的聲音。

伍大嫂說:“伍先生,你出去好久啊,難為了伍太太一個人在屋里。”

任遠在解釋:“為了生活,也說不得啦。”

“就是的。”伍大嫂同情地說,“唉!這個世道。”

任遠問:“伍大哥呢?”

“你問的是我那背時的那一口子?一清早進城賣菜,這個時候還不見回來,兵荒馬亂的,唉!”

一會兒,任遠就走進屋里來了。

任遠這次出差又有十幾天了。他是在上次特委開會后,出發到南路幾個縣巡視工作去的。今天回來開會,恰逢小女兒滿月,十分高興。他一進門就抱起小女兒親了起來。由于他那長期沒有刮掉的胡子刺痛了小女兒的嫩臉,小女兒并不感覺這是爸爸對自己的親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媽媽狠狠地把爸爸推開,責備他:“你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外面跑,多么想念你們……”

“難道我不是一樣嗎?”柳一清反問任遠。真的,自從他出去巡視工作后,哪一天不想念著他呢?國民黨的反共高潮又掀起來了,到處在偵察和搜捕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他能躲過那些獵犬的追蹤,平安地通過那些關卡嗎?他長年累月,背著一個小斗笠,穿著草鞋,在風里雨里,來來去去,現在沒有生病吧?……他現在到底在哪里呢?他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奔走吧,或者已經在那荒山野店里住下了……不,也許他為了在那窮鄉僻壤埋下革命的火種,正在山村里農民同志家里,參加支部會議呢,他正在用他那鋒利的語言,像火一樣去燃燒農民的心呢……現在他回來了,平安無事,精神挺好,她是很高興的。但是她有一種女性固有的矜持,按捺住自己胸中正在沸揚的感情。她把已經吃飽睡熟的小女兒放在床上,輕輕地,莊重地走到丈夫的面前坐下,冷靜地望著丈夫那風塵仆仆然而卻是神采煥發的臉,無聲地笑著。

任遠往前靠了一靠,拉住柳一清的手說:“時局這樣緊,你一個人在家,又正在坐月,我生怕你病了。”

柳一清雙手一擺,笑著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任遠情不自禁,伸手捉住柳一清的肩頭,仔細看看柳一清的面色,望著她那深沉的發著光芒的大眼睛,凝然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滿意地說:

“很好,是很好,”他又補充一句:“哦,我還差點忘了,有人托我問你好呢。”

“誰?”柳一清問。

“就是響水溝的王萬年。”任遠說,“他說你過去在那里說過,這一輩子就在那里安家落戶,鬧革命,搞建設,永遠和他們在一起,誰知道你走了后,再也不回去望他們一眼,也不帶個信去,怕早把他們忘了。”

“啊,我多想念他們,多想念響水溝。就是因為你把我拉回來‘坐機關’,連信也不能帶一封去。”柳一清很有幾分惋惜的樣子,又懷著極大的興趣問:“他們怎么樣了,你告訴我吧。”

“很好,我在那山溝里住了幾天,黨員比你離開的時候又增加了許多,他們還暗地里抓到十幾條槍。他們老是提起你給他們擺的那個好日子,在山林水邊,到處插上紅旗,游擊隊神出鬼沒,打擊敵人,人民又坐了江山,像紅軍過路的時候一樣。他們說,如果日本鬼子打過來,那些刮民黨跑了,我們就可以打出旗子來干,該多好呀。”

“那時候我一定要去和他們一塊兒干。”柳一清興奮地說。

“那些農民小伙子、大姑娘真是太好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任遠說,“可是他們現在真遭罪,刮民黨的保甲長橫行霸道,到處拉壯丁,敲竹杠,整得雞飛狗跳。官府的、地主老爺的這樣租那樣稅,名目都說不清,反正按倒你刮,刮。那些青年氣得不行,問還有個什么辦法治他們沒有。我和他們研究了一下,暫時利用合法,跟他們先斗一下。反對亂拉壯丁,亂要捐款,搞合理負擔。他們開始搞起來了,勁頭不小。”

“好極了,讓我去和他們一起干,至少讓我去看看吧。”柳一清要求。

任遠點頭說:“你向老賀說說看,我想你一從機關解放出來,就可以到那里去,那里本來是你過去開辟的‘老根據地’嘛。”

柳一清滿意地笑了起來。并且說:“那時候我再也不叫這該死的‘伍太太’了。”

“伍太太,”外邊伍大嫂在叫,“你燉的肉漫出來了。”

“嗯。”柳一清回答。

任遠開玩笑地說:“你不是還答應人家叫你太太嗎?伍太太。”

柳一清用眼睛“狠”了任遠一眼。開門出去,到廊檐下往肉罐里加一碗涼水,回到屋里,把門關好,和任遠算賬:“渾蛋,你還叫我太太!”她用拳頭在任遠的胸上擂起來。

任遠招架著說:“好了,我再也不敢叫了,太太。”

“你還在叫,你還在叫!”柳一清又擂起來。

“好了,好了,再也不敢叫了,我的部長同志。”

柳一清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

5

隔了一會兒,賀國威同志來了。他是一個瘦瘦長長的人。由于他的骨架很大,又很瘦,偏又穿在一件寬大的藍布長袍里,空蕩蕩的,飄來飄去。長期坐牢,出來一直忙著工作,臉色很不好看。但是精神卻很好,在兩條濃得不能再濃的眉毛下面,閃動著一雙智慧的眼睛。那是一雙能夠透入肺腑的眼睛,似乎只要你站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把你的五臟六腑全看穿了。他的頭發和胡子黑得出奇。短樁樁頭發總是不屈不撓地挺立在頭上,那胡子卻是挑釁地向四面張著。他一進屋來,打了招呼,把他拿來做幌子的“紅封”放下,就一直坐在桌邊,那樣自足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忽然他發現在墻上貼著一幅字,一看就知道那是柳一清的娟秀有力的筆法,寫的卻是賀國威不久以前作的一首曲詞。

那是賀國威剛來的時候,還沒有找到住的地方,就暫時寄住在柳一清這里。他對于柳一清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十分滿意,小竹籬笆院子深深埋在竹林里,前臨白浪滔滔的清江,后當青松翠柏的五峰山。閑著無事的時候,他喜歡到那江邊看清江在峽谷中奔騰叫嘯而去,更高興爬到五峰山頂上去,向四方瞭望。看近處,那江邊斷崖絕壁上生著古傲的松樹,迎風獨立,呼呼作響,那種挺拔的雄姿,使賀國威肅然起敬。望遠處,那白云繚繞,掩蓋住祖國的多少好山好水呀。他極目向東方望去,似乎望到吳頭楚尾,望到鐘山下的石頭城,那里是他蹲過幾年牢的地方。望到雨花臺,啊,多少自己親密的戰友,在那些風雨的夜晚,被拉到這里,唱著《國際歌》,把他們的鮮血灑在祖國的土地上。現在這個城市,連這個雨花臺,都落到敵人的鐵蹄下去了。那些不屈的英魂在哪里呢?可恨這個小朝廷,從南京逃到武漢,從武漢又逃到重慶,偏安一隅,守著殘山剩水,簡直把這大片大好河山早忘卻了。想到這里,他感到滿腔的憤怒。

他又把頭轉向北方。啊,在那巫山秦嶺的北面,就是中原和長城內外了,想象那里煙塵滾滾,當是抗日的兄弟們在縱馬馳騁吧。他更極目從西北方一塊白云的空隙里望去,那里該是延安了,那抗日的中心,革命的圣地,黨中央和毛主席,正在那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咧……

他想到這里,心里像清江的怒濤翻滾起來了,一種莫名的力量在他的心中沖動。他下山回來,馬上俯在小桌上寫出一首登山望遠的曲詞來。他取名叫《清江曲》:

清江水,浪滔滔,壯士登山歌且嘯。忍看萬民陷水火,痛恨虎狼當大道。看那邊,金陵春夢暖,認賊作父,沐猴丑戲,唱得正熱鬧。看這邊,峨眉日月長,化敵為友,人肉筵席,擺得興致高。待何時,猴兒戲打翻,人肉筵推倒,舊河山,收拾好?

清江水,浪滔滔,壯士登山歌且笑。放眼北國烽煙處,抗日英雄意氣豪。望華北,鐵馬揮金戈,風塵薄天,晉冀魯豫,烽火遍地燒。望江南,戰旗卷殘云,殺聲動地,江淮河漢,檣櫓起怒濤。眼見得,金甌重收拾,人民齊歡笑,新日月,紅旗飄!

任遠和柳一清讀了這首曲詞,十分高興,特別是柳一清,興奮極了,她說:

“我也常常看這清江的滔滔白浪,我也常常登高遠望,我望到東方,我那淪陷了的江南故鄉,有說不出的向往;我望著北方,對那烽煙滾滾的長城,有無限的思念。我也有激情,卻找不到寄托我的激情的形式,現在好了,你這首曲詞可以讓我寄托我的感情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柳一清最喜歡唱歌,也能夠作曲,雖然不很高明,還可以上口。她花了幾個晚上,把賀國威的這首曲詞譜成歌,把自己的感情盡情地傾注進去。她低聲唱給賀國威聽過,賀國威也還滿意。柳一清不舒服的是,她現在是一個家庭婦女的身份,被剝奪了歌唱的權利,她多么想放聲歌唱一回呀。

現在賀國威看到柳一清把他那一支登山遠望的曲詞寫來貼在墻上,并且把題目改成《清江壯歌》了。

賀國威指著墻上說:“這個題目改得好,只是曲詞本身還不夠壯罷了。”

任遠說:“讓我們用革命斗爭來寫一支壯歌吧。”

柳一清加上一句:“假如有必要,要不惜用鮮血來寫這支革命的壯歌哩。”

賀國威說:“不,我們并不希望用自己的鮮血來寫,我們要用刀和劍作筆,蘸敵人的鮮血來寫革命的史詩。”賀國威指著墻上又問:“你怎么把它寫來貼在墻上呢?”

“我喜歡它。”柳一清說。

“你喜歡它,就把它埋在你的心底吧。你知道,就憑這一支‘壯歌’,卻真可以叫你流血哩。”賀國威說。

任遠接著也說:“我看還是取下來的好,不要給自己做廣告了。”

柳一清不高興,但是又不能不同意,她說:“我多么想再唱一回呀。”

正說著閑話,忽然闖進來一個人,原來是特委組織部長王東明。真的,他是猛然闖進來的,在身后還帶進來一陣風。他是一個矮篤篤的結實的人,頭上戴一頂氈窩子帽,身上穿的對襟短棉襖,大腳棉褲,倒很像一個小買賣人。但是卻沒有小買賣人那種油滑的習氣和狡黠的眼睛。老是那么無憂無慮地笑著,一看是一個心地明凈、一眼就可以看透的人。別看他舉止很粗,卻對小孩特別喜歡,他在柳一清坐月中來看過兩三次了,說是有事,其實來看柳一清的小寶寶,也是重要原因。他一進門就去逗小孩,把他也拿來做幌子的“紅封”硬要叫小孩的小手抓住。說:“小布爾什維克,看你也是喜歡紅色的,你這樣早早趕來,是要來和我們一起打反動派的吧。”

“不,”賀國威說,“但愿我們這一代就把國內一切反動派都打倒,把帝國主義趕出去!讓他們好好去建設共產主義。”

大家都來了,唯有陳醒民還沒有到。陳醒民現在雖然沒有參加特委會,可是還擔任一部分青年學生工作,因此今天也吸收他來參加,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到。柳一清說:“過去他是很遵守時刻的,今天不知道為什么遲到了。”

正說著,陳醒民就來了。他帶來了特別豐盛的禮物,他不只是做樣子送來一個“紅封”,卻在紅封里包了幾塊銀元,還提來一塊臘肉,還帶來一頂漂亮的紅絲絨小帽。這不是因為他對于柳一清的小孩有特別的感情,而是因為他素來喜歡交際應酬。而且他的經濟狀況比誰都好,他和他的妻子在一個叫清江中學的教會學校里教書,收入本來不壞,更不同的是他還有一個“吃教飯”的哥哥,在本城天主堂里當神甫,和外國那個主教很要好,自然屬于“高等華人”一流,收入是很可觀的。

這個哥哥總嫌他的弟弟在中學教書很清苦,不時給弟弟送點錢呀什么的,陳醒民自然就感覺更寬綽了。

陳醒民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身上穿得干凈體面,胡子刮得光光的,態度雍容典雅,嘴角總是掛著微笑,隨時準備和任何人打招呼,說體面的寒暄話,馬上取得別人的好感。他的人還沒有進來,聲音卻早已進來了:“伍太太,給你道喜呀。”

陳醒民進門來和大家打了招呼:“喲,我倒來遲了。”他把臘肉放下,“紅封”交給柳一清,把小紅絲絨帽子戴在小女兒的頭上,然后高興地搓一下手,不自覺地舉起右手在小女兒戴的紅帽子上面似乎要做什么,嘴里還打算說什么。

“你要干什么?老陳,”柳一清笑著對陳醒民說,“你又要來你那老一套嗎?”

柳一清說的陳醒民的“老一套”,就是劃十字和念“God bless you!”英語,“上帝保佑你!”陳醒民過去曾經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就是參加革命了,他一時還沒有丟掉他那一套長期習染的宗教習慣,柳一清過去和他相處最久,是深知的。今天看他高興得忘形,下意識地又舉起手來,因此提醒他。陳醒民放下手來,也笑著說:

“那一套早已還給上帝了,阿門。”

柳一清還是開玩笑地說:“可是有時候你的手和嘴巴不肯聽你的大腦的指揮哩。”

陳醒民也有意無意地反攻一句:“那不過是你的主觀臆斷。”

任遠從屋外走進來,收拾桌子,說:“你兩個一見面就是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扯些什么。準備開會吧。”

6

特委會議開始了。

在未開會之前,首先進行安全布置,在屋里把方桌拉開,王東明把提來的麻將牌攤開,賀國威、任遠、王東明和陳醒民各坐一方,把麻將洗好,裝作打牌的樣子,柳一清則以一個主婦的身份,里外張羅,大半時間參加在屋里進行的會議,過一會兒到廊檐下的灶上看看煮的米飯,同時負責望風。任遠為了可靠,還親自走出房去巡視一陣。他們住的這個地方雖然僻靜,可是最近聽說,清江對面隔這里十幾里路的河邊,新近設立了一個既不是軍事機關也不是民政機關的性質不明的單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進進出出,最近還開來保安團的一部分部隊在附近住著,這是不能大意的。任遠走出院壩去看了一下,小院壩和竹籬外沒有人,伍大哥進城賣菜去了,還沒有回來,伍大嫂正在正屋里洗菜做飯。籬笆邊上的臘梅花在陽光下興致勃勃地開著,小狗躺在籬笆門邊曬太陽打盹兒,真是一片寧靜景象。

會議開始了,首先由省委賀國威同志傳達南方局的指示。

他說:“目前的國內形勢是日本的誘降陰謀加緊,國民黨的反共逆流高漲。我們的政治方針是: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賀國威把這個方針作了詳盡的解釋后,他又說:“我們是在國民黨地區進行活動的地下黨,我們適應這個方針的組織路線是:長期隱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我們的一切工作都要按照這個精神重新加以布置。”于是賀國威對于黨組織的一些活動原則,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和意見,請大家討論。

在討論中,意見并不是完全一致的。王東明說:“中央的方針我完全擁護,可是這長期隱蔽,隱蔽到哪一年?不把人都憋壞了嗎?蔣介石要投降,當兒皇帝,就讓他投降去,我們去抗日。把我們已經組織起來的農民,搞他娘的一個暴動,殺開一條血路,沖過長江漢水,到大洪山打游擊去。”老王素來就是個急性子人。過去在湘鄂西蘇區干過赤衛隊,就是以猛沖猛打著名。現在來干地下黨的農民工作,本來就有些憋不住。過去在特委會里他老是主張組織農民,抓槍桿子,準備武裝暴動,每一次都遭到陳醒民的反對,說他只憑老經驗辦事,完全不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怎么一回事,還給他扣上單純軍事觀點和盲動傾向的帽子。他很生氣,每次都和陳醒民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后來賀國威傳達六中全會精神,肯定了他組織農民和武裝農民是對的,他高興了,在四處跑得更勤了,對于搞武裝特別熱心。他已經暗中抓到了一些槍桿子了,巴不得馬上干一場,現在賀國威又傳達要長期隱蔽,他一下轉不過彎來。

賀國威說服他:“農民武裝總有用到的一天,以蔣介石為代表的中國大資產階級,愈來愈害怕我們,反對抗日,只要日本兵一打過來,他們不投降也會溜掉,這邊的抗日重擔就落到我們肩上了。我們就要開展游擊戰爭,那時候農民武裝就用上了,但不是今天。”

陳醒民猛一下聽到賀國威的傳達,也有一些思想不通。

自從在那次特委會上賀國威傳達六中全會精神,他受到批判后,他就努力要糾正自己的右傾觀點,因此他在領導學生運動中,放手展開了斗爭。雖然學校中的黨員因此暴露得太多,不得不撤退一些,但是他認為那是斗爭不可避免的事,“打仗哪能不死人呢?”他又重新組織力量,準備反攻,把敵人在學校的那股逆流打退。特別使他高興的是他又發現了一批新生力量,正在組織團體,出版壁報。最近他在高農專科學校就發現一個“野草社”,很有勁頭,他還通過高農校的未暴露的黨員黃中經和這些青年見過面,鼓勵他們堅持斗爭。他特別欣賞“野草社”的那個叫易師白的青年,能說會道,精干有為,不怕天不怕地的。他很高興他在糾正自己的右傾思想后,工作取得新的進展。他今天本來是想在特委會上匯報他近來在學生工作中取得的進展,讓大家可以看到,他以事實糾正了自己的右傾思想。誰知道來會上一聽,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中央提出要長期隱蔽了,自己在學生中做的那一套,看來又不對了。他倒忽然想到,過去批判他的右傾是不是正確的?你看中央不是又叫隱蔽嗎?現在會上不是在批評老王的想法不對頭嗎?

但是他現在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了,他認為他有必要馬上把自己的思想搞通,堅決表示擁護中央的指示,他從各方面考慮都必須這么辦,于是他的思想就通了,他沒有匯報在學生運動中沖鋒陷陣的事,因為他感覺這顯然是很不合時宜的。他表示堅決擁護中央指示,并且跟著賀國威批評王東明。

他說:“老王同志,你那武裝暴動的老一套,完全是兒戲,可以說是盲動主義的殘余思想又在作怪了。我堅決擁護中央指示,必須長期隱蔽,再不要搞活動去刺激敵人了……”

“我不同意你這種看法!”柳一清還沒有等陳醒民說完,就打斷他的話說,“什么武裝暴動老一套?什么盲動主義又作怪?中央的長期隱蔽、積蓄力量的方針,和右傾機會主義毫無共同之處。什么刺激不刺激?要革命就難免刺激。蔣介石嘛,你刺激他,他要殺你的頭,你不刺激他,他還是要殺你的頭,除非你不革命。”

“你看你說到哪里去了。”陳醒民受到柳一清的搶白,很不高興。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有教養的人,不能和她一樣,他按住自己的火氣,冷靜地說,“我以為討論問題,不要意氣用事。”

任遠也覺得陳醒民發言的氣味是不對的,但是他同時覺得柳一清說話也未免太沖了,他想約束一下自己的妻子。他說:“老陳的話是有些值得研究的,不夠全面,可是小柳,你怎么一說話就是這樣刀槍劍戟的?”

“什么?”柳一清不以為然,她把她的鋒芒轉向任遠,“副書記同志,各打五十板,難道這就是你的原則性嗎?”

任遠沒有回話,陳醒民卻說了:“難道給人家隨便戴上帽子,就是你的原則性嗎?”

賀國威不得不說話了,他說:“老陳表示擁護中央長期隱蔽的方針是好的,但是理解得很片面。中央方針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我們不能消極地去理解長期隱蔽,更要注意積蓄力量的一面,不然時機等待到了,我們拿什么去斗爭呢?老王主張馬上搞武裝暴動當然也不行,但是他主張組織農民,武裝農民,準備斗爭卻是必要的,這才是積蓄力量,不能算是盲動主義。”

王東明插話:“這帽兒給我戴過一百次了,我就是不戴!”

賀國威把會議引上正軌,對大家說:“我們在國民黨統治區做黨的工作的,現在最要緊的是貫徹中央的方針,團結最大多數的人,堅持抗日,反對蔣介石投降日本的陰謀。同時我們在組織上必須把力量著重放在城市工人和農村農民的發動上,目前我們一定要把城市的一大批力量逐步轉移到農村去,要在農村建立秘密的基地,要抓武裝。一旦蔣介石投降了,一旦日本帝國主義打到這里來了,我們就要發動抗日游擊戰爭,在這里堅持抗日。但是蔣介石是最怕我們發動群眾、堅持抗日的,所以他總想發動反共高潮,消滅我們。現在形勢一天一天緊張起來了,隨時有可能發生突然事變,蔣介石是慣于搞這一套的。不能再遷延誤事了,我們還是討論緊急措施吧。”

任遠同意賀國威的意見,他說:“我們目前,首先在城市里進行組織疏散,還要在黨員中進行一次革命氣節道德的教育。同時,現在就檢查一次秘密工作,把漏洞堵起來……”

“噓!——”柳一清聽到外面狗叫起來,有人講話的聲音。

她急忙跑到廊檐下的灶邊去燒火,看是什么人來了。在屋里,大家就把麻將牌搓得嘩嘩地響起來。

柳一清看見從籬笆門外進來三個人。開口在問:“主人家在屋里沒有?”

“是哪個在問?”伍大嫂從堂屋里走出來,看見三個公務人員模樣的人站在階沿邊。

“大嫂子,吃過飯了?我們是來找躲飛機警報的房子的。你這里有空房子沒有?”那三個人說著就走上階沿,向柳一清望了一下,并且往屋里看了一眼。

“我就只剩這兩間空房,伍太太住了,再也沒有了。”伍大嫂回答。

“哦,沒有就算了。這倒是一個躲飛機的好地方。”那三個人說罷,便退了出去。

柳一清機警地到籬笆門邊上望一下,看見這三個人往后山坡上去了,一面走一面在指手畫腳,又指這所房子。柳一清回到屋里就問:“這幾個人來得奇怪,早不來,遲不來。是不是你們哪個帶‘尾巴’來了?”

大家都搖頭,表示沒有。

賀國威問:“往常是不是常有人來問房子?”

柳一清回答:“沒有,簡直沒有。”

任遠說:“這就值得注意了。哪個來的時候在一路上發現形跡可疑的人沒有?或者在路上碰到過什么人沒有?”

大家都說沒有。唯獨陳醒民說:“形跡可疑的人倒沒有,我只是在山埡口碰到我哥哥那個教堂的人。他問我到哪里去。”

賀國威著急地問,“你怎么說?”

“我說有個朋友的小孩滿月,我吃滿月酒去。”

“他問你在什么地方嗎?”任遠問。

“問了。我說就在前邊不遠。”陳醒民說。

“你怎么這樣說?”王東明有幾分生氣。

“他看到我提一塊臘肉嘛。”陳醒民解釋。

“他看到你往這邊來了嗎?”賀國威問。

“看到了。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他就是跟我到這里來,我們不是真的在吃滿月酒嗎?”陳醒民還是那樣滿不在乎。

賀國威從來是一個最有涵養的人,也幾乎不能按住自己的火氣,生氣地說:“同志呀,這是機關!懂嗎?這是特委機關!今天我們是在這里開特委會議,不是在吃滿月酒,懂嗎?你這才真是兒戲!”

大家都覺得很緊張,又很生氣,可是陳醒民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地坐在那里,十分鎮定。賀國威皺著眉頭想了一下,馬上就作出決斷:“今天的會就散了,馬上做樣子吃一點飯,趕快疏散。以后按原定口號分別碰頭布置。”

陳醒民還不以為然,冷冷地說:“我真不明白,即使這三個人值得懷疑,為什么和我認識的教堂的熟人聯系在一起了,恐怕你們是太神經過敏了吧?”

任遠氣憤地說:“你認為教堂里你的熟人就是靠得住的嗎?我看你是麻痹到家了!”

“大概他以為那是從上帝那里派出來的人,總是可靠的吧。”柳一清補了一句。

陳醒民并不計較柳一清這種不友善的挖苦話,他知道柳一清是一個女人,女人嘛,是難免有些婦人之見的,何況她又是這樣一個“潑”的女人呢?他仍然微笑地坐在那里,不說一句話。

7

大家裝作猜拳行令很熱鬧的樣子,吃了一下滿月酒,馬上就要分散了。賀國威向王東明布置任務,要他趕快出發到北路幾個縣去巡視,傳達新的精神,從新布置工作。未出發前,把這個城里已經“紅”了的同志都立刻撤退,特別是學生中那些“紅”了的要先撤走。王東明告辭走了。

賀國威又對陳醒民說:“你最好不要再教書了,暫時撤退到重慶去,我們把你的關系轉到重慶去,派人來找你,看來,你的處境可能不是很好的。”

陳醒民還是不以為然,說:“我還是思想不通,這樣驚慌失措,未必是正確的。但是,我服從組織決定,等學校一放寒假,我馬上辭職走路。”

賀國威問他:“你不能馬上走嗎?”

“現在丟了差事就跑,不更是打草驚蛇嗎?”

賀國威說:“不,我看還是馬上走安全一些,你不要顧你哥哥介紹你的面子了。”賀國威一下就把陳醒民的心事猜著了。

陳醒民遲疑一下,說:“我總覺得……不過,好吧,我回去考慮一下。”

賀國威看得出來,陳醒民的思想并沒有弄通,因此決定再和他個別談一次,讓他弄通思想,馬上去重慶。因此,賀國威對陳醒民說:“這樣吧,我們再談一次,時間地點我設法通知你。”

陳醒民告辭走了以后,剩下賀國威、任遠和柳一清三個人。賀國威說:“看來你們不能住在這里了,應該搬家,而且今天下午就搬走。我想把我住的地方告訴你們,讓你們去住。我回去給房東說一下,一定行。你們走以前,要給這個伍大哥、伍大嫂扯一個故,說得‘圓范’一些。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知道你們搬到哪里去了。”

任遠說:“好吧,我們馬上就搬。只是我們占了你住的地方,你到哪里去安身呢?”

賀國威說:“我現在是單身漢,不要緊,哪兒都可以混一下。”

任遠說:“我明天就下鄉,到南路幾個縣去巡視,傳達精神,布置工作。還不如你就和小柳扮成假夫妻暫住一時,你就說你的家眷來了,我是送你家眷的朋友,豈不更好說些?我今晚住一夜,明天一早就走了。這樣省得你去找新的住處困難。”

柳一清說:“這個主意很好。”

賀國威說:“也好,我們等一會兒一起擔起行李走吧。”

任遠、柳一清兩口子的行李本來不多,不過是一個鋪蓋卷和一口小書箱,還有一籮筐鍋碗瓢盆之類的雜物,一會兒就收拾好了。柳一清特別仔細地從墻上揭下她寫的《清江壯歌》。

賀國威說:“算了吧,不要帶走,把它燒了。”柳一清看了又看,無可奈何地塞進灶里去了。他們兩人去向伍大哥、伍大嫂辭行,說任遠在鄉下找到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馬上要去。伍大哥聽了,大吃一驚,說:“你們怎么走得這樣忙?怎么沒有先給我們打個招呼?”任遠解釋說:“今天上午朋友來吃滿月酒才告訴我的。并且說明天剛好有公共汽車要開,錯過機會等汽車不容易,所以今天晚上進城去住,明天天不亮就上汽車走了。”

伍大哥完全相信任遠扯的故。他們兩夫妻硬是舍不得這個好心的“家門人”,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人家失業這樣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飯碗,能不讓去嗎?伍大哥一番好心,堅持要來幫忙挑行李進城。任遠當然不能答應,好說歹說才說脫了。任遠和賀國威兩個人挑起擔子,柳一清抱起小孩,向伍大哥和伍大嫂辭行,兩夫妻依依不舍地送了好一程,才望著他們走了。

賀國威住在城東郊易家灣的一個老百姓家里,化名文彬,掩護職業名義上是教育廳的錄事。賀國威把任遠和柳一清帶到自己的家,已經是掌燈的時候了。賀國威把編好的一套對房東說了,于是柳一清又變成了“文太太”。

晚上他們研究了一陣工作。談到了陳醒民,柳一清說:

“我和老陳打的交道不少了,也許是我的胸襟太窄,真的心懷成見吧,我總看他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

任遠說:“老陳是有許多毛病,但是你不應該這樣看他,他在上次會上已經作了深刻的檢討了嘛。”

柳一清說:“深刻的檢討,看來也許是那樣。但是我總覺得在老陳身上有一種我所感覺得到而不能捉摸的東西,我總聞到一股很不對勁兒的氣味。”

賀國威雖然和陳醒民相處不長,卻也和柳一清一樣感覺到了這股氣味,并且已經能夠分辨這種氣味,不過他還是說:

“像老陳這樣一個本來有一切條件變成‘高等華人’的人,居然參加了革命,改造起來本來要比別的同志慢一些。”

柳一清說:“但是我看他總認為自己很聰明,并不誠心去改造自己,不是快一些和慢一些的問題。”

任遠說:“越是這樣,越要好好幫助他改造才是。”

柳一清說:“幫助他,我根本沒有這個信心。”

賀國威說:“幫助是必要的,改造卻主要靠自己。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趕快把他疏散走,看來他十分麻痹,這里潛伏著一種危險。”

他們繼續閑談了一陣,談學習,談思想改造,甚至還談到文學和音樂。柳一清才發現賀國威是一個十分健談的人,不僅學識十分淵博,更是一個十分富于感情的人,和她過去的印象簡直不一樣。過去開起會來,賀國威是不大隨便發言的,甚至連笑容都沒有一個,只有到了重要關頭,他才三言兩語地說出很有分量的話來。那些話有嚴格的邏輯性和高度的原則性,很有說服人的力量,這是那種在嚴峻的革命斗爭中經過長期考驗的人慣常使用的一種語言,總是閃耀著真理的光輝。柳一清過去總是感覺到從這樣一位領導同志的身上有吸取不盡的智慧和力量,她不知道這種智慧和力量從哪里來的。她也和任遠說過,任遠說:“那是從長時期的革命斗爭實踐里鍛煉出來的,是書本上所沒有的。”但是,他經歷過一些什么樣的革命實踐呢?過去她曾試探地問過賀國威,賀國威總是不肯說。

今天晚上的機會很好,他們談到思想改造,談到世界觀的形成等等問題,賀國威談得很隨便,很有風趣。有時也就談到他過去經歷過什么困難,進行過什么斗爭,犯過什么錯誤,取得過什么勝利。柳一清才知道,賀國威看來很溫文爾雅,像個學者,寫出那樣激昂慷慨的《清江壯歌》,又像個詩人,大概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吧。原來卻不過讀過幾年私塾,長時期做過店員工人,在藥鋪里學徒弟。更不知道他曾經經歷過那樣艱苦的監獄斗爭……

“更艱苦的斗爭還在前邊,還有更長的路要我們去走。”賀國威最后總結似的說,“但是我們有了這樣一個黨,有了毛主席和他領導的黨中央,革命勝利不會是太遠了。”

賀國威看了一下自己的表,說:“嗬,快半夜了,今晚上談得太多,明天一早老任還要出發,該休息了。你們就在里屋歇吧,我在外屋桌子上蜷一下就天亮了。”

“那怎么好呢?”任遠和柳一清都不好意思。

“怎么不好?老任今天回來,明天又要走,一整天就是開會搬家,難道不該你兩口子敘一敘嗎?”賀國威說罷,抱起一個被卷就走出房去,并且把門反扣起來。

任遠和柳一清對望一眼,笑了。

他們兩個人其實一夜晚都沒有睡覺,明天一大早任遠要走了。任遠今天才回來,他們還來不及敘別,明天卻要告別了。

柳一清為任遠收拾換洗衣服,忙了好一陣,怕他帶多了太累,又怕他帶少了著涼,東揀西挑。小包袱收拾好了,又怕草鞋打他的腳,用破布條把草鞋耳子裹了起來,還不忘了要他帶著萬金油、仁丹之類的時令藥品。任遠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妻子為他忙著,他的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

柳一清檢查了一下,才放心了。她又向任遠千叮嚀萬叮嚀:“出門在外,要知道照顧自己,老本錢總要保住才是。工作緊,難免要趕路,但是不要趕得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半夜三更還在山里跑。遇著攔路賊,倒不打緊,最多把你的衣服剝掉罷了,要是遇著狼群虎豹,怎么得了呢?你知道有人在擔心你嗎?你知道她為什么擔心你嗎?”

任遠激動地點一下頭,說:“我知道,你不單是為關心自己的親人,你最擔心的是我們的工作,我們共同的事業。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你的話,正像客店門口紙燈上寫的那兩句忠言:‘未晚先投店,雞鳴早看天’,這是幾百年來的旅客們總結出來的經驗嘛。何況目前的反共政治風暴正緊上來了。”

柳一清說:“正是這樣,我最不放心的是時局緊了,你出去在政治風波中奔走,有無數的陷阱埋設在你的周圍,只待你偶然不留神,就掉了進去。”

任遠說:“其實最值得擔心的是你。這個城市是反共政治風暴的漩渦,在這樣的環境中,需要我們更堅定,更勇敢,同時還需要更細心,更機智。不用的文件都燒掉,進出門要注意動靜。隨時要準備應付突然事變,應付最壞的事情。黨要我們學習《革命氣節道德的教育提綱》,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是知識分子出身,正在改造之中。”

柳一清沒有想到任遠想的竟是和自己想的一樣。她說:

“是的,近來我也想得很多,什么可能出現的事我都想到了。現在環境很困難了。我想,在順利的環境中要做一個英雄并不困難,在嚴重困難的斗爭環境中要做一個堅定的普通一兵,卻不是容易的。我是準備接受任何考驗的。”

任遠說:“是呀,有兩句詩說:‘歲寒知后凋,時窮節乃見’。就是這個意思。但愿我們永遠做一個堅定的普通革命戰士,誰也不掉隊,不做逃兵,不當俘虜。”

東西已經收拾停當,兩人緊挨著坐在床上,在桐油燈下沉默地對看著,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任遠終于打破了沉默,說:

“你剛滿月,要注意身體。老童不是說醫院約好了,滿月后要去作一次檢查嗎?我看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柳一清說:“我在月中身體很好,不到二十天就起來到處走動了,我看不一定要去檢查。”

“我看還是去的好。”任遠這樣說了幾句,似乎又沒有什么可說了。他們又沉默地對看著,不說話,也不想睡。

忽然聽到小家伙在腳邊翻身,柳一清起來給換了尿片,她又睡熟了。任遠望著小女兒那稚氣的小圓臉,聽她那平靜而均勻的呼吸,有說不出的高興。他說:“我們這一代今天的艱苦奮斗,就是為了換得他們這后一代將來的幸福。”

柳一清笑著說:“你不要說得那樣遙遠。我想是:我們今天的艱苦奮斗,就能夠換得我們明天的幸福。是我們這一代,不要等到下一代。”

任遠說:“那樣當然更好。”

他們倆又閑談一陣,實在太困了,才吹熄了燈,打起盹兒來,這時窗外的月亮落進屋后的竹林里去了,天忽然變得十分黑暗,寒風颯颯,遠村近村,雞鳴不已。

任遠從窗口望了一下,說:“外面好黑呀。”

柳一清也望了一下,卻說:

“但是你看,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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